第六章

    第二天清晨,俞山松在趙明福家吃了早飯,就到劉景桂家來了。
    他故意路過昨晚引起他懷疑的那一家,這是一座藍生生的半灰半磚的小四合院兒,棗樹的枝椏伸出牆外,門樓跟影壁都措了彩。這時,從院裡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陰沉的女人,一隻手提著柳罐鬥,一隻手牽著一頭高大的青騾子,一個三歲的小男孩,跟在後面扯著她的衣角,到井台去飲牲口。
    那女人望了俞山松一眼,冰冷的眼光一抖動,像是害羞似地低了頭,吆喝一下牲口,趕緊走了。
    俞山松到劉景桂家,春枝已經在那裡,他第一句就問道:「你們村西頭有一家姓田邊地頭的,院裡有一棵棗樹,那是誰?」
    「富農田貴家!」春枝漫不經心地回答,仍然繼續整理黨內與社內的文件和材料。
    劉景桂卻聽出這突然的問話中有問題,他停了手,問道:「你發現什麼了?」
    俞山松把昨晚見到的事情說了一遍。劉景桂沉吟了一下,說道:「他一定是到麻寶山家去了,他正拉攏麻寶山呢!」
    「黨支部應該嚴密注意富農的活動!」俞山松突然轉過臉,嚴厲地對春枝說:「看你剛才那樣子,對這個情況一點不注意,好像天下太平了!」
    春枝羞愧得臉紅起來。
    劉景桂問道:「你對趙明福有什麼感覺?」
    俞山松皺皺眉頭,頓時了頓,說:「他的個人主義根子很扎實,驕傲自滿情緒很濃厚!他犯了錯誤,只是支委跟他談一談話,他口頭上認了錯就過去了,這是不行的!應該讓全體黨員批評他,讓黨外群眾也監督他!」
    劉景桂看看春枝,春枝也正看他。他滿面慚愧地說:「我剛才用春技商量了一下,準備整個黨支部搞一次批評與自我批評,清理清理過去,由各支委帶頭檢查。-
    「應該的。」俞山松在屋裡踱來踱去,「你們倆跟其他同志還不同,你們領導著黨支部,黨在農村的戰鬥堡壘,就更需要敏銳的政治警覺性。」
    「我的思想已經上銹了。」劉景桂沉重地垂下頭。
    「我決定在你們這裡住一星期,」俞山松坐下來,「我想在最後的一個晚上,給同志們作一次過渡時期階級鬥爭的報告,要用你們村子的階級鬥爭事實,說明這個問題!」
    俞山松在山楂村住下了。白天,他到各家去,到河灘田野上去,到天天坐滿老頭閒談的管船老張的小棚那裡去,他走遍了各個角落;夜晚,他跟景桂、春枝研究黨內黨外的問題,研究正在連夜激烈進行著的黨內批評與自我批評,有時到半夜,有時到雞叫,他回去剛剛瞌上眼,東方已經呈現魚肚白了。
    突然,一天夜晚,俞山松在根旺的陪同下,到田貴家來住了,田貴哼哼唧唧地開了門,面對著這兩個不速之客,嚇得一下子勝沒了血色,舌頭硬了,四肢也僵了。
    田貴老婆壓抑住恐怖的心跳,鎮靜地周旋著,她故意把俞山松安置在背靜靜小跨院裡,那裡很難聽出院裡的響動。這女人像一隻狸貓似的,眼睛閃著磷光,隱藏著敵意,溜來溜去。
    等俞山松睡下了,她囑咐田貴警戒小眠跨院的動靜,悄悄地拿起一個飯籃,到牲口棚去了。
    搬開壓在洞口的簍子,地窯子裡冒出一股惡濁的臭氣,王六老闆伸出頭來,惡凶凶地喝道:「怎麼這麼晚才送飯來!這洞裡又濕又悶,快憋死了!」
    「低聲!舊貴老婆跳進洞裡,「共產黨的區委書記來了。」
    「啊!」王六老闆叫了一聲,抓起刀子。
    田貴老婆撲上前,摀住他的嘴。
    「我跟他們不共戴天!」王六老闆惡狠狠地吹得牙齒咯咯響,「我去宰了他,換他這條命!」
    「他有手槍,你是去找死!」田貴老婆嘶啞地小聲說,「我們也就讓你害了。」
    王六老闆的刀子從手裡落下來了,手心是冰涼冰涼的汗,絕望和獸性在他的身體裡燃燒起來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三十多歲有著兩顆誘惑人的深眼睛的女人,她的肉體強烈地吸住了他,一股女人熱汗的氣味從她的小褂兒裡散發出來,那隆起的Rx房恐怖地顫動……他像一隻飢餓的狼似地撲了過去,把她死死地壓在身底,她掙了幾下,卻並不叫,用牙齒咬他的臉,沒有反抗……
    回到屋裡,田貴老婆一頭倒在炕上,呻吟起來,田貴懷疑地問道:「你怎麼啦?」
    「喝了幾口涼茶,肚子疼!」她用被子蒙住頭。
    「是不是他欺侮了你?」田貴一腔妒火,身子挪近老婆。
    「我跟他睡了,你管不著!」他老婆用腳踹開他。
    俞山松在小跨院一直沒睡,聽著院裡的響動,這時他聽見前屋的聲音,便從床上起來,他輕輕地開了門,剛要踏出腳,猛地看見正當門口有一盆閃閃的泔水,他敏銳地想到,這是報告他黑夜外出的信號。
    俞山松沒有聲音地到院裡來了,秋夜清冷清冷的,山楂村沒有一點動靜,他留心看院裡的角角落落,他感到這個富農的家庭是陰森森的,突然,他看見黑咕隆咚的牲口棚裡,飛起一個火星,像是煙頭熄滅了,他慢慢走過來。
    那大青騾子,也像它的狡猾的主人,看見俞山松在遠處,並不出聲,當俞山松走近槽了,它就像報警似的嘶叫起來。
    「誰?」田貴像鬼叫一樣地喊。
    「我起來解手!」俞山松懊惱地回答。
    田貴老婆出來了,不怕羞恥地穿了一件小衣,謅媚地說:「俞同志,外面太冷,別著了涼,給你個便盆吧!」
    俞山松被這個可恥的女人驚住了,他連看也不看她,冷冷地說:「不用了!」
    那女人仍然半裸體地站在那裡不動,俞山松只得回小跨院去了。
    第二天清早,在春技家裡,劉景桂問俞山松道:「住了這一夜,你對這個富農有什麼印象?」
    「又陰險又無恥!」俞山松噁心地說。
    他的失眠的蒼白的面孔,陡地泛起血紅色,他狠狠地向桌上一擊,說道:「一個敵人,一個狡猾的敵人!」

《運河的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