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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陣,中年夫婦的來歷成了界嶺小學的熱門話題。

  從他們一進那間屋子就不肯出來的情況分析,大家一致認定,他們要麼是夏雪父母,要麼是駱雨父母。

  孫四海、王小蘭和李子認為真正的捐款者是夏雪,余校長、藍小梅和余志認為是駱雨。

  鄧有米和成菊,則無定論。

  這種爭議很快蔓延到學生當中,又擴散到整個界嶺。

  直到張英才出現,話題才有所轉移。

  張英才帶來三份招收全民所有制合同工表格,這是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最正式的手續,只要按照要求填寫,再一級級地交上去,最後蓋上縣人事局的大印,余校長他們的歷史就要重寫了。

  在一片喜氣中,藍小梅注意到張英才的臉上掛著一絲憂鬱。

  藍小梅看見,張英才至少衝著旗桿頂上的國旗長吁短歎了五次。

  余校長判斷,張英才的憂鬱是愛情問題造成的。

  藍小梅戳了余校長一指頭,說他像個小青年,明明是單相思,卻將遍地麻雀看做吉祥鳥。

  余校長不服氣,就去問張英才。

  張英才遲疑一下,承認和女朋友的情感確實有些問題。

  藍小梅對余校長的得意不以為然,談戀愛不順利的人很多,誰也不會衝著國旗歎氣。

  余校長於是做了個朝天歎息的樣子,說這就是仰天長歎。

  張英才拿到填好的三份表格就下山去了。

  余校長留張英才在山上住一晚,嘗嘗藍小梅做菜的手藝,他沒有答應。

  他要余校長將自己先前住過的屋子留著,不要做別的用途,說不定哪一天,要回界嶺小學教書。

  余校長告訴他,那間屋子裡一切照舊,就是玻璃板下多了一首愛情詩抄。

  別的人都將這話當成玩笑,唯獨藍小梅認為這不是信口開河。

  隔了兩個星期,萬站長帶著李芳從省城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陪同縣團委方書記一行人來到界嶺小學。

  余校長叫鄧有米去請村長余實,藍飛也跟著去了。

  村長余實果然還記得藍飛說過的話。

  鄧有米一說建學校的事,他就問,將來還要在學校門口掛上自由民主基地的牌子嗎?

  他推七推八地不想來,說又不是發救濟款,建小學的事由萬站長和余校長決定就行。

  藍飛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方書記很快就要當副縣長了。

  村長余實愣了愣,只好跟著他們走了。

  大家現場辦公,將校舍建設方案確定下來。

  總體原則是舊房子先不動,新教學樓就建在舊教室旁邊。

  教學樓的圖紙是統一設計的,但凡是捐建的學校,必須照此修建,這也是為了讓縣團委做的正作更加一目瞭然。

  按規定,捐十萬元,當地政府或者村裡也要出資十萬元。

  二十萬元建一所小學是不成文的標準。

  考慮到界嶺地處偏遠,人口不多,學校不需要建那麼大,加上界嶺之窮早已名聲在外,縣團委同意村裡不用出錢,多做配合就行了。

  不過既然村裡不出錢,各種建築事務,也不許村裡插手。

  至於基建任務的負責人,理所當然是界嶺小學的一把手余校長。

  正事談完了,藍飛才向方書記介紹,余校長是自己的新爸。

  方書記很驚訝,藍飛的母親願意改嫁到界嶺,又表揚藍飛在長輩的婚姻問題上表現很得體。

  方書記又誇獎余校長,說余校長若是年輕十歲,一定要將他樹立成團委系統的先進典型。

  余校長連忙說:「孫老師比我小一些,應當可以。」

  萬站長說:「界嶺小學的老師都是一個樣,說落後都落後,說先進都先進。」

  方書記想聽聽孫四海的事跡。

  余校長剛說孫四海當年是個失學的流浪少年,是老村長慧眼識人,將他帶回界嶺,做了民辦教師。

  孫四海就打斷他的話說,自己這輩子也當不了先進。

  方書記問他為什麼。

  孫四海說:「我犯了一個巨大的三角戀愛錯誤!」

  方書記大笑起來:「這是一種美妙的錯誤。現在的年輕人,誰沒談過三角戀愛。沒有魔鬼三角體驗,就看不到愛情的偉大。」

  孫四海說:「如果對方是有夫之婦呢?」

  方書記不笑了:「那就另當別論。」

  藍飛岔開話題:「孫老師應當向萬站長學習如何成人之美。」

  方書記不懂這話的意思。

  藍飛就將萬站長、余校長和藍小梅之間的故事說了一遍。

  方書記又笑了起來,在場的人只有藍飛陪著他笑,其餘的人都板著臉。

  連村長余實都覺得,藍飛這樣說話,有犧牲長輩的尊嚴取悅上司的嫌疑。

  於是,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問候萬站長,說好久不見。

  他瘦了很多。

  萬站長苦笑著說,這些時在省城醫院得到的最大收穫是,妻子的癌症,丈夫也有一半。

  至於妻子的情況,萬站長表示,還不那麼悲觀。

  但是,往後每個月都得去省城醫院做放療,最終還要考慮換骨髓。

  雖然他倆有些積蓄,這次去省城治病就花得差不多了,如果真的要換骨髓,那可是要花大錢的事。

  這時,藍小梅做好了飯。

  大家坐下後,村長余實說,本來應該由村裡出面招待方書記,一方面是方書記沒有提前打招呼,另一方面村裡的經濟情況實在太差。

  藍飛也不想讓方書記覺得招待不周,說這是自己在界嶺吃過的最為奢侈的一頓飯。

  方書記倒是寬厚:「母親做的飯菜,當然是人生中最奢侈的。」

  聽到這話,藍飛趕緊端起酒杯,衝著藍小梅和余校長說:「幸虧方書記的教誨。我就借方書記的吉言,敬媽媽和余爸爸一杯酒,祝二位長輩幸福安康!」

  藍飛一口氣喝了三杯,而只讓余校長喝一杯。

  方書記帶頭鼓掌,忽然又問界嶺小學有沒有民辦教師。

  得知余校長他們都是民辦教師,方書記說。

  這些時,縣委幾次開會研究解決民辦教師問題。

  那幾位坐火箭上來的傢伙不瞭解實際情況還情有可原,最要命的是對民辦教師沒有感情,硬是將民辦教師說成是對中國教育事業的侮辱。

  方書記說,自己當場站起來,從縣委書記開始數,會場上的二十多入,有一半以上受過民辦教師的恩澤,這才將幾位無知無畏的父母官鎮住了。

  聽到這話,余校長舉起酒杯,說了些感謝的話。

  方書記告訴他們,雖然自己說了重話,最終確定的政策還是有美中不足,轉公辦時,他們自己還得掏些錢買回從前的工齡。

  鄧有米很緊張,問大概要付多少錢。

  方書記說,具體算法由人事局操作,應當在民辦教師所能承受的範圍。

  余校長他們這才略微放心。

  方書記和藍飛他們一走,村長余實就提出讓李家表哥他們來蓋教學樓,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萬站長不同意,這樣的工程,必須交給建築公司或者專業工程隊。

  村長余實不死心,又想用村裡的名義讓這些人成立一個工程隊。

  萬站長說,教育部有規定,校舍建設,必須是正規的建築公司才可以。

  村長余實生氣了,一甩手走開,不冷不熱地說,不要以為有了錢真的就是老大了。

  萬站長不管這些,商量到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就找鄉里的工程隊,將一應事情全部承包出去。

  要談的事情都談了,萬站長也要下山了。

  余校長說,藍小梅有事找他。

  萬站長遲疑一下,說自己也忘了祝福他倆。

  藍小梅將一隻紅包交給萬站長,讓他給李芳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

  萬站長接過去時,眼圈紅了。

  藍小梅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過去。

  萬站長沒有接受,他將自己的手帕掏出來,擦乾淚水,說從今往後,別說眼淚,就是唾面也只有自干了,再用藍小梅的手帕擦眼淚,就不是男子漢,也對不起余校長。

  萬站長還說,任何其他祝福,對余校長和藍小梅都是畫蛇添足。

  過去,余校長每次都將轉為公辦教師的機會讓給了別人,現在好人得到好報了。

  過去他不相信這些,現在他相信了。

  再不相信,就沒辦法解釋,自己像烈火一樣苦苦烤了藍小梅多少年,卻不及余校長平平淡淡地送雙皮鞋。

  看著萬站長走遠了,藍小梅將自己的手塞到余校長的手裡,由他牽著,慢慢地在操場上走了一圈。

  她說,萬站長就是這樣,別看他頭腦一熱,將摩托車開得像火箭,一會兒風一吹,就沒事了。

  說不定他還會轉回來,做個樣子,讓我們放心。

  藍小梅話音剛落,萬站長真的騎著摩托車返回來,衝著余校長和藍小梅說,剛才的話有些賭氣,現在說的才是真心話。

  萬站長沒有再說祝福的話,而是要藍小梅好好照顧余校長。

  於公,是照顧他的下級與同事;於私,是照顧他的朋友與兄弟。

  萬站長這一走,好多天沒有再來。

  週末,余校長和藍小梅去細張家寨搬東西,特地到教育站去看望李芳。

  正要進門,忽然聽到萬站長正在屋裡教李芳朗誦一首愛情詩:當你老了。

  頭髮白了,暮思昏沉偎著爐火打盹,請取下這頁詩箋回望你眼中的昨晚溫柔,慢慢讀慢慢讀。

  回想那昔日濃濃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者真心只有一個人愛著你的靈魂還有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藍小梅拉著余校長趕緊往回走,走到小街外邊,才停下來問余校長。

  這是誰的詩。

  藍小梅覺得奇怪,前兩年,有一次萬站長從界嶺小學回來,在她家歇氣時,突然朗誦起這首詩,差一點將自己徹底感動。

  藍飛第一次從界嶺小學回家時,也衝著她朗誦這首詩,後來自己去界嶺小學看藍飛時,才發現壓在玻璃板下面的這首詩抄。

  余校長說,自己本不清楚這詩是誰寫的,是夏雪和駱雨告訴他,這首詩的作者是愛爾蘭詩人葉芝。

  兩位支教生,都喜歡在黃昏時靠著旗桿朗誦這首詩,所以學校的老師全知道了。

  因為這首詩,藍小梅對萬站長的擔心消失了。

  她將常用的衣物找出來,連同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一起搬到余校長家裡。

  有藍小梅在。

  成菊有事沒事都會到學校來,幫忙照料住在余校長家裡的學生。

  兩個女人在一起,免不了說些悄悄話,首先就是議論王小蘭。

  王小蘭除了月底到學校來等著接李子回家,平時來得越來越少,原因是丈夫連要掐死她和李子的話都說出來了,王小蘭只好整天待在家裡不敢走遠。

  藍小梅和成菊都覺得,女人一輩子窮也不怕,丑也不怕,就怕嫁個蠻不講理的丈夫。

  像王小蘭,即便是來接李子,丈夫也只准她待在學校下面的村裡,回家後。

  還要檢查內衣。

  王小蘭只好每次都將葉碧秋的小姨一起拖到學校來。

  王小蘭去幽會時。

  葉碧秋的小姨就坐在余校長家。

  聽她說起葉碧秋的情況,大家莫不驚訝。

  葉碧秋一邊在王主任家當小阿姨,一邊考成人自修大學,已經拿到三門課程的合格證了。

  王主任一家對她非常支持,她白天帶孩子,晚上去學校上課。

  照這個速度,再有一年就能拿到大學畢業文憑。

  余校長他們也挺高興,沒有完成中學學業的葉碧秋都能拿到大學文憑,對界嶺及界嶺小學的名聲將會大有好處。

  從藍小梅嫁給余校長,到葉碧秋考上成人自修大學。

  加上民辦教師轉正和有人捐款修建新學校,界嶺小學真的是四喜臨門了。

  大家心裡高興,就要鄧有米和孫四海用笛子吹些好聽的樂曲。

  所謂好聽的,也就是歡樂喜慶的。

  鄧有米說吹就吹,還要成菊隨著笛聲歌唱。

  笛子一響,孫四海卻憂鬱起來。

  女人們說,等到王小蘭光明正大地嫁給他,他就不會這樣了。

  天氣越來越冷,眼看就要落雪了。

  教育站的黃會計突然來到界嶺小學。

  黃會計喜形於色地通知,轉正手續全部辦好了,只要再交一筆錢,余校長他們就是公辦教師了。

  明明是喜事,大家卻笑不起來。

  黃會計說,這次轉公辦教師,不是幹部指標,而是省裡給的全民合同制用工指標。

  他們交的錢,會轉給社保局,用於購買轉正之前這些年的工齡。

  鄧有米問,是否可以放棄從前的工齡,只從現在算起。

  黃會計搖搖頭,這個辦法別的民辦教師也想到了。

  但政策不允許。

  必須有足夠的工齡才可以轉正。

  從前的工齡沒有了,就不符合轉正條件,就要回去當農民。

  黃會計將一張紙條交給他們,上面寫著他們應交的款額,籌到錢後,由本人到縣教育局親自交付。

  黃會計還要去別的學校,說完就匆匆走了。

  那張紙條在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手上來回傳了許多遍。

  余校長資格最老,要交一萬一千多元。

  工齡稍短的孫四海也要交七八千元。

  鄧有米一直在心裡算賬。

  好不容易算清楚,他將腳一跺,罵了一句粗話,說將自己這些年當民辦教師的全部所得加起來,還不夠交這筆錢。

  好在鄧有米省吃儉用,當民辦教師的工資和補助從未花過一分。

  妻子成菊種地和搞多種經營賺的小錢,也基本上存了起來,再找親戚借一點,能湊足一萬之數。

  鄧有米將自己的賬反反覆覆地算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余校長對孫四海和鄧有米說:「雖然過去兩次的轉正機會,我們三個像三國演義的劉關張那樣共進退。這一次情況不同,政策擺在那裡,人人都有份。去教育局交錢,用不著三個人一起去。應該像發展黨員那樣,成熟一個發展一個。」

  孫四海也說:「既然鄧老師籌到錢了,放在家裡反而不安全,乾脆先去縣裡將錢交了,順便給我們探探路。」

  鄧有米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便將自己的課托給余校長和孫四海,將一包錢捆在腰間,拉上成菊做保鏢。

  搭三輪車下山去了。

  因為怕余校長他們惦記,成菊想在縣城看一看,鄧有米不同意,交完錢,拿到收據,就往回趕。

  天剛黑,他們就回到界嶺小學,將縣教育局的盛況,向余校長和孫四海講了一遍。

  鄧有米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同行,一個縣就有這麼多民辦教師,全中國的民辦教師數量就可想而知了。

  來的人雖多,交錢的只有一半左右,另一半人,說是來做政策咨詢,也有請願的意思。

  說起來大家都是一樣的,當民辦教師的時間越長,越是交不起工齡錢,大家都覺得應當按實際收入的一定比例付工齡錢才合理。

  最早的時候,每個月只有四元錢工資,而且一直拿了將近十年,現在算工齡錢,一個月就要交幾十元,連教育局的人都說不合理。

  二十幾年了,他們的工資才漲到七十元左右,還是由村委會和教育站各發一半。

  可問題是民辦教師轉正後,必須進社會保險這個「籠子」,而進「籠子」的規矩,就是中南海的人也沒法改變。

  鄧有米在教育局見到了張英才。

  張英才雖然忙得不可開交,還是抽空對他說,這件事不可能再有轉折了。

  張英才的意思是叫余校長他們排除萬難也要將這筆錢交上,交了錢,往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張英才還說,已經有人在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塊肥肉了,有幾個民辦教師交不起這筆錢,就有可能便宜幾個烏龜王八蛋!

  這番話讓大家想起張英才上次回界嶺小學時的表情。

  或許那時候張英才就曉得這鬼政策了,才在心裡替他們難受。

  談到下一步該如何辦,余校長和孫四海都不做聲,但讓人覺得他倆已心中有數了。

  說起來真快,才一個月,黃會計來送工資時,就將鄧有米和萬站長一起,列在公辦教師的工資單上。

  鄧有米簽字領錢時,雙手情不自禁地抖動。

  黃會計笑著說。

  他發了幾天工資,沒見到一個民辦教師不激動。

  難得受寵,針鼻大小的一點好事,就激動得要患心臟病了。

  黃會計又提醒余校長和孫四海快點到縣裡去交錢,若不交錢,名字上不了工資表不說,一過期限,有可能連收條都不讓寫了。

  余校長不同他說這些,只問萬站長在不在家。

  聽說萬站長又帶李芳去省城醫院做放療去了,余校長輕輕地啊了一聲。

  黃會計敏感地告訴他,萬站長的本錢被李芳的病掏空了,如今是寅吃卯糧,就連李芳送給他的那輛摩托車也折價賣了。

  真想借錢,最好到沒有民辦教師的城裡去找親戚熟人。

  鄉下有錢的人本來就少,突然間這麼多民辦教師要轉正。

  有點閒錢的人家,早被捷足先登的人借空了。

  黃會計還說,全鄉的民辦教師中,除了界嶺小學的三位,其餘的人都找他借過錢,弄得他夜裡都不敢開燈,聽到有人敲門就心生煩躁。

  余校長說,自己只是問問,好久沒看到萬站長,有些想念。

  因為余校長和孫四海還沒辦好手續,鄧有米不好太高興。

  但他一定要讓成菊好好享受一下,便趁著週末再次去縣城:用領到的第一筆公辦教師工資,給成菊買了一枚金戒指。

  天氣很冷,但陽光很好。

  戴上金戒指的成菊,執意要到大大小小的村子裡走一走。

  成菊的手粗糙得像是紅豆杉的皮,食指上的金戒指在晴空中一閃一閃十分奪目。

  看到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她跟著鄧有米過了二十多年苦日子,一夜之間就徹底翻身了。

  當然,也有人不高興。

  最不高興的是村長余實的妻子。

  因為成菊的金戒指,與她那戴了幾年的金戒指一模一樣。

  正像俗話所說,成菊真的是睡著後笑醒了。

  鄧有米領了第二個月的工資了,成菊還是有事沒事就在那裡癡笑。

  下來巡診的鄉衛生所所長看過後,懷疑她患了癔症。

  吃了一瓶谷維素片也不見效,鄧有米急了,害怕樂極生悲,就想學萬站長,送成菊到省城醫院去診治。

  藍小梅攔住他,說是自己有個辦法可以試試。

  那天,藍小梅請成菊吃飯,見成菊又在那裡癡笑,她上前去貼著她的耳朵大聲呵斥她:如果再得意忘形,就將鄧有米的公辦教師資格作廢!

  成菊嚇得全身發抖,將一大杯酒當成白開水倒進嘴裡,不省人事地躺了一天一夜,醒來後便恢復到往日的樣子。

  最著急的人是萬站長。

  從省城回來後,萬站長不顧自己累得也像得了癌症,三天兩頭往界嶺小學跑,見面就問籌款進度。

  實際上,只要一看課程安排就知道,按兵不動的余校長和孫四海,除了上課哪兒也沒去。

  說起來,他倆的想法基本相同,就算有人答應借錢,以界嶺的情況,能拿出二三十元四五十元就相當不錯了,相對於需要交付的款項,無異於杯水車薪。

  萬站長每次來,都要單獨同藍小梅商量一陣。

  那天,藍小梅突然不辭而別,再回來時,就望著余校長傷心落淚。

  原來藍小梅去縣裡,要藍飛想辦法籌點錢。

  藍飛也沒辦法,縣團委的同事都很年輕,幾乎沒有積蓄,自己又剛剛有了女朋友,每月開銷大得不得了,接下來就要籌錢買房子準備結婚。

  藍飛建議,將家裡的房子抵押給銀行,換些貸款,或者乾脆將房子賣了。

  真的做起來,才發現藍飛的方法根本行不通。

  藍家的房屋太舊了,銀行不願抵押,也沒有人肯出價購買。

  那一天,像要落雪了。

  突然出現的萬站長,帶來鄉法律事務所的謝律師。

  萬站長說了來意,將余校長嚇了一跳。

  鄧有米的膽子比較大,雖然有些擔心,還是同意萬站長的做法。

  於是,萬站長就帶著律師去找村長余實,將這些年餘校長他們墊付學校校舍維修費的明細賬攤在桌上,希望村委會如數償還,否則就向法院起訴。

  村長余實哈哈大笑,錢是村委會欠的,又不是他個人欠的,他希望萬站長去告狀,更希望這事鬧到報紙和電視上去。

  村長余實一向稱呼萬站長,這一次卻叫他老萬,提醒他不要將個人感情帶到工作上,要以平常心來分析這件事。

  在界嶺小學的問題上,村委會盡了力,那些民辦教師才能堅持下來。

  至於墊付的維修費,誰曉得是用在教室上,還是用在老師的住房上。

  說句不好聽的話,在村裡搞工作,又沒有財政撥款,很多事情是分不清公與私的。

  像望天小學,至今還在破廟裡上課,也沒有誰說過要維修。

  界嶺小學的房子雖然破點,四壁都是磚做的,上面蓋的也是瓦,就是不維修也凍不死人。

  有人要將界嶺小學當典型,給管事的人臉上貼金。

  村委會又沒有財政撥款,一分一厘的收入,都是從老百姓手指縫裡摳來的。

  他還說,自己越來越覺得,這個村長當得太不要臉了。

  葉泰安大張旗鼓搞競選,好不容易當上村長,屁股還沒坐熱,就辭職不幹了。

  不曉得內情的人說是受排擠,其實是因為他沒當過村長,覺得自己的臉皮很重要。

  他不同,當了多年村長,已經沒臉了,無所謂要臉不要臉。

  真要告狀,不用法官判,他就認輸,將老會計的賬本交出來,讓有本事的人去欠賬的人家收錢就是。

  到了那一步,只怕全世界都會笑話,大吃大喝,蓋高樓大廈,坐高級轎車的政府,居然狀告窮得叮噹響的農民。

  村長余實當即讓老會計拿出賬本給萬站長看,又拿出村委會會議記錄,上面記得很清楚,近幾次會上,村長余實每次都在強調教育優先,只要有一分錢,也要將學校的問題考慮進來。

  萬站長明白,老會計的賬是真的,會議記錄是假的。

  各個村都在這樣做,將編好的會議記錄,按各行各業各整一套。

  哪一行來檢查,就用哪一本來對付。

  各自心知肚明,又顧及了各自的面子。

  說到最後。

  村長余實使出殺手鑭,要萬站長幫忙。

  請有關部門批准砍一棵紅豆杉,賣出錢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他還舉了幾個例子,說別的村就是如此應付實在過不去的難關。

  萬站長沒有料到村長余實會使出這個招,一時間,十八般武藝都失去用途。

  討債的事情沒辦好不說,倒過來還欠村長余實一個人情。

  臨走時,村長余實舊話重提,要萬站長無論如何將捐建的教學樓交由村裡來做,村裡賺了錢,就可以投資到學校裡。

  還說,村裡這就去給砌匠們辦手續,也成立一支建築隊,到時候該簽合同就簽合同,法律責任和經濟責任,該承擔的全都承擔,只希望萬站長到時候在縣團委方書記面前多多美言。

  回到界嶺小學。

  見余校長他們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萬站長忍不住警告他們,盼了半輩子,想了半輩子,好不容易等到最後的轉正機會,千萬別讓幾個臭錢打倒了爬不起來。

  余校長和孫四海有苦難言,不是自己不想辦法,實在沒有辦法可想,鄉里就一家農業銀行,大家都跑去貸款,弄得人家見到民辦教師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躲進窩裡,用香油拌芝麻也引誘不出來。

  他倆很想說,早知今日,當初也學鄧有米,一件衣服穿十年,省下錢來買個公辦教師。

  可這話卻說不出口,因為他們做不到。

  孫四海不能不照顧王小蘭和李子,余校長除了妻兒之外,還有住在他家的那些學生,每次領到工資,或多或少總要買點肉,給學生們改善一下伙食。

  萬站長天黑之前必須趕回家,剛剛做完放療的李芳需要他的照料。

  萬站長沒有摩托車騎了。

  他將摩托車賣給了黃會計。

  別人只肯給五折的價錢。

  黃會計卻同意六點五折接手。

  賣摩托車的錢,也只能夠支付下一次放療的費用。

  聽到遠處有轟隆隆的機器聲,鄧有米就陪萬站長和謝律師到路口攔三輪車。

  剛站定,村長余實就和李家表哥結伴過來了,說是到鄉里去咨詢如何成立建築隊。

  見萬站長一副不想同他說話的樣子,村長余實就同謝律師搭腔。

  他很誠懇地問,聽說建築行業裡,每項工程都有一定的回扣。

  謝律師辦過這方面的案子,自然清楚,這一行裡的潛規則,回扣最少也有百分之五,最多可達百分之二十,只要手腳乾淨,基本上還是被認可的。

  村長余實追問。

  為什麼建築業可以如此特別。

  謝律師說,建築業是特殊行業,鄉下動土蓋間新屋,都要請遠親近鄰喝喜酒,工程越大這種特殊性就越明顯。

  鄧有米聽了這番話,悄悄地看了萬站長几眼。

  萬站長像是不在意,其實也在靜靜地聽著。

《天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