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地上的霜花都趕得上一場小雪。
    這是月紡將孔太平叫醒後說的第一句話。月紡喜歡不時在孔太平面前來點小情調。在銀行裡工作久了的女人,都有這樣的習性。月紡還不算太突出。最突出的是銀行的方行長,那個女人都五十歲了,仍在迷戀著只有抒情沒有思想的詩一樣的文章。
    孔太平正要出門,兒子醒了過來。父子倆免不了要親熱一陣。直到月紡強行將兒子抱到廁所裡撒尿,孔太平才得以脫身。他以為蕭縣長還會帶著胖女兒在林蔭道一帶跑步,一個人在那一帶轉悠了好久,只見到一些離退休的老幹部。孔太平裝作無意說起來,一個正在倒著往前走的老人說,馬上就要辭舊迎新了,縣裡的工廠幾乎都開不出工資,除了沒辦法時領導都不敢露面了。按照昨夜想好的,第一個要找的人是蕭縣長。這麼早,又不好上蕭縣長的家。孔太平沒想到那麼好的計劃一開始就落空了。下一步他準備上班時找找王科長。眼看著還有一個小時,孔太平不想回家,便往招待所走去,說不定上面有客人來,得蕭縣長出面陪著吃早飯。踩著霜花走,感覺上軟軟的,還有一種脆脆的響聲。他剛走到招待所,就發現段人慶的桑塔納停在那兒。孔太平在樓上樓下轉一兩圈後,還真碰上蕭縣長了。
    蕭縣長的心情看上去挺好,主動迎上來說:「你一有空就往回跑,是在進行哪一門功課的實踐活動?」
    孔太平也跟著開玩笑說:「這門課是老婆在教,一輩子也學不完。」
    蕭縣長說:「教這門的是老婆,能不能給一百分的卻是你喲!」
    孔太平沒想到蕭縣長也會講這種曖昧的話,正想自己該如何回答,段人慶不知從哪兒鑽出來。蕭縣長丟開孔太平只顧與段人慶說起話來。段人慶說自己又在省財政廳找到一個可以要錢的門路,說著就將一份報告拿出來讓蕭縣長過目。孔太平探過頭去正要看,段人慶將他的目光擋住,還要孔太平注意一下職業道德。蕭縣長看完報告,一連說了三聲好。蕭縣長回過頭來對孔太平說,作為一個鎮的一把手,光把面前的工作做好還不算好。真正好的是將工作做到外面去,做到上面去。這一點做好了,一個報告批下來就可以抵上十個洪塔山。蕭縣長明顯是在為段人慶說話,他讓孔太平看了看段人慶寫的那份要錢的報告,希望孔太平能夠從中得到啟發。孔太平看清了段人慶要錢的名目後,心裡不由得暗暗稱奇。段人慶居然想到要搞「鹿尾河無污染高山水庫名貴魚養殖基地」,報告裡說,基地生產的魚主要供應香港地區。
    孔太平說:「這種點子,我連做夢都想不出來。」
    段人慶有些驕橫地說:「我就愛做夢。我的一個夢值十幾萬元。」
    蕭縣長看了段人慶一眼後,對孔太平說:「你這個人,別的都好,就是性子有點憨。」
    段人慶更加放肆地說:「憨人好。憨人性感,好哄女人。」
    蕭縣長將手一揮,拉起孔太平往餐廳裡走。孔太平直到早點都端到桌上時才明白,蕭縣長是專門來陪段人慶吃飯的。蕭縣長這樣給段人慶面子,孔太平若不是親眼所見,任誰說他也不會相信的。早餐不好喝白酒,蕭縣長就讓服務員上了三瓶啤酒。一人一瓶,喝到半截時,蕭縣長拍著孔太平和段人慶的肩膀,說他倆是自己的左右手,以後很多工作都要靠他倆來支持,還說自己是個講感情的人。不管是誰,一份感情投資投到他心裡,就會有三份的回報。孔太平何嘗不明白,蕭縣長這是在為自己升任縣裡的一把手作鋪墊。剩下的時間裡蕭縣長一直在談姜書記的病。姜書記的半個身子,一時有感覺,一時沒有感覺,前幾天已經托人轉到北京301醫院去作進一步治療。縣財局搜干了錢櫃才弄到二十萬元現金,讓姜書記帶去北京。蕭縣長說這件事若讓縣裡那些離退休的老人知道,說不定要鬧出多大的風波。蕭縣長話雖如此說,心裡卻像在盼著有人將這事鬧大。孔太平琢磨一會,終於鼓足勇氣說,像姜書記這樣的事,最怕別人上網發帖子。蕭縣長和段人慶都不大明白孔太平的意思。孔太平不得不細細解釋一通。蕭縣長聽明白過來後,從嘴角里冒出不少喜悅來。孔太平將剩下的半瓶啤酒喝完後,找個借口向蕭縣長告辭。蕭縣長像是有別的話要與段人慶說,沒再認真留他。
    在去組織部的路上孔太平就找聽到,王科長正貓在檔案室裡趕著給蕭縣長寫下午就要用的講話稿。鹿頭鎮和鹿尾鎮是縣裡的大鎮。兩個鎮的書記歷來都有半個常委之稱。王科長不敢太怠慢孔太平,但王科長也是有面子的人,孔太平問得太急時他反而不肯就範,軟話硬話說了半天,王科長這才說出實話:段人慶最近對常委的位子盯得很緊,他怕孔太平讀了地委黨校後,會增加與自己的競爭力,就在蕭縣長面前建議,鹿頭鎮不能沒有孔太平,臨時負責的趙衛東很可能弄不到錢發工資,萬一過年時沒有工資領,教師和幹部鬧到縣裡來可就麻煩大了。王科長不知道蕭縣長最終的態度如何,不過他說真讓孔太平半途上回鎮裡的可能性不大,幹部培訓的事歸地委組織部管,是很嚴肅的事情。說完這些後,王科長又表白,自己將這事說給讓方行長的確是有意的,他知道方行長與月紡的關係不錯。
    孔太平覺得自己有必要瞭解鎮裡最近一段時間裡財政收入的情況,他在檔案室裡給鎮上打電話,讓小趙安排車來接自己。孔太平將王科長擺平後,順著組織部、宣傳部、統戰部、農工部一家家地慢慢轉。一路上打聽到不少消息,其中包括省裡剛剛發下來一個文件,要求將鄉鎮中小學教師的工資統一歸由縣財政發放。有了這個消息孔太平心裡更加踏實。他聽到司機小許在樓內到處找自己時,也懶得吱聲。等到轉完了,他才露面。見到小許,孔太平笑瞇瞇地問他怎麼現在才來。小許不提自己來了好久,只說縣委大樓對他來說永遠是座走不出去的迷宮。上了車後孔太平擺出一副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小許忍不住問孔太平是不是也聽到了鎮裡不再為教師們發工資的消息。
    見孔太平點了頭,小許不以為然地說:「這事許鎮長昨晚就知道了,所以昨天晚上他還特意到娛樂城裡歌了半夜的卡拉OK。」
    「難怪老百姓說,幹部們高興之日,就是娛樂城的小姐瘋狂之時。」說這話時孔太平不動聲色地繼續笑著。「是該許鎮長高興。對他這種角色來說,能夠攀上地委機關的人,還不等於攀上了皇親國戚。」
    小許臉色一陣陣地發白。吉普車開出五六公里他才接上話說:「孔書記,我算是服了,還是你有本事。兩個月不在鎮裡,鎮裡的事情還全知道。趙鎮長在娛樂城裡玩,是我湊巧碰上的,他和誰在一起,誰替他買單,我都不清楚。要說對不起你,也只有送趙鎮長到地區去那一次,我應該趁趙鎮長進了別人的家裡時,到黨校看看你。可你也知道,趙鎮長這個人向來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現在開車的又多,找個飯碗不容易,誰現管著我,我都不能有別的念頭。」孔太平只管聽著,小許停下來等他回應時,他也不做聲。小許見他不做聲只好繼續往下說:「就說趙鎮長去地委拉關係這一次,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趙鎮長去拜訪的只是一個在地委總機房當接線員的女人,中間還有兩三個介紹人。孔書記你完全可以不理他。這件事,並不是我知情不報,是因為這種話不是當司機的人該管的事,再說由我來告訴你,那你還有什麼品位。我是什麼人,放在沒有汽車的時,幹這一行的人叫轎夫。」
    「行了,你也不用這樣檢討。你也知道我的為人,洪塔山對我怎樣,我又對洪塔山怎樣?誰跟了我,我都不會讓誰吃虧的。我今天把話說在車裡,有那麼一天,趙衛東也會對我感恩戴德的。」
    吉普車進了鹿頭鎮後,孔太平讓小許先送自己去派出所。到了派出所他又叫小許別等他,先回去向辦公室交差。黃所長正好在派出所,二人見面寒暄幾句,黃所長聽孔太平說自己是一回鎮裡便先來找他時,就心領神會地支開了其他人。孔太平頭一回有事求一個比自己職務低的人,心裡的話早就想好了,可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黃所長見孔太平一副尷尬像,以為他遇上了難以啟口的事就主動說:「你要是信得過我,就直截了當地說給我聽。是不是在地區玩小姐時被人捉了個正著,要我幫忙解套?不瞞你說,我們這些當警察的現在也只能抓到像你這樣憨的生手,你怎麼不找個老手帶著點?你沒有聽說北京的幾大傻:吃菜點龍蝦,購物進燕莎,開會說實話,小姐領回家!玩小姐第一不要就地取材,搞不好會露出自己的真相。第二不能就地正法,因為在你使用xx槍肉劍時可能有真槍真劍在頂著你的後背。」
    見黃所長越說越離譜,孔太平不禁笑起來,心裡一放鬆,舌頭也就不再沉重了。「實話實說吧!我想請你幫我查一個人!」
    孔太平將區師傅的名字和退休前工作的省份縣份說給了黃所長,但沒有說自己已經知道的區師傅的情況。孔太平說自己想知道這個人的來歷和社會關係。黃所長想也沒想就拿上孔太平寫在紙上的人名,進了一間類似機要室的小房子。孔太平在外面等了半個小時黃所長才出來。黃所長一臉遺憾地對孔太平說,他剛聯繫過,北方人的工作效率沒有南方人高,可能要到明後天才能回復。孔太平連忙說也不是太急的事,明後天能知道完全可以。
    黃所長說:「好好的,你幹嗎對一個看門的老人有興趣。我還以為你要查地委區書記的上下八代。」
    「要查區書記的情況不如去找段人慶。」孔太平很自然地歎了口氣。「不說這個。我問你,最近又有幹部常去娛樂城玩,據說小姐又多又漂亮,怎麼就沒有人管?」
    「怎麼沒管,每一次對娛樂場所在進行查驗時,我們都事先通知了對方。」黃所長說時臉上儘是陰陰的笑。
    孔太平也怪怪地說:「司法改革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見孔太平想走,黃所長說:「你那表妹怎麼樣,好久沒見到她了!」
    「還在家裡調養。」孔太平說:「傷害太大呀!」
    「你還沒有去看過她吧?」黃所長問。
    「我這就去。」
    孔太平說去就真的去了。
    兩個月不見,田細佰一家人像是都顯老了。舅媽叫了半天,田毛毛才從自己的房裡走出來。大約是好久沒有見太陽,田毛毛的樣子有些浮腫。她衝著孔太平勉強笑了一下。孔太平還沒來得及回她一個笑容,她就低下頭誰也不再看了。孔太平心裡很難受,一時找不到可以說的話。舅媽衝著孔太平使了個眼色,孔太平趕緊跟著她進了廚房。舅媽小聲告訴孔太平,田毛毛這是兩個月裡第一次笑,所以她想也許只有他這個做表哥的才能幫田毛毛放下心裡的包袱。舅媽有個想法,她要孔太平在外面物色個合適的男人,讓田毛毛盡快嫁出去。女人一旦被強行破了貞節,差不多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孔太平一聽連連搖頭,說不可不可,這樣倉促行事會毀掉田毛毛的一生。舅媽說,田毛毛的一生已經毀了,現在只能想怎麼過第二生。孔太平堅決不同意,甚至威脅說,如果舅媽執意這麼做,他就要將田毛毛領走,藏起來,讓她永遠也看不見。
    離開田細佰之前,孔太平在舅媽的陪同下,進了田毛毛的房間。田毛毛在窗前看著一本書,書名是《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孔太平一邊同她告辭,一邊將書名在心裡記牢了。
    太陽在頭頂上暖烘烘地照著。孔太平正一個人慢慢地走著,小趙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老遠就響亮地喊著孔書記。小趙跑跟前說,趙衛東知道他要回鎮裡,親自安排了一頓飯,要孔太平無論怎麼忙一定要給個面子。孔太平心想反正要吃飯,哪兒吃都一樣,就答應下來。見時間還早,孔太平又到養殖場裡看了看。給池水加熱,不讓甲魚冬眠的大鍋爐熄了火。那些專門給甲魚曬太陽的沙灘上,連甲魚影子都看不見。洪塔山人沒回來,只在電話裡吩咐讓人下到冷水裡,撈四百斤甲魚等他回來處理。至於回來的時間,洪塔山沒有說。孔太平叫來一個副經理,讓他給洪塔山捎個話,不管養殖場下半年經營情況如何,給鎮裡的上交款一分也不能少。
    孔太平一進鎮委大院,趙衛東就上來將他迎進辦公室。桌子上居然擺著幾個水果,還有兩碟子奶糖。趙衛東對小趙說了聲十一點半鍾開飯,小趙將茶水泡好後,知趣地出了屋子。
    孔太平不願在趙衛東面前顯得被動,便先開口說:「趙鎮長真有福氣,一主持工作,縣裡就將最大的財政包袱拿走了。」
    「不過還有一隻尾巴在後面掉著,先前欠的教師工資縣裡不管。」趙衛東顯然已經得到了小許的匯報。「最近我想為鹿頭鎮引進幾個有發展前途的項目,如果投資方的老闆一來,恐怕我不能不陪著去一些幹部們不能去的地方。」趙衛東說話時,一副事先招呼的樣子。
    「社會發展越來越快。我今年三十六歲,你比我小一歲,應該更能適新環境。」孔太平將受到段人慶的無污染高山水庫名貴魚養殖基地的啟發後,在心裡盤算好了的念頭沉著地說出來:「我在外面找到一個向財政要錢的門路。你趕快以鎮裡的名義寫個六十萬元的項目報告,就說要搞一個千畝高山環保蔬菜基地。這事除了你我和寫報告的小趙,不能再有第四個人知道。對縣裡的頭頭也不能說,頭頭們大多偏愛鹿尾鎮,鹿尾鎮的人也比我們精,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搶了這碗飯。」
    趙衛東一聽,連忙將小趙叫過來,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他在半個小時內寫好報告初稿。
    小趙聽聽就激動起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了,插嘴說:「這個想法太好了,哪怕上面不給錢,鎮裡也應該將這個富民項目搞好。」
    孔太平說出這話後,趙衛東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有件事,現在說可能遲了一些。我聽段人慶說,地委黨校好像要你提前回來?」
    孔太平不卑不亢地說:「只怕段人慶的嘴巴長錯了地方!」
    門外響起李妙玉的聲音:「孔書記在哪兒,怎麼回來了也不接見一下我們。」
    孔太平大聲說:「我在這兒。」
    李妙玉一進來,大家也跟著進來了。亂了一陣後,趙衛東開始拿李妙玉開玩笑。也許是多時不見,李妙玉看孔太平時眼光特別亮,一汪汪的水在孔太平身上不停地滾動著。李妙玉一點不怕這樣的玩笑,別人說得起勁時,她也裝作曖昧地勸孔太平今夜就別回去了。孔太平這時也有點興奮,李妙玉衝自己說著風騷話,居然聽得很舒服。吃飯時,孔太平將李妙玉叫到自己的身邊坐著。李妙玉坐下沒多久,一隻手便擱到孔太平的大腿上。孔太平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放到李妙玉的手上。輕輕一握之際,一股混沌的熱流立即在孔太平心裡打了一個旋,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像通了電的燈泡那樣亮了,趕緊將眼皮垂了下來。本是孔太平是想將李妙玉的手挪開,沒料到自己的手竟被粘上了。李妙玉的手在他的巴掌裡動了一下,緊接著又動了一下。孔太平將自己的手拿開後,心裡才開始砰砰狂跳起來。
    在回縣城的路上,孔太平還在想自己今天應該是失態了。李妙玉的手,他不知握過多少次,從來就是平平常常的,有感覺也只是比男人的手軟一些罷了,讓自己心動還是第一次。
    趙衛東借口到縣裡有事,將孔太平送回家裡。小許在外面等著,孔太平進屋將半天裡跑的地方全跟月紡說了。他要月紡不要再為沒影的事替自己著急。孔太平拿上皮包要走,月紡牽著他的手好久不肯鬆開。孔太平告訴她今天晚上黨校還有一堂自習課,這種時候是萬萬不能曠課的。月紡好不容易將手鬆開,她指著孔太平的皮包,問他為什麼買了手機也不告訴自己。孔太平一愣後,打開皮包一看,果然有只嶄新的手機躺在裡面。孔太平覺得奇怪,昨晚回家後皮包就一直放在家裡。他問上午有人來過沒有。月紡說只有隔壁的小男孩過來同兒子玩了兩小時。孔太平對著手機琢磨了一陣,才記起有可能是洪塔山昨晚在車上偷偷地放進皮包裡的。孔太平頓生氣惱,要月紡馬上與洪塔山聯繫,將手機退回去。月紡卻另有想法。她要孔太平先將手機用著,這一陣他在黨校學習,有事找他方便些。孔太平想不出月紡的話有不對的地方。他將手機放回皮包時說了句,往後月紡查鋪就方便多了。月紡衝著孔太平嫵媚一笑,要他快逃,慢一點她就不放人了。月紡出門送孔太平時,趙衛東從車裡跳出來,笑嘻嘻地說,他本來要下車看看嫂夫人,又怕誤了他們的黃金半小時。月紡也不計較,緋紅的臉上儘是滿足的笑意。臨分手時,趙衛東特意提那份報告,他說,若是那筆錢要到手了,今年鎮裡就可以過一個舒服的年。孔太平響亮地說,只要沒人從中搗鬼,就絕對不會有問題。
    一路上孔太平不讓自己去想為什麼要如此哄騙趙衛東他們,瞇著眼睛只管聽錄音機裡的歌曲。到了地委黨校門口,孔太平跳下吉普車,見區師傅又在搗弄煤爐,便上前打了個招呼。區師傅說,有個女孩來找他,可能還在宿舍附近等著。孔太平以為是孫萍,他匆忙往宿舍方向走。穿過長滿青草的大操場,遠遠地看見田毛毛坐在平常他們打籃球時放衣服的水泥凳上。
    沒等孔太平開口,田毛毛就說:「表哥,我想了好久,只有你能救我。」
    孔太平說:「你這是怎麼啦?」
    田毛毛說:「鹿頭鎮沒有讓我活下去的地方了。」
    孔太平見附近有人,就打開宿舍的門讓田毛毛進屋細說。田毛毛其實也沒有更多的理由,翻來覆去地說,她討厭鹿頭鎮,鹿頭鎮讓她沒臉見人。雖然幾句話說了很多遍,因為田毛毛很傷心,每說一次,都要趴在孔太平的身上痛哭一場。田毛毛趴在自己身上時,孔太平心裡非常緊張,他每時每刻都在盯著敞開著的宿舍門,擔心有人探頭張望。田毛毛哭了好幾場,門口一直無人出現。有幾次腳步聲已到了門口,又嘎然而止,隨之又悄悄地退了回去。孔太平更加不安,他感到別人已將田毛毛的哭聲當了那回事。不得已他只好大聲地叫著:「好表妹,你別只知道哭,都什麼年代了,還有挺不過去的事嗎,再說還有法律為你撐腰!」哭得太久後,田毛毛開始口渴了。孔太平趕緊擒上開水瓶往外走,拐過牆角正要下樓迎面碰見陶鄉長和董鄉長。
    董鄉長衝著他一笑說:「你別裝模作樣,以為別人智力低下,開著門就瞞得過。好在我們的職業道德還不錯,沒有從你門前過。」
    孔太平舉起開水瓶,做出要砸過去的樣子。「你這老油子,別老將自己的心來比別人,她是我的親表妹,同家裡鬧翻了,來找我回去調解。」
    「啊!」董鄉長做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
    孔太平不想同他們細說,下樓後,他沒有去開水房,而是回到區師傅那裡。這一次煤爐上的水壺正在冒著濃濃的白氣,孔太平上去拎起水壺一邊往水瓶裡灌開水,一邊告訴區師傅,來的女孩就是昨晚說到的那個被人害了的表妹,她現在沒法在家呆了,只好跑來找他。區師傅看看他什麼也沒有說。孔太平要走了,區師傅才叫住他,讓在自己這兒拿上一些碗筷,到開飯時好給田毛毛打飯。趁此機會,孔太平將回縣裡打聽到的一些情況全說給了區師傅。就連月紡有過將私房錢拿出來,讓他學段人慶到處買通關節的想法都說了出來。區師傅只是聽著,聽完了還反問,孔太平為什麼要將這些東西告訴他。孔太平說,因為心裡憋得難受,又不能對別人說,所以才找上他的。
    孔太平也怕言多有失,拿上開水瓶就回宿舍。
    傍晚時分,孔太平上街去找孫萍,想讓田毛毛暫時在她那裡住上一陣。孫萍屋裡有動靜,可任憑怎麼叫,也沒有回應。孔太平趴在門底的縫隙往裡看了一眼。孫萍住的是單人宿舍,只有一間屋子。孔太平看見床前紅色女鞋旁還有一雙耐克休閒男鞋,頓時就像啞了一樣,掐著自己的嗓子便往回逃。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半路上,孔太平用手機給李妙玉打電話,讓她想辦法將田毛毛在他這裡的情況通知田細佰。李妙玉不管孔太平心裡急不急,悠悠地說,她感覺孔太平在地區才呆兩個月,人就變得洋氣不少,若是呆滿三個月肯定要為鹿頭鎮創造一個新的楷模。孔太平想掛斷電話,李妙玉又說,等過幾天她要來地區看望孔太平。孔太平好不容易才同李妙玉說了再見。緊接著又給月紡打電話。月紡已經得到田細佰捎來的口信,田毛毛離家出走時留有紙條說明了自己的去向,所以大家都很放心。
    孔太平請過假免了晚上的自習課,回到宿舍後,他強忍著讓自己耐下心來陪田毛毛說話。田毛毛心裡很不穩定,說上幾句話就埋下頭去,將孔太平在黨校裡必須讀的一疊書拿在手裡邊翻邊看。
    一頁沒看完,田毛毛又將那書扔到一邊說:「只有你這種人才會仍舊抱著這種廢話連篇的書當寶貝,換了我哪怕一輩子沒書讀,也不再瞧它一眼。」說不瞧這些書,過了一會兒田毛毛又將它們撿起來,亂翻一陣,隨之又像先前那樣,找出書中的一些文字來與她知道的事作對照。田毛毛說到最狠的時候,還想將那些文字從書中摳出來。
    孔太平只好說話威脅她:「這樣做會連累我,搞不好就會被黨校開除。」
    田毛毛一聽到這話就笑著說:「表哥,你也太脆弱了。難怪你們自己將自己形容成梅花。梅花過苦日子時是很堅強,可時光一好,該享福時,就自己將自己折騰得不行了。」
    到了九點。同房間的段人慶還沒來,孔太平以為他不會來了,就要田毛毛將門反鎖好,一個人先睡。孔太平去陶鄉長那裡,與其合睡一個鋪。
    天快亮時,外面忽然傳來段人慶驚天動地的叫喊聲:「孔太平,你怎麼弄了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在屋裡睡著!」
    孔太平趕忙爬起來,衝到外面要段人慶別這麼大叫大嚷。
    段人慶哪裡肯依他,故意大聲叫著。
    惹得孔太平急,也大聲說:「段人慶,你叫個xx巴!天都快亮了你才回來,是不是被掃黃的人抓住了!」
    段人慶本是有些酒意,聽到這話人才完全清醒。他笑著對孔太平說:「我這臭嘴,你別計較。」
    段人慶跟著孔太平進了旁邊的屋子,然後擠在董鄉長的床上。剩下的時間四個男人都沒有睡著。段人慶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停地對著黑暗說話。段人慶說,姜書記帶上二十萬元現金上在北京301醫院治病的事,真的被人貼到網上去了。地委區書記非常不高興,打電話蕭縣長罵了一通,接著又通知蕭縣長代理縣委書記並主持縣裡的工作。
    熬到天亮,外面響起起床的鈴聲。孔太平趕緊去敲門讓田毛毛起來,他和段人慶要洗漱。等了一陣,田毛毛在屋裡說好了。孔太平和段人慶進去時,發現田毛毛用一床床單遮在床前,人依然在床上睡著。孔太平沒辦法與田毛毛糾纏下去,他趕緊上食堂將早飯打回來,放在寫字檯上。
    孔太平拿上兩個饅頭正要出門,區師傅過來通知,要他馬上到校長家裡去一趟。

《痛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