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好像直到今天,鹽工出身的游擊隊長,還是那個脾氣,於而龍急於想瞭解的有關蘆花的下落,她的棺柩,骨骸,墓碑,甚至包括那棵參天的銀杏樹,等等,等等,然而對這些疑問,地委書記到現在還不能爽爽快快地和盤托出。
  他覺得和老林嫂一樣,這位老戰士也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他不理解,有什麼不便張嘴的呢?最大的噩耗莫過於死,但蘆花已經犧牲三十年,還有比死更難講出口的可怕消息麼?
  也許這是江海的奇特秉性,你急他不急,你忙他不忙,你當回事,他毫不在乎——誰讓他偏偏生肖是屬牛呢?也許是巧合,這位地委書記有股子牛勁。
  據說——自然是王惠平在飯桌上,當笑話講給於而龍聽的。十年前,江海被送到公路工程段當普工,背大石頭去了,仍舊時不時地給縣委寫來條子,提出一些帶有指導性的意見。譬如圍湖墾田,他建議要慎重再慎重,三思而後行。大夥兒不但當做笑話看,還當成反面教員批。王惠平也很窘,出於好意,親自到三王莊給這位下了台還不肯卸妝的老兄提個醒。江海那時已來到這一帶修公路,王惠平勸他罷休算了,何必貽笑大方。「 不!」這位鹽工回答,「我認為是我應該盡到職責。」
  笑話之至!顧全老同志的面子,王惠平不願講那些刺激性的話,只是提醒他:「您已經靠邊站了!」
  江海身背那二百來斤重的石頭,頑固地堅持問道:「 我想提個問題,黨,死了嗎?」
  「何必這樣不識相呢?」
  「人有時得認個死理,不能靈活得過了度,既然黨還活著,我就要履行我的義務,因為直到今天,誰也不曾給我一張中央或者省裡,免去我地委第一書記職務的命令嘛!」
  王惠平講完這段小插曲以後,總結了一句:「 他就繼續當他那個背石頭的地委書記。」
  看來,對這樣固執己見的同志,只有蘆花,那個敢作敢為的女人,能撬開他的嘴巴,能使他講話……

  在往沼澤地回駛的船上,於二龍關切地,不止一次地問:「 究竟出了什麼事?」「怎麼啦?」「你倒是吭氣呀!」
  江海坐在船尾,盯著西天裡一鉤如眉的細月,聽著浪濤拍擊船頭的水聲,硬是沉默著,休想從他嘴裡,詢問出個結果來。
  坐在他對面的蘆花,或許意識到什麼不幸,要不,就是一種第六感覺,叫做直覺,或者叫做預感的神經在兆示給她,她沉不住氣了。
  「老江,你講不講?」
  江海打量著她,彷彿她講的是外國話。
  「我再問你一遍,你講不講?」
  那位固執的鹽工,偏過頭去,不願理她。
  蘆花急了,站起來,厲聲地喝著:「 你給我滾!」猛一掀,把猝不及防的江海,給扳倒在石湖裡。
  於二龍聽到身後撲通一聲,趕緊止住了槳,回過頭去看,江海已經從水裡冒出來,扳住了船幫。但是,料想不到他的那支二十響匣子,在蘆花手裡捏著,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
  從來沒見蘆花如此暴怒,因為她不但有第六感覺,而且深知江海在譴責她了:「滾!」
  江海當然不會滾,但也不往船上攀,他非常理解眼前執槍的女人,那是個什麼都做得出的女中好漢,一個長著漂亮面孔的凶神。
  是這樣,她有時候很溫柔,甚至嬌媚,但要酸起臉來,心腸比鐵還硬,她真敢給他一槍的。
  蘆花僵持了一會兒,突然地問:「是不是大龍他——」
  江海點點頭,爬上了船,這才慢悠悠地講出大龍犧牲的消息。
  誰都沒有驚訝,似乎在意料中的,船上一共四個人,對這個不幸的消息,竟沒有一個出聲表示出什麼感情,真是奇怪極了。而不論是誰的心裡,都橫梗著一塊東西,是痛苦嗎?不是;是悲傷嗎?不是,他們四個人,只是感到無可名狀的壓抑。
  那是一個很長的梅雨季節過後,氣候開始轉暖變晴的夜晚,空氣不再那麼霉濕,而變得爽朗,身後閘口鎮跳躍著的燈籠火把,像/ 眼的星星似的光亮,顯得歡樂、輕鬆和痛快。按說那應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但是,對於二龍來講,似乎是一種嘲弄,一種諷刺;又好像故意製造罪惡似的,把他拖陷在難堪的羅網裡,彷彿他參與了什麼陰謀似的。
  要是白天在那避風的扇形灌木林前,蘆花未曾吐露那番勇敢的表白,他此刻心裡負疚的情緒,或許會輕一點。固然,在娘死後的幾年裡,蘆花終究和誰生活下去的問題,橫亙在他們弟兄倆之間,但誰也沒有力量下決心突破。直到這一天,偏偏是蘆花自己做出抉擇的時候,而且也是於大龍終於明白愛情是勉強不得,也等不來的時候,天大的一個問題,卻以這樣的方式來結局,無論對於生者,抑或對於死者,在感情上,在所付出的代價上,都未免太沉重了。
  在登上沼澤地以後,江海引著他們,急匆匆地向於大龍犧牲的爛泥塘走去。甚至到了今天,三十多年以後,於而龍也不大願意回憶當時的情景。
  於大龍是在被敵人殘酷地折磨以後,延緩了很長時間死去的,直到傍晚時分,敵人全撤走了,趙亮才把他找到的。那時,他還存有一絲絲意識,於是趕緊打發江海過湖,來尋於二龍和蘆花。現在,等他們趕到,大龍已經斷氣,停止呼吸了。
  那個戰士拎著桅燈,踩著泥湯走過去,站在於大龍屍體旁邊,定睛一看,立刻恐怖地叫了起來,失神地往後一仰,跌倒在水裡,桅燈也熄滅了。
  於二龍和蘆花走過去,看見他們的哥靜靜地躺在那裡,在月光下,顯得恬靜安詳,等到趙亮重把桅燈點亮,他們俯下身去,想看一看他的臉容,這時才看清楚,於大龍被剝光的屍體上,像穿了一件黑色緊身衣,不是別的,是爬得密密麻麻的螞蟥,黑壓壓的一片,遮住了裸露的身體。那些嗅到血腥味的螞蟥,繼續從水裡,從泥湯裡湧過來;已經吸飽了血的螞蟥,也像蠶蛹似的仍然緊吮著吸不出血的屍體不放,看得人發; ,看得人麻心,看得人頭皮發-。
  趙亮累得精疲力竭,那些吸血鬼在他的腿上,腳面上,也叮了不少,它們像瘋狂了一樣,嗜血的本性促使著,不管一切湧過來。
  他喊著:「弄到鹽了麼?快,給我!」
  趙亮爬起來,顧不得自己,抓起大把的鹽粉,搓弄著於大龍屍體上的螞蟥,一邊狠狠地罵:「讓你們吸,讓你們吸……」
  於而龍現在閉上了眼,頓時覺得那無數的吸血鬼,爬在了自己身上,可不麼?爬滿了,像那工廠後門守衛室裡的木柱,無數的斧痕,印在了自己的心上。哦!生活裡的螞蟥,社會裡的螞蟥,十年來,用多少鮮血,把他們一個個喂得肥頭胖耳,這些吸血鬼啊……
  於而龍記起他哥最後的呼聲:「 開槍啊!二龍,向他們開槍啊!」
  三十年以前的話,好像在鼓舞著,催促著;滿懷信心地期望著,等待著;甚至還含有深情地責備著,鞭策著這位三十年後又回到沼澤地的游擊隊長。
  ——哥,原諒我吧,原諒我沒有完成你戰鬥的囑托,非但我不曾朝他們開槍,而是他們一槍又一槍地射擊過來;他們並未倒下,我卻傷痕纍纍。
  歷史就是這樣懲罰於而龍的,但究竟怪誰呢?
  於大龍活著的時候,是他和蘆花結合的障礙,在他犧牲以後,那並不存在的影子,仍舊是他倆頭頂上的一塊陰雲。不但他自己推拭不開,許多同志,包括眼前吃飽了生蝦肉的江海,也不支持,他理正詞嚴地勸說過。
  「拉倒吧!」
  「拉倒什麼?」
  「你和蘆花同志的關係。」
  於二龍火了:「為什麼不敢找蘆花談去?都來圍攻我,我怎麼啦?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麼?」
  「保持點距離,咱們不能給隊員,給非黨群眾造成不良影響。」「什麼不良影響?」他在濱海,倒會瞭解到石湖的不良影響,豈非怪事?於二龍不再理他。
  江海是個頑固的傢伙,偏要說:「 你們倆太接近了,我看都有點過分了!」
  「閉上你的嘴,我和蘆花從來就是這樣,一塊兒長大的,怎麼?讓我朝她臉上啐唾沫,才叫正確?」
  江海的一定之規真可笑,又去說服蘆花,但是,蘆花回答卻異常簡單,只有一個字,乾脆利落:「滾!」
  誰也猜不透蘆花在聽到於大龍死訊,看到於大龍屍體,心裡是怎樣想的?
  他記得於大龍屍體上那些螞蟥,塗上了一層鹽粉以後,不一會兒,全化成了血水,發出一股難聞的鐵銹味,特別是那張沾滿泥漿,但神色坦然的臉,誰見了都得把頭偏過去。
  蘆花喊他:「來,把哥抬到湖邊去!」
  「幹嗎?」
  「給他收拾收拾,總不能這樣讓他走!」
  趙亮交待了幾句,和江海去找中心縣委匯報去了。蘆花他們三個人,在湖邊的清水裡,給於大龍洗去渾身血污,穿上在爛泥塘裡找到的衣服。
  於而龍回想起一個細節:當蘆花在湖邊洗那些泥污衣服的時候,突然間,她的手停住了,半天不吭聲地愣著。他透過桅燈的光亮看去,只見她正在展平著那條斷了的子彈帶,若有所思地看著,但那不平靜的一刻,不多一會兒也過去了。她用手抿了一下頭髮,又低頭洗了起來,也許她借此擦一下淚水,可在黑暗裡他看不真切,無法判斷她的心緒。他想:說不定大龍的死,也給她帶來相當大的內心震動吧?但是,她絲毫沒有流露出來。
  載著屍體的船,應該駛到什麼地方去埋葬呢?他們母親的墳是埋在三王莊的亂葬崗裡的,可三王莊,現在,在保安團的手裡。
  於是,只好回到支隊駐地去,另外找一塊地方掩埋算了。
  但料想不到那個開小差的戰士冒出了一句:「 咱們支隊這會兒怕要開進三王莊啦?」
  蘆花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害怕什麼?老天準會給倒霉的人送來什麼,現在,整個支隊覆滅的命運,更牽繫住他倆的心了。
  那是一個動盪的年代啊!
  「誰決定的?」
  「誰也沒有決定,那些家住三王莊的人,都想趁保安團開走的空兒回去看看,惦著家裡的妻兒老小呢!」
  「老林哥呢?」
  「他不准。」
  「王緯宇呢?」
  「他說他不贊成,也不反對。」
  於二龍罵著:「混蛋——」
  「後來,大伙說,白天不讓回,晚上也得走,我趁他們亂著的時候,開小差跑了。」
  蘆花奪過一支槳:「 快劃,許能截住他們。」她分明看得清楚,王經宇的保安團,並未全部拉到沼澤地投入戰鬥,聽不出來嗎?成年到輩子打交道,誰手裡有哪些長短傢伙還不摸底,那挺馬克沁重機槍就沒在沼澤地響過。肯定,三王莊佈置了一個圈套,讓支隊鑽進這個口袋裡去。「 快——」她沉不住氣地對那個戰士講:「 你別傻著,找塊板子幫著划船!」
  「不趕趟的,蘆花大姐!他們有人說,天一黑就動身!」
  「少廢話,你快加把勁吧!不該這麼晚才想起說啊……」
  埋怨他有什麼用呢?應該把賬記在那個蠱惑人心的傢伙身上,於是把江海那支二十響摔給了於二龍。
  「幹嗎?」
  「七月十五,這日子不怎吉利啊!」
  細想生活裡許多偶然碰巧的事情,有時很離奇,而且是極不可能的,偏偏弱者戰勝強者,險途夷為平地,明明辦不到的事情成功了,以為錯過的良機碰上了,這似乎是難以理解的。但實際上,從整個歷史發展的趨勢看來,占主導地位的那個階級,只要順應潮流,不人為地製造悖謬,倒行逆施的話,必然和時代步伐合上拍子,必然能在天時、地利、人和三個方面協調一致。因而能夠容易取得優勢,佔到上風,特別在一步決定成敗的機緣上,往往會搶先在對手前面。因此,看起來在局部上的偶然性,從整體來說,倒是歷史的必然性,並不怎麼可怪的。
  他們三個人汗流浹背的劃,那一船三心二意的支隊戰士,也七手八腳地往三王莊駛去。這是一場緊張和古怪的競賽,真正就差那麼幾步,如果碰上頂頭風,如果是個有霧的天氣,如果他們那些人心要齊些,劃得快些,那就永遠追不上了。然而,話說回來,逆潮流而動,要心齊也是不可能的。
  終於他們三個發現了湖面上的一個黑影,那個戰士高興地喊起來:「是的,沒錯,準是那些人——」
  於二龍摸摸插在腰間的手槍,心想:只要在人堆裡看到那個七月十五來的鬼不鬼,神不神的東西,是決不會讓他活得自在的。然而等他們駛近了這條船,天知道,一條空船,一條當不當,正不正地錨拋在湖心裡的船。他們三個汗毛都豎了起來。
  突然間,離船不遠的一叢稀疏的蘆葦裡,有人輕輕地拍了拍巴掌。哦,在這黑夜靜悄悄的湖面上,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但是,誰都明白,這是個信號,他在這裡等誰?和誰取得聯繫?要搞些什麼秘密活動?顯然是不能放過的。蘆花似乎碰運氣地也隨著碰了兩下手心,蘆葦叢裡傳出了話音:「二先生嗎?怎麼他們還不來?」
  一聽那嘶啞的公鴨嗓子,於二龍火冒三丈地罵著:「 媽的,你過來,要不敲了你的腦袋——」話未落音,只聽兩三個人撲通撲通地跳入水中遊走了。等他們把船划到那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了。  蘆花下了狠心:「追——」
  於二龍心裡全明白了,暗自罵著:「於二龍,於二龍,你算瞎了眼啦!」他說,「黑燈瞎火,往哪一貓,休想找到。走,先堵住人,後找他算賬!」那條閘口鎮的快船又扭過頭朝駐地方向駛去。於二龍邊劃邊想:「 也許王緯宇就在馬上要碰頭的船上,那更好啦,當場崩了他,這是嘩變,不幹掉他干誰?可聽公鴨嗓的口氣,又像是並不一路來,很可能,那挺馬克沁重機槍在另一條道上,等著『 歡迎』這些回家看看的傻瓜們呢!媽的,不管什麼樣的花言巧語,不管把謊撒得怎麼勻稱,今天,王緯宇要想跑脫我手,大概是不容易了!」
  這時,就在和三王莊平行的方向,那條篷船滑入了石湖裡的塘河,順流而去,過不多遠,就該進入馬克沁重機槍的射程裡,變成伏擊圈中的活靶了。
  「站住!」於二龍喊。
  「你們去找死麼?」蘆花的聲音在夜靜的湖面上,顯得更加嘹亮,那條船遲疑地站住了,過一會兒,扭過船頭,向他們駛回靠攏過來。
  於二龍打開匣槍的保險,扣住扳機,跳上那艘大船,在人群裡尋找他要算伙食賬的人。那些懵裡懵懂的戰士,看到隊長一臉殺氣騰騰的樣子,都驚詫地看著,顯得疑問重重:「 怎麼啦?我們回家看看,犯了啥法?保安團開拔了,三王莊又成了我們的啦!」
  正好,三王莊響了幾槍,估計是公鴨嗓回莊,哨兵誤會動了武,於是,船上的戰士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倒抽一口冷氣。還用解釋什麼呢?乖乖地和於二龍他們一塊回隊了。
  蘆花問道:「哎,王緯宇呢?」
  「他?」有人回答:「他上他家祖墳去了!」
  這無疑火上添了一桶油,於二龍立刻帶了幾個戰士,和蘆花分手,她領著同志們回駐地,他去跟這位七月十五來的人結賬。還是那艘快船,增加了幾個人手,嗖嗖地像飛箭一樣破浪前進。站在船頭的游擊隊長,已經看到了這個場面:那位高門樓的二先生正在他爹的大墳前跪拜叩首,也許請求肥油簍子寬恕他誤入歧途的過錯,現在懺悔了,浪子回頭金不換,王敬堂一定含笑九泉了。
  「讓你們笑!」於二龍想像自己準是自天而降,在香燭紙馬的繚繞煙火裡,一手把那匍匐在地膜拜亡靈的王緯宇抓起來,「 叛徒,敗類,你這個狼崽子——」
  他一定會狡辯,會祈求,會指著天賭咒發誓,會流著淚水為自己表白。媽的,他什麼都幹得出來,只要他認為這樣做對他有利。他的發展決定他的存在,他的存在決定他的需要,需要就是一切,這是他的座右銘。無所謂神聖的原則,哪怕和魔鬼拜把子稱兄道弟,如果有必要,親娘親老子也可以動手宰殺。「 無毒不丈夫嗎!親愛的——」
  「站起來,你還有臉笑!」
  「為什麼不可以笑呢,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從大龍那兒打聽出開會的大致地點,又從你那兒證實了開會的日期;然後,我又叫你自己放走公鴨嗓,給我通風報信。下面的事我也不講了,跟你想的一模一樣,但是你沒有任何把柄證據,你能拿我怎麼的?」「斃了你,今天就在這兒,讓你們父子倆團圓見面——」正想到這裡,他們快船靠岸,朝離三王莊大約不到三公里的山腳下,那個喚做王家祖塋的小村舍飛步而去。一路上還在心裡繼續審問著他,當把所有疑點都穿到一根線上的時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構成了他的輪廓:「大龍哥是你挑唆得要離開石湖支隊的?那幫戰士是你鼓動得回三王莊的?毫無疑問,你利用了他人的弱點,大龍哥最大的苦惱是什麼?蘆花;戰士們迫切的願望是什麼?回家。對了,你就在這些地方下手,對不對?你臉白了,你跪下來了,你討饒了。『拉兄弟一把,你是寬宏大量的!』呸!看著我,我要把你的心掏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燈籠火把從圍著墳塋的柏樹林裡透出來。出了什麼事?似乎有不少鄉親在那裡揮鎬舞鍬,傳來丁丁噹噹的聲響。走近一看,只見王緯宇領著鄉親,約有十幾個人,在那裡刨他老子的墳山。石碑拉到了,現在正挖墓,他赤紅著臉,滿頭大汗,好像懷著無比的仇恨,和最堅決的革命性,要把他死去的老子,從棺材裡拖出來鞭屍三百似的。他像瘋了似的挖著,讓人感到他的每一鍬,每一鎬,都是革命的,都是無產階級的,都是左得可愛的行動;而且表明他的心,紅得不能再紅,忠得不能再忠,拿十年前流行的副詞加碼法來說,他該是最最最最最最革命的人了。甚至別人告訴他:「二龍隊長來了!」他也裝沒聽見似的,更加起勁地挖下去,黑漆棺木露出土了。
  於二龍的槍口,雖然低下了一點,但是並未放鬆,因為他多少從那革命行動裡,看出了一點做戲的味道。他喝了一聲:「 王緯宇——」
  這位革命家停止了那狂熱的動作,回過身來。
  「你搞什麼名堂?」聲音是嚴厲的,決不客氣的。
  「我要向他們宣佈,決不能再跟他們走一條道,看見沒有,我刨了這座墳,就是叫他們死了那念頭,也是我向黨表的決心,我要堅決革命到底,我要永遠跟黨走!」
  「算了!」他止住了王緯宇那高聲地念台詞式的表白。「 別說得那麼好聽,你和公鴨嗓怎麼串通?怎麼約好?怎麼打算搞垮支隊的?」
  「誰?」
  「你們府上的管賬先生!」
  他吼了起來:「 是他找我來的,我把他交給你處理,是你給他放了的,現在倒轉來賴上我。好吧,你相信他的話,倒不相信一個堅決革命的,連犧牲都在所不惜的人。來吧,把你的槍衝著我這兒,開槍吧!」王緯宇將那汗涔涔的腦門,緊緊湊到於二龍的槍口前頭,聲音變低了,調門顯得那麼柔和,似乎在勸誘和懇求著於二龍說:「開槍吧!請開槍吧!……」
  於二龍把手槍放了下來。
  緊接著,王緯宇從懷裡掏出一張紙,變戲法似的攤在游擊隊長的面前:「你如果不槍斃我,那你就收下這份血書吧!」
  「什麼?」
  「血寫的入黨申請書。」
  天哪!於二龍無論如何也弄不懂,這個站在他老子棺材上的王緯宇,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像陰沉沉的墳山柏樹林外的黑夜一樣,任憑你眼睛瞪得再大,也休想看透。

  三十多年過去了,於而龍不禁琢磨,任何一次姑息,一次容讓,都要付出沉痛的代價。因此,他對走回來的江海說:「 賬最好早早結清,否則,拖久了,貸方會變成借方。」
  「說得很正確,革命成了反革命!」
  橫豎也找不到出路的江海,打開話匣子,堅決要給他講點什麼,也不管於而龍擺手拒絕,因為除了蘆花外,什麼都不感興趣,但江海有他的固執,他偏要講不可了。
  「……你不會忘了三王莊那棵銀杏樹吧?故事,就發生在那裡,時間嘛,哦,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好吧,你現在有耐性聽下去了。
  「那一年,我去省裡開會,會後,因為我那點病,年輕時鹽粉吸多了,誰知在肺里長了個啥玩藝?結核不像結核,腫瘤不像腫瘤,省委便讓我徹底查一查,住了院。
  「大概過了不久,石湖的波浪受到那陣強颱風的影響,一浪高似一浪。突然有那麼一天,來了幾個胳膊戴著紅箍的年輕人,為首的是一個姑娘,要押解我回到地區去。押解,你聽見沒有?一下子成了囚犯,真是比黑暗的中世紀都不如,那時至少還有個宗教裁判所;現在,好,什麼時候變為罪人,連自己也不曉得。
  「當時,我很想給那姑娘一記耳光,但是舉起手來,又放下了,倒不是我軟弱,不敢打人;也不是我性格變得馴良,對女性講究禮貌。不,我把她認出來了,她是主動要求從省會回到縣裡工作來的,在某些方面,我們還有著共同的語言,因為她特地來地委向我呼籲過保護石湖資源。他們那幾個青年,氣勢洶洶,好像我們革了一輩子命,革出天大的錯,他們吃了十幾年安生飯,倒吃出功勞來了。看那一個個的神態,至少是半癲狂的神經質人物,惟獨那個姑娘還比較清醒,她臂膀沒纏尺來寬的紅箍,也不炫耀胸脯上碗口大的紅牌牌,而是客客氣氣地問:『還認識我嗎,江書記?』「『好像見過一面。』
  「『不錯。』
  「『在保護魚類生存的問題上,我們應該說是同志。』
  「『噢!對不起,現在和你談不到同志二字,請吧,收拾收拾,跟我們回去。』
  「『你們沒看見嗎?我在住院。』
  「『用不著你提醒,我們知道。』
  「『如果有什麼問題,等我出院再談——』
  「她瞪起雙眼,露出石湖姑娘的野性,聲嚴色厲地警告:『我們是來勒令你回去低頭認罪的,醫院不可能是你的防空洞。』哦,她以為我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笑著對她的同伴說:『 看見了吧,大人物的內心更空虛,更膽怯。』說實在的,我有生以來,還不曾這樣被人當面奚落過呢!」
  於而龍不感興趣地問:「 江海,你說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也許你說的那位保護魚類的姑娘,我倒見過一面。」
  「哦?」他多少有點驚訝地說:「 見過她了?那好,馬上轉入正題。於是我被她押解著,由省裡到了地區,然後,又由地區到了石湖。很榮幸,在作為階下囚的航行途程中,會晤到一位老朋友,你猜是誰?」
  「誰?」
  江海伸出兩隻手指:「我是被內河小輪船統艙裡的氣味,熏得實在受不了啦,到甲板上來透透氣,他老先生正好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真可笑,老朋友見了面,使我忘了情,張開兩臂,把他擁抱。直到他在我耳邊,輕輕告訴我:『 老兄,那些押解你的人瞪眼啦!』我才醒悟一個失去自由的罪犯,這樣不管不顧,太不知趣了。
  「那個姑娘走過來盤問他:『幹什麼的?』
  「他笑嘻嘻地反問:『你說我是幹什麼的?』
  「『還用問嗎?帶長字的人物,一套號的。』
  「王緯宇一樂,掏出一封介紹信。鬼知道他從什麼途徑,搞到這麼一位重要人物親筆寫的信。乖乖,那可不得了,別看頭銜不大,小組成員;職務不高,一個十七級小幹部,可是,哪怕他放個屁,馬上全國傳誦。哦,你瞭解,我們是小地方的人,是沒有見過多大世面的。那姑娘一看那封信,二話沒說,立刻向王緯宇伸出了手:『哦,原來你是我們這個司令部的。』你想想,他那兩片子嘴,死人都能說活,何況這樣一個天真幼稚的姑娘呢!」
  「你吶?親愛的地委書記!」
  「我?自然還是回到底層的統艙裡去,聞那雞鴨屎的臭味去了。」
  兩位游擊隊長哈哈地笑了……
  「看見了嗎?一條舢板正朝咱們劃過來!」於而龍站起來,也不知道船上的人能否聽到和看見,揮動著雙臂,大聲疾呼地喊著。
  江海也忘了他的矜持莊重,脫下褂子來當做旗子揮舞。「 哦,他們發現了,看,豎起槳來給我們打招呼呢!這下我們不至在沼澤地裡過夜了。好,我也該結束我的故事了,大概過了兩天,他們把我從縣城押解到三王莊,押到了村西銀杏樹的底下,押到了蘆花同志的墓前。在那裡,聚集了好幾百人,不,簡直是近千人的浩大場面。當我在刀槍劍戟的前擁後護之下,通過密密麻麻的人群,來到臨時搭起的會場台前的時候,定睛一看,我才發現,一夜之間,我們共產黨的地委、縣委、許許多多的領導幹部,全成了罪人,囚犯,站在被告席裡了。
  「但是怎麼也想不到,站在我們行列裡的,竟還有那位躺在墓裡的女指導員……」
  江海沉默了。
  於而龍望著這位老戰友,也不做聲,顯然他急於想知道下文,所以不再打岔,盼他馬上說下去。
  「是我的過錯呀!二龍,沒能保護住她,其實,我本意倒是為了維護她的呀!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女孩子跳上台了,向群眾講話。二龍,你簡直無法想像,從那副漂亮的臉上,從那張秀麗的嘴裡,會噴出那樣惡毒的語言。我絕不是給她解脫,至今,我也認為她是在說著別人的話,她說:『 為什麼直到今天,三王莊還不通公路?為什麼公路修到離三王莊不遠,就停下來?為什麼要改變原設計方案?
  為什麼?大家想過沒有?根子在什麼地方?鄉親們,看看吧!問題就是她——』她指著那塊矮矮的石碑。
  「她從檯子上蹦下來,跳到蘆花的墳頭上,力竭聲嘶地喊:『鄉親們,就是這麼一個死人,擋住我們的路,要不把他們推翻打倒,我們就休想邁步。江海,你交待,為什麼要讓公路繞過三王莊,難道她是皇帝老子嗎?她是誰?她是什麼人?就碰不得,動不得——』
  「我對著人山人海的群眾講:『只要上三十歲的人,誰都知道:她是石湖支隊的女指導員,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是把生命獻給我們石湖的革命烈士!』我轉過臉去對她說:『年輕人,你不覺得害羞嗎?這樣來踐踏一位革命先烈,你心安嗎?……』
  「哦,她又蹦回檯子上去,說出來的話,差點叫我背過氣去。不錯,公路是我讓改線的,免得驚動九泉下的英靈,即使有天大的錯,刀砍斧剁,由我去領,跟蘆花有什麼關係?可是從她嘴裡,吐出兩個什麼樣的字呀?二龍,你不要激動,她當著數百鄉親高聲喊叫:『她不是革命烈士,她不是共產黨員,是叛徒,聽清楚了嗎,是叛——徒。』」
  於而龍登時覺得一盆污泥濁水,沒頭沒臉地衝著他潑了過來似的把兩眼糊住了,天全黑了。
  「你不要激動,二龍,都是過去的事了。鄉親們心裡是有數的,她說完了那句話後,全場鴉雀無聲,緊接著,有好多上歲數的老鄉,我親眼見到的,低著頭,拉也拉不住,攔又不好攔地走了。
  「也許因為這樣,不知是誰在背後出了個招,非要我們這些罪人,當場刨墳毀屍立新功,每人給了一把鐵鍬,叫大家立刻動手挖蘆花同志的墓。
  「二龍,二龍,你怎麼啦?聽我給你講完。『 要永遠記住這個教訓啊!』這不是我的話,是那位老紅軍講的。他長征沒有死,抗日戰爭沒有死,解放戰爭沒有死,十七年建設社會主義祖國沒有死,但是,十年前,他背石頭給累死了。大口大口咯血,連醫院都不讓送,最起碼的人道主義都談不上。罪惡啊,二龍,應該說,那都是一代精華呀,活活給摧殘了。生者如此,死者更談不上了。我們一齊在挖蘆花的墳,那位老紅軍講:『 記住啊,江海,要永遠記住這個教訓。我們黨走了那麼多彎路,受到那麼大損失,有時並不是失敗在敵人手裡,常常就是這樣一鍬一鍬地,自己動手毀滅自己啊!』二龍,想到蘆花最後落到一個曝屍露骨的結局,我們許多同志流著淚離開了她。」
  於而龍緊緊追問:「後來呢?」
  「後來,還沒來得及等我們求人去收殮蘆花同志的遺骸,第二天早晨去一看,什麼遺骨殘跡都不見了,想必是夜間,被那些人揚散了,只剩下一塊孤零零的石碑。
  「沒過多久,我們成了公路工程隊的普工,背石頭,一天一天地修到了三王莊。那位老紅軍,一邊咯著血,一邊對我說:『江海,我們還能為故人做些什麼呢?這塊石碑,眼看著要被壓路機,推倒埋下去當路基了,咱倆偷偷地把它抬到一邊藏起來,留給後人做個紀念吧!總有一天會豎立起來的,反正我是瞧不見了,可我相信,準會有那麼一天的。』他望著霧濛濛的石湖說:『 霧消去以後,歷史,就是最好的見證人了。』可是,二龍,你也別難受,即使這一塊殷紅色的石碑,也不曾保留下來,老紅軍病重以後不久,他精心保管的石碑,也失去了蹤影。」
  「全完了?」
  「全完啦!」
  「一切一切都沒有留下來?」
  江海抱住腦袋,痛苦萬分地說:「怪罪我吧,二龍,我沒有保護住她呀!……」
  石湖起風了,浪濤一陣高似一陣。於而龍佇立在湖岸邊,敞開衣襟,任強勁的風吹著。此刻,他的心和石湖一樣,波浪翻滾,起伏不定,久久地不能平靜。
  哦!多麼嚴峻的歲月啊!
  ……

 
 
《冬天裡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