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小楊侯為將軍佈置的求子儀式,其實與許多地方的“拴娃娃”並無差別。
按蘇州的習俗,其要點在於:必須請得虎丘山門內頭等泥貨鋪裡的貨色,將製法始於宋代袁遇昌的十六個為一堂的泥嬰孩,敬奉至虎丘山上觀音殿上的千手觀音腳前,親自用紅絲繩將泥嬰孩一一拴在觀音腳上,而後,拈香祝禱,虔誠禮拜,非如此,求子不能靈驗。
所有這些,將軍一一照辦,事必躬親,果然十分虔誠。也許那些泥嬰孩形態眉目太可愛了,將軍給它們拴紅絲繩的時候,一向嚴厲生硬的臉上竟露出罕見的溫和笑容,使雜在眾多隨從中的天祿看在眼裡,不但驚異,還有些感動。
他入營以來,很少見到將軍。將軍迎來送往,無論公事私事,都是大人物;便是商議進剿戰策,也只召請幕府臧師爺、得意門生張應雲及諸小欽差,平日深居簡出,滄浪亭園子不算大,天祿竟從未在園中遇見過將軍。今天同船來虎丘,進山門拜觀音,算是天祿離將軍最近的一次了。他自然回想起多年前在茶樓、在宮裡見到將軍的往事。
將軍決不會認得他了,因為當初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但當年近四十歲的將軍到如今卻沒有多大變化,只不過眼角多了些皺紋,雙鬢添了些白髮。他面目還是那樣嚴厲,目光還是那樣尖銳,掃帚濃眉依然倒豎著,剛硬的鬍鬚依然向外開,在兒時覺得可怕,現在倒增加了幾分對他的好感和信心--身為統領大軍的揚威將軍就應該威風凜凜才對!另一方面,將軍以如此高貴的身份,不惜微服出行,親臨虎丘,如此認真、虔誠地求子,想來和所有年過半百沒有兒子的男人一樣苦惱,這又令天祿添上了對他的一份同情……
天祿就這樣遠遠地跟在將軍身後,看著想著,隨眾人游了虎丘各處名勝。眼看日落西山,便打點著回城。
碼頭邊船已備好,小楊侯招呼著將軍和眾人上船。
將軍停步,看著這艘裝飾華麗的大船,遲疑道:“這不是來時的座船?”
小楊侯笑道:“來時雇的那船有急事走了,這是臨時重新雇的。好在熟人辦熟事,此船更好,將軍坐坐便知。”
這船比他們來時所乘的快船寬一倍,長兩倍,兩層船樓,頂上還有一個飛簷翹角的四面敞軒。時已初冬,船樓和敞軒都窗欞緊閉,紫檀木的花窗格配上雪白嶄新的絲棉窗紙,看上去又高貴又潔淨。將軍疑惑地看了楊熙一眼,楊熙連忙恭敬地攙扶著將軍上船。眾人隨著魚貫而上。將軍的護衛親隨,加上小欽差、幕僚一行近二十人,在船頭站定,船身幾乎沒有晃動,可知此船之大之重之平穩。
面前竟是一座精雕細刻的木製垂花門,中間四扇長門閉錮,左右兩門洞開,彷彿戲台的上下場門,可謂巧思妙想,贏得將軍點頭,眾人也就跟著紛紛稱讚。
一進門,眾人眼睛一亮:綺羅繡簾,鮮艷奪目;百餘盞各色明燈,綴滿各處,中艙有臥炕,一側有小弄可達船尾,另一側安置美人榻,與艙中欄楹桌椅等傢俱一樣,都是紫檀木鑲嵌大理石的,十分華貴;雕花門窗多張著粉地書畫,更有抱柱紅木花梯旋轉而上,直達船樓和頂艙上的敞軒;自鳴鐘、鏡屏、瓶花及茗具、食具、唾壺等等無不雅潔,都安置得恰到好處,一股股花香、茶香隨著溫暖之氣氤氳一室,與艙外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眾人的驚訝和讚美令小楊侯很是得意,可他還在對阿彥達擠眼兒,想必還有新鮮花樣兒。果然,大船開動之際,臥炕一側小弄終端的繡簾一揭,四個清秀異常的小廝,各著紅、藍、綠、粉四色團花緞琵琶襟馬甲,手托各色果盤,魚貫而入,慇勤獻茶進果。
茶是將軍和京官們最習慣也最嗜好的茉莉香茶,果竟也是京果:琥珀杏仁、金絲蜜棗、珊瑚核桃、蜜餞海棠,還加上了四味京點:豌豆黃、芸豆卷、翡翠蝦餃、鴛鴦酥盒。
第一杯香茶、第一盤京果和第一盤點心敬給安坐臥炕這最尊位置上的將軍後,眾人也就各自就近落座,四個小廝立刻分別與客人們敘溫寒,道勞乏,這邊添水那邊剝瓜子喂點心,明眸善睞,貝齒笑開,客心無不愉悅,連將軍初上船時的冷臉也和緩了許多。
首席小欽差阿彥達低聲對楊熙笑道:“可惜今兒容照沒來,不然,見了這樣的小廝,哈喇子要流三尺長!”
楊熙朝他直眨眼,忍笑附在他耳邊悄聲說:“這是‘鼻煙壺’,別犯傻!”
“‘鼻煙壺’?什麼意思?”
楊熙聲音更低:“都是些女扮男裝的雛妓,所謂‘鼻煙壺’者,狀其年紀幼小未解風情,只堪一嗅而已……”
阿彥達捂嘴偷偷地笑道:“妙極了!……能令我真個銷魂否?”
“這有何難!不過,萬一將軍怪罪下來,你卻要替我解圍,擔待一二喲!”
“那是自然啦!”
“哈哈,酒金剛也入色界,看你是鼻頭紅得意還是老二紅舒坦!……”
二人相視,低聲竊笑。
小欽差裡,最數這位首席小欽差長相平常,除了眉間距離短使人略感狹窄之外,再無特點。但他也有與他遼陽酒徒相稱的所在: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只要三杯酒下肚,全身全臉哪裡都不變色,只有鼻子出奇地紅,且一紅到底,酒勁不過去就不消退。自入大營,他那有名的鼻子無日不紅,正不枉了酒金剛的大名,所以楊熙拿他的鼻子取笑。
天祿倚在窗邊,一直盤算著明天去齊門外找葛以敦的事,無意間聽到了楊熙阿彥達的全部對話。他身處江湖這麼多年,還有什麼不明白呢?這是一條外表扮作普通大快船的燈船,聞名天下的姑蘇畫舫。“鼻煙壺”之後,隨著酒宴陸續而來,船妓就會登場。
姑蘇的燈船桂花謝後便收了,名曰落燈。此時已屆初冬,能置辦這樣一艘燈船,惟小楊侯有此本事。而從“拴娃娃”開始的今天所有的節目,也一定是小楊侯策劃施行的。目的再明白不過,只要將軍了這趟渾水兒,日後便再不能用嚴禁狎娼的朝廷規矩來鉗制他了。阿彥達這些小欽差心同此理,自然會附議贊助。
天祿有心提個醒,可他這種小人物豈能與將軍說話?又豈能得罪楊熙這干小欽差?要不然說給張應雲,也好遞個話?……張應雲正在那裡強打精神,陪著將軍賞看榻邊的兩盆蘭花。天祿已經知道張應雲素吸鴉片,煙癮一發,兩個眼睛一大一小就格外明顯,狀貌十分可憐,便說給他怕也無心聽。天祿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冷了這份心腸,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何不冷眼看看,這齣戲到底如何唱呢?
將軍終於發現楊熙他們在竊笑私語,問道:“說什麼呢,那麼高興?”
楊熙極是機敏,張口就來:“我們在斗今兒見到的好題詩哩。阿爺說孫武子祠的題詩最好,五人墓詩居次;我呢,推真娘墓題詩第一!”他們因是微服出行,事先說定免去大人、將軍等營中稱謂。
將軍感到興趣:“說來聽聽看。”
這些人詩文上倒都來得,阿彥達先吟出他最讚賞的孫武子祠題詩:
一卷兵書動鬼神,濟世活國勝儒臣。
報功未及當年量,收效常為後世珍。
畢竟元機非筆墨,可無遺廟慰荊榛。
種花漫近庭前土,恐是吳宮舊美人。
將軍拈鬚,不住點頭,神色愉悅。這讚頌孫武的詩,對領兵征剿的奕經來說,非常合適,“濟世活國”四個字倒像是預獻給他的一般,使他聽得十分舒服。眾人誰不聰明,紛紛擊節叫好。阿彥達推薦的第二首五人墓詩卻別是一種境界:
五人墓前流水長,飲他一勺味猶香。
自從傾入閒脂粉,蕩盡吳兒俠烈腸!
阿彥達吟罷,還加了一句,說:“要論眼前風光,該說‘蕩盡越兒俠烈腸’才是。不然,定海鎮海之戰後,浙江兵弁為何遇敵即潰呢?性情使然!”
楊熙連連搖手:“莫談國事莫談國事!聽這首真娘墓詩,才真叫風流蘊藉呢。”說著搖頭晃腦地吟道:
鬧掃低頭向水窗,真娘墓畔淚淙淙。
當時豈少同心侶,何不鴛鴦葬一雙?
這詩果然有新意,大家都說好。楊熙看看將軍神色怡然,便說還有一首真娘墓詩也不錯,說著又吟了一首:
北雪南花太等閒,美人一去冷空山。
誰知化作身千億,多在紅船六柱間!
阿彥達緊跟著問:“紅船六柱間?是說聞名天下的姑蘇船娘嗎?”他也極快地偷眼看看將軍,說,“自打咱們來到蘇州,還沒有見過呢。”楊熙瞟他一眼,並不答話,只管搖頭晃腦地接著吟道:
理楫吳娘年二九,玉立人前花不偶。
步搖兩朵壓香雲,跳脫一雙垂素手。
短短四句,活畫出一位極美極靈秀也就極富誘惑力的姑蘇船娘,在座的終究都是些男人,雖然當著將軍的面不敢造次,卻也都露出含意曖昧的會心微笑。良久,阿彥達故意聲調淒涼地說道:“畫餅充飢也枉然啊!……”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將軍唇邊也有了忍不住的笑意。楊熙見機,喊了一聲:“酒來!”
後艙繡簾一掀,一幫穿紅底小葵花緞袍的小廝,川流不息地上酒上菜,原先那四個琵琶襟馬甲“鼻煙壺”,早調好了桌面,安好了杯箸,各自執了銀壺,立在座位後面侍候著。將軍同張應雲及小欽差一席,無品級的如繆舉人、王丹麓、呂泰、朱楷及天祿一班幕客一席,護衛親隨則在稍遠的艙門口另坐一席。
下酒的八冷盤倒都是江南風味,清淡美味可口,諸如五香牛肉、陳皮雞絲、油燜香菇、蟹籽冬筍之類,八熱炒八大菜卻集中了滿漢全席的精華,不但有揚幫蘇味的炒海參、炒鴨掌、炒蝦仁、炒蟹斑、炒口蘑及東坡肉、酒燜肉、清湯魚翅、醋溜魚,也有京廚和滿洲口味的干煸鹿肉絲、燒小豬、哈兒巴肉、燒鴨燒雞和燒烤野味等類名餚。楊熙得意地賣弄說:這都是專請蘇州有名的三山館的頭名大廚師來船上做的,色香味俱全。確實,酒過三巡,才一下箸,已經人人叫好了。
偏此時此刻,後艙繡簾高挑,五個滿頭珠翠花朵、身著鑲金銀彩絲寬花邊亮緞艷色敞衣、下系繡花羅裙的濃妝艷抹的美人兒,拎著笛管簫和檀板木魚、抱著琵琶三弦提琴,抬著雲鑼、湯鑼和大鼓,裊裊婷婷,滿面笑容走到席前,款款向眾人躬身下拜,宛如鶯歌燕語:“給諸位爺請安啦!”
手一抬,金跳脫在瑩潔如玉的皓腕上丁當作響;頭一點,雙鬢的串珠步搖悠悠擺動,不正是剛才楊熙所吟詩中那“花不偶”的二九吳娘嗎?男人們由不得自己地心熱眼也熱,飲酒不多倒有點醉了。楊熙觸到將軍疑問的目光,連忙說道:
“是作藝的小吹打,打十番打得極妙,專來伺候酒宴的……你們拿出本事來,打得好有賞!”
打十番,有十樣樂器,理應十個人演奏的,這五個女子各人身兼二職,可見技藝不凡。
她們從《花信風》奏起,二番到《雙鴛鴦》,三番為《風擺荷葉》,四番成《雨打梧桐》……演奏和諧優美,緩疾有序,配合著鑼鼓木魚敲打,節奏更是鮮明動聽。這些奏樂女子,並不低眉信手續續彈,一個個粉臉吹彈得破,能眉聽,能目語,隨著楊柳細腰的擺動,秋波已轉過無數,從諸位爺們那裡截獲了許多遞出的熱辣辣的信兒了。
外面天色漸暗,艙內的百盞明燈更加明亮,燈下看美人,美人更美;燈下看富麗堂皇的艙房,處處光耀閃亮,更如神仙洞府一樣;花香、茶香、酒香、餚香,又加上了撩人心懷的脂粉香,樂曲輕輕,和著船身在水波中的飄浮擺動,每個人的耳鼻眼心都在盡情享受,似乎進入夢境,似乎飄到了極樂世界……
“啊喲喂!好我格楊大爺,儂勿好輕點點哉!”一聲嬌笑,一串嬌滴滴的吳儂軟語噴口而出,說話的是執檀板打單皮鼓的女郎,正捂著嘴笑得如花枝顫動。檀板和單皮鼓是打十番的指揮,指揮笑得打不成板,樂曲只得停了下來。許多人都看見了,是楊熙忍耐不住,在這女郎的大腿根掐了一把。
“楊熙!”將軍突然喊一聲,艙內猛然間靜下來。
大家尷尬地互相望望,剎那間意識到:這女郎不僅認識楊熙,而且很熟。
靜默片刻,將軍把話說了出來:“你認識她們不成?”
楊熙不慌不忙,灑脫地一擺頭,笑道:“不知底細的人,豈敢用來伺候你老人家!”
又是一陣沉默。沉默中,將軍站起身,離席,朝抱柱旋轉木梯走去。張應雲和阿彥達趕緊跟過去,將軍擺擺手,獨自登上木梯,咚,咚,一聲一聲腳步響得很重。將軍上到船樓,就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可木梯還在響。最後,從艙頂的敞軒傳下來他的聲音:“我就在這裡待著,誰也別來陪。飯菜給我送上來,四簋菜、一碗湯,有硬面餑餑多上幾個。把泥嬰孩也帶上來。”
天祿有心上去送菜,被張應雲用目光止住:這不是你無品級的人能辦的事兒!
阿彥達備好了四簋一碗,叫上張應雲,領著四個“鼻煙壺”,抱著那一盒小泥人兒,帶足了酒茶和果盤點心等,浩浩蕩蕩地上樓梯而去,不多時,又腳步咚咚地全都下來了。說是將軍想要自己在那個四面都鑲著玻璃的敞軒裡觀景養神,不要人打攪他。
眾人大眼看小眼,都默不作聲。
阿彥達對著楊熙犯愁道:“他看明白了,怎麼辦?咱們怕要受申飭!”
楊熙反倒沉得住氣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受申飭明天再說!反正咱們得乘這艘大船回滄浪亭不是?……”
艙中的沉默沒有延續多久,隨著酒越喝越多,這些人也就一個個原形畢露了。
張應雲早就忍不住煙癮,這時第一個躺上了美人榻,吹笛吹簫的那位美人兒立刻上前點燈燒煙放枕遞槍,慇勤侍候,艙裡各種氣味中又添了很濃烈的一味。
酒金剛與四全金剛鬥法,划拳賭酒:桌上擺開十二杯,輸家挨著一杯杯喝。眾人圍著他倆邊吃邊喝起哄敲邊鼓,順勢在“鼻煙壺”和船妓身上摸摸捏捏吃豆腐。
阿彥達和楊熙起初喝素酒,自己喝;後來一人摟過一個美人兒坐在膝頭替喝;十二杯喝完了,阿彥達脫下他懷中美人的金蓮小鞋,把倒滿了酒的銀杯裝在氣味古怪、香臭難辨的高底小繡鞋中,高高舉著,一飲而盡,隨後傳給楊熙。楊熙毫不示弱,把銀杯“光啷”一聲扔掉,直接注酒於繡鞋中,一仰脖兒,咕嘟咕嘟喝了個罄盡。這飲鞋杯的風流放誕,招得眾人大聲叫好。
楊熙黑眉高挑,滿面通紅,大叫著“喝皮杯!喝皮杯!”一把攬過膝上的美人兒,緊緊摟在懷裡,大嘴強壓在那張櫻桃小口上,把滿滿的一大口酒,全都過進去,只聽得美人兒咽得咕咕有聲,眾人拍手大笑。
阿彥達笑著喊道:“飲皮杯哪有飲這麼長時間的!你看你家老二硬成什麼樣兒,都頂起帳篷來了!”
眾人聞得此言,更是前俯後仰,笑不可遏,鬧哄哄地幾乎要把艙頂掀了去。
美人兒從楊熙懷中掙扎出來,整理著雲鬢和頭飾衣服,笑道:“好我格楊大爺呀,正經些些格好啊?”
她正是剛才拍檀板敲單皮鼓的那位。忽明忽暗的燭光照著她,不但十分嬌娜妖嬈,足顯上等青樓女的美艷,而且,在滿臉飛霞般的濃粉艷脂的襯托下,那使人銷魂的媚眼兒、黑毛叢叢的八字眉、猩紅的口唇和白得發亮的貝齒,格外刺目刺心。因為這樣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正是房術中列舉的好淫女子的標誌,叫這一大幫男人怎能不想入非非!
楊熙又把她摟住,仿照她的腔調說:“好我格珠娘小寶貝兒,正經兩個字可是你好講的?”
珠娘伸出尖尖玉指,在楊熙額頭輕輕一戳:“拿我灌醉了,還唱不唱了?”
楊熙彷彿醒悟過來,連說:“對對!是我忘記了!……諸位諸位,珠娘的昆曲唱得地道,來一曲為諸君佐酒,如何?……就是《長生殿》吧!”
兩個美人兒一拍檀板一吹簫,珠娘自彈琵琶,頓開珠喉便唱出《長生殿》開篇第一支曲子《滿江紅》: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
“不好不好!不要聽這道學腔!”阿彥達醉意十足地大聲嚷道,“唱《窺浴》!我同你一起唱!就從永新念白開始,只唱那一段合唱!”說著他就不管不顧地逼細了嗓音,念出宮女永新的道白,“姐姐,我與你服侍娘娘多年,雖睹嬌容,未窺玉體。今日試從疏隙處偷覷偷覷何如?”
珠娘忍笑,拖長聲音道:“恰好--”說著做出向內窺視的身段,阿彥達竟也與之對手同做同唱:
悄偷窺,亭亭玉體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嬌輝。輕盈臂腕消香膩,綽約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雙蓓蕾,半點春藏小麝臍,愛殺紅巾罅,私處露微微。(永新姐,你看萬歲爺啊!)凝睛睇,恁孜孜含笑,渾似呆癡。休說俺偷眼宮娥魂欲化,則他個見慣君王也不自持。恨不把春泉翻竭,恨不把玉山洗頹,不住的香肩嗚嘬,不住的纖腰抱圍。俺娘娘無言匿笑含情對,意怡怡,靈液春風澹蕩恍如醉。波光暖,日影輝,一雙龍戲出平池,險把個襄王渴倒陽台下,恰便似神女攜將暮雨歸!
這酒意,這唱詞,這一男一女眉飛色舞的表演,引逗得在場的男人們一個個臉熱心跳,不由得跟著一起哼唱,越唱越沉醉,越唱越情不自禁,楊熙醉醺醺地雙手一揮,大叫道:“都別唱,聽我的!”他走上去把珠娘身旁的阿彥達推開,用劇中唐明皇的台詞說著韻白:“內侍迴避!”隨後一把抓住珠娘的手,一翻袖,搭往珠娘的臂,就地轉了一圈,說:“妃子,只見你--”跟著就唱:“款解雲衣,早現出珠輝玉麗,不由我對你、愛你、扶你、覷你、憐你……”他腳下踉蹌,藉著醉意幾乎倒在珠娘身上,伸手就脫去了珠娘外面穿的寬大敞衣,雙手朝她腰間一抄,搖搖晃晃地把她往美人榻上推,把剛剛過足了鴉片癮還沒來得及起身的張應雲嚇了一跳。
眾人笑成一團,阿彥達喊道:“哈哈!果真要當眾出彩啦!……”
珠娘拚命掙扎,幾乎急得哭出來,尖聲道:“你瘋了嗎?不好做的!不好做的呀!……”她猛一用力,終於脫身出來。
楊熙一愣,跟著目怒道:“怎麼的?裝腔作勢嗎?不就做的這樁生意嗎!”
珠娘粉臉上轉眼又堆滿了笑,說:“就是土娼野雞,當眾宣淫也要被人嘲罵,從此沒有面子做不起人也做不成生意的,何況我們上等船娘!……諸位爺還想聽哪一段曲子?我們再細細唱來。”
天祿一直縮在桌子的一角。本來因為不得不犧牲了去找葛以敦的機會,他心裡就很彆扭,眼前這一幕,更令他難以忍受。官員士紳狎優狎娼他見得很多,早已見怪不怪;可是想到定海鎮海陣亡殉國的總督、總兵和士卒,想到生死下落不明的小師弟,眼前這些肩負收復失地軍國重任的欽差、理當為死於國事的英靈復仇的朝廷命官,竟如此行徑,豈非太無心肝了?
天祿只覺心頭有一團火在熾烈地燃燒,火苗直往上躥,燒得他面紅耳赤眼睛充血,只要一個小小的罅隙,烈火就會噴發而出,真恨不能把這一切燒個精光!……他也想到,為了艙頂上的將軍,為了臧師爺,為了即將來臨的征剿大戰,他不能任意而行;可激憤太強烈,一時壓它不住,當珠娘問話一出口,他陡然高聲應道:
“我來!……我也唱一段!還是《長生殿》,《彈詞》一折,《轉調貨郎兒》,只唱六轉!”
眾人吃了一驚,隨後笑語喧嘩,議論紛紛:天祿也會唱曲?一個小小書吏也敢當著這麼多大人老爺們唱曲?酒喝多了瞎湊熱鬧吧?楊熙湊近他,醉眼迷離地上下瞧他,說:“你?……你不怕污了眾人的耳朵?……”
天祿狠狠地笑道:“眾人的耳朵我不管,只要能污了你小楊侯的耳朵我就心滿意足了!”
珠娘她們卻覺得遇到了行家,這一段唱腔十分激越高亢,還先給了個笛音問天祿高不高,天祿說,儘管吹去。
“恰正好嘔嘔啞啞霓裳歌舞--”
天祿的第一句迸發而出,聲如裂帛,驀然刺破了四周的昏昏酒色的污濁,既清又亮,字正腔圓,韻味醇厚,一下子就把眾人震住了,鬧哄哄的艙內猛然一靜,許多人張大了嘴,呆呆地望著聽著,一時都有些發蒙。天祿許久不唱,這一唱,唱得痛快淋漓,唱得蕩氣迴腸,唱得聲情並茂,一腔激憤之氣隨之噴湧而出,像滔滔不絕的江水滾滾東流:
不提防撲撲突突漁陽戰鼓,地裡出出律律紛紛攘攘奏邊書,急得個上上下下都無措,早則是喧喧簇簇驚驚遽遽倉倉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鑾輿後攜著個嬌嬌滴滴貴妃同去,又只見密密匝匝的兵、惡惡狠狠的語、鬧鬧吵吵轟轟四下喧呼,生逼散恩恩愛愛疼疼熱熱帝王夫婦,霎時間畫就了這一幅慘慘淒淒絕代佳人絕命圖……
天祿只管痛快地往下唱,聽的人都呆呆的一聲不出,也許這段唱讓他們今天第一次想到浙江的戰事,想起他們到蘇州進將軍大營幹什麼來了。幕府師爺面露愧色,幾個小欽差臉上也訕訕的不大自在。
楊熙不等天祿唱完,上前一把按住珠娘的鼓鍵子,對著天祿橫眉怒目:
“你小子!……這算什麼意思?啊?!”
天祿滿臉天真,傻笑著說:“不是都在唱《長生殿》嗎?我也來湊湊熱鬧!好叫諸位知道,我也能唱兩句哩!”
楊熙惡狠狠地說:“少來這一套!你明明是在形容我!”
天祿還是笑容滿面,眉間那道豎紋卻深深凹進,眼睛裡一片冷嘲:“要形容你小楊侯楊大人,有現成的唐詩,早聽人傳唱好多次了,今兒一瞧,還真像是那麼回事兒哩……”
“什麼唐詩?”
天祿撓撓頭,做努力回憶狀:“好像是高常侍【高常侍:唐代詩人高適曾為散騎常侍,後人尊稱為高常侍。】的名句哩: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然後笑嘻嘻地接著說,“若把帳下二字改作艙中,卻不正是眼前風光?好不旖旎灑脫,果真風流千古哇!”
楊熙面孔漲得血紅,黑眉飛上額頭,狠狠抿著大嘴,一雙豹眼瞪著天祿咻咻直喘,半天才說:“你是不想在大營裡混了吧?……”突然吼一聲,“狗膽包天!”
怒氣“嗖”地直衝腦門,天祿差一點就要揮拳撲過去了。他努力穩住了自己,心想就算豁出去也得讓這傢伙心驚肝顫!天祿冷冷地笑道:“小欽差乃老大人也,要我走焉敢不從?都講個臨別贈語不是?喏,有一曲本地的近日民謠贈老大人,說得是極妙極真極親切。”天祿故意清清嗓子,然後曼聲念道:
“民謠曰:蘇州娼妓最可誇,明年養出小欽差;嘉興娼家亦有名,明年養出小兵丁;惟有寧波娼家哭不止,明年養出小鬼子!……”
楊熙怒吼一聲,抓起桌上的酒壺就朝天祿砸過來,旁邊的珠娘突然閃身過來,遮擋在天祿面前,“匡啷”一聲,正砸在珠娘頭上,酒壺落地摔碎,珠娘慘叫著雙手捂頭軟軟地仰身倒地,其他船娘驚叫失聲,眾人也一擁而上,看視救助。楊熙撲過來打天祿,被眾人隔開,阿彥達張應雲幾個人拖的拖勸的勸,艙裡亂哄哄鬧嚷嚷,就像被捅開的馬蜂窩,不可開交。正不知如何收場,艙頂上一聲斷喝,把眾人鎮住:
“阿彥達!張應雲!”
將軍的聲音令滿艙的人都閉了嘴,靜默中,聽將軍繼續說:“叫剛才唱彈詞的潘天祿上來!”
天祿不料將軍竟知道自己的姓名,反正已經豁出去了,也就不在乎了,抬腳就要走,覺得有隻手在拍他的腿肚子,低頭一看,倒在地上的珠娘一手捂著額頭傷處正眼睜睜地看著他。他一陣慚愧,趕緊蹲下去,對她說道:“真對不起,你倒替我受了傷,叫我怎麼回報你呢?……”
珠娘突然把天祿的手攬在自己胸懷上,把粉黛狼藉的面龐緊緊貼了上去,隨後抬頭,盈盈欲淚,猩紅的櫻唇翕動著,分明要說什麼,可又猛地扭開臉,鬆開手,眼睛一閉,淚珠成串地滾落下來。被她這突然的舉動弄得心惶惶的天祿,便急忙離開了。
艙頂的敞軒,果然明亮又寧靜,將軍獨自品茗觀景,優哉游哉。他只是問了問天祿唱曲師從何人,學了多久。天祿只說自己家歷來喜愛昆曲,從小聽到大,學了也有十多年。將軍點頭道:“怪不得,可以算得金玉之聲,少見呀!”之後,再也沒有說話,眼睛只望著前方,不知是在看窗外的景致,還是在看擺在窗邊桌上的那五寸多高、色彩繽紛、神態動作各異的十六個泥嬰孩兒。泥嬰孩身上都留著一段紅絲線,另一段還繫在千手觀音的腳上;照規矩,得把它們帶回家中供起來,每年換新衣裳,有好吃好喝的還得給它們分上一份兒,有這樣的誠心,觀音才肯送子。
天祿就這樣靜悄悄地待在頂艙,隨侍將軍,剛才下面艙裡發生了什麼,將軍不問,天祿自然也不好“進讒言”而自低了身份。他忽然想起臧師爺曾經私下告訴他說,將軍因年過五十還沒有兒子,所以尤其寬仁為懷,曾有不殺一人之誓,今奉旨領兵征剿,實在難為他了。即使在軍營中,將軍仍不輕易罪人,部下有錯多不問,鬧得太凶了也不過婉諭而已。臧師爺曾贈將軍楹帖,有“金剛面目,菩薩心腸”之語,意在規勸,將軍也一笑置之。今日將軍這樣息事寧人,正是佐證。心慈如此,何堪領兵?……
暮色越來越濃。
水面漸漸逸出輕紗般的薄霧,漸漸像飄忽的雲氣一樣瀰漫開來,掩去了兩岸的村落房舍田野,從軒窗看出去,只有前方的河水在霧中閃著昏暗的光澤,遠處的漁火和船燈都暈成淡黃色的光斑。船頭有人開始打鑼喊叫,一聲一聲很有韻律,那是霧中行船互相示警的意思。從前面和後面的霧中,也有或近或遠的鑼聲喊聲在回應著,回應著……
天祿望著站立窗前凝視河上迷霧的將軍,忽然發生錯覺:他天祿和幕府諸人、大營眾人,還有即將集結的各省數萬大軍、南勇北勇,就是這艘艨艟巨艦,將在這位“金剛面目,菩薩心腸”的揚威將軍的率領下,在迷霧中航行。
迷霧中是什麼樣的路,前面隱藏著的是凶是吉是福是禍,真不敢想啊!……
回大營之後,將軍不再提起虎丘之行,一切不了了之。
楊熙從此與天祿結了仇,處處刁難。天祿也樂得隨張應雲辦事,少與這幫小欽差們照面。
不久,將軍下令,大營離開蘇州,進駐各省援兵集中的嘉興,並據臧師爺建議,行文各州縣:凡大兵過境,只須整備車馬船隻,其餘皆令大營支應局供給,以杜絕隨營官員向地方徵求索需。
這樣,天祿的憤慨才平息下來。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