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太夫人和夫人所乘的四艙帶頂樓的大船緩緩南行,終於從視線中消失,一直硬挺著腰、臉上堆著笑的英蘭,頓時散了架,竟像一隻面口袋,軟軟地跌坐在地上,疲憊和勞累之色隨即也就把笑意驅趕乾淨了。
旁邊的天壽不但不來扶,反而跟著也就地坐倒,還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老僕葛成和小廝青兒看著這姐弟倆不成體統的樣子,哭笑不得,又不敢多嘴,只能互相望望而已。
姐弟倆垂頭默坐片刻,還是天壽先打起精神,滿眼憐惜地望著英蘭,說:“姐,真正累苦了你了!……”見英蘭只是勉強睜眼笑笑,又垂下眼簾,還微微地搖搖頭,天壽不由得又添了一句,“要做一個賢婦可太不容易了!”
聽到這句比一般的讚美分外親切和貼心的話,英蘭唇角輕輕一動,帶出一絲既苦澀又甜美的微笑。
上年冬天,大病初癒的天壽趕回山陰葛家,才發現偌大的總兵府空空蕩蕩,只有幾個護院守墓的兵丁,都是葛雲飛生前的親兵,不肯立刻散去,要守護將軍英靈直到逆夷被剿滅。他們當然都認得這個在定海之戰時寸步不離葛將軍的小天壽,唏噓感歎一番之後,告訴他,因為逆夷佔了寧波,還不時四出騷擾,兵鋒所至,近到余姚,離山陰已是朝發夕至,情勢十分危急。為使將軍泉下安心,眾人苦勸太夫人和夫人外出避難,離海邊越遠越好。正好夫人的親妹子托人捎信,邀姐姐一家到她那裡閒住散心,所以全家人都去了鎮江。
天壽趕到鎮江,姐弟重見,自然十分歡喜。很快天壽就發現,英蘭已成為葛雲飛去世後這個大家庭的管家婆了。
由於有捨命奪主屍的大功勞,英蘭在姬妾輩中鶴立雞群,得著了二兩月銀的最高待遇。久病的夫人時不時地以“妹妹”相稱,太夫人還一再表示,將囑請地方官員上表朝廷,為英蘭姐弟報請旌獎,不但天壽得正途出身為吏為官有望,英蘭甚至能獲皇恩封誥也說不定呢!這怎麼不使英蘭感激涕零!
英蘭素來明敏果斷,一旦進到這樣的地位,家中的大小事務便都壓在了她的身上:葛雲飛的隆重的喪葬大禮要她操持;遣散大部分姬妾家丁婢僕要她承擔;由山陰來鎮江,從預備到起程以及途中起居飲食、到了住處的安置等等一應雜務,都要她全管;到鎮江之後家務總攬就更是非她莫屬了。
家務原本繁雜,英蘭又十分認真,事無鉅細,都不肯潦草,極是耗神傷身。難怪天壽第一眼幾乎認不出姐姐了:眼圈烏黑、皮膚發暗,消瘦又憔悴,彷彿老了十多歲。
聽英蘭不無驕傲地說起自己在家中當頂樑柱的情形,天壽不由得歎道:“戲裡頭大賢人都把享虛名而受實禍稱作不智,姐姐你這簡直的是無虛名還受實禍呀!”因為英蘭所作所為,都須以夫人名義施行,好了是夫人持家有方,錯了是英蘭不聽教訓。至於英蘭再三提及的太夫人的重要許諾,只要沒到手,那就是虛的。
英蘭對此卻並不在意,笑著回答天壽說:“難道我空負才具,浪擲一生不成?能施展馳騁一番,不負將軍昔日寵愛,也是樂事一樁!”天壽雖做不以為然狀,心裡又不得不感歎姐姐對姐夫的一片忠心。
夫人的妹夫姓姚,是蘇省數得上的富商,做著錢莊、銀樓和綢緞買賣,在鎮江城內有好幾處住宅房產,他們就住進了其中一所:四進院落,一座雕樑畫棟的玲瓏小樓,還帶著一處有亭台有水榭的美麗花園。夫人的妹妹每天都來相陪,飲食日用她全都包下,樣樣是鎮江城裡最上等的。聽說太夫人喜歡吃揚州二梅軒的蟹黃包子和文杏園的燒麥,姚夫人便每日遣人過江去提兩籠揚州點心來孝敬老人。太夫人原先對夫人的這一門商人親戚看不上眼的,這次倒歡喜不迭了。
天壽冷眼看去,知道姚家也有不少賺頭:太夫人和夫人都是朝廷命婦,葛雲飛將軍為國捐軀更是名滿天下,鎮江的達官夫人們沒有不來拜望的。夫人的妹妹藉以認識了這些平日她想見都見不著的貴婦,以後,這都是她家錢莊銀樓和綢緞鋪最好的主顧。英蘭捨命奪屍的故事也在這些命婦中傳開,備受讚賞,都誇太夫人大賢大德,教子有方,治家有方。
他鄉雖好,終非久居之所。太夫人總惦念著兒子墳墓孤單,一旦得知逆夷已從寧波退走,便急著要回山陰。無奈夫人病體總難康寧,畏懼中暑和旅途勞頓不敢輕易上路。拖到上月中,逆夷破乍浦佔上海的消息傳來,無論如何不能再留,還要將姚夫人全家帶回山陰避難。於是兩家的大包小包、箱籠物件以及僱船雇挑夫等等一應繁雜事務,又都交到英蘭手中。姚家財物之多自不必說,就是葛家到了鎮江以後,受饋贈和購買的東西也很可觀,英蘭已經花大價錢雇了五隻大船,還不一定夠用。
不想,逆夷攻進蘇省的消息,幾天內已經道路傳遍,外間訛言朝夕數變,人心惶惶,移居出城者一日多似一日,城外土匪也就乘機而作,從五月十六日起,西門外天天有遷移避難戶遭搶劫的事情;最厲害的那次,數人煽惑,千百人群起呼應擁上碼頭,竟把一胡姓富商的成百箱籠頃刻間搶劫一空,府縣各官竟也不派人前往彈壓。後來胡姓富商當廳哭訴,才抓了幾名搶匪黨羽,又不重懲,於是城外奸民搶劫之風愈演愈烈,道路再無寧日。
有鑒於此,太夫人當機立斷,保住人最要緊!於是只帶隨身物品和少量金銀細軟,所有大件箱籠,都留在鎮江住處,由英蘭姐弟率領老僕葛成、小廝青兒和五名婢女僕婦、十名家丁看守,等逆夷退走或是道路寧靖之後,再運送回山陰。
英蘭於是又忙著重新收拾打點,將大件箱籠一一清點鎖進空屋,為避人耳目,退掉了合乎命婦身份的大官船,而改租不起眼的四艙民船。昨夜英蘭一夜沒有合眼,為太夫人和夫人準備途中飲食和常用物品,天亮之後又忙著準備車轎,伺候她們用過早點之後,畢恭畢敬地請她們上路,一直送她們到了西門橋碼頭,送她們上了船。即將開船之時,突有官府的巡役上來盤查阻攔,說是上官有命,凡舉家遷移者,一概以搖動人心論處!這些人提刀拿槍,一個個虎吼狼嚎,惡聲惡氣,要沒收船隻拘拿惑眾之徒,說著就衝上船來收纜搶舵,不准起錨。因為乘坐的是民船,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命婦身份,太夫人和夫人受到了命婦從未受到的驚嚇。又是英蘭上去打交道,以婆婆年邁、姐姐病重再三求告,奉送了二千錢才算放行。
這就怪不得太夫人和夫人的船終於開走後,身心交瘁的英蘭倒地不起了。
姐弟倆終於站起身的時候,天壽笑道:“她們一走,姐就能當一回真正的家主婆了!”英蘭雖然勞累疲憊不堪,臉上一直還保持著跟她身份相稱的微笑,聽得這麼一句話,竟眼圈兒一紅,差點兒落下淚來。天壽慌忙問是怎麼了,英蘭拭著淚,強笑著說沒事兒,灰迷了眼睛……老太太和太太在頭上發號施令,少不了出難題使絆子,這麼大一家子事全壓在她一人身上,都讚她英蘭賢惠能幹,少有的當家姨奶奶,可多少難處多少委屈跟誰說去?……
徐緩而清越的鐘聲從城內傳來,在耳邊輕輕震盪,撫慰著他們憂鬱苦痛的心。英蘭抬頭望望,說:“興善庵在敲晨鐘了。我們去燒炷香,保佑老太太和太太一路平安。”
興善庵離他們的住處不遠,英蘭與庵主老尼悟性有過幾次交往,所以她燒罷香被讓進客堂侍茶,悟性陪著說話。
得知英蘭姐弟剛從碼頭送罷太夫人和夫人,悟性連忙笑道:“求奶奶開恩,告訴我個實信兒。連奶奶這般凡事有成算的女中豪傑都趕著把老夫人送出城,莫非那逆夷真的要打進來不成?”
英蘭連忙搖手:“不相干不相干。我們家老太太和太太離家久了,放心不下,家裡著人送了信來,說寧波逆夷已經絕跡,要不是太太身子不好,早就動身了……總督大人和海都統不是都出了安民告示嗎?我看你庵外影壁上就貼的有嘛!”
剛才進庵前,英蘭姐弟還看了一會兒那位駐守本地的京口副都統【副都統:清代軍制,全國官兵,有八旗兵和綠營兵(漢兵)。統領八旗兵的,有將軍、都統、副都統、參領、副參領、佐領、驍騎校等武職官員。副都統為正二品。】海齡的告示,告示上說:夷船遠在上海,並無入江之信,而崇明、福山、鵝鼻嘴、山關一路天險,夷船必不能駛入;即便駛入,本副都統立即提兵出擊,已有制勝奇策,爾民不得謠惑遷移云云。上官如此,也就難怪巡役們對避難出城的居民百般刁難了。
悟性道:“告示作不得數的。奶奶耳目比小尼靈便得多,總有確信兒的。”
英蘭無可奈何地笑道:“我知道的也就是如此。前日還聽提督府的奶奶說,朝廷因夷船將北上山東再攻天津,她們一家要跟隨老爺移防登州呢!”
“哦,哦,”悟性顯然放心了許多,復又疑惑道,“既是如此,為何所有城門天大亮還不肯開、天不黑就關,又把東門用磚泥封死,不是怕夷人打得來又為的什麼?最不可解是滿城捉漢奸,前些日子捉了漢奸還送進衙門監禁拷問,這幾日連問都不問,捉了就殺頭!昨日還在前面一條街上殺了三個哩,也不知道漢奸是個什麼樣子,我看那一個個倒都像是乞丐……”
“漢奸化裝成乞丐來打探軍情也說不定。”英蘭解釋著說。
“若是逆夷不來鎮江,又何須捉什麼漢奸殺什麼人呢?”悟性一臉不忍之色,說得英蘭也只得搖頭連說我也摸不著頭腦,又勸悟性,為防萬一不如及早離開,不管逆夷來是不來,躲一躲總沒壞處。悟性一向清淡清瘦的出家人面容竟也泛上愁苦,蹙眉歎息,說,雲遊半生,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處稱心如意的落腳處,打算埋骨此庵的,怎麼能走呢?……兩人說著,茶水已喝得沒有了茶味,英蘭才想起燒香以後,天壽就沒有離開神堂。
天壽一直跪在觀音大士的神像前。
他雙手捧著燃著的線香,一拜再拜,虔心祝告,求大士指點,然後拿起神像前那對悟性從南邊帶來的檀木卜占板,輕輕朝地下一摔,兩塊占板跳了跳,呈現出一陰一陽的吉相。天壽絕不相信,又摔,不料還是一陰一陽!天壽急了,拿起占板狠命一摔,占板蹦起來老高,其中一塊在地上滴溜溜地轉,天壽眼睛盯著它,心怦怦直跳。是吉相他不相信,嘴裡又在不住地念叨著:千萬可別出來個凶相,就是出來個平平相也不好啊!……他心慌氣喘,連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要的是什麼……占板終於撲嗒一聲停下來,兩個占板又是一陰一陽!天壽愣了片刻,又撲通跪倒在蒲團上,雙手蒙臉,一動不動,心亂如麻。
英蘭和悟性慌忙進來,一看這景象,反倒愣住了。悟性說小爺你佔的什麼事?這不是吉相嗎?天壽皺眉說:“我摔了三次,都是這種樣子!”悟性笑道:“連得三回吉相,難得的佳兆哇,別人求都求不到的!”天壽發急,大聲地連連說:“不對不對!一定不對!無論如何不能是這個樣子!”英蘭關心地問:“你到底占的什麼?”天壽咬住嘴唇,紅了臉只不做聲。
悟性笑著對英蘭說:“男人女相主貴,你的這位小弟日後定是貴不可言了!”
英蘭笑道:“不相關的事,他從小學唱昆旦,言行舉止練成了這副模樣,想改也改不過來了。”又轉臉問天壽,“你倒是怎麼啦?”
天壽能說什麼呢?
昨晚他做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夢,直到現在還清楚得如在眼前--
他在萬山叢中迷了路,山峰聳峙、林密天暗,他滿頭滿身冷汗淋淋,終於沿著一道溪水找到了一個洞口,那溪水像是他家聽泉居的泉水,那洞口又跟幼年時路過肇慶時去過的那個雙源洞相似。他立刻進洞,在石筍石柱間探尋。他在探尋什麼?在找出路?在找丟掉的東西?在找什麼人?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但他能感覺出來,他要找的對他一輩子非常非常重要。
他拚命地找、找,心急火燎,又是恐懼,又是悲酸,又是企盼,又含著說不清的奇怪的喜悅……老天爺!那不是胡昭華胡大爺?那邊昂首挺立著的不是姐夫嗎?天壽撲了過去,卻都是冷冰冰的石柱……
窄窄的路徑拐彎了,裡面竟有個石屋,屋裡竟擺著一張八仙桌和兩張椅子。走得很累的天壽趕緊坐下來歇腿,冷不防對面的椅子上有人說話了:
“伸出手來,數數你的脈搏!”
天壽嚇得幾乎透不過氣,這是亨利的聲音!這是每次他來狀元坊給自己診病時候說的第一句話。天壽習慣地一縮身子,像那時候一樣使勁低下頭、扭過臉,不跟他照面。縱然知道自己已經病得又黑又瘦完全脫了形;縱然知道許多年不見,他絕不會認出當年的小四弟,但天壽寧肯立刻就死,也不願意讓亨利知道真情……
然而,他又忍不住地想要看他,看他的比小時候顏色深了許多的鬈發,看他的深藍色的令人心醉的溫和的大眼睛,看他線條剛勁的豐潤的嘴,看他連著鬢角的拳曲的鬍鬚,看他微微凸出的中間有一道好看的凹槽的下巴頦……他從幼年認識亨利以後,先是跟他本人來往,後來又經常拿出他留下來的紀念小像看來看去,從不像一般人看夷人那樣視為鬼怪狼犬,反倒越看越覺得順眼好看……自從離開寧波,身負國仇家恨的天壽,明知不應該、沒道理,還是時時刻刻地想念他,現在他就在眼前,難道竟錯過?他鼓足勇氣,滿面羞怯,對著亨利抬起了眼睛……
不料亨利很不愉快地冷笑著說:“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天壽像是挨了重重一拳,羞愧至極,恨不能找個縫隙鑽到地裡去。他立刻蒙著臉哭了起來。哭泣中,他隱隱約約覺得亨利站起身,走過來,突然伸出長長的雙臂,一下子就把他摟在了懷裡。他的懷抱溫暖如春,他的面頰和嘴唇柔軟芳香,天壽一時間心身如火、熱血如潮,說不出的焦灼和慌亂,既甜美又恐懼,惶惑間伸手推了一把,亨利叫道:
“你為什麼要推開我?我們從小就發過誓的,你一定得嫁給我!……”
天壽恍然覺得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可是他終究沒有成為真正的女人,他不能得到他在戲裡演的杜麗娘、崔鶯鶯她們追尋的一切。天壽聽得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那是呻吟,是嗚咽,說:我不能,我不能嫁給任何人!
亨利猛然鬆開了他,怒吼了一聲,推開一面牆上的窗欞,跟著就跳了下去。窗下是墨綠色的深潭,很沉悶的咕咚一響,甚至沒有濺起水花,只有一圈一圈的水紋,亨利消失了……
天壽扶著窗框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天還沒明。
枕上的天壽,呆呆地望著漆黑的窗戶,反覆回味、咀嚼著夢中情景,歷歷往事也翻江倒海地再現眼前--
想見他又怕見他。每每想到自己身上那樁最大的秘密,天壽的心就浸進了冰水中。更何況他從演戲中不僅開啟了情竇,也懂得了廉恥。他演過的那些數不清的貞婦節婦,殺身成仁的費宮娥、雪艷娘,捨情取義的李香君,都在時時告誡他;他自己一家因英夷的鴉片和隨之而來的戰禍家破人亡:聽泉居被英夷強佔,父親怒病交加而死,他最敬愛的姐夫在英夷的炮火中罹難,他怎麼能戀上一個英夷鬼子!住在狀元坊的日子裡,他為大姐媚蘭羞愧;那麼自己這一段情,與媚蘭的所作所為又有多大差別?……
在疾病和矛盾中苦苦煎熬的天壽,終於咬緊牙關,下定決心,逃離了寧波。
本以為就此剪斷情絲,一了百了,誰想情生魔障,夢繞魂牽,他難道就擺脫不了它的困擾、煎熬,就真是無窮無盡了嗎?更苦的是他無處訴說,想要一吐心頭塊壘都不能夠。從小如此,現在如此,想來這一輩子都會是如此了。
今天藉著來興善庵上香,天壽以昨夜夢境為由,在神前暗暗祝告,求神指示:他與所戀之人,究竟有沒有緣分,能不能成就婚姻?他明知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卻還是想要試一試。如果占板向他顯示凶相或是平相,他反倒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樣的連續三次吉相,他只能當做是神對他的揶揄和嘲笑,對他的想入非非的懲罰……
站在一邊的悟性見天壽只是不做聲,便笑道:“三卜皆吉,怕是紅鸞星動,小爺莫不有婚姻之喜?”
英蘭歎道:“世事紛亂如此,哪裡顧得上替他說親!只好待事定以後了。”
悟性笑道:“萬事都拗不過一個緣字去。機緣到了,刀山火海也擋不住哩!”
天壽突然撲倒在悟性腳下,嗚咽著說:“師傅,你收我做徒弟吧,我要削髮出家!”
英蘭大驚:“你瘋了嗎?”
悟性也驚異地笑道:“小爺在說笑話呢!”
天壽兩淚雙流,仰著頭,痛苦地哀求說:“我實在沒路可走了,師傅你就收了我給我剃度了吧!不然,我只好去死了……”
記得小時候的天壽極是愛哭,就像是滿身露珠的清晨的嬌花,略略一碰就淚落如雨。經了定海之戰、寧波之病,英蘭很少再看到他掉眼淚了,而代之以沉默,一種包含了最初的冷靜和成熟的沉默。今天這是怎麼了?英蘭生氣地對悟性說:
“不要理他!不知道他心裡有多少花樣兒。我這當姐姐的好歹總能養活他一輩子吧,他倒不肯,今天要搭班唱戲,明天要回家種花種樹,後天又說要去經商,如今可好,竟想出家!有什麼正經!”
悟性笑道:“我說呢,小爺定是糊塗了,一時心血來潮,要出家也不該到我們這尼庵來嘛,你是當和尚的,怎麼好拜我這尼姑做師傅呢?”
天壽張口結舌,頓時臉漲得通紅。英蘭說別在這兒跟庵主瞎搗亂了,早點兒回家要緊。悟性連忙送出神堂。
外面一片喧鬧,人語聲腳步聲亂亂哄哄,三人急忙趕到庵門口,只見人流塞滿了窄窄的街巷,攢動的人頭喊著叫著笑著,擁向城中最熱鬧的大市口。
人群中的青兒看到英蘭姐弟,轉身跑過來稟告說:海都統的手下又在小客棧裡搜到了三個漢奸,立刻就要在大市口殺頭示眾了!其中一個漢奸賊大膽兒,一個勁兒嚷叫自己不是漢奸,還跟那些捉他的官兵說說笑笑哩!眾人都誇此人英雄了得,都要跟著去,看看他殺頭落地還能不能笑!……小爺要不要去瞧瞧熱鬧?……
天壽厭惡地揮手說,“不去不去,快回家。”
悟性歎道:“作孽呀,誰知道他是不是漢奸哩!……”
出門之際,英蘭發現庵門上粘了一張貼子,便指給悟性,三人湊上去看,卻是四句詩:
你是胡人二百秋,拆完廟宇有人收。
紅花出水黃花落,更有胡人在後頭。
悟性皺眉道:“說的是些什麼!胡亂張貼,竟貼到尼庵來了,不成話!”
天壽忽然緊皺眉頭,小聲道:“莫非這前一個胡人說的是滿人,後一個胡人說的是英夷?……”
悟性一聽,大驚失色,哆嗦著手趕緊把紙撕掉,悄聲地叨叨:“也不知哪個短命鬼幹的,這不是要我的命嗎?住不得了,住不得了,還是早早打點雲遊去……”她來不及多說,捏著那紙團兒轉身回庵堂去燒掉最要緊。
天壽望著悟性的背影,輕聲說:“姐,我們也要盡早離開才好。”
英蘭笑道:“有你姐夫這張護身符,用不著擔心。”
姐弟倆都不願看行刑殺人,但回家必須從大市口經過,縱然穿小巷繞彎路,也躲不開滿坑滿谷的看熱鬧的人群,聽不完他們興致勃勃的大聲談笑:
“哈,那人真是條漢子!面不改色,連一丁點兒汗都沒出,我親眼看見的!”
“我親耳聽到他一面笑一面對劊子手說,他是個窮漢,沒有錢,但腳上的新靴子是真正好牛皮,情願相贈,只求老兄把活兒做得乾淨痛快!……瞧瞧,全不把殺頭當回事兒!……”
“他還笑模笑樣兒地一個勁兒地央告行刑官,說他一輩子就愛唱戲,開刀前再讓他唱一口兒呢!……”
“行刑官答應了沒有?”
“不知道哇!……人家臨死之前就這麼個心願,總該答應才對吧?……”
“哎呀!這天色怎麼回事?像是變暗了……”
“你見了鬼了吧,青天白日的,說什麼胡話!……”
從大市口人頭攢動的中心,忽然飛出又響亮又高亢的昆腔: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
《千鍾戮》中這支《傾杯玉芙蓉》,幾乎家家耳熟,人人能唱,所謂“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清代中葉,昆曲全盛時期,許多名劇在全國各地傳唱。“收拾起”是指《千鍾戮·慘睹》一折中第一句唱詞“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不提防”指《長生殿·彈詞》一折中的唱詞“不提防餘年值亂離”。】。但是這位臨刑者的聲調又高又脆韻味又厚,頓時震懾了人心,使上千人聚集擁擠,嘈雜混亂的大市口剎那間靜了下來,人們就像中了魔,瞠目結舌,又驚又喜又怕,任憑那如同浸透了血淚的悲壯蒼涼的詠歎在空中迴旋縈繞,迴旋縈繞……
天壽猛然抓住了英蘭的手,渾身發抖、面色慘白,小聲地說:“天爺!是他!是他呀!……”說著拉了英蘭就朝大市口人群中拚命地擠過去。
這時,人群中卻起了一陣騷動,人們終於發現天色不對頭了:
“哎呀,天怎麼暗下來了!……”
“莫非這殺人行刑觸怒上天?這些人是冤枉的?……”
天色竟越來越暗,眼看著天上的太陽只剩半個,還在一點一點消瘦,遠處街巷傳出一陣又一陣敲銅盆敲鑼鼓的聲音,有人大喊出聲道:
“不得了啦!天狗吃太陽啦!……”
唱曲聲戛然而止,受刑人用他唱曲的極亮極響的聲音大吼道:
“冤枉啊!--”
幾乎與這淒厲的呼叫聲同時,天壽和英蘭也在大叫:“刀下留人!--”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