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知道天壽秘密的,有三個人。
第一個當然是亨利醫生。第二個是布魯剋夫人。第三個人,是陳媽。還有個十一歲的小男孩兒常常來看天壽,他對天壽的秘密不知道也沒興趣,只是喜歡來跟天壽說說話兒,報告許多外面的新聞,也順帶著大嚼一頓陳媽給病人做的中國菜。他大腦袋,瘦肩膀,細長的眼睛總是笑瞇瞇的,露出兩隻尖尖的小虎牙,大家叫他小傑克,都很喜歡他。小傑克是個中國孩子,顯然,他從未把面前的中國姑娘同一年前那個月明之夜在葛總兵遺體邊見到的中國小兵聯繫起來。他跟天壽可說是一見如故,沒有多久就已混得很熟。
布魯克船長有時候也來探望一下,表示問候和關懷,禮節性的味道居多。
有這樣的養傷環境,有這許多人的關愛,天壽的傷口復原很快。
這個小病人溫柔沉默,對所有的人都很禮貌,文質彬彬、舉止優雅;但誰都能看到,她很少有笑容,眼睛裡滿是憂鬱和哀傷,常常望著窗外發呆,多半個鐘頭一動不動,像傻了一樣。晚上也常常被噩夢纏繞,住在隔壁的陳媽不止一次半夜被她的尖叫聲驚醒,要在她身邊安慰好久才能哄她重新入睡。
每天只有亨利醫生來看她的時候,她才顯出片刻的活躍,但也是稍縱即逝,很快又陷入沉默和憂傷之中。亨利醫生和布魯剋夫婦商議,這種情況必須改變,因為憂鬱對恢復健康很不利。於是,不但亨利醫生來得更勤、逗留的時間更長,而且布魯剋夫人和陳媽也對天壽照顧得更周到,用更多的時間陪她聊天說話,還鼓勵小傑克常來常往,逗天壽多說話多笑。
但,並不見效。
心病還須心藥醫,亨利醫生當然也懂得這句中國的俗語。那麼天壽的心病是什麼呢?不久後的一件事,他看出某些端倪。
那天,天壽服用了亨利醫生給她開的安眠藥水,從半夜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把連續幾天的失眠補足了,醒來時覺得有了精神,同時就感到床身在輕輕顫動,耳邊也響著連續不斷的轟轟聲。她很驚訝,忍著疼痛用力坐起身,從圓窗看出去,發現原來熟悉的碼頭不見了,原本可以遠遠看到的金山寺塔不見了。江風在呼呼叫嘯,江岸、岸邊的田地、樹影、小村子都在緩緩後退。一輩子乘過各種各樣航船的天壽,立刻失聲大叫起來:
“船開了!船怎麼開了!……我不要船開走!我不要離開鎮江!……”
陳媽聽到她的吵鬧,趕緊給她端了一杯她最喜歡的冷凍果汁,剛靠近就被她打翻,灑了一床一地。她叫喊著,捶著床捶著胸,又揮手把床頭小櫃上的花瓶一把胡嚕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濺起的紅紅的花瓣、玻璃片和水花差點兒落到聞訊趕來的小傑克和布魯剋夫人的臉上。
布魯剋夫人嘴裡喊著“chaldein!chaldein!”走近天壽,伸手去摸她的額頭,不料平日小鹿般溫良的小病人,此時彷彿變成小狼,狠狠一推,把毫無防備的布魯剋夫人推得踉蹌後退,要不是小傑克在後面用力扶一把,她定會重重摔倒。而天壽還在那裡捶床搖頭大喊大叫:
“我不離開鎮江!……快放我下船!我知道你們要把我賣掉!你們對我好,都是在騙我!就是要賣掉我!……”
陳媽趕緊和小傑克一起扶住夫人,又好氣又好笑地對天壽喝道:“你看你都胡說些什麼!你又是傷又是病的,誰肯買你?”見天壽一愣,她緊跟著說,“夫人好心好意收留你在船上,好吃好住讓你養傷,你這個樣子,可不是忘恩負義嗎?”
天壽呆呆地傻望著夫人,終於紅了臉,低了頭。
夫人問明陳媽和天壽的對話,笑了起來,通過陳媽告訴天壽,等她的傷病養好了,她可以到她願意去的任何地方。是船就要開動,現在正在向南京進發。這是條測量船,一定要在艦隊之前為大家測量航道,避免觸礁擱淺。
夫人話還沒說完,男僕在外面請她,她和善地摸一摸天壽的頭髮,說她過一會兒再來,就離開了小艙房。
小傑克幫著收拾地上的碎片,驚奇地說:“真看不出,你還會發這麼大的火兒哩!”
陳媽換下被果汁弄髒了的被單,邊搖頭邊責備地說:“你怎麼好這樣子對待夫人呢?她是個好人呀!不要說在英國人中間,就是在中國人中間也不容易遇到這麼樣的好心腸!……”
天壽咬住嘴唇,好半天賭氣不響,後來忍不住地說:“你就那麼喜歡給英國人做活兒!”
陳媽絲毫沒有覺得這話在刺她,笑著說:“給誰做活兒不是做活兒?我做過這些家英國人,也有的是刻薄凶狠的,惡雞婆也似的,算工錢的時候恨不得你倒找給她才好!做活兒的誰不想找個仁義厚道又慷慨大方的主人家?能遇上夫人這樣的主人,那是我的造化!”
“可你……”天壽語塞片刻,說,“你就不知道咱們香港給英國人佔了?”
陳媽仍然憨厚地笑著說:“誰佔了,咱們平民百姓也是個納糧上捐不是?給朝廷繳也是繳,給英國人繳也是繳,有啥不一樣呢?要說英國人拿咱當奴才,朝廷就不拿咱當奴才了?咱就是個奴才的命呀!”
天壽氣不過,轉向小傑克。
第一次見面,她就認出了這個曾被她叫做“小怪物”、“小漢奸”的小男孩,原本知道他的身世:父親在第一次定海之戰中陣亡,母親又隨別人走了,撇下不到十歲的他無依無靠,要飯要到英軍營地,幾名海軍軍官喜歡他聰明伶俐收留了他。
天壽一直想問他,可總開不了口,今天藉著這一股憤憤不平之氣,立刻問出了她一直想問的話:
“小傑克,你就不想你媽呀?”
小傑克不以為然:“想她幹啥?她撇下我跟人跑了!”
“那你總該想你爹爹吧?”
“不想他不想他!他領了餉就喝酒,喝了酒就打我娘,我娘挨了他打就回手打我,打得我沒處躲沒處藏!”
“可你爹他是為國捐軀的呀!他是叫英國人打死的呀!”天壽幾乎叫出聲。
小傑克反倒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你這人真怪,打仗可不就是打仗,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他叫英國人打死了,可是也有英國人叫他打死了呢。只有等到不打仗了,就誰也不死了!……”
天壽全然沒有想到這樣的回答,一時噤聲。
陳媽倒很有興趣地問道:“小傑克,等到仗也打完了,你也長大了,幹什麼去呢?”
小傑克說得更加來勁兒:“航海去呀!我在船上可學了不少本事啦!將來,我一定要去周遊世界!水手們說了好多地方的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你做夢都想不到的,可真好玩兒!……只要去航海周遊,我一定能看遍全世界所有的國家和所有的人,白人、黑人、黃人、紅人、綠人、藍人……”
天壽沒有心思聽小傑克嗦,她還沉浸在自己與陳媽小傑克的分歧中。她明明覺得陳媽和小傑克不對,可又找不出話來反駁他們。她想要反駁、想要說明,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心裡憋屈得慌,十分難受,只覺得胸口像是堵著一塊又熱又硬的東西,讓她出氣都不暢了。當陳媽重新給她倒來果汁並和小傑克一起好心地勸慰她時,她竟覺得滿心淒涼,無著無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不知何時,船靠岸停住了。
隨著甲板上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亨利出現在艙門口。
他微笑著說:“小四弟,今天情況怎麼樣?”
望著他溫厚和善的笑容,聽著他親切關懷的聲音,天壽窩在心頭的悶氣和憂傷突然找到出口,忍了多半天的眼淚一下子噴湧而出,她哇的一聲咧嘴大哭,還向亨利伸出雙手,就像受盡委屈的孩子猛然間見到親人一樣。
亨利不知所以,趕緊走過來,天壽竟倚在他的胸口哭個沒完,把他胸前的衣裳都弄濕了一大片。陳媽和小傑克很是惶然,不知道這個古怪的病人哭的什麼。亨利雖然不知內情,但卻被這種不言而喻的信賴和依戀感動,眼角都濕了。他輕輕撫摸著天壽的頭髮,安慰地小聲說:“別哭,別哭,有我在呢……”
布魯剋夫人趕來,問起情由,誰都說不出為了什麼;再看看這個場面,她慈愛地笑了,對亨利說:“她是離不開你,醫生。對她來說,我們還是陌生人,只有你最親近。你本來是天天按時來的,可昨天你沒有來,今天又來得這麼晚,她很孤獨,很憂傷。”
亨利的臉微微一紅,吻過夫人伸來的手,回答說:“醫療船開船前準備工作很多,昨天忙不過來。船在行進中也沒法到這裡來。”他又改用中國話對仍然眼淚汪汪的天壽笑著勸說道,“夫人和陳媽還有小傑克都很愛護你關心你,這些日子不都是陳媽在給你換藥嗎?你的傷口不是都快好了嗎?”
天壽含淚點點頭。
“那你一定要聽醫生的話,就是聽我小三哥的話,好好養病,把身體養得結實健康。過幾天我們的船就會長時間停泊,只要你聽話,不要哭,不要憂傷氣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我就會天天來看你,咱們說定了,好嗎?”亨利像對不聽話的孩子那樣雙手輕輕扳著天壽瘦瘦的肩膀,溫柔地笑著囑咐。
天壽趕緊問:“船要停了嗎?停在哪兒?”
“停在南京下關江口。告訴你,是個好消息。你們的朝廷派了欽差大臣來,要議和了,不打仗了!……好了,快把眼淚擦乾,乖乖地躺到枕頭上去!……”安頓好了病人,亨利又轉過身去把消息詳細地對布魯剋夫人說明。
大哭了一陣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的天壽,目不轉睛地看著亨利,心裡在想,我這是怎麼啦?我不是已經下了決心一輩子不嫁人,也就不必非嫁敵國的亨利不可了嗎?……將來反正隔著幾萬里,不用掛牽也不用擔心,可眼下他還是我最親近的小三哥呀,自己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鬱悶和委屈,他能明白嗎?能幫我解開嗎?而且,我能對他直說嗎?……
正在跟布魯剋夫人說話的亨利,彷彿背後有眼,回過頭來就迎著了天壽凝神的目光,立刻回報她一個知心的溫柔的微笑,甚至還微微地擠了擠眼,讓天壽怦怦然心跳不已,臉上飛紅,趕緊又把被單扯上來蓋住了眼睛……
這一舉動讓亨利心頭一陣戰慄,莫名其妙地十分感動。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克制住自己的激情,對布魯剋夫人說,病人沉默寡言,整日憂鬱,對恢復健康很不利,還會造成精神方面的新疾病。要設法使她高興起來,至少也要轉移她的注意力才好。
布魯剋夫人連連點頭,想了想,說書房裡可能有些畫冊,有風景人物的,也有滑稽畫兒,也許對病人有好處。二人說著就要離開,天壽登時顯得那樣驚慌,眼睛就像從母羊身邊拖走的小羊羔一樣可憐。亨利連忙告訴她出去一小會兒就回來。小傑克也對天壽說,夫人和亨利醫生去給你拿好看的畫冊。天壽這才放心地點點頭。
不一會兒,他們回來了,夫人把帶來的幾本畫冊一一翻給天壽看。天壽看著這些講究透視和立體感的西洋畫,覺得新奇好看,但又一眼一眼地抬頭朝著亨利望,因為亨利雙手背在後面,臉上有種忍著笑故作玄虛的表情,讓她很好奇。
亨利終於忍不住,笑嘻嘻地捧出他藏在身後的寶貝:一面琵琶和一支竹笛一管紫簫!天壽登時臉色發白,怔怔地呆住了。
亨利對天壽的反應很滿意,高興地說:“這是夫人收在書房裡的藏品,準備和她收集的許多東方扇子一起,回英國辦博物館的!但夫人自己還一次也沒有聽到過這些樂器的演奏呢,小四弟,你……”
天壽不等亨利說完,已經急不可待地把三件樂器搶過來,像抱孩子一樣非常珍愛非常心疼地抱在自己懷中,像撫摸孩子柔嫩面龐那樣,輕輕地充滿情義地撫摸著琵琶的絲絃和簫笛的洞眼,不知怎麼的,嘴唇顫抖起來,眼圈兒又紅了。
亨利連忙說:“你見到這些寶貝不高興嗎?你不想讓這些關愛你的朋友們見識見識這些寶貝的魔力,欣賞欣賞你的技藝嗎?”
天壽覺得自己像是著了魔,思緒萬千,在胸中激盪縈迴,非借助這些從小朝夕相伴的絲竹朋友把鬱積在心頭的塊壘吐一吐不可。
她先用笛子習慣地吹了一曲《梅花弄》,嘹亮的笛聲使亨利、布魯剋夫人、陳媽和小傑克四位聽眾吃了一驚。亨利是為它的美妙,另外三人幾乎不相信嬌小病弱的天壽,通過這隻小小的斑竹,竟能發出這樣洪亮的、高飛入雲的聲音。
天壽換了紫簫,用短短的一支《寄生草》,把淡淡的憂鬱和無法言表的優雅傳達給她的聽眾。簫聲當然不及笛聲響亮,但在這樣的黃昏,它傳得更遠,不久,窗外的甲板上就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似乎害怕驚擾了這奇異的音樂,早早就停在了遠處。
久病的天壽還是氣虛,兩支曲子吹過便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額頭上也沁出了汗珠。亨利怕她勞累,勸她停止。天壽卻停不下來,又拿起了她最喜愛也最擅長的琵琶,她把這面四相十三品【四相十三品:琵琶頸部凸起的檔子稱為“相”,音箱上有更多的檔子,稱為“品”。】的琵琶在懷中使勁摟了摟,彷彿在慶幸舊友重逢;然後轉軸撥弦,調好了音,試著一個輪掃下去,彷彿急雨打在荷葉上。布魯剋夫人竟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看看是不是真的下雨了。
天壽一瞬間重新回到了多年習慣的角色中,她的目光凝聚著一種說不出的靜穆和神聖,這目光越過每一個人,穿過艙房的白壁,透過面前的空間,望著極遠極遠的地方。只見天壽左手的纖纖細指分按在品相各音格上,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右手朝四弦一揮,看去很有力,彈出的卻是十分清亮柔美的一聲,彷彿從天上傳來,餘音裊裊,一下子就把在場聽眾的心提得高高的,預想到後面的無比美妙的旋律,人們不由得凝神屏息,生怕漏掉一個音符。
天上的仙樂一步又一步地走來了,走近了……它像一陣春風,吹綠了大地,吹進了繁花似錦的花林。花林笑著搖擺又搖擺,雪白的飛花漫天飛舞。是杏花?是桃花?是梨花?是櫻花?……
樂曲忽而沉思幽靜,忽而輕快活潑,忽而激越嘹亮,忽而柔美深情,真是抑揚頓挫,搖曳多姿。它撥動了每個人的心弦,引起他們的共鳴--
小傑克想起老家的大海,一層白浪花追著一層白浪花;
陳媽彷彿又回到青春歲月,伴著丈夫在水平如鏡、白鷗翩翩的稻田里插秧;
布魯剋夫人眼前出現了蘇格蘭故鄉的濃密而芳香的樹林,楓樹和栗樹的濃陰覆蓋著幽靜的小徑,蜿蜒的小溪流在泠泠歌唱;
而亨利,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看到了紫玉蘭樹下的小男孩,看到了眉間出血的小四弟,看到了穿著雪白紗裙的黑頭髮黑眼睛的小仙女,看到了寶石般閃耀的星空下那雙美麗純潔如天使的大眼睛……
四弦如急雨如珠落的一番輪掃之後,一弦輕撥,就像是晶瑩的水滴落在了鐘乳石上,樂曲結束了。眾人卻像是中了魔法,睡著了似的不動也不說話,全都呆呆地看著懷抱琵琶的天壽。
這是對演奏的最高褒獎。兩年多沒有上台的天壽,又一次體味到久違了的歡快和沉醉,那種成功地顛倒了聽眾看客的自豪。就是在她過去十多年的梨園生涯中,今天這樣的成功也是不常有的,天壽心裡好久沒有這麼舒暢這麼和美了。
小傑克第一個跳起來,撲上前拉過天壽的手看,說:“你這手上有妖術嗎?是不是能用這個什麼什麼‘琶’把人的魂兒吸了去?”
陳媽抹著眼淚,望著天壽只是笑,只是點頭又搖頭。
布魯剋夫人感動得在天壽額頭吻了一下,不住地說:“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親愛的!”
布魯克船長竟也湊熱鬧地從門外大步走進來,右手放在胸前,對著天壽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就朝他的夫人很快地說起了什麼。
天壽注視著亨利,亨利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天壽,他們從彼此的目光中彷彿讀到了很多很多,卻又像什麼也沒讀明白,只有沉醉,只有癡迷。後來亨利走上來,小心地握住天壽的手,低頭在那神奇的美麗的小手背上輕輕一吻,又抬眼望定天壽,用感動得有些發顫的聲音,帶著彷彿在夢中的神情,低聲說:“天哪,你真是一個小仙女!……”
天壽覺得手背像是被火燙了一樣,趕緊抽回來,藏進被單裡,心頭像小鹿亂撞,窘得差點兒掉淚,但絕不是因為痛苦……
布魯克船長走來拍一拍亨利的肩,亨利一驚,才定了定心,回過頭去聽布魯剋夫婦對他說了好一陣,不住地向天壽示意。亨利於是來對天壽說:“布魯剋夫婦非常欽佩你的技藝,也被今天所聽到的東方音樂的魅力所征服,他們希望能把你和你的音樂介紹給更多的朋友,到南京之後,一定會有相當長的停留時間,如果你能在那時候再作一次表演,他們夫婦將會非常感謝。”
天壽一聽就慌了,說:“你們又要攻打南京了嗎?”
亨利和布魯克船長一起安慰天壽,說璞鼎查爵士是用攻南京來逼迫你們的朝廷盡早達成和議,結束戰爭,不會真的攻打南京;談判總要討價還價,不可能三五天就談成,所以會在南京城外等不少日子。布魯克船長還再三安慰天壽說,和議一定能談成,你們的朝廷會屈服的,因為他們已經不敢再打了,也禁不住再打了。
一瞬間,天壽又被恥辱感壓倒,剛才突如其來的成功的沉醉頓時煙消雲散。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幾乎咬出血來,頭垂到胸口,感到有些透不過氣。
亨利見狀,對眾人說,病人今天太累了需要休息。布魯剋夫婦很客氣地告辭後,小傑克和陳媽也跟著出了艙,亨利為天壽把脈,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這才安心地在床邊坐下。天壽想要說什麼,亨利把食指豎在唇上輕輕地噓了一聲,示意要天壽閉上眼睛,安靜地休息。
過了一會兒,陳媽給醫生和病人送來茶點的時候,見天壽像個很乖的嬰兒一樣靜靜地睡著,唇角微微裡凹,露出一點笑意;亨利手中拿著一本翻開的畫冊,眼睛卻癡癡地落在他的病人的臉上。陳媽輕輕地咳了一聲,才把亨利驚醒過來,他對陳媽笑笑,說:“你看她睡著了是不是很像個小天使?”陳媽笑著連連點頭。
天壽被叫醒後,精神恢復了不少,他們兩個一面吃著茶點一面輕聲地聊天,一會兒說起布魯克船長的聚會,一會兒商量要是布魯剋夫人真的要收天壽做養女怎麼辦,一會兒又扯到亨利在皇家外科醫科大學求學的經歷。天壽也不時說起梨園戲班子和戲台上的種種笑話,總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好像總有很多話要說,總也說不完。亨利說得多,天壽說得少,亨利避免提到眼前的戰爭,天壽也決不涉及自己的身世和經歷。香港、定海、寧波這些字眼,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
不過,在他們兩人的感覺中,說什麼怎麼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在一起的那種無可比擬的親切、自由、知己、彼此信賴、互相吸引。這是他們跟任何別的人在一起都感受不到的。
所以,當亨利告訴天壽說,以後連著三天,艦隊要連續航行,他必須在醫療船上工作,不能來陪她的時候,天壽難過地低了頭,兩隻手互相絞纏著,好幾次欲言又止。亨利保證一停船就過來,並要天壽保證這三天遵從醫囑。
天壽沒有抬頭,小聲說怕自己睡不好覺。
亨利留給她一些安眠藥劑,還要她做些適當活動,以促進傷口的癒合。
 

《夢斷關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