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熙二年。
春到得早,正月就河開雪化柳吐芽。京師的路面像翻了粥鍋,處處泥濘。不料暖過幾天,又下雪了,扯棉飄絮也似的,漫天飛舞,密密麻麻,把天地間的一切都包籠進那張巨大的白慢之中。拱衛著紫禁金閥的八旗內城,一時人蹤稀疏,九衡寂然。從黎明到正午,蓬鬆的積雪將近半尺厚。大雪天不得不出門的行人可就遭了殃。
鼓樓東街,一輛五馬高車和‘輛一馬轎車,相撞後一起陷入泥潭!這一撞很兇猛,不但雙雙不能動彈,連車身都撞得變了形,車門車窗打不開,車中人成了 籠中囚徒!
車中人竟都是女子 !二馬轎車內哭聲高一陣低一陣,一直沒有停止;五馬高車內卻傳出驕橫的脆生生的斥罵:
“該死的奴才! 你們倒使勁兒給我推呀!· 一再推不出來.拿你們一個個都杖死!
這南來北往的通衙要道堵塞一個時辰了,前前後後被阻的車馬排成長龍,都在叫罵催促。管事模樣的大漢,頭上騰騰地冒著熱氣.,邊使皮帽子抹汗,一邊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十幾名跟班:
“再推再推 這可是大路,不能鬧著玩兒丁快! 趕馬!都上手推!一,二,三:'
十幾個人拚命呼喝著號子,鞭梢甩得“僻啪”響,二十隻馬蹄一氣亂蹬,那車只是不動。管事急得跳腳亂罵,眾人累得倚著大車喘氣。
“鋒撞膛鑊!… … ”飛雪織成的慢幕那邊,傳來沉重的喝道鑼。眾人細細一數,竟是十三棒鑼,來廠一位柄政輔國極品老大人!管事變色.眾人驚慌,忙不迭地退到路邊迴避。喝道鑼越來越響,兩匹高頭大馬載著擊鑼的騎尉從茫茫雪簾中鑽出來。後面,一對對手執旗槍、金黃棍的儀仗騎尉絡繹不絕。橫在路中的這兩輛馬車把儀仗衛隊擠縮道側,使後隊的中心- 一柄杏黃傘停住了。
傘下.大人騎著黑馬,鐵塔一般威嚴,貂帽低低地壓著濃眉,一領風雪大擎更襯出他英姿挺拔。他抬手拿馬鞭一指馬車,鷹眼略略閃動,問道:
“嗯?'
只這一聲,護衛們如老鷹抓小雞,把管事拎到大人馬前。管事一頭跪在雪水泥濘中,察告時倒不失兒分大家氣派:實在不是有意擋路,驚老大人的駕。
“哪一旗的?”聽管事一口地道的滿洲話,大人開口問。
“回老大人,孔公主府下。”
“哦?· · 一那邊一輛呢?'
二馬轎車的車伕趕緊跪下:“回老大人,正白旗八答牛錄下… … ”哆哆嗦嗦,後半截已說不真切了。
大人催馬向前,對馬車打量一眼,竟翻身下馬,隨從們只得跟著離鞍。
大人皺著濃眉,點手招來儀仗旗衛,從他們手中取來八根金黃棍,每四根合在一起,試了試軟硬,頭也不回地問:“車上有人?'
“回老大人,公主現在車中! ' '
“回老大人,車裡是家主爺的小格格瑪爾賽… … ”“呼”的一陣勁風,大人脫去大擎,緊緊袖日,渾身一舒展,骨骼關節“喀啦喀啦”山響,使他愜意地瞇了瞇眼睛。眾人被這氣勢鎮住,大氣也不敢出了。
看準車底兩後輪間的車軸,他把金黃棍分兩組深深插進兩車軸下的泥水中,不容反對地喝道:
“聽我號令,車伕趕馬,其餘人走開!'
車伕誠惶誠恐,趕忙勒緊綴繩,舉鞭靜候。
眾人遠遠站在大雪中。懷著說不清的敬畏.彷彿望著一尊天神。
“趕馬! ”一聲令下,車伕的呵叱與鞭聲齊響,所有套繩盡都拉得又直又緊,一七匹馬揚鬃刨蹄、打著響鼻喘著粗氣,奮力向前掙。大人雙肩各扛著四根金黃棍,撬那深陷泥中的後輪。棍子向著地面彎過去,彎過去,彎成新月,彎成滿弓,彎成半圓,令人擔心它們即刻就要折斷… …
只見大人猛一挺身,大喝:' ’起丁”恰似半空雷震,那看不3
見的濃縮的力,以舉鼎拔山之勢驟然爆發,了又根胳膊粗細的金黃棍“喀吧”一聲齊齊折斷,同一瞬間,兩輛馬車的後部一下子從泥裡掀出來,' ‘轟隆隆”一片巨響,七匹馬向前猛衝,眨眼間箭一般飛出十幾丈,泥水四濺紛飛,“劈里啪啦”亂響!旁觀的人們,連大人的護衛在內,都忘了禮儀、忘了敬畏,不顧身份地哄然喝彩:
管事搶上來叩頭道謝。
大人面不改色,日不喘息,大手一揮,制止管事絮叨,對他正眼也不瞧,只管鬆了袖口.彈彈身上的泥點子,聽任隨從為他披上風雪大髦.便要返身上馬:
五馬高車的門“嘩啦”打開,身裹續緞貂裘披風、滿頭珠翠、華貴耀眼的公主跳下車.氣急敗壞地衝到二馬轎車跟前,一腳踢開車門,揪出車中女子,“啪啪”扇了兩個耳光,嘴裡罵著:“賤脾!該死的奴才!賠我的如意!'
女孩兒不過十六七歲,又驚又怕又怒:“你!你怎麼動手打人?'
公主府的從人趕忙擁過去,管事力圖轉移視線,息事寧人:“察公主,多虧這位大人解咱的危難!'
公主轉臉,看到一部濃密的絡紹鬍子裝點修飾的剛勁突出的長方下巴、有楞有角輪廓鮮明的面龐和一雙威嚴沉著光閃閃的鷹眼,略征了征.微微點頭道:
“哦,是鰲拜大臣!'
“鰲拜請公主安。”他淺淺打了一千…… , “不知她怎的冒犯了公主了”
“我選的一枝ˍ卜好如意,要進宮進獻皇額娘,被這賤啤的車一撞,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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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兒不服地揚起頭:' ”是公主你撞獷我!我們車走得好好的,公主的車從後面趕仁來硬要超過,直把我們挫進泥坑,你那車才… … ”
公主雙眉高高一挑:“大膽,竟敢回嘴!… … ‘, 女孩兒扭開臉,低聲嘟嚷:“又不是正經主子,明明的蠻子根兒,神氣個啥… … ”
公主粉面“刷”地通紅,怒喝道:' ’你說什麼! ? ' 幾乎與公主同時.鰲拜也大聲斥責那個叫瑪爾賽的姑娘:…… ’你給我住嘴!”叮是誰敢說他隨斥責送過去的銳利目光中不是帶著讚賞呢?
不等公主再說下去,道邊忽然躥來一個人影,高呼著:“輔臣大人。 冤枉啊!… … ”
可這尖厲刺耳的聲音還沒落地,就有一團沉重的東西飛過半空,砰然落地,摔進泥潭.濺起一片烏泥。眾人走睛看時一名儒生己在泥潭中掙扎,滿身滿頭污穢,不成模樣了。想必是他衝到大人跟前,護衛防他行刺,一腳踢開的。
儒生不管不顧地跪在泥中,可憐巴巴地喘著氣,大聲哀告:“老大人老大人」晚生天大冤屈,求老大人做主了… … ”一名護衛粗聲喝道:“輔政大人不理民辭,有冤情往地方有司上告!'
這樣的插曲,想必慣經,鰲拜彷彿沒有看見,自管繼續解決方才‘的糾紛,向公主一揖:
翻公主尊貴體面,向來不與下人奴才汁較。”
公主瞅他一眼,略一沉吟,粉面上隨即泛上薄薄笑意:“鰲大臣能得先皇恩信,遺沼輔政,果然有見識}'
“不敢當.”鰲拜依然容色嚴肅,“公主出行,理應儀衛開道。”5
“我要是也帶許多儀衛,今兒這路可就更擠不開了了”公主說罷一笑,登車而去。
鰲拜日送公主一行走遠,也不再理睬那輛二馬轎車,自顧回身上馬,滿意地注視著緩緩流動起來的長隊車馬。
喝道鑼又‘’幢幢”響起,杏黃傘、圓金青扇護從著鰲大人走了,走進飛雪的簾攏。
儒生突然拿出生死成敗在此一舉的勇氣,尖聲大叫,蓋過了震耳的鑼鳴:
“江南蠻子蓄謀反叛,連輔政大人都不管,還有誰來管哪!
杏黃傘微微一蕩,再次停住。鰲拜下頰一點,儒生便被架到他馬前,雙膝跪倒。大人對滾成泥猴一樣的告狀者略掃一眼,皺眉道:' ’說!'
“察老大人!晚生嘉興吳之榮,狀告湖州莊廷錢、南得朱佑明及海寧查繼佐、仁和陸健等一十八江南名士,私刻明史,低毀本朝,實屬大逆不道!
這位吳之榮滿語說得極好.滔滔不絕,咬牙切齒,教人難以相信他也是漢人文士。
輔政大人濃眉越皺越緊,幾乎連接在一處,眼睛也漸漸收攏,彷彿了t。 上了。又一句簡單問話:
“憑據?'
吳之榮肩膀一聳,背上那方力一正正的小包袱拱了起來。護衛解一F ,取出裡面用層層油紙細.合包裹的一函書,雙手本上.鰲拜看也不看.只示意收存,仍舊半闔著眼聽儒生慷慨陳詞,頗像一隻打磕睡的兀鷹。
“… … 這就是莊廷憂撰寫、查繼佐陸健等人列名參校的私刻6
認明史》 。所有指斥本朝之逆詞,晚生都一一標明,去年晚生曾以此書狀告於杭州將軍及浙江巡撫台前,不料封疆大吏貪贓受賄.使晚生一片忠義之心付於流水!晚生見列名參校者皆江南名一! 前朝豪貴,料想其中必有結黨謀反情事,是以不俱艱辛,千里迢迢趕來京師,抱書擊登聞鼓以進,卻又石沉大海。萬般無
奈,方攔馬告狀… … ”
鰲拜濃眉一聳,鷹眼倏開,
閃過一道強烈的光芒,混合著
憤怒和興奮,神情頗似躍躍欲起搏擊獵物的猛虎。他的聲音越加低而月、厚:
“帶回去,細審! '
輔政大臣受理明史案的消息,比旋風還快,立即在朝中傳遍,激起一片狂歡!
自順治皇帝去世以來.滿洲親貴大臣已經好幾次嘗到這種箭上弦刀出鞘、只待出手必見大勝的狂喜了 :
康熙去位後的第一批革除新政、恢復舊制的救令,使他們多少人高興得落淚,不膏撥開雲霧見青天;
江南哭廟案性‘、奏銷案又、通海案芯等十宗大案下來,殺一小批、整肅一大批,狠狠煞住南蠻子的氣焰,一平他們胸中長期積蓄的委屈和怨憤;
如今又來了個明史案,那些禁鶩不馴的蠻子文士,還敢不川
1哭廟案:吳縣生員金聖歎、倪用賓等因順治之喪聚哭於文廟.從者千人,遞揭帖告縣貪酷。興大獄拿間.廣為株連,斬十八人。
2 奏銷案:以拖欠錢糧為名,將江南紳樸士戶一萬三千餘人翱革問罪、枷責鞭撲.
3通海案:追究順治十六年響應鄭成功玫金敏的江南士民,廣為羅織,牽連無窮,凌遲三十八人、斬八十九人、紋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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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住尾巴、老老實實地聽喝嗎?
喜氣到處瀰漫。繁拜上朝時一重重宮門侍衛高喊‘’伊裡!' 向輔臣致敬,聲A - -都格外響亮,站立得格外挺直,一雙雙年輕的眼睛裡,滿是愛戴和仰慕,就像當年他在保和殿戰勝喀爾喀蒙古大力士之後一樣。鰲拜不動聲色,昂然而過。他越是對這些年輕人的崇敬完全不理睬、不在乎,他們越是愛慕他欽佩他,他的經驗如此。
鰲拜抬腳跨上輔臣值房的石階,頭頂}:滾來一串爽明的笑聲:“哈哈哈哈!鰲兄,了不起!又網住一條人負:' 不用問,這是蘇克薩哈。他竟然領了遏必隆親自到門前迎接,不僅禮重情厚,也足見他實在很高興,那張漂亮的、膚色滋潤的臉膛兒佈滿了笑,如春風拂面,暖意融融。相比之下,黃黑面孔的遏必隆遜色多了口
鰲拜心裡未嘗不得意,但他這個人生性嚴肅,難得一笑,此刻說出的話.仍帶著點兒怒氣:' ‘可恨松魁,身為杭州將軍,竟把這樣的逆案輕輕放過,就為那麼幾個子兒! '
三人說著進了值房。首輔索尼還沒有到,話題自然就是明史案口
莊廷錢的《 明史》 ,基本上照抄朱國禎的《 明史分,但補寫了崇禎一朝、據實記載了滿洲的崛起及其人關的屠戮。聽以鰲拜說明案情後,生氣地說:
”罵我們祖宗的書不燒,罵我們祖宗的人不殺,我們還有臉活在世上丫”
“該殺!該燒)得叫他們知道厲害!光皇帝對他們實在是寬大無邊一了 ,就連響應鄭成功攻金陵的叛臣叛民都不肯問罪· · 一”蘇克薩哈義憤形於色地說著,忽然眼珠略略一轉,降低8
了聲調:”太皇太后會不會有異議了”
“絕不會!”鰲拜直率地一口接過來,“自皇卜登基,太皇太后從沒駁過咱們的面子。如今大下太平,八旗興旺,她還不高興?老人家的心思全擱在拜佛和皇上身! ,你說是不是,遏大臣?'
鰲拜性情直爽,最令人稱道。輔巨議事,總是有什麼說什麼,而且敢說政做。他也頗以這一點自詡,不時拉出謙恭少言的遏必隆作反襯。
果然,遏必隆想了想,說:“也是。老太后對佛事很虔誠呢。”蘇克薩哈睬獷遏必隆一眼:“二位,別那麼放心口前兒個咱們議的那幾個人幾件事,忘了了… … ”
頭一個,魏裔介,左都御史。
順治十八年八月初八,輔臣令戶部照明末練晌的數目.向全國各省加派征銀六百萬兩,限三個月解送進京,理由是修建孝陵及滇閩用兵。
八月十三,這個魏裔介就上奏折反對,說什麼“兵晌正賦如果足用,加派錢糧即應停止,為百姓即所以為國家,乃培根本而長治久安之要也· · 一”
輔臣本當不理睬,只是他這一套太冠冕堂皇,廢除明未練銅,原是大清入關後的第一德政,就此一筆勾銷,許多滿洲親貴大臣也覺不妥,又有內三院漢大學士李蔚等人反覆勸解.婉言曲喻,不由輔臣不躊躇。
太皇太后竟也知道了這份奏疏,雖然對加派一事隻字不提,卻不住稱讚此疏忠心體國、有識有膽。四輔臣不好堅持,只得於八月一t 一八下諭,除順冶十八年已加派外,康熙元年停止。第二個,龔鼎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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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是托了輔臣之力才得以復起的。大約想繼錢謙益為文壇領袖,對漢人士子,但凡有幾分文才,他便推重引薦,資助貧乏,得了個“汲引英賢如不及”的美譽。
奏銷案遍及天下,兩江紳拎無人得免,朝廷還要追迫窮治之際,此人隱然以文士救星自居,上了一道特疏,請寬奏銷。文章寫得漂亮,竟使太皇太后當著四輔臣琅琅背誦,稱道不已。輔臣原意要在天下各省都“奏銷”一番的,終究不好駁太皇太后的面子,好在氣焰最囂張的江南士紳已然沮喪,奏銷的事也就漸漸鬆了。
第三個,孫廷拴。
此人仗著首發倡議,尊莊太后為太皇太后,又率九卿上書請舉行即位大禮而獲兩宮好感,竟不時與輔臣姐齡。議大行皇帝謐號那次最為激烈,他竟說“大行皇帝龍興中土,混一六合,功業同於開創,應滋為高皇帝”。
輔臣手持大行皇帝的“罪己詔”,堅持謐為章皇帝。孫廷銼之議自然作罷。只是此人長期供職戶部,是順治朝獎勵開荒的功臣。田賦總是要征的,荒也還得要開,縱然他不肯依頭順腦,也不能拿他怎麼樣,聽之任之而已。
幾個不馴服的漢臣何足道」
然而,今年初,首輔索尼順應太皇太后的巧妙示意,魏裔介竟升古稱“天官”的六部之首- 吏部尚書!所留的左都御史缺竟補了龔鼎擎}最令蘇克薩哈憤慨的,是孫廷拴這個倔巴兒頭,竟拜內秘書院大學士!
蘇克薩哈眨巴著眼,看看兩位同僚,不無疑慮地說:“拿這些歸攏了細想去,老太后的心意咱們未必都揣摩透了,不然,這算什麼意思?遏大臣,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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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必隆面露優色:“也是,老這麼暗示借喻的,還真摸不清太皇太后的心意呢!'
“我不信! ”鰲拜瞧著遏必隆說,“什麼心思?婦人心性免不了愛聽奉承。孫廷銼上尊號,買得老太太高興罷了了再說,揀幾個順心聽話的漢臣給點兒甜頭,也是該的。”
見鰲拜理直氣壯,果是有底,遏必隆頻頻點頭,口稱“也是也是”,拿眼睛去看蘇克薩哈。只見他斂起笑容,正色道:“鰲兄不可大意。套一句蠻子文給給的話,叫作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小事引出大亂子,不是沒有先例I '
蘇克薩哈的侄女嫁給鰲拜的侄子,二人是姻親,每當話說到緊要處,蘇克薩哈就稱一聲“兄”。
鰲拜瞇了瞇眼睛,彷彿覷定那虛幻中的“青萍之末”,說:“我料定這三員漢官背後有人,不干老太后的事。”
蘇克薩哈柔潤的鼻翼輕輕翁動,機敏的目光直射他這位親家的剛毅面孔:“你是說,湯?'
“對!就是那個比南蠻子還蠻的洋鬼!去年他做七十大壽,在京的漢大臣全都跑去奉承討好,尊他什麼‘聖人夕,真見鬼!最賣勁的又是這三個}… … ”鰲拜燻黑的雙顴泛出一片惱怒的紅潮,牙齒“格格”響。大約意識到不合宰輔良相的應有風範,他到底斂回高揚的濃眉,換了一種較比平穩的聲調:“湯若望終究是老太后的義父,咱們不好就動他,可那三個跟咱憋著勁的傢伙,還不該訓戒?阿瑣木丁赫侖!' , 兩個當值的筆帖式連忙進屋,躬身聽命。
“傳魏裔介、龔鼎孽立刻來見}'
筆帖式飛跑而去。
蘇克薩哈笑不卿兒的故作驚訝:“鰲兄,你這是?'
鰲拜正色道:“剛才你頭句話不就誇我網住一條大魚麼?一個大好由頭:'
史部漢尚書魏裔介、左都御史龔鼎尊一進門檻就雙膝跪倒請命。鰲拜沉著臉,一字一句地斥責:
“南人寫《 明史戶,辱罵我滿洲祖先,罪該萬剮!吳之榮擊登聞鼓告御狀,都察院為什麼不受理?浙江省府州縣多少吏員在其中營私舞弊.史部為了「麼不杳不問?'
蘇克薩哈鼻子裡哼出冷笑:“二位請回去查查看,參與此事的文人.在哭廟案、奏銷案、通海案中是否掛名?'
遏必隆點點頭:“也是,真該查清楚,有前科一起算賬:' 蘇克薩哈忽然笑著對遏必隆擠擠眼:“遏大巨,我送一個稚號給你-一‘遏也是’如何?”說罷哈哈地笑起來。遏必隆毫無溫色.隨和地一起笑了。
鰲拜不滿地瞅了兩位同僚一眼,正要說句很沖的話,忽見蘇克薩哈朝自己遞眼色、努嘴指向跪著的二漢臣,沒事人似地間:“聽說前兒個你又去西山狩獵了 ?射著虎了麼?' “三虎二熊。怎麼著,再送你一雙熊掌?’卜鰲拜尚未摸著頭腦,照實回答,目光送出疑問。
蘇克薩哈拱拱手笑道:“承賜承賜.有一雙儘夠受用,果然肥關無比,不愧!II 珍之首! ”他接著興致勃勃地說起熊掌的燒炙火候、作料等等。恍然而悟的鰲拜、遏必隆也跟著大談獵虎獵鹿、好馬勁弓,越說越熱鬧,把兩員漢大臣晾在一邊,似乎忘卻了。
大清人關之初,規矩是漢官渴滿官必跪,滿官不叫起不得起;戶晚治帝親政後作了變通,漢官渴滿官跪行一禮後便自行起身,而今又恢復了旱先的禮節,魏裔介和龔鼎孽只得長跪不動12
吏部尚書倒還泰然自若,彷彿寵辱不驚;左都御史年紀大一。 ’兒歲,不免有些搖晃。
“安王爺駕到!'
門外筆帖式大聲察告,打斷了三位輔臣的說笑,止待出門相迎,安親王岳樂已大步走進值房。他一眼看見跪在門邊的兩名漢大臣.心裡就明白了一大半,於是昂然在ˍ〔位坐定,受輔臣跪拜-一任何巨下見王爺,必得跪拜,王爺不叫起,也不能起。
岳樂面色陰鬱,滿腹心事.一向明亮的眼睛,變得暗淡,他依次打量跪著的五個人,好半天,刁一用平緩的聲一音說:“魏天官,龔總憲,起去。”
兩名漢大臣站起身,對安親王再拜而退,臉ˍ吐毫無表情口岳樂目送他倆出了門,才從油中取出一紙:
‘三位起吧。看看這個。午門外宮牆。 - -貼著的二”蘇克薩哈接住,是一張揭帖,筆跡秀逸灑脫,縱橫滿紙的墨點頗似淚滴,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少小休勤學,文章誤了身。遼東千萬里,儘是讀書人!
蘇克薩哈把揭帖遞給同僚。 遏必隆連連搖頭,鰲拜乾脆不高興地說:“咱從來不認得蠻子書!, ,
岳樂黑眉一聳,盯了鰲拜一眼。蘇克薩哈趕忙打圓場,朝遏必隆和鰲拜解釋:“這像是從漢家小孩兒開蒙的勸學詩演化來的。那勸學詩說: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如若這麼、一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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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樂面容平靜,聲音卻很壓抑:“這分明是在抨擊朝廷屢興大獄,壓制士人,動輒殺頭流徙,有意譏刺:'
鰲拜皺皺濃眉:“一也不算什麼大事口令巡捕追查,殺上幾個就老實了。”
岳樂的眼睛閃電般一亮,又很快收斂了光芒,只輕蔑地注視著鰲拜,彷彿在看一頭執拗的蠢驢。半晌,他慢慢地說:“這幾年朝廷文治不見精彩,諸輔臣作何感想?'
蘇克薩哈知禮地賠著笑臉,遏必隆全然不知所措,鰲拜則緊閉著大嘴緊皺著眉頭.誰也沒有搭腔的意思。
岳樂冷冷地繼續說:“先皇帝稱道過金聖歎的才學,哭廟案起,把金聖歎殺了;先皇帝欽點狀元徐元文、探花葉方藹,奏銷案起,徐元文降蠻儀衛小吏,葉方藹又因欠一文錢而革去功名;如今又要起明史案,其中查繼佐、陸健等人是先皇帝屢請未起的賢士,是不是又要藉機除掉?'
輔臣們又來一個半晌不答。鰲拜忍不住,莊容正色,拱手低頭答道:“先皇遺詔說得明白,拿‘漸習漢俗、偏用文臣、委任漢官’為罪過的口”
紅暈猛然泛上岳樂的面頰,他不覺提高了聲調:“你們動輒說什麼率祖制復舊章,以符先帝遺意,其實,把先皇帝費盡心血始見成效的文治大業,毀壞殆盡了!'
蘇克薩哈趕緊躬身請了一安:“王爺息怒,奴才們怎敢衝撞王爺,只是,王爺莫怪奴才直言,我四人受先皇遺詔輔政之時,諸王貝勒都曾在大行皇帝靈前立過誓,決不干預掣肘的!' 岳樂面色一寒,不由咬緊了牙關,一時無話答對。蘇克薩哈一直討好地笑著,眼角笑紋如扇摺似的牽動著額頭和面頰,說話的聲調塗了蜜似的甜,蜜裡卻包著蜚人的刺:14
”王爺不愧我滿洲文學世家.要不是漢習濡染太深… … ”這笑臉這聲調是這樣可惡,一直隱忍著、力圖表現出冷靜大度的岳樂突然控制不住,勃然大怒,猛地起身,兩步就逼到蘇克薩哈面前,」一伸手,連朝珠揪住他胸口的外褂,對著那張不懷好意的笑臉,“啪!啪!”左右開弓,重重扇了兩耳光,隨後放手一推,大步衝出了輔臣值房。
三位鋪萬驚怒交加,相視愕然。自輔政以來,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遏必隆幫著收撿被揪斷的朝珠,蘇克薩哈一屁股坐在炕沿七,不住冷笑,正遇上鰲拜投過來的陰沉沉的日光,他紅腫的面頰抽搐起來,弄得漂亮的相貌走了 形,恨恨地說:
“不能這麼就完!'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