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哎,你們聽我說呀!」黃宗羲興沖沖地擺一擺手。由於碰上了這批朋友,而且感到完全有把握說服他們,使他們在未來的較量中站到自己的一邊,現在黃宗羲奪取勝利的信心甚至更足了。「事情是這樣的——」他說。於是,他從大半個月前在秦淮河李十娘家的那一場聚會追溯起,把陳貞慧如何在鄭元勳那裡聽到了消息,他們如何分析研究,得出主謀者就是幾社的結論,又如何準備反擊,以挫敗這個陰謀等等,向大家說了一遍。為了證明推斷無誤,他特別列舉了幾社的頭頭夏允彝的老師張賢登當年如何同東林人士為敵,這些年來幾社之徒對社事如何消極敷衍,同大家如何離心離德;張溥死後,他們又如何一反舊態,積極活動,企圖篡奪社內大權的種種「劣跡」。末了,他興奮地環顧著大家:「列位,幾社之徒雖則猖獗,但終敵不過我同人君子的浩然正氣。弟已料定他們必敗無疑!但一場劇鬥,恐亦難免。
    小弟不才,已決意奮然前驅,直攖其鋒!不知列位社兄屆時亦能投袂而起,助我一臂之力乎?」
    在黃宗羲熱烈陳說的當兒,朋友們始終靜靜地聽著。這自然是由於他們很想弄清這個消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當黃宗羲說完之後,他們卻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好大一會兒,沒有人做聲。
    「哎,列位,怎麼樣啊?」黃宗羲忍不住了。
    「太沖,」嚴灝拈著稀疏的黃鬍子,遲疑地說,「這事……只怕還須持重為好。」
    「怎麼?」
    「請恕小弟孤陋寡聞,適才聽兄說了,方知這阮圓海乃是欽定逆案中人。既然如此,又有誰敢為他翻案?只怕幾社他們也是胡亂說笑而已,次尾、定生他們卻拿來當真,硬要爭這一口氣,又何苦來?」
    「太沖,」鄭鉉也接了上來,「小弟早欲勸兄,此類無謂之爭,竟是躲開為是。
    弟見你跟著定生、次尾他們,一天到晚爭來吵去,勞心竭力,不知到底有何得益?
    不如趕早撇開,一心一意把幾篇時藝琢磨精熟通透,倒是正經!」
    「乖乖,若是當真鬧將起來,可不得了!」嚴津吃驚地笑道。也許想像到一旦紛爭大起之後那種不可開交的情景,他興奮得直眨眼睛,「熱鬧,嘻嘻,有趣!」
    他神往地說。
    「你就知道瞎起哄!」嚴灝瞪了弟弟一眼,又勸解黃宗羲:「『太沖,同社之內,以和為貴。幾社他們縱有不是,要麼忍讓著點,要麼私下說他幾句就完了,又何必在今日大動干戈?一則掃了大家之興,二則傳出去,也難免外人笑話。」
    「嗯,依弟之見,此事莫非竟是阮圓海造作謠言,意欲蠱惑人心,擾亂我社局麼?」一個名叫江浩的黑瘦儒生忽然說。他為人。
    向沉默寡言,直到這會兒才開口。
    「哎,這怎麼會!」黃宗羲氣急地分辯說,「此事出於鄭超宗之口,怎麼會是阮圓海之謠言?非是弟等好鬥樂爭,實因此事關乎社局興衰,家國存亡,斷難坐視。
    如今奸謀已生,逆像已見,絕非口舌所能挽回。若不痛加懲戒,清掃門庭,則社事更不堪問!列位若不視小弟為狂悖無知之人,還望明鑒此理,同生義憤,存此一段公論,以寒天下亂臣賊子之膽!則社稷幸甚,復社幸甚!」說著,向大家深深一揖。
    這麼一來,朋友們都不做聲了,但仍然露出為難的神氣,沒有立即表示態度。
    看見這種情形,黃宗羲有點著急,也有點失望。他正考慮到底怎樣才能說服他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梅朗中氣喘吁吁地奔進亭子來。他來不及同大家見禮,就衝著黃宗羲嚷:「太沖,原來你躲在這兒,卻教我好找!」
    黃宗羲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忙問:「朗三,怎麼了?」
    梅朗中搖著頭:「不得了,不得了,厲害,厲害!」
    「到底是什麼事?」黃宗羲發急地問。
    「謠言,謠言太厲害了!」梅朗中又是伸舌頭,又是擠眼睛。
    聽清是謠言,黃宗羲才放下心來,「你聽到什麼?」他皺著眉毛問。
    「嗨,可多啦!」梅朗中把胳臂往空中一畫,「喏,說是皇上因妖氛日亟,求才心切,曾下旨吏部,命於逆案中擇其罪輕者予以甄別,還特地提及阮圓海和馮琢庵,說是俱屬有才可用之人。所以無論我輩寬貸與否,這鬍子總歸是要起用的了!
    另外又說,西張夫子在世時,其實也早有寬宥阮鬍子之想,曾私下與東林諸前輩會商過數次,可惜未及作出公議,便撒手先逝。所以我輩這次公議寬宥阮某,其實也是秉承西張夫子的遺願哩!」
    「啊,西張夫子生前已有此意?這,這可是真的?」嚴津吃驚地問。
    「啊哈,連老嚴也相信了,你看,厲害不?」梅朗中得意地說,「告訴你,這是謠言,謠言!懂麼?」
    「還有什麼?」黃宗羲氣哼哼地問。這些離奇的謠言,其卑鄙無恥的程度遠遠地超出了他的想像,這使他大為憤怒,也大為吃驚。
    「哦,還有人說,前些日子阮鬍子曾向吳次尾、陳定生二兄當面哭求,發誓從此洗心革面,投靠我社。吳、陳二兄見他一片至誠,已然認可……對了,甚至說阮鬍子已加盟我復社了!」
    梅朗中說到最後這一句,先自撐不住笑起來。就連其餘的人也都紛紛搖頭,認為這未免太不可信了。
    可是黃宗羲沒有笑,他氣得臉色鐵青,胸口在急劇地一起一伏。驀地,他大吼一聲:「朗三,我們走!」
    梅朗中正同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這些謠言的荒誕不經,被他一喝,迷惑地問:「走?上哪兒去?」
    「找幾社的敗類算賬去!」
    梅朗中吃了一驚:「什麼,算賬,眼下便去?」
    「怎麼,你難道不敢?」
    「哎,敢……」
    「那麼走啊!」
    「可是,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說乾脆點,你去不去?」黃宗羲不耐煩地瞪大了眼睛。
    梅朗中顯然不願意馬上就去。但在黃宗羲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卻不敢說出來,只是畏怯地問:「就、就光我們兩個去?」
    黃宗羲沉默了一下。他當然希望眼前這幫人都跟著去,至少能壯一壯聲勢。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幾個朋友在一旁依舊裝聾作啞,毫無表示,有一兩個還悄悄地往後躲。「哼,虧他們還自命是復社君子,事到臨頭就是這樣!」他冷冷地想,隨即抬起頭,傲然地說道:「兩個人又怎樣?兩個人照樣對付得了他們!莫非還怕那伙丑類不成?」
    梅朗中趁這當兒也鎮定下來。「還是等定生和仲老他們來了再說。要不,也該先告知次尾、朝宗他們。」他說著,挺直了高大的身軀。
    黃宗羲冒火了:「用不著管他們,用不著!你聽見了沒有?」他跺著腳說。
    但是梅朗中相當固執:「不告知他們,我是不能去的。」
    黃宗羲不再說話了。他狠狠地橫了梅朗中一眼,扭頭就走。
    剛剛走下亭子,他又突然折回來,一直走到梅朗中跟前,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你聽著,從而今起,我們絕——交!」
    他重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亭子外去了。
    梅朗中顯然沒料到老朋友會來這一手,他不勝震驚地瞪視著黃宗羲的背影,隨後又求援地望望周圍的人。當確信沒有人能夠搭救他時,他就猛地跳起來,發出一聲哀叫,氣急敗壞地追了出去……四張明弼尾隨著冒襄的背影,離開白蓮池,過了養鶴澗,走到了東塔院。這兒離開千人石比較遠,遊人稀少。張明弼沿著幽靜的長廊往前走,正考慮著怎樣勸說冒襄。忽然,「哄」的一聲,從一所僧房裡傳出一陣嬉笑,隨即又響起了「啪、啪」的拍桌子聲。正伏在窗欞上朝裡面窺看的冒襄,聽見張明弼的腳步聲,就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又招招手,讓他過去。
    張明弼莫名其妙,放輕腳步走到窗欞下。冒襄按了按他的腦袋,讓他把耳朵貼在窗上,只聽見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裡面說:「啊,那麼;可是,可是光著身子的麼?」
    另一個愉快的聲音:「那還用問!你也不想想,這種時候,誰肯穿著衣裳?喂,你肯麼?」
    又是一陣哄笑,聽聲音,少說也有七八個人。
    張明弼愈加摸不著頭腦。這時,冒襄又碰了碰他,指著窗紙上的一個小洞讓他看。
    張明弼把眼睛湊上去,這下看清了:原來房間當中放著一張八仙桌,四個士子正圍在一起打紙牌,當他們用巴掌使勁把牌拍到桌子上時,就發出「啪、啪」的聲響。另外還有兩個站在旁邊觀戰,其中正在指手畫腳地說話的,是個細高挑的儒生,長得相當秀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隻高而直的鼻子,再加上兩片薄薄的嘴唇,一舉手一顧盼都透著一股風流瀟灑的勁兒。張明弼認得他名叫余懷,表字淡心,是個有名的浪蕩角色。
    只聽余懷又笑吟吟地說:「話說密之和克鹹兩個,把姜如須嚇了個夠,這才把刀一擲,大笑道:」三郎郎當!三郎郎當!罷琶麇魴鬧幸歡偈奔瞧鷚患攏耗鞘嗆眉改暱埃蟲娜私蛟誶鼗春泳稍海隕狹死釷錚閽諍閼拿桓鱸虜懷隼礎M┌巧纈遜揭災嗆兔梅蛩锪倭餃說筆幣蒼諛暇勒饈攏閿行耐鐾嫘ΑK橇餃碩佳壞惴砷蘢弒詰謀玖臁R惶煲估錚欠澆死釷錛遙白鶻蟠蟮戀哪Q種錘值叮北嘉苑浚宦泛吧繃歟諾媒虼穎晃牙鎦憊齔隼矗蛟詰厴習校骸按笸躒拿聳錚被掛桓鼉⒍剡低貳7健7鋃稅呀蜃腳渙耍獠怕凍穌婷婺浚笮Α5蓖硭娜稅誥瞥┬』抖ⅠS嗷誠衷誚駁模笤急閌悄羌隆?張明弼看了一陣,正想伸直身子,忽然「光當」一聲,冒襄猛地推開虛掩著的門,一步跨了進去。
    「哈哈,好啊!肅穆名剎,清淨佛地,我道是誰如此大膽,敢躲在這裡大講什麼光身子不光身子的!原來是你們這伙聖人之徒!」
    他虛張聲勢地大叫。
    房間裡的人愕了一下,隨即歡呼起來:
    「辟疆,原來是你!啊,公亮兄也來了!」
    「快來,就等著你們呢!」
    「啊哈,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這邊坐,這邊!」
    冒襄微微笑著,昂著頭,作了個羅圈揖,然後從身邊取出一個荷包,朝桌上一摔,興沖沖地說:「怎麼停啦?來,打它十局!」
    「不成啦!」
    「怎麼?」
    「我們都輸得荷包見底啦!」
    「啊?贏家呢?誰是贏家?」
    有人一指,「是淡心,還有密之!」
    「什麼?密之也來啦?在哪兒?」因為看不見人,冒襄轉動著腦袋尋找著。
    「嗯,是哪兒來的野小子啊,又吵又嚷的,攪得人睡不安生!」一個含混不清的嗓音從人們的背後響起。接著,吱扭吱扭的床榻響,有人翻身爬起來。人們向兩旁讓開了,露出來一張年輕人的瘦長臉。這是一張結實紅潤、輪廓分明的臉,粗黑劍挺的眉毛下面,嵌著一雙鑽石般的黑眼睛,再加上壯碩的鼻子,端正的大嘴,使這張臉顯得開朗、聰明,生氣勃勃;而此刻它卻滑稽地耷拉著,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這就是復社四公子之一,大名鼎鼎的方以智。兩年前,他中了進士,官授翰林院編修,一直在北京供職,這會兒不知為什麼又跑回江南來,還這等裝神弄鬼的模樣。
    方以智又哼哼唧唧了一陣,然後抬了抬眼皮:「啊,辟疆、公亮,是你們哪!」
    他說著,打了個哈欠:「嗯,剛才,你說什麼來著?」
    冒襄十分熟悉對方的脾氣,他把桌子一拍:「叫你來斗紙牌!
    你不是大贏家嘛!?
    方以智搖搖頭:「紙牌,我是不想賭了。要賭,就賭這個——」他說著,不慌不忙地坐起來,伸手在袖筒裡掏了一會兒,摸出一根長長的、小拇指粗細的銀管,管的一端打成個小漏斗狀,向上翹起,管身上掛著個繡荷包。方以智像變戲法似的,從荷包裡拈出一撮金黃色的細絲,填在小漏斗內。他把銀管的另一頭含在嘴裡,又掏出火石,敲著了紙媒,把火湊在小漏斗上,點燃了裡面的黃色細絲,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大家目不轉睛地瞧著,不知道他在搗什麼鬼。突然,方以智把嘴一張,一股白煙直噴出來,頓時,整個房間裡充滿了一種刺鼻的惡濁的氣味。站在前面的幾個人冷不防被這氣味一熏,立即咳嗽起來。
    方以智似乎因為終於完成了這番困難而危險的表演而鬆了一口氣。他哈哈笑著,跳起來,搖晃著腦袋,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密、密之兄,請問此為何物?」一個士子結結巴巴地問。
    「哼,這叫金絲煙。閩人叫它淡肉果,北人又叫淡巴菰,又叫想不歸。小吸可以驅溫發散,多吸則會醉人,久服則肺焦,無藥可救,吐黃水而死——怎麼樣?你要試一試?」他把銀管朝那士子嘴邊一送,嚇得那人忙不迭地後退。
    「啊,此乃朝廷明令嚴禁之物,有吸之者,殺無赦哩!」有人惴惴不安地說。
    方以智冷笑一聲:「若是朝廷不禁,人人均能吸之,那還有何興味?這也如同閉門讀禁書,惟其有此膽量,才算得上我輩中人!
    嗯,誰敢一試?「
    「好,我來試一試!」余懷顯然被方以智的話激起了好勝心,首先站了出來。
    於是,他在方以智的幫助下,按照剛才的方法,吸了一口,立刻被嗆得喉頭又痛又癢,咳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方以智搖頭說:「誰讓你不要命地狠吸!須是如我方纔的樣子,輕吸慢噓,不惟安然無恙,且覺餘味無窮哩!」
    由於余懷帶了頭,其餘的人也不甘示弱,紛紛搶著要試。不大一會兒,室內便弄得煙霧瀰漫,咳聲不止。
    方以智忙了一陣,忽然回頭看見冒襄一動不動地坐著,正在那裡嘿嘿冷笑。
    「咦,辟疆,你也來一口如何?」方以智問。
    冒襄搖搖頭:「一口我是不吸的,要吸,就來打個賭!」
    「哦?」
    「這東西,不是能吸得人醉麼?現在我要同你比拚,一人一口輪流地吸,看誰先醉倒——你敢不敢?」
    「這個……」
    「你敢不敢?」冒襄站起來,挑戰地叫。他興奮地抓起裝錢的荷包,又重重地摔到桌上。
    「哎,辟疆!」張明弼著急地問,「你吸過這、這煙?」
    冒襄搖搖頭:「沒有!」
    「那、那可使不得!你沒聽密之說,此物簡直就是毒藥一類,不但能醉人,而且能致人於死呢!罷琶麇鏊擔槐咂疵揭災鞘寡凵?「不錯,」方以智猶豫地說,「此物並非善類,不賭也罷。」
    「啊,原來你怕醉,怕死!」冒襄逼視著對方,狠狠地挖苦說。突然,他仰頭狂笑起來,「可是我不怕!有什麼可怕!國家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希望!說不定哪一天就大禍臨頭,大家都得完蛋!
    可是,偏有那等公卿大臣,皇親國戚,還不知死活,拚命刮民財、買婊子,買不成就搶!無恥,卑鄙,不要臉!哼,還有那些個裝得挺像的東林領袖,文壇祭酒,為著討一頂勞什子烏紗,竟暗地裡搗鬼,要替阮鬍子翻案開脫,別以為我不知道!
    「
    他又是笑又是叫,用力拍著桌子,淚水糊了一臉,把在場的人都嚇怔住了。
    只有張明弼十分著急,他顯然想勸止,但又不知怎麼勸才好。
    「哎,辟疆,你說話可得有點證據才行,可不能由著性兒亂說呀!」他跺著腳說。
    「什麼,沒證據?」冒襄瞪著紅得可怕的眼睛,把手探進懷裡,抽出來一封信,「啪」地甩在桌上。
    「這就是證據,顧玉書從京裡寄來的,錢牧齋致書周閣老,要替阮鬍子開脫!」
    「礙…?」
    這消息如此驚人,猶如晴天霹靂,在場的人全都震動了。大家瞧著那封信,有片刻工夫,誰也不敢去碰。
    終於,方以智徐徐拿起信件,抽出來看了一遍:「嗯,顧玉書在周閣老的幕中掌管文書,他的話自然是靠得住的。」他神情嚴肅地皺著眉說:「辟疆,你打算如何處置?」
    「我本想告知次尾、定生他們,他們都說要來虎丘,事先約得明明白白的,鬼知道為什麼還不來!」
    方以智還想問什麼,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鄭元勳由一個小和尚領著,急急闖了進來。
    「啊,原來兄等在這兒,叫小弟好找!」鄭元勳氣喘吁吁地擦著腦門上的汗,顯然沒有覺察到室內的氣氛不對。他朝大家草草拱一拱手,立即轉向冒襄:「辟疆兄,定生讓弟告知兄,他們不來虎丘了。他們現在要上徐氏東園去訪錢牧齋,請兄去聚齊,次尾、朝宗他們都去。」
    「啊,為何?他們為何不來?」余懷搶先問。
    鄭元勳的臉微微一紅,躲閃地說:「這……定生只讓弟把這話轉知辟疆,別的,小弟可就不知道了。」
    大家見他這樣子,愈加感到意外,也有點緊張,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冒襄身上。
    冒襄氣哼哼地把頭一擺,說:「他們既然不來,我也不想去了!」
    他瞧了瞧方以智,「密之,要不,你替我把這信帶給他們。」
    方以智神情專注地皺著眉,似乎在沉思。終於,他點了點頭。
    五
    黃宗羲下決心立即找幾社的人算賬。他一連打聽了好幾處,問明幾社的那伙頭頭,如今都齊集在千頃雲閣上,就領著愁眉苦臉的梅朗中,越過劍池,繞到虎丘塔後面來。
    虎丘的前坡比較平緩,後坡卻相當陡峭。一道崖壁,平地拔起數丈,千頃雲閣,就建在朝西的山崖上。從那裡可以遠眺天池山的蒼然秀色。因為蘇東坡有「雲水麗千頃」的詩句,就拿來做了閣子的名稱。那上面有一個茶社,是本山寺僧開設的,角落裡一個小小的櫃檯,後面坐著一個老和尚,外加一名俗家漢子。爐上烹著上好的三泉水,十來張方桌,錯落地擺開在樓面上,桌子上還供著時鮮花朵。平日遊人不多時,來這裡品茶憑眺,倒也頗為清雅。
    當他們快步登上閣樓時,卻意外地發現,上面的氣氛異乎尋常。一大群儒生,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團團圍住了當中的一張桌子,一個個神色莊重,靜靜地佇立著,似乎在等待什麼。站在靠前的兩個,卻是頭髮蓬亂,衣衫不整,光著腦袋,連頭巾也沒戴,瞧模樣就像跟人家廝打過似的。在桌子後面,坐著幾社的兩位元老——一位是身材高大的周立勳,他左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右手的胳膊肘抵住桌面,揪著鬍子在指頭上慢慢地纏繞著,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可怕。另一位名叫彭賓,生得短小精悍,也是緊繃著臉,毫無表情。
    黃宗羲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倒遲疑了一下。只見周立勳的目光冷冷地朝他一閃,立刻又回到原來的目標上去,顯然不打算搭理;其餘的人還有好幾個是認識的,也全都對他不瞅不睬。黃宗羲不由得生氣起來。「我還沒開口,你們倒先擺出這副嘴臉,卻想嚇唬誰!」他想,挺一挺脖子,正要發問,忽然,「砰」的一響,周立勳一巴掌擊在桌子上。
    「來而不往非禮也!好,找他們去!」
    那群士子顯然就等著這麼一句,頓時騷動起來,好幾個高聲在叫:「對,找他們算賬去!」
    「非要他們賠禮認錯不可!」
    「給他們點厲害,看下次還敢不!」
    「要他們把侯朝宗那壞小子交出來!」
    「對,侯朝宗,一定要交出侯朝宗!」
    黃宗羲吃了一驚:朝宗?為什麼要找朝宗?莫非朝宗他們已經先動手了?他心裡一急,猛地大叫:「站住,別走!」
    已經移動腳步的人群又站住了,紛紛回過頭,疑惑地打量著這兩位不速之客。
    「請問列位,意欲何往?」黃宗羲向前跨出一步,緊盯著周立勳問。
    後者「哼」了一聲,卻不回答。
    黃宗羲的眼睛睜圓了,一句激烈的話也湧到了嘴邊。
    「哎,太沖,是這麼回事!」一個尖尖的嗓音慌忙插了進來,接著,人叢中走出一個高顴骨、尖下頦的中年儒生。黃宗羲認得,這是常熟人顧苓。從前黃宗羲在錢謙益家讀書時,見他常來走動,而且知道他頗受錢謙益信用。按說此人並不屬於幾社一派,不知為什麼此刻卻同他們混在一起。
    「太沖兄,是這麼回事——」顧苓重複地說,顯得有點迫不及待。然而,站在他旁邊的一位幾社的年輕頭頭,名叫趙人孩的,一揚袖子,把他給攔住了。
    「太沖,此事與你無關。」趙人孩淡淡地說,扁圓的臉上現出傲慢的神情,「你——不知道也罷。」
    「什麼,與我無關?」黃宗羲冷笑一聲,「你們——」「聽我說啊!」趙人孩不慌不忙地整理著袖子,語調裡透著憐憫,「本來麼,告訴兄也無妨,只是,兄知道了並無好處……」「啊,為什麼?」
    趙人孩微微歎息:「這件事說出來,只怕會令兄失望,令兄為難的喲!」
    「不,你說,你說!」黃宗羲被對方貓兒玩弄老鼠般的態度激怒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那麼,兄必定要知道?」趙人孩凝視著他,眼神漸漸變得冷峻起來,「你不怕把自己置於可悲、可笑之境地——當著這許多社友的面?」
    「啊?」
    趙人孩把聲音放得更低,但仍然讓周圍的人聽得清楚:「你——也不怕吳次尾、陳定生二位那些個不可告人的卑污之行公之於眾?」
    黃宗羲心中一懍:「什麼?次尾、定生的卑污之行?他、他們會有什麼卑污之行?」他驚疑地想,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卻發現被脅逼而來的梅朗中也在神色慌張地望著他。
    「怎麼樣,不想知道了吧?啊!」趙人孩得意地問,揚聲大笑起來。
    「不,」黃宗羲固執地說,「我要知道!」
    趙人孩把臉一沉:「哼,你不配!」他猛地轉過身去,一擺頭,「列位社兄,走!」等大家開始移動腳步的時候,他又回過頭,朝黃宗羲鄙夷地冷笑一聲,然後向樓梯揚長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黃宗羲突然蹦起來,衝到趙人孩背後,粗暴地把他的身子扳過來,用雙手抓住他的衣襟。
    「告訴我,我要你告訴我!」他狂怒地叫,使勁搖撼著對方。他的臉歪扭著,兩眼發出嚇人的光芒。在秦淮河畔受到徐青君侮辱時曾經顯示過的那種拚命的勁頭兒,又一次在他身上顯現出來。
    在場的人全都驚呆了。趙人孩更是狼狽不堪,他試圖反抗,可是黃宗羲自幼練過拳棒的雙臂是那樣強健有力,使他根本無法掙脫,只能驚恐地叫:「啊,你幹什麼?幹什麼?」
    「太沖兄,不要無禮!」周立勳終於說話了,語氣是煩躁的。他朝顧苓做了個手勢:「雲美兄,你告訴他吧!」
    這時,梅朗中同其他幾個幾社的士子已經清醒過來。他們連忙擁上去,又是拉又是勸,好容易才把趙人孩解救下來。只見他已經嚇得面色發白,渾身直打哆嗦。
    黃宗羲卻仍舊紅著臉,激怒地嚷:「你說,我要你說!」
    「哎,太沖,我跟你說!」顧苓慌忙走上前來,「是這麼回事,方纔,這兩位社兄——」他指了指那兩個衣冠不整的儒生,「在後山走,迎面碰見侯朝宗領著一幫人,起初也沒怎麼在意,後來見他們指手畫腳,留神一聽,原來是在罵人,什麼『狗雜種』啦,『王八蛋』啦,還一個勁地朝地上吐唾沫。兩位社兄不禁有氣,問他為何如此。誰知他們反而罵得更凶,連幾社的幾位老學長,還有杜老、夏老,全給罵了進去。哎,其辭之荒謬難聽,實有不便複述者!總之,逼得兩位社兄忍無可忍,上前去同他論理。他們仗著人多勢眾,一齊按住兩位社兄,把頭巾、直裰都剝了去。是小弟同幾位社友路見不平,好歹將他們搭救下來,否則,還不知道會遭到何等折辱哩!」
    顧苓指手畫腳,繪聲繪色,一口氣地說下來,一邊搖著腦袋,現出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所以、所以列位……如今要去找朝宗問罪?」梅朗中訥訥地問。顯然,連他也覺得這件事未免做得太過分,以至很難替侯方域辯護。
    「不錯!」顧苓停止了搖頭,義形於色地說,「朝宗如此胡鬧,休說松江社友氣憤填膺,便是小弟見了,也難以心服!」說完,卻不無擔心地溜了黃宗羲一眼。
    「這……」梅朗中搔搔後腦勺,瞅著那兩個衣冠不整的受辱者,「不知列位打算如何了結此事?」
    「起碼——」大約是看見黃宗羲低頭不語,顧苓神氣起來,「要他認錯賠禮,償還損失。還要他立下保狀,聲明以後永不重犯!」他回頭問周立勳和彭賓:「勳老、燕老,是這樣麼?」
    「可是,這是你們自己惹出來的!」黃宗羲驀地抬起頭,爆發地說,「你們——為什麼要替阮鬍子翻案?為什麼?你說!」他大聲地問,眼睛裡忽然進出了淚水,「你們憑什麼敢這麼幹?莫非你們不知道阮鬍子是什麼人?莫非你們忘了《留都防亂公揭》?忘了閹黨亂政的奇禍慘變?也忘了東林列位先賢的一腔熱血為何而灑?
    你們到底還算不算復社,算不算君子?!」
    大家眼見風波平息,正打算動身下樓,冷不防他又莫名其妙地大吵大嚷起來,都不禁愕然止步,面面相覷。
    「太沖,你是說誰要替阮圓海翻案?」周立勳皺起眉毛問。
    「你們,就是你們!」黃宗羲一把擦去流到頰上來的眼淚,咬牙切齒地說,「你們為著把持社局,排除異己,不惜借阮鬍子的事挑動紛爭,以為別人不知道?」
    周立勳眨眨眼睛,似乎沒聽明白他的話。站在旁邊的彭賓卻顯然機靈得多,他「呵呵」地笑起來:「太沖兄,這阮鬍子該不該寬宥,可當別論。不過,閣下說此事乃我幾社挑起,卻是大錯特錯了!」
    這時趙人孩已經從剛才那一陣子狼狽驚恐中恢復過來,他驀地扯著嗓子嚷叫:「對,告訴他!把吳次尾、陳定生那檔子臭事給他抖明白!」
    「竹翁,請你來說吧!」彭賓輕快地向著人叢背後招呼說。
    直到這時,人們才發現除顧苓之外,在他們背後,原來還站著另一個不是幾社的人。而當這位衣飾講究、有著一個方形腦袋和一雙小眼睛的老頭兒不慌不忙地走到前面來時,黃宗羲不禁一怔,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個一直躲在人叢中不露面的人,竟然是錢謙益的妻舅陳在竹。「啊,他到這兒來做什麼?誰讓他來的?」黃宗羲迷惑地緊盯著,又回頭望一眼站在旁邊的顧苓,忽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似的。
    陳在竹也不說廢話,只朝他點點頭,清一清喉嚨,就一本正經地說起來。據他說,早在周延儒復出那陣子,阮大鋮就找到吳應箕和陳貞慧二人,哭求寬耍當時,吳、陳二人見他一片至誠,已是首肯,隨後便到揚州去同鄭元勳商量。鄭元勳知道復社領袖張溥生前已有此意,也覺人才難得,便同意了。其後又普遍徵求社內外的意見,絕大多數人都表示贊成。誰知吳、陳二人另有打算,想乘機敲詐阮大鋮,開口就是一萬兩銀子。阮大鋮因為周延儒復出時,已送了一萬兩,此時再拿不出,請求削減些。吳、陳二人見他不爽快,頓時就翻了臉,要將這事作罷。是鄭元勳看不過眼,好意相勸。
    吳、陳二人惱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這贓反栽在鄭元勳身上;又恨幾社平日不買他們的賬,乾脆連幾社也牽連進來……末了,陳在竹搖晃著腦袋,感慨系之地說:「誰想得到,堂堂吳次尾、陳定生為了一萬兩銀子,竟會做出這種事!
    據說,如今他們在那裡虛張聲勢,要同超宗、幾社廝拼,用意仍是想逼阮圓海就範罷了!」
    這個消息實在太驚人,黃宗羲和梅朗中固然聽得目瞪口呆,在場的那些幾社士子,更是一片嘩然:「好哇,原來如此!」
    「真虧他們平日裝得挺像!」
    「啊哈,原來是個偽君子!」
    「對,偽君子,偽君子!」
    人們大聲地叫嚷著,譏笑著,咒罵著,鬧哄哄地吵成一片。
    陳在竹卻不動聲色。他瞅了瞅黃宗羲,見他仰著臉,眼睛睜得老大,對於周圍的喧鬧彷彿充耳不聞,就湊上去,歎了一口氣,同情地低聲說:「太沖,這事牧老也知道了,所以……」「啊,不!」黃宗羲像給火燙了一下似的,跳開去,「我什麼都不相信,不!」
    他直著脖子大叫,奔到周立勳和彭賓跟前,氣急敗壞地指著他們,「分明是你們要替阮鬍子翻案!是你們,你們賴不掉!」
    他竭盡全力地喊,為的是壓倒周圍的一片使他感到氣憤、屈辱和恐懼的喧囂。
    「是你們!」他又大叫一聲,卻意外地發現,他的聲音變得那樣洪亮、清楚,而且孤單。原來,周圍的喧鬧在一剎那問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迷惑地回過頭去。頓時,他也變成了啞子。不知什麼時候,吳應箕領著張自烈、侯方域,還有方以智已經來到了閣樓上。
    「太沖,你說錯了,不是他們。」吳應箕望著他,平靜地說。
    六
    柳如是站在起居室的門前,隔著簾子,心煩意亂地朝外面張望。她的眼皮兒因為不安而頻頻跳動,柳葉樣的長眉也皺得越來越緊。當她一次又一次屏住氣,盡量支起耳朵,卻仍然聽不到楠木廳那邊的任何動靜,就不由得焦躁起來了。
    誰能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就在錢謙益向陳在竹、錢養先二人佈置好一切,把他們打發走了之後,周鑣、周鍾兄弟,還有陳貞慧和顧杲突然登門拜訪。他們為什麼而來?何以不遲不早,偏挑這麼個節骨眼來?這些,柳如是還不太清楚。不過,憑著直覺,她立即預感到有點不祥。特別是隨後錢謙益派人來傳話,要她立即通知負責聯絡的錢曾,把陳在竹、錢養先二人截回來,暫且按兵不動。
    柳如是就更認定自己的擔心絕不是多餘的了。
    不過,儘管如此,柳如是卻沒有按照老頭兒的吩咐去辦。雖然她明知錢曾正守候在揖峰軒內,但還是決定再等一等,看一看。她深知這一次圖謀的成敗,不僅關係到老頭兒能否復出起用,而且也關係到自己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地毯上的簾影一點一點地向門外移去,柳如是的憂慮也越來越深。她已經毫不懷疑周鑣等人此來,必然與阮大鋮的事有關;她只是考慮他們對這件事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否全都摸了底去?現在柳如是最擔心的是錢謙益膽子太小,被人一嚇唬就慌了神。這半年來,她已經摸透了老頭兒的脾性,每做一件事,總是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明明心裡這麼想,做出來卻往往是另一回事。這也皆因他平日名聲太大,顧慮便不能不多。如果這一次也輕率罷手,讓花了許多銀子、心血經營的這件事功虧一簣,那就太不值得了。
    終於,柳如是覺得,應當設法干預一下楠木廳那邊的談話,給錢謙益打打氣,至少也應當提醒他注意。只是,由誰去做這件事呢?自己固然不便拋頭露面,但陳在竹和錢養先又上虎丘去了,惟一的就剩下守在揖峰軒裡的錢曾。雖說柳如是對於這位「侄孫」一向沒有好感,但這會兒卻計較不了許多。「嗯,他既是老頭兒的學生,又是復社中人,瞧他那副狠巴巴、陰沉沉的嘴臉,肚子裡的鬼點子想必不少;何況是個年輕後輩,捅點婁子也不要緊,由他去唱這齣戲,倒合適不過。」柳如是沉吟一下,回頭吩咐紅情到揖峰軒去,把錢曾請過來。然後,她就隔著簾子,用一種信賴的、甚至是親切的態度同他商量起來……當錢曾離開東廂的起居室,來到楠木廳的院門時,他受到了一點阻攔,因為錢謙益吩咐李寶守在門外,不准放人進來。可是錢曾用那雙能把人看得發毛的眼睛朝李寶一瞪,鼻子裡輕蔑地「哼」了一聲,就把李寶嚇退了。他登上廳堂的台階,聽見顧杲的聲音在說:「君子、小人不兩立!老伯堅謂並無此事,最好!惟是適才聽老伯言語之意,似乎深以所謂『門戶交爭』為憂,小侄卻不敢苟同!」
    錢謙益沉默著,似乎在等待對方說下去。忽然瞧見錢曾闖進來,他的臉上露出驚愕、迷惑和生氣的神情。
    錢曾不理會老師的目光,他雙手交拱在胸前,昂然地說:「聞知周老前輩和列位社兄光臨,特來拜望!」
    客人們全都認識錢曾,雖然對他的突然出現感到意外,但也只好停止談話,一齊起身答禮。
    錢曾大步走向周鑣,朝他深深一揖。周鑣料想他照例要行跪見之禮,連忙說:「賢契請起,不必多禮!」一邊笑吟吟地彎腰伸出手,準備攙扶。
    誰知錢曾立刻直起腰來,居高臨下地瞧著周鑣,鼻孔裡輕蔑地一笑,轉身離開了他,走到錢謙益跟前,深深一揖,然後撩起衣裾,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雙膝跪倒,大聲說:「弟子曾——參見夫子!」
    周鑣顯然沒有防備這一著,他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裡,好一會兒才訕訕地直起身來,一張瘦臉早已氣得通紅。
    錢曾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之後,轉過身,瞇縫著眼睛,把向他怒目而視的客人們挨個兒審視了一遍,然後走向朝東的一排椅子,挨著顧杲坐了下來。
    在來客當中,要數周鍾頂不喜歡錢曾。看見他闖進來,周鍾已經老大不樂意。
    隨後又見他單單向周鑣行禮,雖然是存心作弄,但是對自己卻乾脆毫不理睬,彷彿沒有瞧見一般,周鍾心中更為惱火。只是礙著錢謙益的面子,不便當場發作。按他的脾氣,本應立即拂袖而出;但考慮到剛才追問了錢謙益半天,始終問不出個結果,所以只好忍著一口氣,朝錢謙益拱手說道:「牧老,我們還是接下去談,如何?」
    錢謙益沒有立即回答。他正在琢磨著錢曾突然闖席的用意。
    他明白錢曾決不會無故而來,很可能是受了柳如是的指派,來協助自己對付這批不速之客的。事實上,剛才自己猝不及防,被對方一下子提出阮大鋮的事情,弄得慌了神,差點兒露出馬腳。後來見他們並無多少根據,也未提及鄭元勳,才定下心來,一口否認有這麼回事。可是對方仍舊糾纏不休,一個勁兒尋根問底,逼得自己左右躲閃,正有點兒招架不祝錢曾這麼一闖,確實替自己暫時解了圍,緩了一口氣。此刻,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趕快脫身,否則拖下去,再陷重圍就難辦了……這樣想定之後,他就站起來,拱著手說:「列位若為阮圓海的傳聞而來,那麼謙益所知者已全部奉告。
    所謂謙益主謀云云,純屬無稽之談。言盡於此,未知列位可以放心否?「「這——不瞞牧老說,實在是超宗兄如此這般告知弟等,是以未敢放心哩!」
    周鍾突然說道。本來,為著保護鄭元勳,他們一直避免說出消息的來源。但是看見錢謙益分明想溜,周鍾心裡一急,便顧不得許多了。
    這一招果然見效,錢謙益的身子微微一震,臉刷地紅了。他望了周鍾一眼,立刻又移開視線。
    「嗯,你說什麼?」他啞著嗓子問。
    「此事是鄭超宗親口說的!」周鍾緊盯著錢謙益,又重複了一遍。
    錢謙益的臉色開始變成灰白,身體也搖晃起來。他用力抓住椅靠,背過身去,半晌,才嘟嘟噥噥地說:「簡直……亂……七八糟!」
    客人們互相交換了一個鄭重的眼色。陳貞慧很快地站起身,說道:「牧老……」然而,就在這時候,朝東一排椅子的末座上,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笑聲。那笑聲是如此難聽、刺耳,大家倏然回過頭去,只見錢曾坐在那裡。他已經不笑了。可是那尖銳的、金屬般的音響還在人們耳邊嗡嗡了好一會兒才消失。
    「諸位今日來此,就是為的這件事麼?」錢曾抬頭望著屋樑,大大咧咧地問。
    見客人們都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又說:「數百里的奔走馳驅,不憚煩的明察暗訪,諸君也可謂棲棲皇皇,用心良苦了。
    只是,如許心思,卻未必用得妥當啊!」
    「噢,遵王兄如此相責,小弟魯鈍,不識其義,倒要領教!」陳貞慧客氣地拱著手問。他看見剛才周鍾一點出消息的來源,錢謙益立即慌了手腳,心裡知道已經打中了要害。他再不怕錢某人逃到天上去。同時,又發現錢曾突然闖進來,與這件事顯然有關;而且這個陰陽怪氣的傢伙,言語之間似乎並不打算否認實有此事,於是陳貞慧立即決定抓住他作為突破口,徹底挫敗對方的陰謀。
    這樣一種形勢,錢謙益同樣覺察到了。剛才錢曾一開口,說出那句無異於不打自招的話,錢謙益心裡就暗暗叫苦。按照他冷靜下來後的想法,這件事當時並無外人在場,而且從派錢養先到揚州去的時候起,一直注意不留下任何物證。他大可以矢口否認,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說鄭元勳出於想當復社領袖的野心,企圖拉自己做靠山,自己沒有答允,鄭元勳懷恨在心,所以造謠報復。這樣,雖然事情只好作罷,但至少可以確保自己的名聲。現在,倘若給錢曾冒冒失失地捅出來,豈不是兩頭都輸個精光?他心裡又驚又急,恨不得立即制止錢曾的胡說,可是周鑣、周鍾和顧杲等人都在一旁虎視眈眈,只要自己舉動稍有不慎,就會弄巧反拙。為此,錢謙益不能不十分小心。所以他雖然焦躁萬分,也只好眼睜睜地望著錢曾,急切之間,不敢輕舉妄動。
    至於錢曾,在周鍾說出鄭元勳來的一剎那間,也頗為震動,而且立即考慮了多種抉擇。他絕不是一個愚蠢魯莽的人,未始不知道一旦直接承認了這件事,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但是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認為,老師年逾花甲,餘下的機會已經不多了,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如果輕易放棄掉,恐怕就未必再有機會,無論對老師、對自己來說,都將是難以補償的損失。既然現在到了這一步,不如乾脆大家攤開來講個明白,從此放開手腳大幹,比之目前這樣偷偷摸摸、畏首畏尾反倒強得多。事實上,如今的復社同以往已大不相同,周鑣等人未必就能一手遮天。憑著錢謙益的聲望和影響,事情不見得毫無希望……這樣打定主意之後,錢曾就不理會老師的焦急目光,不慌不忙轉過臉,朝四個客人掃了一眼,問:「眼下建虜猖獗,流寇縱橫,國維不張,妖氛日亟。未知諸君子將何以自處?」
    對方一開口,就搬出安邦定國、立身濟世的大題目,倒也出乎陳貞慧的意料。
    他想了一下,小心答道:「當此國事蜩螗之秋,凡我君子,自當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以圖再造中興。惟此之故,縱使破家滅身,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說得好!只是諸君又將有何宏謨大略以濟之乎?」
    「宏謨大略,何敢自矜?惟是聖人有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克己復禮。
    『克己復禮之第一要務,亦惟親君子,遠小人而已矣!扒十⒁恍Γ骸岸ㄉ執搜裕灘皇錳謎郟皇親芫蹩輾毫誦K健蠖薜薄∫災萌圓唄郟紊劍蛐砘褂械閿麼Γ蝗糲胍源巳值步駁奶鎩⒘骺艿拇蟮叮〉艿P模詞僑患檬攏?陳貞慧的臉陡地漲紅了,眼睛也瞪起來,對方的傲慢不遜使他十分惱火。事實上他還從未碰見過敢於用這種可惡的態度向他說話的人。不過,他還是竭力管住自己,冷冷地說:「如此說來,遵王兄必定另有安邦定國之仙方奇術了?小弟倒要領教!」
    「不敢!」錢曾臉上的微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適才定生兄說過『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八字,弟以為此意不錯,卻可惜只說得一半,故仍不免空泛無用,若再添八字,湊成四句,便可差強人意了!」
    「敢問是哪八個字?」
    「弟這八字便是『消除黨見,惟才是用』!」
    「啊!臣┌攀怯茫穆玖Γ卜鏨琊Ⅰ俊?「不錯!」
    「所以阮圓海之禁……」
    「應當解除!」
    「何時為好?」
    「越快越好。」
    「就趁今日的虎丘大會……」
    「也未嘗不可!」
    「唔……」
    「嗯?」
    突然,陳貞慧放聲大笑起來,這是一種終於發現了底細的、壓抑已久、至此才得以盡情發洩的大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直注視著這場談話的周鑣、周鍾和顧杲也齊聲發出了諷刺的冷笑。只有錢謙益面色蒼白,全身因為憤怒而簌簌發抖。他猛地站起來,一拂袖子,打算離開大廳,卻被周氏兄弟雙雙攔住了。
    「牧老,何必著急,令高足的高論,很有點『滋味』嘛!」周鍾挖苦地說。
    周鑣卻大惑不解:「這些話他怎麼敢說出來?虧他還是復社中人……」「哼,這小畜生如此放肆狂妄,一派胡言,把我平日的訓誨,全不放在心上,簡直氣死我了!」錢謙益眼看走不脫,只好裝出悻悻然的樣子,無可奈何地又坐了下來。
    這時,只見錢曾傲然站著,嘴角掛著慣常的冷笑,似乎絲毫也沒被對手們的笑聲所嚇祝直到笑聲完全平息下來,他才不慌不忙地問:「定生兄以為阮圓海是何等樣人?」
    這回,陳貞慧可不再讓他神氣了。他把臉一沉,反問:「閣下以為他是何等樣人?」
    「兩榜進士,學兼文武,工書史,知兵略,詩詞曲賦,樣樣皆精。
    早年雖曾失足,近年卻並無大過。小弟以為,此等人雖非安邦定國之大材,若論籌邊制寇,卻也是不可多得之選哩!俺掄昊奐躍剎凰際樟玻尤換奶頻教嬡畬宛癜諂鷙美矗揮傻悶銑濉?他厲聲說:「非也!阮鬍子乃系閹黨餘孽,亂臣賊子!他奸險狡詐,卑鄙無恥,當年編造《百官圖》,諂事魏閹;又復勾結楊維垣,誣陷東林。此天下共知,人神同憤。名列逆案之後,仍不肯斂跡思過,愈肆兇惡,廣設爪牙,暗結餘黨,散佈謠言,交關權貴,日夜圖謀翻案起用。徒以上賴天子聖明,宸衷英斷,下有我仁人君子抨擊禁制,彼奸謀方始不售,此實國家之福。閣下名列復社,競置我同人大義於不顧,出此狂悖叛逆之言,今後尚思立於君子之林麼!」
    陳貞慧越說聲音越大,怒火在他胸中燃燒,熱血在他週身沸騰。他深深感到情況的嚴重和責任的重大。正是這一點,使他的整個姿態充溢著一種大義凜然、悲壯動人之氣,以致錢曾也不敢再擺出那種傲慢不遜的樣子了。
    「倘若定生兄仍一味堅持門戶之見,那麼小弟只好不說了!」
    錢曾攤開雙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不!」陳貞慧斬釘截鐵地說,「這絕非門戶之見!此乃小人、君子之分,不得混同!若夫唐之牛李、宋之蜀洛,異在議論,而非流品,可謂之門戶之爭;至於漢之黨人、宦官,今之東林、復社同魏閹及其餘孽,均異在流品,勢無兩立之理!
    閣下以為阮圓海有才可用,殊不知此種人一旦得勢,定必為禍家國,殘害忠良。這也是流品使然,無可改易!何況此輩小人,從來只問利害,不思恩義。縱然你今日寬縱於他,又安知異日他不會恩將仇報?到其時身陷囹圄,人頭落地,只怕悔之晚矣!」
    陳貞慧用力一揮手,結束了談話。有好一陣子,大廳裡變得一片靜默。陳貞慧最後這一番分析,不但使周鑣、周鍾和顧杲他們暗暗點頭,同時也向錢謙益師徒指出了一個他們事先不曾預見到的危險,促使他們不得不有所考慮。然而,也只不過一忽兒,錢謙益抬起頭來。他瞧瞧陳貞慧,又瞧瞧座上的其他客人,彷彿下了決心似的,把雙手拱在胸前,說:「列位君子,適才定生兄一番高論,可謂義正辭嚴,令人聞之氣旺!凡我同人,均應如此。遵王之論,顯屬荒誕不經,不須復言!」說到這裡,他向錢曾一瞪眼睛:「畜生,還不趕快給我下去!」
    錢曾猛地抬起頭,張了張嘴巴,似乎還想說什麼。可是在老師凌厲的目光逼視下,他終於咬咬牙,站起來,朝客人作了一揖,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錢謙益這才回過頭來,重新堆起笑臉:「列位先生都是同道中人,關起門來無話不可談,只是別拿到外面去亂說就對了。在此,謙益有一管見,意欲請教諸位先生,不知可否?」
    他的態度顯得特別謙恭,足以使客人們冷靜下來,而且無法加以拒絕。
    「啊,牧老,你又何必過謙?但有指教,弟等無不洗耳恭聽。」周鑣說。
    「當今寇虜披猖,天下魚爛。社稷危傾,已是間不容髮!所望者,天子聖明,仁人用命,或許尚能有救。我東林、復社諸君子,胸懷忠義,以手援天下為己任。
    惟是志固甚高,力尚嫌薄,今社外之人,又以門牆嚴峻、黨同伐異而疑我、非我、妒我、遠我。此類人絕非閹黨餘孽,卻為數不少。設若不能收彼輩之心,感悅來附,則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到底只是一句空話而已!」
    「啊,那麼牧老又有何高見呢?」周鑣問。由於錢謙益指出復社高自標榜,惟我獨尊,無容人之量,遂致外人側目,眾心不附,確實打中了目前社局的要害,所以客人們都想聽聽他到底有什麼辦法解決這個頗傷腦筋的問題。
    看見對手們顯出留神傾聽的樣子,錢謙益暗暗滿意。他把態度放得更謙恭,口氣更加誠懇:「謙益之見,列位未必贊同,此亦無妨,只要彼此心存一個為公之念,其餘一切,盡可暢所欲言,坦誠相見。」他把「為公」二字說得特別重,還故意停頓了一下,以便加深對方的印象,然後,才接著說:「社外人士疑我之心,由來已久,非旦夕之間、片言隻語所能消除。而國事如此,又斷不容我有許多時日,從容解說。以謙益陋見,惟有以非常聳動之舉,令彼驚駭震動,見我誠意,始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錢謙益說到這裡,又看了看客人們,見他們全都默默無言,似在沉思,也猜不透心中在打什麼主意。於是,他鼓起勇氣,一口氣把最後的話說完:「昔日漢高祖咬牙封雍齒,諸將反側之心,遂得以安。今阮圓海一介小人,品格鄙劣,天下共知。
    惟其如此,倘若我輩稍示寬縱,則反響必大,朝野聳動,以為我輩於阮圓海尚能如此,其餘流輩,自不必問矣。如此,則門戶之說,不攻自破。門戶之說一破,則可以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建虜流寇,不足慮也!取治取亂,實在我輩一念之間,還望諸位君子三思焉!」
    錢謙益剛把話說完,周鑣等人還未答話,忽然李寶揚著一張拜帖匆匆走上台階,站在門外探頭探腦。錢謙益正急於聽取客人的反應,對於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打擾,很不高興。他朝李寶做了個擋駕的手勢,然後回過頭,拱著手,徵詢地盯住了周鑣。
    可是周鑣卻不說話,只是用他那雙黑中帶綠的眼睛,在眉毛底下古怪地望著錢謙益。其餘的客人,也全是一聲不響。
    錢謙益被周鑣瞧得有點不自在,為了掩飾,他竭力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這時,周鍾首先說話了:「哈哈,姜到底是老的辣!牧老,你這番話,可是比令高足中聽多了!」
    「啊,介生兄的意思是……」
    周鍾揮一揮手:「可惜立論雖則有別,宗旨卻是一個——替阮鬍子開脫!既然如此,盡可直說,又何須辛辛苦苦繞這麼個大圈子?學生倒為牧老不值呢!」
    「豈止不值,簡直欺人太甚!」一直坐著沒有開過口的顧杲,突然憤憤地進出一句。
    錢謙益目光一閃,臉上掠過一絲慍色,但立即又忍耐住了。他拱拱手:「列位請勿誤會謙益之意…。一」然而,沒等他說完,周鑣突然站起來,一聲不響地朝他一揖,轉身向外走去。
    錢謙益怔了一下,連忙起身,緊趕幾步,在門前攔住了他:「哎,仲老,有話盡可商量,何必如此!」
    周鑣仍舊一聲不響,向左一拐,想躲開阻攔,可是錢謙益也跟著向左;周鑣又折向右,錢謙益也跟著向右。周鑣沒有辦法了,他跺跺腳,很著急地說:「牧老,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各自躲開為妙。莫非還要我在此跟你撕破臉皮吵一架不成?」
    「仲老不要誤會,謙益如此主張,也是為的社稷安危設想,不當之處,盡可批駁。總之謙益自問並無私心,耿耿此衷,天日可鑒……」錢謙益這話剛一說完,驀地台階下有人高聲說道:「只怕未必!」
    大家愕然回過頭,只見方以智笑吟吟地大踏步走了進來,氣急敗壞的李寶拚命想阻攔,卻怎麼也攔他不祝方以智後面,還跟著吳應箕、侯方域、張自烈、梅朗中,只是看不見冒襄和黃宗羲。
    方以智走上台階,笑嘻嘻地朝錢謙益深深一揖,立刻指著李寶告起狀來:「牧老,你這貴價好不憊賴!晚生等有天大的一樁緊急事兒求見,他卻死活不放我們進來,分明想詐騙晚生的錢財!你想晚生在盛澤歸家院住了半個月,幾乎連這身衣裳都給鴇兒剝了去,哪有銀子與他。若非晚生斗膽硬闖,豈不誤了大事!」
    錢謙益一見這個陣勢,早已慌了手腳,哪裡還有閒心聽他打趣。他遲遲疑疑地問:「賢契過訪,不知有何見教老夫?」
    「哦,晚生因受辟疆兄之托,要將一封極其緊急之書信呈交周仲老,是以冒昧登門,還祈牧老見諒!」
    方以智說罷,在身上前後左右地摸索了一陣,最後才從懷裡掏出信來,雙手呈給周鑣。
    周鑣不知就裡,疑疑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
    他狠狠地橫了錢謙益一眼,「哼」了一聲,把信遞給了他。
    錢謙益心內有鬼,看見周鑣神情不善,不禁恐慌起來。他連忙接過信,看見上面寫著:眷社弟顧麟生頓首拜。去歲匆匆進京,未能面別,心常耿耿。復以關河遼闊,通問維艱,遐念昔游,曷勝悵惘。弟近於周閣老幕中,暫掌文牘,營營役役,乏善可陳。惟日前偶見吾鄉錢牧齋來書,言及彼已決意向東南諸君子疏通,謀為阮圓海緩頰,中並有「閣下含弘光大,致精識微,目今起廢為朝政第一」等語。
    弟始而訝,繼而憤,又繼而憂,以為天啟之禍,行將復見於今日。
    故不避利害,馳函奉達,亟望我社同人,急圖對策,必不令此奸謀得售而後已……錢謙益看信的當兒,陳貞慧走到梅朗中身邊,悄悄地問:「太沖呢,他怎麼不見來?」
    「太沖看了此信之後,刺激極深,獨自奔下虎丘,不知去向……」梅朗中也悄悄地回答。驀地,他驚慌地叫起來:「不好,牧老要倒,快扶住他!」

《白門柳1:夕陽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