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四
    那個黑色的侏儒中了槍彈後,身體猛地往上一竄,有騰空飛起之狀,但灼熱的彈頭已迅速地擊潰了他的中樞神經,使他依然活著的肢體陷入混亂。混亂的表現是:他並沒有發揮出他體內潛藏著的神奇能量,像酒博士的小說《一尺英豪》中描寫的那樣,飛起來,貼到天花板上,像一隻巨大的壁虎;相反的是,他的身體上躥了幾厘米後,便歪斜著從女司機的膝蓋上滑落下來。丁鉤兒看到他在地板上拚命地神展著身體,股上的肌肉繃緊,好像一條條在寒風中發抖的高壓電線。血和腦漿從他的頭上濺出來,骯髒地塗在打著蠟的柞木地板上。後來,他的一條腿像脖子上挨了刀的小公雞,有力地伸縮著,他的身體在這股力量的驅動下,相當流暢地旋轉起來。旋轉了大約有十幾圈的光景,他的腿不蹬了,緊隨著出現的情況是:侏儒身體拘禁,顫抖得十分劇烈。起初是全身顫抖,抖出索索的聲響,後來是局部地顫抖,他身上的肌肉群像看台上訓練有素的足球迷製造的浪潮一樣,從左腳尖抖至左腿肚再至左股左臀左腰左肩繞過肩頭至右肩右腰右臀右股右小腿肚右腳,然後再反方向顫抖回去。好久,顫抖也停止了。丁鉤兒聽到侏儒排泄出一股氣體,拘禁著的身體突然舒展開來。他死了,像一條盛產於熱帶沼澤中的黑鱷魚。在觀察侏儒的死亡過程時,他一刻也沒停止觀察女司機。就在侏儒從她光滑赤裸的膝蓋上滑落下去那一瞬間,她仰面躺倒在那張鋼絲彈簧床上。床上鋪著潔白如雪的床單,凌亂地擺著一堆奇形怪狀的枕頭和靠墊。那裡邊填充著鴨絨,因為當她的頭砸在一隻四周鑲著粉紅色花邊的大枕頭上時,丁鉤兒看到幾根細小的鴨羽從枕頭上輕飄飄地飛起來。她的雙腿劈開耷拉在床下,身體仰著。這姿勢讓丁鉤兒心中的沉渣快速泛起,他憶起了與女司機的狂歡——緊追著來的是刻骨銘心的嫉妒,他用牙齒狠狠地咬住嘴唇,但胸中的邪火還是化作一絲絲痛苦的如同中彈未死的猛獸一樣的呻吟聲從牙縫裡鑽出來。他一腳踢開了黑色侏儒的屍體,提著青煙裊裊的手槍,站到女司機身邊。她肉體上的一切都喚起了他對她的戀愛和對她的仇恨,他希望她死了更希望她僅僅是嚇暈了過去。他捧起了她的頭顱,看到從微微張開的柔軟而沒有彈性的雙唇間洩露出來的那些貝殼般的牙齒閃爍出來的微弱的光芒。深秋的羅山煤礦的那個早晨的情景驀然出現在偵察員的眼前,那時候他感到她霸蠻地貼上來的嘴唇"涼颼颼的、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彈性,異常怪誕,如同一塊敗絮"……他看到在她的雙眉之間,有一個黃豆粒般大小的黑色洞眼,洞眼周圍分佈著一些鋼青色的細屑,他知道那是彈頭的細屑。他的身體搖晃著,又一次感到有一股腥甜的液體從胃裡爬上來。他跪在她雙腿前,"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使她的平坦的肚腹上增添了色彩,他驚恐萬分地想:
    "我把她打死了!"
    他伸出食指,觸摸了一下她雙眉之間那個彈洞。他感到那兒的溫度很高,彈洞的邊緣上翹著一些刺兒,絲兒絲兒地磨著他食指上的皮膚。那感覺很熟悉。他努力回憶著,終於回憶起兒時用舌尖舔冒出一半的新牙的感覺。緊接著他又想起自己批評兒子舔牙齒的情景:那個圓圓臉,圓眼睛,無論穿著多麼乾淨的衣服也顯得邋邋遢遢的小男孩大背著書包,脖子上胡亂繫著紅領巾、手裡持一根柳條兒、用舌尖舔著牙齒走到了他的面前。偵察員拍拍他的頭頂,他揮起柳條抽著他的腿,不高興地說:討厭!拍我頭頂幹什麼?難道你不知道,拍頭頂會使人變傻嗎?他歪著頭,彎著眼睛,一副認真的模樣。偵察員笑著說:傻小子!拍頭頂不會使人變傻,但舔牙齒卻會使牙齒長歪……一股強烈的思念之情使他心中熱浪翻滾,他急忙把手指縮回來,淚水湧出的眼眶。他低聲呼喚著兒子的乳名,攥著拳頭、狠狠地擂著自己的額頭,嘴裡罵著:
    "混蛋!丁鉤兒你這個混蛋,你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情!"
    那個小男孩不滿地盯了他一眼,轉身走了。他那兩條結實的小腿快速地移動著,轉眼便消逝在穿梭般的車輛中。
    他想,傷了兩條人命,死罪是難以逃脫了,但臨死之前要見見兒子。於是他想起省城,那裡遙遠得像天國一樣。
    他提著槍膛裡只有一發子彈的手槍,跑出了一尺餐廳的大門。大門兩側的侏儒姐妹撲上來拉住他的衣角。他甩開她們,不顧死活,橫穿車輛如水的大街。他聽到身體兩側響起了一片難聽的、嘎嘎吱吱的緊急剎車聲。似乎有一輛車撞在了他的屁股上,他藉著這股力量躥到了人行道上。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尺餐廳大門附近噪聲連天,人們在喊叫。他沿著鋪滿枯葉的人行道疾跑,恍惚感到是清晨時分,雨後初晴的天上佈滿血紅的雲霞。一夜的凍雨使地面滑溜溜,低矮的樹枝上沾著一層毛茸茸的冰霰,樹木變得十分美麗。似乎只是一轉眼的工夫他便跑到那條熟悉的石頭街道上。街道的排水溝裡升騰著乳白色的蒸汽,有一些豬頭肉、炸丸子、甲魚蓋、紅燒蝦、醬肘子之類的精美食品,漂浮在水面上。幾個衣衫襤褸的老人用綁著網的長桿打撈那些食品。他們嘴上都油漉漉的,面孔都紅潤,顯然從這些垃圾裡汲取了足夠的營養,他想。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突然把面孔歪曲得醜陋不堪,然後發出驚詫的叫聲,狼狽不堪地、連人帶車跌到道旁狹窄的水溝裡去。他們的車子和身體破壞了水的寧靜,把濃重的酒糟味道和動物屍體的惡臭攪動起來,熏得他直想嘔吐。他貼著牆根跑,傾斜的路面使他摔了跤。他聽到後面傳來亂糟糟的喊抓聲。他爬起來後回了一下頭,看到有一群人在跳著腳喊叫,並沒有人敢追上來。他的腳步慢了些,激烈的心跳使他胸腔劇痛。石牆那一邊就是他熟悉的烈士陵園,那些寶塔狀的長青樹露出半截雪白的樹冠,顯得格外聖潔。
    他跑著想,我為什麼要跑呢?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能跑到哪裡去呢?但雙腿依然載著他跑。他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銀杏樹,樹下那個賣餛飩的老頭像根棍子一樣立在那兒,餛飩挑子冒著一團團的熱氣,老頭兒的臉在熱氣中時隱時現,宛若一顆醜陋的月亮在薄雲中穿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那老頭兒手掌裡還攥著他一顆用來抵押餛飩債的黃澄澄的手槍子彈。他想應該去把那顆子彈要回來,但餛飩的味道從胃裡泛上來,而且是韭菜豬肉餡的餛飩,初冬的韭菜味道鮮美,價格昂貴,他拉著她的手在省城的農貿市場裡買菜,郊區來的菜販子蹲在攤子後邊啃冷饃饃,牙齒上沾著韭菜。他看到老頭兒把手掌攤開,向他展示著那顆漂亮的子彈,霧中的臉上有一種祈求的表情。他想弄清楚老頭兒在祈求什麼,狗的吠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那條虎紋大狗像個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它的吠叫聲似乎在遙遠的地方、在遠方的野草梢頭滾動,在近處卻聽不到半點響聲,在近處他看到它奇怪地點著很沉重的腦袋,開合著大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於是就產生了一種夢一般的、鬼鬼祟祟的效果。雖是紅日初升的凌晨,光線竟也使葉片已相當稀疏的銀杏樹投下了斑駁陸離的淡影,在黃狗的身上罩上一些依稀可辨的網絡。從狗的眼神裡他感到它並沒有與他為仇的憤怒,它的吠叫,不是示威,而像一種友好的暗示或者催促。他胡亂跟賣餛飩的老漢叨咕了一句話,話一出口就被小風吹散了。所以當老漢大聲問他說什麼時他糊糊塗塗地說:
    "我要去找兒子。"
    他對黃狗點點頭,遠遠地避著它,繞到銀杏樹後去。他看到那位看守烈士陵園的老人緊貼著樹幹站著,懷裡抱著獵槍,槍口斜指著樹冠。從老人投過來的眼神裡他同樣感到催促和暗示,他激動萬分地對老人鞠躬,然後抽身向前方的一片樓房跑去,那裡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背後一聲槍響,嚇得他本能地撲倒在地,打了一個滾,將身體隱蔽在一叢枝葉凋零的薔薇花後邊。他隨即又聽到一聲槍響,循聲望去,一隻黑色的大鳥像一塊黑石頭,從空中落下來。銀杏樹上的枝葉抖動,幾片黃葉在桔紅色的陽光中飄然而下,十分詩意,宛如深秋的音樂。看守陵園的老人緊貼銀杏樹幹站著,一動不動。他看得到雙筒獵槍裡冒出的裊裊青煙。又看到虎紋大狗已從樹的那邊轉過來,嘴裡叼著被老人擊落的黑色大鳥,跑到老人身邊。狗放下鳥,蹲踞在老人身邊,雙眼被陽光映照成兩個金色的光點。
    他進入樓群前先穿越了一個蕭條的街心公園,看到有幾個老人在遛鳥,有幾個青年人在跳繩。他把槍藏在腰裡,裝出無事人的樣子,從他們身邊穿過去。一進入樓群,他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這裡竟隱藏著一個賣舊貨的早市。有許多人,蹲在地上守著攤子。攤子上擺著古舊的鐘錶、"文革"中流行的毛澤東的像章和半身石膏塑像,還有老式的宛若一朵喇叭花的留聲機,等等。但沒有一個買東西的人,那些賣主們都目光炯炯的觀察著稀疏的行人。他感到這是一個陷阱,一個口袋陣,那些賣東西的人,都是些便衣警察。丁鉤兒憑著幾十年的經驗越看越覺得他們是便衣警察。他機警地退到一棵白楊樹後,觀察著動靜。從一座樓房背後鬼鬼祟祟地轉出了七八個青年,有男的有女的,從他們的眼神和體態上,丁鉤兒斷定這是一個從事某種非法活動的小團伙,而那個走在中間,穿一件長及膝蓋的灰布大褂、頭戴一頂紅色小帽、脖子上掛著一串清朝銅錢的姑娘就是這個小團伙的頭頭。他突然看到了那個姑娘脖子上的幾道皺紋,並嗅到了她嘴巴裡的那股子外國煙草的辛辣味道。彷彿那姑娘就壓在自己的身下一樣。於是他開始端詳她的臉,女司機的面目竟慢慢地從這位陌生姑娘的臉上顯出來,像蟬的身體從那層薄薄的軀殼中脫出來一樣。而且,她的兩眉之間那圓圓的彈洞裡滲出了一線玫瑰紅的血。那線血垂直地流下去,從鼻樑正中,把嘴巴中分,再往下,流經肚臍,再往下,然後她的身體就霍然分開,一大堆臟腑咕嘟嘟冒出來。偵察員大叫了一聲,轉身就跑,可是怎麼跑也跑不出舊貨早市。後來,他蹲在那個賣舊手槍的攤位前,裝作買主,翻弄著那些紅銹斑斑的破貨。他感覺到那個分成兩半的女人在自己背後正用一種綠色的紙帶把身體纏起來,纏得非常快,起初還能看到有兩隻戴著米黃色塑膠手套的手在飛快地動作著,一會兒工夫,手就變成了兩團黃黃的暗影,湮沒在那些濕漉漉的、像鮮嫩的水草一樣的碧綠紙帶之中。那碧綠是一種超級的碧綠,碧綠出了蓬勃的生命力,於是那些紙帶就自個兒飛舞起來,頃刻之間就纏緊了她的身體。他背後冰涼著,假裝悠閒,抄起一支造型優美的左輪子手槍,使勁去轉動那銹死了的轉輪。用勁轉,用勁轉,怎麼也轉不動。他問攤主:有山西老陳醋沒有?攤主說,沒有山西老陳醋。他失望地歎了一口氣。攤主說:你彷彿是個行家,其實是個外行。我這兒雖然沒有山西老陳醋,但我有朝鮮白醋,這種醋除銹的功能勝過山西老陳醋一百倍。他看到攤主把一隻又白又嫩的手伸進懷裡,摸呀摸呀,好像在摸什麼東西。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攤主粉紅色的繡花乳罩裡塞著兩個瓶子,瓶子的玻璃是綠色的,但不是那種透明的綠,而是一種霧濛濛的綠,很多外國名酒的瓶子就是用這種玻璃製成的。這種霧濛濛的綠玻璃顯得特別寶貴,明知是玻璃,但怎麼看也不像玻璃,所以這種玻璃就貴重。他利用這個句式進一步往下推繹,得到了一個佳句:明知盤裡是一個男嬰,但怎麼看也不像男嬰,所以這男嬰就貴重。反過來推繹又得到了另一個佳句:明知盤裡不是一個男嬰,但怎麼看也是個男嬰,所以這不是男嬰的東西也珍貴。那隻手終於從乳罩裡拖出一個瓶子來,瓶子上印著一些曲裡拐彎的字母,他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卻虛榮地、拿腔拿調地說:是"威思給"還是"拔蘭兌",好像他滿肚子外文一樣。那人說:這是你要的朝鮮白醋。他接過瓶子,抬頭一看,攤主的模樣很像送他中華煙的那位領導,細看又不太像。攤主對著他笑,齜出兩顆亮晶晶的小虎牙,顯得稚氣十足。他擰開瓶蓋,一股白色的泡沫從瓶口竄出來,他說:這醋怎麼像啤酒一樣?攤主說:難道這世界上就只有啤酒會冒泡嗎?他想了想,說:螃蟹不是啤酒,但螃蟹也會冒泡,所以,你是正確的,我是錯誤的。他把那些冒泡的液體倒在那支左輪手槍上。一股濃烈的酒氣散發出來,那支槍淹沒在一堆泡沫裡,辟闢地響著,像一隻青色的大螃蟹。他伸手進去,手指卻像被蠍子蜇著一樣刺痛起來。他大聲質問攤主:你知不知道,販賣槍支是犯法的行為?攤主冷冷一笑,說,你以為我真是小販嗎?他把手伸進胸,把那個乳罩揪出來,在空中一晃,乳罩的外皮脫落,一副亮晶晶的、美國造不銹鋼彈簧手銬顯出來。攤主立刻變成了濃眉大眼高鼻樑,焦黃的絡腮鬍子,一個標準的刑警隊長的模樣。刑警隊長捉住了丁鉤兒的手脖子,把手銬一揮,"卡噠"一聲就扣上了。刑警隊長把自己和丁鉤兒銬在一起,說:咱倆現在是一銬相連,誰也別想跑——除非你有九牛二虎之力,扛著我跑。丁鉤兒情急力生,輕輕一掮,便把那個高大的刑警隊長扛在肩上。他感到這個大傢伙幾乎沒有重量,像紙紮成的一樣。而這時,泡沫消失,那只左輪手槍紅銹脫盡,顯出銀灰色的本色來。他毫不費力地彎腰撿起槍,手腕子感到了槍的份量,手掌也感受到了槍的溫度。真是支好槍!他聽到刑警隊長在自己肩頭上讚歎著。他用力一甩,刑警隊長便橫飛出去,碰到一堵爬滿籐蔓的牆上。那些籐蔓糾纏不清,有粗有細,好像牆上的花紋。有一些鮮艷的紅葉綴在那些籐蔓上,十分美麗。他看到刑警隊長緩緩地從牆上反彈回來,直挺挺地躺在自己面前,而那副手銬,竟像猴皮筋一樣,依然連結著兩個人的手腕。刑警隊長說:這是美國手銬,你休想掙脫!丁鉤兒急火攻心,把左輪槍口抵在那抻拉得幾乎透明的手銬上,開了一槍,子彈出膛的強大後坐力把他的手臂彈起來,手槍幾乎脫手飛走。低頭看,手銬絲毫沒受損傷。他又開了幾槍,結果與開第一槍完全相同。刑警隊長用那只沒被銬住的手從口袋裡摸出香煙、打火機,煙是美國造,打火機是日本產,都是一等貨色。他說:你們酒國市的弟兄們消費水平蠻高嘛!刑警隊長冷笑著說:這年頭,撐死大膽的,餓死小膽的,鈔票滿天飛,就看你撈不撈。丁鉤兒說:這麼說你們酒國市烹食兒童也是真的了?刑警隊長說:烹食兒童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丁鉤兒問:你吃過嗎?刑警隊長說:難道你沒吃過嗎?丁鉤兒說:我吃的是一個用各種材料做成的假孩子。刑警隊長說:你怎麼知道那不是個真的呢?檢察院怎麼派你這種笨蛋來!丁鉤兒說:老弟,實不相瞞,這些天我被一個女人纏住了。刑警隊長說:知道,你殺了她,犯了死罪。丁鉤兒說:我知道,但我想先回省城看看兒子,然後就投案自首。刑警隊長說:這是個理由,可憐天下父母心。好,我放你走!刑警隊長說罷,探頭張嘴,把手銬咬斷。那槍打不斷的東西,在他的嘴裡,竟像煮爛的粉條一樣。刑警隊長說:老兄,市裡已下了死命令,要活捉你,放走你,我也擔著天大的干係,但我也是一個男孩的父親,完全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放你一馬。丁鉤兒一躬到膝,說:兄弟,丁鉤兒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記你的恩德。
    偵察員抬腿就跑,他路過一個大門,看到院子裡擠滿豪華轎車,有一些衣冠燦爛的人正在上車。他感到情況不妙,慌忙拐進一條小巷。小巷裡有一個修鞋的女孩坐在那裡,目光呆呆地,好像在想什麼心事。一家門口掛著彩色塑料條的小飯館裡,跳出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攔住他的去路,說:師傅,進去吃飯,進去喝酒,八折優惠。那女人說著把就身體貼上來,那張臉上洋溢著罕見的熱情。丁鉤兒說:不吃,不喝。女人拉著他的胳膊往裡拽,說:不吃不喝,坐一會兒歇歇腳也好嘛!他發著橫,把那女人甩了一趔趄。女人就勢躺倒,哭喊著:哥哥,快來,流氓打人啦。丁鉤兒一個躥跳,想越過那女人,但雙腳卻被女人抱住了。他的身體重重地壓在女人身上。他爬起來,惡狠狠地踹了女人一腳。女人捂著肚子打了一個滾。這時候他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左手握著一隻酒瓶子,右手攥著一把切菜刀從小飯店裡跳出來。他見勢不好,拔腿就跑,自我感覺極好,宛若行雲流水,跑得既輕鬆又優雅,沒有心跳氣促的感覺。跑了一陣子,他回頭觀看,看到那追趕的男子已停住腳,站在一根水泥線桿下,劈著腿小解。他這時感到了疲倦,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身上也冒出了冷汗。雙腿疲軟,實在是走不動了。
    倒霉透頂的偵察員嗅著味道靠近了一個攤煎餅的活動三輪車,一個小伙子在鏊子上攤餅,一個老太太站在旁邊收錢,看樣子像是母子倆。他感到飢餓,喉嚨裡伸小手,但無錢購買。有一輛草綠色的軍用摩托車很冒失地竄過來,一個急剎車,停在煎餅攤子旁邊。偵察員吃了一驚,剛要逃竄,卻聽到坐在摩托車斗裡那個上士喊:掌櫃的,給攤兩張煎餅!偵察員鬆了一口氣。
    偵察員看到這兩個戰士一高一矮,高的濃眉大眼,矮的眉清目秀。他們圍著攤子,跟攤餅的小伙子聊天,頭上一句腚上一句,跟胡說八道差不多。煎餅攤好了,抹上紅紅的辣椒醬,冒著一縷縷熱氣。兩個人捧著餅吃,餅熱,不停地倒著手,嘴裡唏啦唏啦,吃得很香也很艱苦。一會兒工夫,兩個戰士各吃了三張餅。矮個子戰士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瓶酒,遞給高個子戰士,說:喝口?高個子戰士笑嘻嘻地說:喝口就喝口。他看到高個子戰士嘴含住那只玲瓏可愛的瓶口,誇張地嘬了一口,然後絲絲地往嘴裡吸氣,吸氣後,又把嘴吧嗒得很響。然後說:好酒,好酒。矮個子戰士接過酒瓶,仰脖嘬了一口,迷離著眼睛,極端幸福的樣子,一會兒,說:真好,這他奶奶的哪裡是酒!高個子戰士伸手從摩托車斗裡摸出兩棵大蔥,剝皮掐葉後,遞給矮個子戰士一棵,說:吃吧,正宗的山東大蔥。矮個子說:我有辣椒。說著從大衣口袋裡摸出幾個鮮紅的辣椒,不無炫耀地說:這是正宗的湖南辣椒,你要不要吃?不吃辣椒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高個子戰士說:吃大蔥才是真革命呢!說著,兩個戰士就動了怒,一個揮舞著大蔥,一個揮舞著辣椒,漸漸地近了身,高個子把大蔥往矮個子頭上戳,矮個子把辣椒塞進了高個子嘴裡。攤煎餅的小販上來勸架,說同志同志別打了,我看你們倆都挺革命的。兩個戰士分開,都氣鼓鼓的樣子。那勸架的小伙子笑得腰都彎了。丁鉤兒也覺得他們好笑,想著想著就嗤嗤地笑出聲來。小伙子的娘過來說:你笑什麼?我看你不是個好人!丁鉤兒忙說,我是好人,絕對地好人!好人還有你這樣的笑法嗎?丁鉤兒說:我怎麼笑了?老女人一晃手,彷彿從空中摘下了一面小小的圓鏡,遞給了鉤兒,說:你自己照照看吧!丁鉤兒接過鏡子,一照,不由地大吃一驚,他看到自己的雙眉之間竟然也有一個流著血的圓圓的彈孔。透過彈殼,他看到有一顆金燦燦的子彈,在大腦的溝回裡移動著。他不由自主地驚叫起來,扔掉小圓鏡,像扔掉一塊燙手的鐵。小鏡子在地上滾動著,立著滾動,把一個亮亮的白點射到遠處一堵褪了色的紅牆上,那牆上塗著一些大字,細看竟是一條莫名其妙的標語:努力消滅酒與色!忽然他又明白了這條標語的涵義,便走上去,用手指觸摸那些字,那些字滾燙,也像燒紅的鐵。回頭看,那兩個戰士不見了,賣煎餅的小伙子和他娘也不見了,只剩下那輛摩托車寂寞地立在那兒。他走過去,看到車斗裡還有一瓶子酒,提起瓶子晃晃,見無數的小珍珠般的氣泡在酒瓶中沸騰,酒液碧綠,像用綠豆燒成的。隔著瓶塞他就嗅到了濃郁的酒香。他迫不及待地撥開瓶塞,含住瓶口,感到光滑的瓶口涼森森的插入熱烘烘的口腔,產生了極度的舒適。那些碧綠的酒液像潤滑油一樣,連綿不絕地灌注進去,使他的胃腸像懷抱鮮花的小學生一樣歡呼起來,使他的精神像久旱逢喜雨的禾苗一樣振作起來。不知不覺地就把一瓶酒喝盡了。他意猶未盡地看了看空瓶,然後扔掉瓶子,踩著摩托,抓住手把,跳上車座,他感到摩托車興奮不安地顫抖著,像一匹打著響鼻、彈著蹄子、抖擻著鬃毛、渴望著奔馳的駿馬。他一鬆車間,摩托車顛顛簸簸地爬上大路,然後便吼叫著跑起來。他感到胯下的摩托具有高度的靈性,根本無須駕駛,他要做的事就是坐穩屁股,攥緊車把,以免從車上摔下來。於是摩托車的轟鳴就變成了馬的嘶鳴,他的雙腿親切地感覺到了駿馬溫暖的腹部,他的鼻子也嗅到了醉人的馬汗味道。一輛輛明晃晃的車輛被甩在後頭,一輛輛迎面開來的車輛大睜著驚恐的眼睛,亂紛紛地躲閃到路的兩邊去,好像破冰船把冰塊翻到兩邊去,好像汽艇把波浪翻到兩邊去。這感覺讓他陶醉。有好幾次,他分明感到必定要撞到那些車輛了,他甚至聽到那些車輛發出了驚恐的哭叫聲,但最終是化險為夷;在針一樣細的間隙裡,那些明晃晃的東西,總是像柔軟的粉皮一樣,閃到一邊去,為他和他胯下的駿馬讓出了道路。眼前出現一條河,河上沒有橋,河水在深澗裡轟鳴,冰涼的泡沫飛濺起來。他一提車把,摩托就騰空而起,他感到身體變得像紙片一樣輕,強勁的風把他的身體吹得彎曲起來,碩大的星斗光芒四射,掛在伸手可觸摸的高度上。這不是上了天了嗎?上了天不就成了仙了嗎?他暗暗地思忖著,感到原先想的十分艱難的事情真要實現起來其實十分容易。後來,他看到有一個團團旋轉的輪子從摩托車下甩出去,一會兒又是一個,一會兒又是一個。他驚恐地叫起來,叫聲在林梢上起起伏伏前進,像風從林梢上掠過。然後他就落在地上,沒有了輪子的摩托醜陋地懸在樹杈上,一群松鼠跳上去,啃咬那些鋼鐵部件。他想不到松鼠的牙齒是恁般鋒利和堅硬,啃咬鋼鐵,竟如啃咬腐朽的樹幹一樣。他活動了一下腿腳,竟然靈活如初,一絲一毫也沒有受傷。他站起來,有些迷惘地往四周觀望,見樹木參天,籐蘿高掛,大朵的紫色花朵綴在籐上,像用紫色的皺紋紙紮成的假花。籐上還結著一串串的像葡萄一樣的野果,顏色有紫紅和碧綠兩種,都極其鮮潤,宛若美玉雕琢而成。那些果實呈半透明狀,一看便知汁液豐富,是釀酒的上好材料。他模模糊糊地憶起,好像是女司機,或是另一個不知姓名的漂亮女人說過,有一個白頭髮的教授,正在山中與猴子們一起釀造全世界最美好的酒,那種酒的皮膚比好萊塢的女明星的皮膚還要光滑,那種酒的眼睛比天使的眼睛還要迷人,那種酒的雙唇比性感女皇的塗了口紅的嘴唇還要性感……那簡直不是酒,而是上帝的傑作,是真正的神來之筆。他看到那些從樹枝間射下來的明亮的光柱,白霧在光柱中繚繞,猴子在白霧中跳躍,有的呲牙扮怪相,有的給同伴理毛、捕捉寄生蟲。一個身材高大的公猴子,眉毛都白了,所以也是個老猴子,摘下一片樹葉,捲成筒狀,放到嘴裡吹著,吹出"瞿瞿"的哨聲,猴子們立刻集合起來,滑稽地摹仿著人類排隊的樣子,站成三排,還稍息立正往左往右看齊呢!真好玩,偵察員想。他看到猴子們的腿都彎曲著,腰弓著,頭頸前探,根本不符合步兵操典的要求,但他又想對猴子絕對不能苛求,人要走出儀仗隊的水平,也要下半年的苦工夫,腿用繩子捆起來,腰用木板摽起來,夜裡睡覺不許枕枕頭。他想,不能苛求。他看到它們的尾巴拄在背後,像一根撐棍一樣。許多果實纍纍的樹木都用棍撐起來,以防止壓斷枝條。何況猴子,人老了也要拄拐棍,北京還有條前拐棍胡同呢,有前拐棍胡同就會有後拐棍胡同,胡同都要拄拐棍,前後都要拄,何況猴子,猴子只在背後拄,那些紅艷艷的猴腚,上樹時便暴露無遺。老猴子訓話。猴子炸了營,攀著籐蘿悠來蕩去的摘那些紫紅色和碧綠色的大葡萄。大葡萄,真大,粒兒都像乒乓球一樣。他舔舔口唇,口腔裡湧出很多苦澀的唾液。伸手去摘,卻夠不著,可望不可及。猴子們用頭頂著野果,跑到一口井邊,往井裡扔,噗通噗通響。美女一樣的酒香從井裡湧上來,那味道像一團團粘稠的煙霧。他探頭去井裡,看到井底如一面銅鏡,倒映出一輪金黃色的月亮。猴子們懸掛起來,一個連著一個,像故事裡說的一模一樣。絕美的景致,那些猴眉眼古怪,可愛得不得了。他想要是有架照相機拍下這動物奇觀就好了。絕對能轟動攝影界,得國際性的大獎,獎金十萬美元,折合人民幣六十萬元,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都夠了,兒子上大學娶媳婦的錢都有了。兒子的牙長出來了,很大的兩顆門牙,中間還有一條縫,像個傻乎乎的丫頭。突然,那些猴子一個接一個的掉進井裡,砸破了水中月,金光四濺,嚓嚓有聲,沾在井壁上,宛若粘稠的糖漿。井壁上生著青苔,還有兩株金紅色的靈芝草。飛來一隻紅頭頂的白仙鶴,把靈芝叼走了一棵。那鶴伸著長腿,忽扇著翅膀,飛到天上的明月裡去了。一定是獻給嫦娥了。月球上有金黃色的鬆軟沙土,上面有兩行腳印,是美國宇航員留下的,能保留五十萬年不消失。那兩個宇航員活像兩個幽靈。月球上的陽光照得人類睜不開眼睛。他站在月光下,果然滿頭銀髮,沒有鬍鬚,衣衫襤褸,臉上有很多傷口,他提著一個橡木桶,拿著一柄木頭勺子,一勺勺舀桶裡的酒,舉得很高,慢慢地往下倒,連成一條半透明的蜜色的線,那些線在地面快速地凝成一種膠狀物,像剛出鍋的橡膠,一看就很好吃,他很想吃。他想問:你就是酒國釀造大學那位神經不正常的教授嗎?他說我是站在明媚月光下的中國的李爾王,李爾王在暴風雨裡咒天罵地,我在月光下讚美人類。古老的童話終究會變成現實,酒是人類最偉大的發現,沒有酒,《聖經》是不會有的,埃及的金字塔也不會有,中國的萬里長城也不會有,沒有音樂,沒有城堡,沒有攻城的雲梯,沒有守城的擂木,沒有核裂變,沒有烏蘇里江裡的大馬哈魚,魚類的回游和候鳥的遷徙也沒有。人在母親的子宮裡就嗅得到酒的味道,鱷魚的皮膚可以製成一等的酒囊。武俠小說對造酒的藝術家有深刻的啟迪。屈原為什麼發牢騷?他沒有酒喝所以發牢騷。雲南的販毒、吸毒活動很猖獗,原因是沒有好酒。曹操頒布禁酒令說是要節約糧食,這是聰明人辦了糊塗事,酒怎麼能禁?禁止釀酒飲酒就像要禁止人類性交和繁衍後代一樣是不可能實行的。這種東西,是比地球引力還要難以擺脫的東西,如果蘋果往空中飛酒也就禁止了。月球的環形山多麼像一隻隻精美絕倫的酒杯呀,羅馬的大鬥獸場可以改建成一個發酵原料的大酒窖。酸梅酒,竹葉青,狀元紅,透瓶香,景陽春,康熙醉,杏花村,蓮花白……,這些酒總起來說還不錯,但是比起我的猿酒,那簡直是將地比天。有一個混蛋說酒裡可以兌尿,這是有想像力的表現。日本盛行飲尿療法,每天清晨喝一杯自己的尿,可以防治百病。李時珍說童便可以清心火,很有他的道理。真正的高陽酒徒喝酒何用佐餚?金剛鑽之流吃男童佐酒是不會喝酒的表現……

《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