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塔塔爾族美婦人萊依拉 一封來路不明的信
    老王也會受到挑撥嗎
   
    儘管烏甫爾的妻子、塔塔爾族女人萊依拉今年已經四十歲了,村裡人仍然習慣地稱她作「白媳婦」,白,倒不是皮膚白,而是漂亮的意思。她梳著長長的金色髮辮,生著雙眼珠碧藍的眼睛,高高的身量,看起來個子似乎比她丈夫還要高一點。她會唱許多別有風味的、好像鳥鳴悠悠、泉流淙淙一樣的塔塔爾族的迷人歌曲。從外表上看,你也許以為她是個嬌氣的美人吧?不,幹起活來她才勤快呢!他們有四個孩子,但是她的家總是拾掇得像細瓷碗一樣的乾淨。水壺、水桶、搪瓷鍋和暖水瓶,一直到洋鐵爐子和煙筒都擦得亮亮的可以當鏡子照。她本人也總是那麼乾淨利索,越是干髒活——積肥呀、翻場呀、打藥呀什麼的,她越是洗刷掃拭得乾乾淨淨。農活、家務,丈夫、孩子,衣著、飲食,她都能照顧周到而且游刃有餘,她還最好客也善於待客。
    萊依拉的稟賦來自她的母親萊希曼。年長的人還記得那個美麗、聰慧、勤勞、潑辣的不幸女人。除了上唇上多一個痣和眼皮稍微腫一點以外,她長得和女兒再沒有什麼區別。至今斯拉木、巧帕汗這些老人還常常對著萊依拉叫萊希曼的名字。四十年前,蓬首垢面、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萊希曼出現在這個村,用手掬著泉水喝起來沒個夠。後來人們才知道,她是因為抗婚跑出來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財主要娶她,她跑了,和一個相好的長工生活在一起。她落到了卡孜卡孜,宗教法官。手裡,被打了四十鞭,被宣佈為背教者。她來的時候肚子裡已經懷了孕,就是懷的萊依拉。萊希曼嫁給了這裡的一個跛腿的靴子匠。誰知道呢?老人們說,她一直等待著那個相好的長工,有人聽到過萊希曼唱過的她自己編的令人肝腸寸斷的歌曲。命運並沒有給她再見自己情人的機會。直到解放前夕,萊希曼身患重病,眼看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她才把女兒和女婿烏甫爾找了來,告訴他們,萊依拉的生身父親並不是那個已故的跛腿靴子匠,而是精河縣塔塔爾族雇農肖蓋提。當這個名字說出來的時候,她暈厥了,二十多年,多少好事的長舌婦想從她的嘴裡掏出這個秘密來,但是她守口如瓶。說完萊依拉的所出,她去世了。
    土改當中,烏甫爾曾經和工作隊的同志說起這個事情。熱心的土改工作幹部發了一封信,要求精河縣有關部門幫助查找那個叫作肖蓋提的人。回信收到了,說是四十年前有過這麼一個人,因為「搶劫」財主的老婆被財主關在土牢裡,後來跑掉了,不知去向。萊依拉歎息了一番,也就斷了這個念頭。本來嘛,這個肖蓋提爸爸即使找到了也只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誰又能料到,一九六二年的四月,在木拉托夫持著的信件中,冒出了這樣一個肖蓋提!
    「木拉托夫給她念了信,並且掏出了六個蘇僑證。包括我、老婆和四個孩子,真他娘的一應俱全!」在烏甫爾家中,等候萊依拉的午茶的時候,烏甫爾繼續敘述,「我老婆一聽這話,驚慌失措,說不出話來。這時候,我回去了……」
    「你怎麼樣?」裡希提一笑。
    「我請木拉托夫離去。我真想把他罵一通!回家以後,我又罵了萊依拉……」
    「罵她幹什麼?」
    「她招的事麼,誰讓她給那個紅臉鬼端糖茶?驢尿也不應該給他!」
    「後來呢?」
    「我一分鐘也沒有耽擱,飯也沒吃,我拉上隊裡的一匹馬,騎馬飛跑到大隊,你們都不在。我又直接到了公社,匯報了這些情況,連信帶蘇僑證我全交給了塔列甫特派員。」
    「你做得好呀!這不就完了麼,還有什麼問題呢?」
    「有什麼問題?我的媽!」烏甫爾憂鬱地說,「誰知道這個事卻傳開了,唧唧唧唧,多少背後言論!也有人當面問我:『你們什麼時候走呀?』連老王也問過我:『聽說你的老丈人來信了。』難道您倒不知道嗎?」
    裡希提沒有回答,截止烏甫爾把蘇僑證交到公社之前的情形,他是知道的,趙志恆書記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庫圖庫扎爾和他,並說烏甫爾很堅決,表現很好,但太緊張了。趙志恆還說,邊境地區某些情況下的國籍選擇不一定意味著政治上的叛變投敵,確實有血緣上的原因、遺產處理上的原因或者其他的人間難免的考慮,有所考慮也是正常的。這件事到底來龍去脈如何,恐怕還有待查證,如果當真萊依拉找到了父親,那不管接受不接受那個蘇僑身份,總應該給那邊回個信。趙書記說,這事再不要往外傳了。但是,這件事還是傳開了。這是裡希提沒有估計到的。
    問題在於,整體的氣氛那時是多麼緊張,趙書記講得越是平淡輕鬆,烏甫爾越是覺得自己受到了懷疑和確是變成了異類,他更緊張了。
    「您聽了這些話,就鬧情緒了?」裡希提問。
    「您哪裡知道,這算什麼!趕上四月初我鬧了回感冒,發燒、流鼻涕,躺了三天。這就又傳出話來,說是我也和七隊丟麥子的事情有關係,要不為什麼七隊一出事我就裝病躲在家裡。人家建議我去醫院開個證明,說是免得公社懷疑我。您知道,咱們哪有鬧個小毛病上醫院開證明的規矩!我一發燒就讓萊依拉做醋拌蘿蔔絲,一天吃三盤子酸蘿蔔絲,病就好了。我去什麼醫院?」
    「這話是誰說的?讓你去開證明?」裡希提打斷他的關於蘿蔔絲的岔出去了的話頭。
    「人家說也是好意嘍。不止一個人告訴我有人在議論我,」烏甫爾沒有正面回答,繼續說,「更氣人的還在後頭,聽說公社有人考慮我長得這麼黑,不一定是維吾爾人,說不定是外來的阿富汗人或者巴基斯坦人血統。說是我最好寫個自傳,把父親、祖父和曾祖父的來歷寫清楚,當然,能往上寫得更多更遠就更好。還讓我表個態,到底是不是中國人。我……我……」烏甫爾氣得口吃起來,他大睜著眼睛說,「我哪裡會寫這種自傳,哪裡用得著表這種態!我的天,我成了阿富汗人,我老婆成了蘇聯人,我還當什麼隊長!」
    「誰說的?這是誰說的?這是哪一個在挑撥離間?誰告訴你要寫自傳,要表態?誰告訴你公社對你的來歷有懷疑?你怎麼信這種話?你的立場站到哪裡去了?」裡希提氣憤地、連珠炮般地回道。
    「不是階級敵人……」烏甫爾擺擺手。
    這時,萊依拉和孩子們進來了,裡希提暫時中止了談話。
    喝過茶以後,裡希提問萊依拉:「木拉托夫拿來的那封信,你看了嗎?」
    「我大概掃了一下。」萊依拉答。
    「信上有沒有肖蓋提的簽名。」
    「有的。」
    「有沒有你的名字?」
    「沒有。信上提到我的時候,只說是我的女兒。」
    「木拉托夫你們過去打過交道嗎?」
    「沒有,從不相識。」兩個人同時斷然回答。
    「這封信有沒有可能是假的……你們難道沒有想到,有這種可能,有人故意擾亂人心……」
    「我想到了,」萊依拉說,「後來我們也一再談論,說是真的吧,這太突然,即使有這麼個肖蓋提爸爸,他又從哪裡知道我們的情況呢?蘇僑證也帶來了六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說是假的吧,不要說我的身世了,就是肖蓋提這個名字,我們也從來不向任何人講,木拉托夫又哪裡偽造得出來!這使我們驚疑萬分。」
    「我看,這裡頭有可疑的地方!」考慮了一會兒,裡希提肯定地說,「你想,既然信上沒有寫收信人的名字——事實上即使有這麼個肖蓋提老爺子也不可能知道你的名字,木拉托夫怎麼確定信是給您們家寫的,木拉托夫又怎麼知道信上說的我的孩子指的是您們?甚至於,這個肖蓋提怎麼能斷定萊希曼媽媽懷的孩子是女兒而不是兒子呢?您母親原籍是精河,她斷斷續續走了好幾天才來到伊犁,那個所謂的肖蓋提,又如何知道你們在這一帶,甚至知道你們的地址呢?解放已經十幾年了,如果他還活著,又多少聽到了你們的一些情況,又如何能夠不與你們取得任何聯繫卻突然給您們辦理起僑民證來?所有這些都說明,這封信說不定是偽造的,這個肖蓋提也說不定是偽造的。」
    「誰?誰能偽造出這樣的信件?他要幹什麼?」烏甫爾喊道。
    「誰?壞人!一個對您們的事知根知底的人!」
    「對我們的事知根知底?這能是誰呢?咱們村裡的人?咱們村裡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們的事,喔,會不會是馬爾科夫?」
    「馬爾科夫瞭解萊依拉的身世嗎?」
    「您知道,馬爾科夫從來不與任何人來往。但是他在伊犁河邊居住多年,會不會聽到過點傳言呢?」
    「也……可能吧。讓我們再想一想。但是,我首先要問你的是,烏甫爾同志,就是這樣一封相當荒唐,至少是讓人將信將疑的信,這麼一封信,就能把你們搞得驚慌失措甚至於躺倒不幹嗎?這,簡直是繳械投降!」
    「我,繳械投降?」烏甫爾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
    「當然是繳械投降,喂,烏甫爾,喂,烏甫爾,您怎麼是這樣的啊!」裡希提不滿地搖著頭,「您自己說,敵人為什麼要捏造這樣的信?」
    「搗亂……」
    「搗什麼亂?他們就是要把人們的思想搞亂,把敵與我、是與非、真與假甚至於中國人和非中國人的界限搞亂,亂了,他們以為就可以顛覆我們。亂了,就可以破壞民族團結和分裂祖國統一。而您呢,正是在這樣的關頭適應著敵人的需要做事。」
    「什麼?我適應著敵人的需要?」
    「什麼我老婆是蘇聯人……不信任我,我不能當隊長,」裡希提學著烏甫爾剛才的腔調,「簡直成了應聲蟲!」
    「我是應聲蟲?您是想嚇死我還是氣死我呢!您裡希提書記說話也這樣冤枉人!」烏甫爾恨恨地砸著自己的胸脯,叫了起來,「書記,您又不是不知道,對於咱們共產黨員來說,站對立場有多麼重要!重大的政治鬥爭,國際鬥爭,階級鬥爭,立場錯了,咱們就全完了,立場可疑了,您成了政治上的嫌疑犯,您還想怎麼活下去呢?別的我都可以忍受,政治立場與政治身份的罪過,我可是受不了啊。」
    「……也怨我工作太粗糙了。我怎麼不知道後來的這些情況!」裡希提轉而責備自己。
    「怎麼能怨您?您已經一個月沒到莊子來了。誰不知道您在縣上開了會,又上山去牧業隊好多天……」
    「問題就在這裡。我應該關心咱們大隊的每個人和每件事,而不是只管哪一項具體任務。」裡希提沉重地檢討著自己。他放低了聲音,問烏甫爾:
    「您頭上戴的是什麼?」
    「是帽子。」
    「帽子下面是什麼呢?」
    「是腦袋啊!」
    「您長腦袋是幹什麼用的?烏甫爾同志!」裡希提拉長了聲音,「黨教育了我們十幾年,每天都說,要用階級鬥爭的觀點武裝自己的頭腦。可我們頭腦裡的階級鬥爭觀點到哪裡去了?什麼叫做氣死,嚇死?生氣,是肚子的事情新疆人稱生氣為「肚子脹」。思考,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分析問題,這才是腦子的事情。」
    「階級鬥爭的觀點?不錯。您說得對,那封信是靠不住的,傳來傳去的謊言也可能是有人故意製造混亂……可為什麼公社領導也懷疑我呢?」
    「公社領導誰懷疑你了?我怎麼不知道?你最近見到哪個公社幹部了?」
    「哪個也沒見。」
    「那你怎麼知道公社也有人懷疑呢?這究竟是哪個別有用心的人傳出來的呢?」
    「不是別有用心的人啊!是……大隊長,庫圖庫扎爾書記……說的。」
    「庫圖庫扎爾說的?」裡希提的目光像閃電般地一掃。
    「是的。他說是給我打個招呼讓我注意點。還說,不要告訴別人,你們都是大隊的領導,我才說的……」
    竟然是這樣的,儘管裡希提對庫圖庫扎爾早有看法,這個情況仍然使裡希提心裡驀地一動。他為什麼要對烏甫爾講這樣的話呢?現在作結論還太早。他不動聲色地說:
    「好吧,我可以從有關領導方面,再問問這個情況。我還建議,如果你有負擔,可以親自去公社找趙志恆同志,找塔列甫同志談一談,都是老同志了嘛,有什麼話不能講清楚。咱們把話說到底,即使萊依拉當真有一個現在定居外國的父親,這也談不上是什麼罪過呀,更不是您的罪過。咱們自己不是也過於緊張了嗎?不過,從我個人來說,根本不相信有這樣的說法。您祖祖輩輩居住在伊犁河邊,誰不瞭解?萊依拉也是咱們大隊的好社員,記得她還到縣上出席過婦代會呢。就算是有個別人對你們有點什麼想法,那也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你們總沒有自己懷疑自己吧?您怎麼能這樣輕率地把黨的任務、群眾的委託丟在腦後呢?您不願意管隊上的事情嗎?有人願意管的!修正主義不但想吃掉這個小莊子,還想吃掉整個伊犁、整個新疆呢!依卜拉欣地主,也正在加緊活動,夢想恢復他在這個莊子的大權……就在這個時候,您居然撂挑子,說您是繳械投降,難道有什麼冤枉嗎?須知刮在您身上的不過是從陰暗角落裡發出的一股陰風,不大,一點也不算大,您就站不住腳跟了,那又如何能經得起大風大浪呢?您辜負了黨和毛主席的教導,您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鄉親們啊……」
    離開烏甫爾家,裡希提又匆匆趕到了老王那兒。
    老王和裡希提,這兩個民族、脾性和職位都不相同的人,是由來已久的親密夥伴了。在給蘇裡坦和依卜拉欣扛活的日子裡,裡希提哪怕只剩了一塊囊,也要掰一半給老王;而老王如果有了一碗酸奶子,也要等裡希提回來一起喝。多少個寒冷的夜晚,他們瑟縮在一條破被子下面取暖;多少個炎熱的夏日,他們脫光在一條渠道裡洗澡。老王放羊,丟了羊,裡希提連夜陪他到山坡上尋找;裡希提餵馬,老王經常熬夜幫他提水、拌料、鍘草。國民黨匪兵搜捕裡希提的時候,老王冒著危險掩護他逃跑;當一小撮維吾爾族上層人物混入三區革命隊伍製造民族仇殺的時候,裡希提用胸膛保護了老王的安全。老王膽小,土改時候不敢去地主的房子裡分果實,裡希提親自給老王把東西送到手;裡希提單身,老王多少次打發老婆去幫他洗衣服,拆被子。多少年來,只要裡希提來到莊子,他就要到老王家裡歇腳;而老王只要去公社或者大隊辦事,哪怕裡希提不在家,他也知道怎麼開開裡希提的房門,進門以後哪裡有茶、哪裡有鹽巴……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考慮過對方是異民族嗎?從不。
    老王是漢族,但是他祖祖輩輩和維吾爾勞動人民生活在一起。老王的父親,給地主扛木頭累傷了內臟,大量吐血而死的時候,鄰近的一家漢族富農和一家漢族商人都沒有來。是維吾爾族的鄉鄰中的窮漢遵照當時漢族人的風俗,幫老王給父親置辦了棺材,為死者裝殮,挖墓穴,送了葬,埋了土,這從當時宗教的觀點來看,本來是不適合的。這件事給老王的印象太深了,他從小就感到不同民族的相同命運的人要比相同民族而不同命運的人親近得多。解放以來,哪次維吾爾農民的喜慶、祝禱、喪葬或者聚會娛樂的場合沒有老王恪守禮節地坐在那裡?他也和維吾爾人一樣地伸出雙手,抹臉,唸一聲「阿門」,不是由於宗教信仰,而是由於對鄉鄰的習慣的尊重。甚至在穆斯林的節日:開齋節或者宰牲節的日子,老王家同樣收拾整潔,炸上兩盤散子。因為,遠處來的給維吾爾親友拜節的客人大部分也是老王的相識,他們往往趁這個機會到老王家來看望一番。人們說,老王一年要過三次「年」,既過春節又過開齋節、宰牲節,還有人說,老王家在穆斯林節日時的擺設和待客的食品,搞得比有些維吾爾人還像維吾爾呢……
    但是,就是這個老王,聽伊力哈穆說,居然在昨天套起了驢車,裝上了鍋碗瓢勺和兩個小兒子,企圖躲開維吾爾人出走……
    民族,什麼是民族呢?為什麼同樣的人要分成一個又一個的民族呢?過去,裡希提想到各個民族的各自的特點和共同的經歷的時候,想到我們的祖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的時候,總是更加感覺到祖國的偉大,生活的豐富多彩,各民族勞動人民的互相團結、互相補充和互相促進是一件大好事情。但是今天,他又一次清楚地看到有那麼些心懷叵測的人正在企圖利用民族的區分來分裂人民,企圖把統一的中國人民的整體割成一塊又一塊的血肉!再往這裂縫上灑下鹽。
    十四世紀的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曾經在自己的柔巴依裡問道:
    「既然我們生活在同一個藍寶石般的蒼穹之底,為什麼又要分成穆斯林和異教徒,這有什麼意義?」
    此刻,當裡希提推開老王家的柵欄門的時候,也思索著類似的問題:「在同一桿紅旗下面,同一條河邊,為什麼人們還要區分成不同的民族呢?」
    老王正蹲在院子裡栽辣椒苗,裡希提的到來使他喜出望外。他以完全爽朗的神情把裡希提讓到了屋裡,傾其所有端出了烙餅、醃雞蛋、茉莉花茶和泡菜。裡希提聲明他剛在烏甫爾家吃過東西,但是老王仍然像其他的新疆農民一樣「不講道理」,管你剛吃過一頓也好,八頓也好,進了我的家就得從頭吃起,當裡希提不得不拿起一個鹹蛋的時候,老王笑了,他主動說起:
    「我已經托人捎信去了,叫她回來。今兒晚上你不要走,咱們一起包餃子。」
    「你這個傢伙,昨天跑什麼?」裡希提磕著蛋皮,直截了當地問。
    「誰都有個一時糊塗嘛。人不可能老是一個樣子嘛。」老王有點不好意思地一笑,「人的一天會有二十九種樣子的嘛!」
    「到底是怎麼回事?瞞著我?」裡希提追問。
    「沒什麼大事。」老王歎了口氣,「我當然不會躲你們。但是,聽說有壞人啊!」
    「聽說什麼?壞人難道不是天天都看得見嗎?依卜拉欣難道是好人?瑪麗汗不是壞人?還有那個木拉托夫,不是壞人?沒有壞人,還搞什麼階級鬥爭?還要共產黨幹什麼?」
    「我就是想躲躲這些壞人。」
    「壞人是躲得開的嗎?你躲到漢族聚居的地方,就沒有壞人了嗎?蔣介石就是漢族裡邊的人嘛。」
    老王無言以對,他原原本本地敘述起來。
    民族感情是個有意思的東西,它經常是潛在的、不明顯的,甚至是被否認的。特別是對於像老王這樣的祖祖輩輩與兄弟民族的勞動人民生活在一起的人來說,他絕不承認自己和兄弟民族哪怕有一絲一毫的隔閡。和維吾爾人在一起,他更多地感到的是這個民族的優點和長處:豪爽、熱情、多禮、愛幫助人。如果你因故耽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如果這是個維吾爾人聚居的地方,那麼,你放心吧,只要你把自己的情況、困難和所需要的幫助講清,你一定可以得到所需的一切。他們招待路人就像招待友人。維吾爾人比較注意美化生活,不僅從庭院裡的大量植樹種花,屋裡的擺設有許多裝飾性的花紋(窗簾是挑花的,床圍子、餐單、箱子、氈毯上無不有花飾),服裝比較美觀等方面可以看出來,就是他們打囊包包子也是有花紋圖案的。這,同樣也受到老王的讚許;同樣的經濟狀況的維吾爾家庭,往往顯得比漢族家庭更絢麗多彩。維吾爾人講究清潔,飯前一定要洗手,嚴禁隨地吐痰、擤鼻涕、放屁……這使老王信服得五體投地,他認為,這無疑應該作為各族人民講衛生的起碼準則共同遵守。當然,這些準則並不是維吾爾人的發明,但是他不能不承認,維吾爾人遵守這些規則要更嚴格和徹底,對於破壞這些準則的行為的輿論譴責要更加嚴厲,至於維吾爾人幾乎是人人能歌善舞,特別是善舞,更使老王自愧弗如……這是事情的一個方面。
    與此同時,事情還有另一個方面,一個人們有意無意常常忽略了的方面。那就是,恰恰在這個多民族雜居的地區,在這個各族勞動人民親密無間地相處的地方,人們會具備一種相當頑強和敏感的民族自尊與自以為是,稍稍過頭一點就會成為民族保守心理以至民族偏見。人們在學習兄弟民族的優點、互相交流、互相影響的同時,往往也力圖保持自己民族的特點和傳統。誇大這一點,是十分危險的;閉著眼不看這一點,也於事無補。
    誰沒有過這樣的體會呢?如果遠離家鄉,或者是周圍久久地很少見到一個本民族的成員,這時候,一聲鄉音、一包土產、偶然傳來的一個民間小曲、一碟鄉土風味的小菜……就會使你親切得幾乎落淚,而一種鄉土之情、民族之情不是就會油然而生嗎?老王也正是這樣,在大量吸收維吾爾族的影響的同時,他也十分自然地保持著漢族農民的生活方式。糧食裝在櫃裡和缸裡;長條案上擺著兩個大撣瓶,插著染成彩色的雞毛撣子;年年秋天都要醃許多菜;過春節的時候要貼春聯,喝酒的時候要就一點小菜、慢慢地嚥下……儘管他非常稱道維吾爾人的家庭擺設充滿裝飾性圖案、花紋的一些用品,但是他自己從不用這些,他的房間裡充滿著漢族農民家庭的那種樸素、大方和明快。他欣賞維吾爾人的服裝,但是他並不穿這種服裝。在這些方面,他顯得比公社黨委書記、陝西人趙志恆還要「頑固」。趙志恆家裡掛著維族式的窗簾,常常穿上維族式的皮靴,甚至趙志恆還為自己的新出世的孩子準備了一個維族式的小搖床。這也是老王不肯接受的。研討一下這一點是頗為有趣的。趙志恆畢竟是隨著解放軍進疆的漢族幹部,他再拚命地海綿般地吸收維吾爾族生活習慣的影響,他也還是個漢族幹部。例如,雖然他也能夠流利地說維語了,然而他遠不能像老王那樣說得夠味兒,他的敘述、推理以至修辭的方式,仍然是漢語式的。對於趙志恆來說,為了更好地為兄弟民族服務,為真正地按照黨的要求扎根在少數民族地區,擺在他面前的課題仍然是如何進一步學習和吸收兄弟民族的長處,進一步和兄弟民族社員打成一片。但是老王不同,他不但經常用維語說話,而且用維語思維,有時說漢話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受到維語的影響;他祖祖輩輩在這裡,他接觸的人當中百分之九十是維吾爾和哈薩克;他沒有到過關內……總之,他學習和吸收了很多很多維吾爾等少數民族的東西,他同時要堅持自己的民族特色。每個人在每個具體情況下,在向其他民族學習和同時保持本身的民族特點這個問題上,都有自己的分寸感、自己的限度。體會這一條,是必要的。
    以上說的這些,是很自然的。但還遠遠不是事物的本質。因為,自從社會產生了階級分化,民族關係便成了階級關係的一種形式。一切階級敵人和機會主義者,在民族問題上往往正是從不同的方面利用民族區分這樣一個客觀存在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半年以前,七隊莊子上新搬來一家漢族社員——包廷貴和郝玉蘭。包廷貴見到老王的時候拱手問安:「掌櫃的,日子好吧?」作揖拱手,這種禮節本來已經基本上消亡了,卻在這裡給了老王以深刻的印象。「掌櫃的」這個稱呼,也使老王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既熟悉又新鮮的感覺。包廷貴主動表示友誼,請老王夫婦帶上孩子到他家吃了一頓;火腿臘肉、糟魚鬆花,都是老王不常吃的。席間,包廷貴說:「莊子這邊沒有幾家漢族,咱們彼此可得護著點。」老王沒深琢磨這話的意思,而是認為理所當然地點頭稱是。包廷貴新遷來,有些日用家什不全,老王常幫助。遇到包廷貴和維族社員或幹部打交道,老王又幫助給翻(譯)話。郝玉蘭會看病,有事沒事給老王的兩個兒子一點小藥片吃,老王也是感激。他們兩家的關係很快熱乎了起來。
    在舊社會,老王因為窮困,耗到三十多才結的婚,老婆又因為有病不生育。合作化那年,工作隊裡有個醫生,給老王家裡治好了病。到一九五一年,老婆已經三十六了,懷了第一胎,而且一懷就是雙胞。生的時候又是難產,若不是當時擔任合作社主任的裡希提做主把產婦送到伊寧市的醫院,後果實在不堪設想,好不容易剖腹取出了孩子——是一對方頭大耳的胖小子,真愛煞人。大的起名叫龍,二的起名叫虎,反映了老王對生活在新社會的下一代寄予的無限希望。這兩個寶貝疙瘩可是老王心上的肉,人家都說老王的老婆帶孩子的時候一夜一夜地照樣睡覺,而老王總是聽著孩子們的呼吸動靜,一會兒給這個蓋蓋被,一會兒又給那個把屎把尿,到天亮也不得安生。郝玉蘭能給這兩個孩子治病,這可抓住了老王的心。
    從四月份以來,包廷貴一次又一次地來到老王家裡,帶來了各種駭人聽聞的消息。什麼蘇聯和中國「崩」了,印度也跟中國打上了,什麼維族人要「暴動」了,已經提出來要「殺回滅漢」了,要把漢族人全趕走了……接著又來了一系列具體報導:什麼伊寧市一個漢族婦女因為買蒜和一個維族娃娃吵架,最後漢族婦女被一堆維族人給打了一頓,什麼漢族人買羊肉的時候維族賣肉的只給骨頭,漢族人買囊的時候維族打囊師傅專挑落到火星燒焦了的給……五花八門,無所不有。這一類的話,對於老王來說並不生疏,因為老王經歷過國民黨反動統治造成的民族仇視,他聽過許多這一類的可惡的傳說,現在包廷貴說的這些不過是舊社會的某些說法的拙劣翻版。老王也知道,即使在那種社會的那種年月,大多數善良的維吾爾族勞動人民和正派的漢族勞動人民仍然是相處得很好的。所以,最初,老王聽了並不以為意,而且還勸包廷貴:「甭管那些,少聽那些,只要咱們不欺侮他們,他們不欺侮你……」
    與此同時,老王也聽到莊子上一些社員對「高腰皮鞋」的反映:蠻不講理,辱罵少數民族,放出豬來喝渠裡的水。老王見到包廷貴,便提醒他要注意搞好團結,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包廷貴又喊了起來:「少挑老子的毛病!老子不怕那一套!誰動我一指頭,我還他一巴掌……再不行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不怕這些玩意兒!」
    他用種種骯髒下流的語言辱罵起少數民族來,罵得老王兩眼發直,木在了那裡。等包廷貴走了,他覺得胸口發悶。
    從此,老王有時想和包廷貴疏遠一點;但是,還沒等他拉開與包廷貴的距離,就在大前天,出了一件事。
    老王的寶貝兒子,孿生弟兄龍和虎在四隊和七隊兩個莊子之間的林帶裡捉蚱蜢玩耍,七隊社員尼牙孜的女兒也在那裡玩。後來三個孩子便一起玩逮人的遊戲,玩著玩著又爭執起來。王龍推了女孩兒一把,女孩兒摔倒在地上哭著不肯爬起來。正趕上女孩兒的媽媽庫瓦汗下工從這兒過,看到這種情形就揪住了王龍的耳朵。王龍又嚇耳朵又痛,哭了起來,王虎過去想把女孩兒扶起來,庫瓦汗不知對王虎的舉動是怎麼理解的,她放開了王龍給了王虎一個耳刮子。這樣三個孩子就哭在了一堆兒,其他過路的社員都責備庫瓦汗不該動手打人,有的去分別哄慰三個孩子。就在這時,包廷貴和郝玉蘭來了,先把在場的所有的維族社員罵了幾句,然後一個抱起龍,一個抱起虎,就往老王家裡走,老王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但是,一看兩個孩子臉上都哭得橫一道豎一道,龍的耳朵通紅,虎的臉上有五個手指頭印子,臉倏地變了顏色。
    包廷貴說:「我們不去,你這兩兒子沒命了!洋缸子(女人)們要把他們打死呢!我們豁著命才把他們從維族人手裡搶出來!他們一邊打一邊罵,說漢族娃娃都是通古斯、巧施卡(豬)!」(包廷貴至今不會用維語說最簡單的「你好」「請坐」「再見」,卻迅捷地甚至是「天才」地掌握了維吾爾語的差不多所有的罵人的話。)
    老王氣得發起抖來。兩件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發生在一起了。第一,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動他的寶貴兒子。第二,他不能容忍人家把漢族同豬聯繫在一起。其實,這一點正是接受了維吾爾人的影響。因為他長期生活在信仰伊斯蘭教的少數民族地區,雖然他也間或吃一點豬肉,但是他完全感受得到通古斯、巧施卡這些詞兒在維語中所標示的骯髒與醜惡,他聽到這兩個名詞就嘔心。老王是非常尊重少數民族的生活習慣的。他家裡,專門為穆斯林客人預備了炊具、茶具和餐具。他很少吃豬肉,即使吃一次也很隱蔽,無人知曉,而且用另一套碗筷。這倒不是因為有什麼不合法,而是他認為應該自覺地迴避開這個無關宏旨卻又十分敏感的事情。這一點,是人們都知道的,因此,即使是最保守的依麻穆經師或者麥僧宣禮員,他們到他家吃飯就像到任何一個穆斯林家中一樣心安理得。也正因為如此,當有人把他這個漢族人和豬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他感到徹骨的痛恨。他想,漢族人吃豬肉並不是什麼缺陷,正像穆斯林不吃豬肉也決不是缺陷一樣。為什麼我這樣注意,這樣尊重你們的生活習慣,你們還要將這樣的惡言加在我的孩子身上,甚至於對我的孩子大打出手呢!
    第一還用說嗎,他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與欺負他的孩子。
    孩子的娘回來了,見到孩子挨了打也流了眼淚。包廷貴、郝玉蘭這一對男女更是火上澆油。他們說:「挨幾個嘴巴算是撿了便宜,萬一打壞了可怎麼辦?」又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知往知舊不知今,這些人一會兒一變,誰知道他們現在安的什麼心?」又說:「就算你說得對,一百個維族人裡邊九十五個都是大好人,那五個搞你一下,你受得了嗎?」又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年頭誰能信得過誰?」……
    當天晚上老王和孩子的媽商議了一夜。偏偏龍兒夜裡咳嗽起來,微微發燒。老王天不亮把孩子抱到了郝玉蘭那裡,郝玉蘭說是受了驚嚇和內傷。老王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憤怒,跑到大隊告庫瓦汗等人的狀,找庫圖庫扎爾。庫圖庫扎爾說:「現在這麼多大事情都處理不過來,誰能顧得上你那點雞毛蒜皮的事?再說,我也沒辦法。我們這些個纏頭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我哪裡知道?你照顧好你自己吧,我勸你還是小心點,少惹事……」
    什麼?惹事?是我老王惹了事?!
    好了,惹不起躲得起。前幾天包廷貴還小聲告訴老王:「要還是這麼個局勢,我就不呆了,回關內去。」老王從大隊回了家,馬上打發老婆回到住在兵團的娘家打前站,又過了一天,他套起了驢車……
    「結果半路上碰見了楊技術員,接著又來了伊力哈穆隊長。楊技術員對我喊叫起來,我,我沒有話說。我也說不出啥道理來嘛。伊力哈穆隊長也說了我兩句。我看他很難過,我也很難過。我就想起你來了,沒有你,哪裡能保得住那兩個孩子……」
    「沒意思的話!哪裡能把黨和政府的照顧記在我個人的賬上!」裡希提糾正說。
    「黨和政府也是靠一個一個的人來辦事啊!我還想起龍和虎小的時候,他媽奶水不夠,我們這個莊子多少個奶孩子的姐妹給他倆貼奶。我這兩個孩子還是吃了維吾爾婦女的奶汁才長大的呢。人就怕生氣,一生氣就什麼都不顧了,什麼都忘了。我回來了,路上追上了楊技術員。楊同志又對我教育了好些。她說話可直了,她說:『我看那個包廷貴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們少和他窮染新疆漢人把糾纏浸潤叫做「染」,從用詞上看此字又似通「粘」。!』她把我要走的事在莊子上傳出去了,真丟人,昨天晚上好些個社員來看我,亞森宣禮員也來了。他說我:『您怎麼小孩子一樣地行事?尼牙孜一家子您還不知道,你那麼當真幹啥?』……你放心吧,裡希提哥。問題解決了,沒事了,我上午卸的化肥,每次扛一百多公斤……」
    「我看問題並沒完全解決,事情也不見得就完了。」裡希提心想,但沒說出來。他問:「那天,罵你孩子是豬的到底是誰?」
    「是庫瓦汗吧。算了算了,過去的事了,不提了。」
    「嗯,」裡希提點點頭,又問道,「你那兩個兒子呢?」
    「就在後園子給我起辣椒苗呢。」
    「走,時間不多了,我幫你把辣椒苗栽上。我也想看看孩子們。」裡希提提議說。
    他們一塊兒走了出去,老王叫來了孩子,龍和虎都對「書記伯伯」很熟悉。裡希提非常後悔自己忘了帶點糖果來。他搜了半天,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支圓珠筆,一個小折刀。他把它們分別送給了兩個活潑的孩子。他蹲在地上,一面小心翼翼地幫老王栽菜苗,一邊問:
    「告訴我,好孩子,那天在那邊都有誰打了你們?」
    「……」兩個孩子同時眨起眼來,好像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在那邊,」裡希提用手指了指,「後來包廷貴他們把你們抱回來的那次。」
    「沒有打我。」王龍口齒伶俐地說,「庫瓦汗嬸揪了一下我的耳朵。打了我弟一個嘴巴。」
    「打的時候她罵什麼了?」
    「罵該死的,傻子……」
    「她罵漢族娃娃都是豬了嗎?」
    「沒有。」
    「別人也沒有說嗎?」
    「沒有,哪有這樣的話。」
    裡希提看了老王一眼,老王也放下手裡的花鏟,注意地聽著,臉上顯出了迷茫的表情。「別人沒有罵你們,打你們嗎?」裡希提繼續問。
    「別人打我們幹什麼?他們都說庫瓦汗不該打人……」
    「你們和庫瓦汗的女兒怎麼打起來的?」
    「誰知道怎麼打起來的?我們每天不知道和多少孩子打了又好,好了又打……」
    裡希提笑了起來。他叫了一聲老王:
    「老王,聽見了吧?」
    「聽見了。」
    「看起來,你上當了。許多話是包廷貴他們編造出來的。真奇怪,你怎麼也不問個清楚……」
    「我……我只顧了生氣,」老王結結巴巴地說,「可包廷貴為什麼要說那並沒有的事呢?」
    「老王,這個問題,正是需要咱們搞清楚的呀。老王,維護自身的民族,這並沒有什麼不應該。我就不相信一個對自身的民族毫無感情的人會熱愛兄弟民族,熱愛祖國。但是,看問題決不能停留在民族的區分和關係這個現象上,更要看到階級關係這個本質啊!」
    「階級關係。」老王呆呆的。
    「我再問你一個事,老王。你是不是問過烏甫爾隊長是不是要走『那邊』?」
    「問過,是的。」
    「你聽誰說的,烏甫爾隊長要走?」
    「也……也是聽包廷貴說的。」
    「包廷貴怎麼會知道烏甫爾隊長的事情。」
    「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就不要相信,這是流言蜚語!告訴你,烏甫爾還是你們的隊長!」
    好像恰恰為了證實裡希提的話似的,傳來了敲炮彈殼鐘的聲音。伴隨著鐘聲,還有烏甫爾那熟悉的拉長聲的叫喊:
    「上——工——啦!」
    「別忘了,晚上來吃餃子。」老王追出去,再次強調。
    小說人語:
    中國的塔塔爾族最有名的民歌是《在銀色的月光下》。已故著名維吾爾詩人,用漢語與維吾爾語雙語寫作的克裡木·霍加的妻子高華麗亞,就是塔塔爾族的金髮美女。祝願他們的靈魂安息。高華麗,同樣的姓名本書中用的是「古海麗」的譯音,意為珍寶。
    一九四九年前後的中國社會,中蘇邊界兩邊的人民,中外關係的各種變數,到了小小老百姓這裡,意味著多少困惑,多少負載,多少悲歡離合。無怪乎世世代代人們的天真渴望無非是「天下太平」四個字。
    好人的特點是常常看到別人別處別一方的好;壞人的特點是看著誰都那麼壞那麼陰險。好人的特點是互相欣賞,壞人的特點是互相憎惡。是的,要像愛護眼睛一樣地愛護民族團結,否則,就是罪過!
    維吾爾語中的女人名字「萊依拉」是百合花之意,這與英語同。為了瞭解新疆,我們需要瞭解中國,也需要瞭解世界。
   

《這邊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