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往事:盛督辦、烈士、三區革命
    一言難盡的新疆啊 縣委書記賽裡木深入群眾
   
    縣委書記賽裡木來到了躍進公社愛國大隊。
    《中央關於當前農村工作的若干意見》(即「前十條」)的下達,使賽裡木以為自己對於農村工作的認識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開始以黨在整個社會主義時期的基本路線為武器來分析農村的形勢、問題和任務。上級黨委已經決定,今年秋後組織強大的工作隊,在鄰縣搞「四清」試點。賽裡木已經上報要求參加工作隊的工作而把家裡的工作交給第二把手。他希望能親自去摸索一下新的條件下以新的形式開展農村社會主義革命的一些經驗。「四清」運動,從上級的部署來說,是分期分批進行的,但是對於每一個人民公社、大隊和生產隊來說,對於每一個縣來說,三大革命運動乃是每日每時都在從事、進行與湧動的現實任務與日常生活,不能等待也不可能有什麼間隙。毛主席的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偉大理論、黨中央的文件一經貫徹下來,便會引起巨大的反響,化為千百萬群眾的行動,以至改變農村的階級鬥爭形勢與城鄉人民的日常生活。現在,離組成工作隊還有一些時間,縣委研究,幾個負責同志分別下去抓一下「前十條」的傳達和學習,解決一些必要和可能解決的問題,作為「四清」運動高潮的熱身第一步。就這樣,他來到了躍進公社。
    賽裡木是一個頭腦清醒、辦事穩重、樸質無華的人。他今年三十五歲,看樣子要大一些。頭髮是黑的,鬍鬚卻已經花白。那一雙大手和要穿特製的大號皮靴的更大的一雙腳,顯示出一種勞動者的特色。他長著一個很一般的國字臉,貌不驚人,除卻他的兩隻不大的眼睛的逼視,給人以有點凜然的穿透力之感外,臉上的表情並沒有什麼突出的表現力和感染力。他穿一身藍布制服,腰上常繫著一根腰帶或者乾脆只有一根繩子,他最怕衣服的下擺一張一揚地礙事。生活在一個只穿藍與灰兩種顏色、平紋、斜紋、卡嘰、華達呢,在新疆則加上條絨五種布料服裝的時代,增加了人們的質樸與平等感。難怪食品公司的採購員、黑鬍子阿哥米吉提一眼斷定他也是個總務、行政幹部。只有從側面或者背面細看,人們才會注意到他有一個特別大的後腦勺,在他沉思的時候,這個似乎略略向下墜著的腦勺,顯得很有些個份量。
    賽裡木出生在南疆阿克蘇專區庫車縣,那裡以出產巴旦木大杏核和普遍種植、佩戴玫瑰花而著名。質樸的民風,使阿克蘇人民獲得了「南瓜」的諢號——說他們的頭腦像南瓜一樣單純。而這裡的婦女,由於基因好而又愛打扮,便獲得了「一朵花」的美名,與一過中年就要「學壞」的流言。
    小時候,賽裡木給地主扛活,幹一些劈柴、燒水、掃院子、鍘草之類的雜事。地主有一個嬌生慣養的獨子,長到十歲以後開始到縣城的一所學校就學,讓賽裡木伴讀侍候。遇到水渠、泥濘或者走累了,由賽裡木背上行路。乾糧、零食口袋、隔三差五帶給老師的禮物以及防備變天而多帶的衣服,由賽裡木扛著。上課的時候,賽裡木陪著聽講。下課的時候,賽裡木陪著玩耍和保護「少爺」不受城裡商人、官吏子弟的欺侮。「少爺」對功課毫無興趣,於是,賽裡木的任務又增加了一項:替地主少爺謄寫筆記和完成家庭作業。結果,上了四年學,地主少爺甚至還不會綴寫自己的名字,而賽裡木倒學會了讀書和寫字。
    三十年代末期,新疆的土皇帝、「督辦」盛世才偽裝進步,請了一些共產黨員來幫助他執行「六大政策」,裝飾門面。中國共產黨為了在新疆撒下革命火種和利用新疆的特殊地理位置來開通黨的國際交通線路,派遣了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等人士到新疆來。著名的共產黨員,年輕而又才華過人的林基路來新疆後先任新疆學院教務長,由於他的革命活動,迅速在文化教育界和青年學生當中出現了抗日救亡、民主進步的新局面,盛世才頗覺忐忑,乃把林基路遠遣庫車擔任縣長。這段期間,認真地代替地主少爺學習成績優秀的賽裡木擔任了庫車的小學教員,並且親耳聽過林縣長的演講,知道了毛主席,知道了黨,知道了黨的抗日統一戰線政策和民族政策,開始聽到了「革命」、「社會主義」、「翻身」、「光明」這樣一些非常富有吸引力的新名詞,彷彿看到了新中國的曙光。
    到四十年代初,盛世才去了一趟蘇聯,對於蘇聯完全失望,他乃撕下假面,把林基路和陳潭秋、毛澤民等一起投入監獄,接著,殘暴地殺害了他們。一大批受到革命思想熏陶的青年也成了盛世才的特務機構的捕殺對象。搜捕名單上本來有賽裡木的名字,由於友人報信,賽裡木星夜出走,逃到拜城縣的農村靠打短工為生。在這個號稱「富裕「拜」即「巴依」的另一種譯法,富裕、財富、富人之意。」的地方受盡了貧窮和饑寒的折磨。
    一九四四年,在全國人民革命鬥爭形勢的影響下,又受到了蘇聯方面的鼓動與策應,伊犁、塔城、阿勒泰三個專區的人民舉行了反對蔣介石國民黨的武裝起義,這個消息迅速傳遍了全疆。賽裡木決計翻天山、越達阪即山隘。、經新源、走伊犁,投奔三區革命政府。對於「三區革命」,毛主席早有明確結論:「三區革命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一部分。」但是,在聯結塔里木盆地和準噶爾盆地的穆扎爾山口,他被國民黨兵扣留,從他身上搜出了來自三區的報紙和小冊子,他被毒打了一頓,幾乎當場被打死。後來,又在刺刀的脅迫下,被迫給國民黨的一個運輸隊拉駱駝,沿著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緣,捱饑忍渴,走了三個多月,走得兩腳鮮血淋漓,到了邊遠地方的最邊遠的地區和田。按當時的交通條件和賽裡木纏腰的褡包裡分文莫名的情況,伊犁的革命運動已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國民黨兵也不再擔心他會跑向三區。由於賽裡木有文化,被和田的大教長、維語稱作謝赫斯拉木的一個頭面人物所看中,收下他當了教長的僕役,農忙時在教長的田產中務農,冬季則幫助教穆斯林抄寫經文。就這樣,一晃就是五年。
    和田是個更加荒僻和滯後的地方,儘管有錢人得以享用舉國聞名的和田地毯、和田美玉、艾得萊斯絲綢一種土法手工織成的絲綢,具有自然而然地隨機變易的獨特色彩和圖案。,但是勞動人民身上只有奴隸的繩索鐐銬,並時時處在猖獗流行的黃疸、麻風、性病的魔影之中。這一段生活並沒有摧毀賽裡木的意志,而是百倍強烈地加深了他對革命,對於新生活新世道的渴望。
    一九四九年底,新疆宣告和平解放。解放軍的先遣人員來到了和田。當時,國民黨軍的一些死硬分子勾結反動的上層人物企圖趁解放軍立腳未穩嘩變,殺害先遣工作幹部後逃亡國外。此事被賽裡木得知,他連夜冒險找到了解放軍的工作隊,報告了這一消息,採取了防範措施。幸而大部隊以無畏的精神,沿著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三次出發、三次都中途折回的阿克梯奧什古路,斜穿大沙漠,進行了驚人的強行軍。從阿克蘇神速趕到了和田,粉碎了敵人的垂死瘋狂反撲。
    這之後,賽裡木參加解放軍,入了黨。一九五○年、一九五一年他一直以解放軍幹部的身份參加農村減租反霸和土地改革。一九五三年以後,他正式轉入地方,擔任區長,一九五七年開始任縣長。一直到一九六二年,為了加強「反修」前哨陣地伊犁的工作,他和其他一批少數民族幹部一起,被調到了北疆。十幾年前,他想去伊犁投身革命未能實現,如今,在全新的條件下。他肩負著十倍於當年的歷史重擔和黨的囑托,他來到伊犁了。
    伊犁,這是他嚮往已久的富有革命傳統的地方。在這裡,他面臨了全新的,複雜得多的環境。這裡的對外交往、民族分佈、地緣政治、經濟、文化關係錯綜複雜。這裡是「反修」前沿,老沙皇曾經佔領伊犁十年。這裡,民族成分非常多樣,新疆的十三個民族,除去塔吉克以外,維吾爾、漢、哈薩克、回、滿、錫伯、蒙古、塔塔爾、柯爾克孜、烏茲別克、達斡爾、俄羅斯都有它們的成員世代居住。這裡的生產和文化都比較發達,人們見過世面,說話做事,都比較精明和大膽。這些地方與賽裡木已經熟悉了的南疆、特別是和田不同,連這裡說話的語調和某些詞彙,也與和田大相逕庭。和田人讀「一」是讀「畢」,而伊犁人是讀「勃爾」。動身來伊犁以前,和田的有些同事和鄉親擔心地告訴他,伊犁的工作不好做,伊犁人比較「狡猾」、「愛吹牛」、「酷」維吾爾語亦喜歡用「酷」一詞,指自我保護、算計精到、不吃虧……有漢語中「奸」的意思,但比「奸」好聽一些,約是褒貶兼而有之。。他們說:
    「您沒聽過那個歌謠嗎?伊犁人都是好漢,穿著西裝打戰,半夜裡跳牆,見著狗就出汗。」
    他們還說:
    「看我們和田人有多麼純樸!亙古以來賣杏的婦女都先請顧客吃杏,吃完之後再請顧客自己數核,按核數付錢。如果她們到伊犁去賣杏,伊犁人還不是吃上一百個杏只給你十五個杏兒的錢,另外八十五個杏核,他們早裝到口袋裡,準備帶回家砸杏仁吃呢!」
    「不要相信這些對外鄉人的嘲笑,」賽裡木回答說,「難道和田人被人家笑話得還少嗎?沒來和田以前人們就告訴我,這兒生活著的是一些愚頑而執拗的人,說和田人賣一堆雞蛋一塊錢,給一塊錢的票子要,而給兩張五角的或者十張一角的他就會認為你欺騙了他而和你打起來……」
    賽裡木說得大家全笑了。
    他到了伊犁,他聽這裡的領導向他講解了這裡的複雜的階級鬥爭。他知道了階級敵人的狡猾、陰險。但是,他更看到了人民的覺悟和成熟。這裡畢竟是伊犁,是個比較發達、文明、見過世面的地方。這裡的人民畢竟受過長期的國際、國內鬥爭的考驗鍛煉。領導指出:值得驚異的不是六二年伊犁發生了一些動亂;從伊犁所處的位置和歷史沿革看來,這乃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值得驚異的是,儘管發生了空前的麻煩,儘管相對來說我國對於這一類事件並沒有很多準備,例如,六二年事件時,我們的邊界幾乎是不設防的,我們的人民仍然是堅決地克服了一時的混亂,立即恢復了各項工作正常軌道。領導強調:天並沒有塌下來,伊犁河水也沒有倒流,祖國的統一、各族人民的團結經受住了衝擊,被沖走的只是一小撮泥沙,團結和統一像天山一樣地巍然屹立,牢不可破。
    但是,鬥爭的勝利並不是意味著鬥爭的結束。賽裡木懂得在這樣一場特殊形式的較量以後打掃戰場、清理隊伍的重要性和艱巨性。中上層幹部正在開三級幹部會,有關傳達報告指出:已經有幾個隱蔽得很深的,在六二年的事件中玩弄兩面手法、興風作浪、策反通敵的高級幹部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領導指出:事實證明,外部勢力所以當時能掀起那麼幾個可憐的浪頭,不小的程度上是由於混在我們內部的一小撮壞人的策應配合。領導說,是敵對勢力在我們的隊伍裡安下了大大小小的釘子,這是我們的心腹隱患。六二年的事情是壞事,但是幹壞事的人不可能不留下痕跡,不可能不露出馬腳,這就給我們創造了辨蹤尋源,拔掉大小釘子的空前有利條件,這實在是天大的好事。
    賽裡木很自然地考慮到農村,考慮到農村的這一仗應該怎麼打法。現在,太好了,毛主席的指示下來了,他完全相信:毛主席的指示來自群眾,來自實際;而當群眾的利益和願望,實際生活的客觀要求,被革命領袖集中起來,堅持下去以後,將會演出一場場怎樣威武雄壯、有聲有色的活劇啊!
    正像一個熟練的音樂家看到樂譜就聽得見管弦交響、鼓樂齊鳴的合奏;像一個建築師看到藍圖就看得到大廈高樓,作為一個富有實際工作經驗的領導幹部,賽裡木從毛主席的指示和中央文件中,已經感到了千百萬群眾繼續革命、創造歷史的有力的步伐。黨的號召將像春風一樣地吹遍祖國大地,鬥爭的風雨將把錦繡江山洗濯得更加明媚,打完了這一仗,他們就能專心致志地過好日子嘍……而為了達到這一點,需要他做的是長期的、耐心的、細緻的和麻煩的工作。
    毛主席親自為「前十條」寫下了《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裡來的》這一節。毛主席指出,一個正確的認識,往往要經過從物質到精神、從精神到物質的多次反覆過程。這一段深深地教育了他。這說明「前十條」是來之不易的,說明「前十條」有著極為豐富的內容,它是我黨長期以來的農村工作經驗(也還有教訓)的總結。對「前十條」的領會和貫徹,也將有一個艱巨的、可能是曲折的過程。
    賽裡木還體會到,根據主席的「反覆過程」說,也就能理解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年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磕磕絆絆了。三面紅旗偉大恢宏,做起來是需要多次反覆的。中國共產黨就是這樣一個多災多難、歷盡坎坷而又絕不言敗的黨,從一九二一年建黨到現在,有什麼黨能與她的堅定與苦幹相比?從一九二一年到現在為止,在賽裡木的心目中,所有的共產黨員,都稱得上是身經百戰、九死一生、枕戈待旦、雞鳴起舞、如火如荼、寧折不彎,古今中外,你再見不到任何別的組織成員能與他們相比!
    為了能較快地和較正確地領會和貫徹毛主席的指示和中央文件的精神,當務之急是要下去,取得第一手資料,解剖麻雀。多年的基層工作經驗,使賽裡木深知正確地掌握下情是一件十分重要而又十分花力氣的事情。他始終不理解,為什麼有少數領導幹部,他們竟能那樣輕易地作判斷、發指示。他們浮皮潦草地坐車轉了一轉,下車看了一看,或者聽了幾句匯報,問了幾個數字,就能長篇大論地指示起來。他們在路邊發現了幾棵草,馬上就批評那裡的田間管理工作,其實,大多數田畝裡有情況他並不知曉。他們看到生產隊文化室裡撂著許多書籍,馬上就笑嘻嘻地點頭稱讚這個隊的思想政治工作;其實,也許這間文化室平常是鎖著門,只是上級來的時候才打開那麼三分鐘的……還是弄清了情況再發言吧,有幾個小時不作指示是不會被低估和不敬的。
    賽裡木沒有帶其他的工作人員,沒有帶汽車和駕駛員;他暫時不希望由於自己的到來而造成什麼驚動。虛心體察情況,這是他一刻也不敢忘懷的毛主席的諄諄教誨。你以為在農村判斷一個人或者一件事容易嗎?試試看?在和田的時候,他所在的縣有一位漢族副縣長,一九六○年帶著一個翻譯下鄉,他非常得意地培養了四個積極分子,還說要為他們寫什麼報告文學呢。這四個積極分子都是相貌端正,口齒清楚,開會時愛發言的。特別是如果碰上副縣長主持會議,卻又發生了冷場現象,他們立刻會一面自己說著一面啟發別人:「都談一談嘛!隨便說嘛!不要顧慮嘛!談一點是一點嘛……」真是一些可愛的寶貝!他們見到幹部就會主動地湊過來,握起手來比別人緊。談話親切,介紹情況主動。一見領導臉上就笑成了向陽花。當副縣長講話時他們頻頻點頭和響應,並不斷地出聲地說著:「正確!」「好!」「正是這樣!」「就是它!」而且這四個人總是爭相請副縣長到自己的家中去喝茶吃飯。不用說,飯食做得比別家更可口些,一邊端飯一邊還要說明:
    「副縣長來到我們這個窮地方,還不是為了我們大家?我們能幹點什麼呢?唯一的心願是:儘管是粗茶淡飯,也希望副縣長同志吃飽吃好。多吃一碗吧!我們多吃一碗飯,不過是多挖上幾抬把子土,可您呢,多吃一碗飯不知要為革命為人民多做多少大事情啊!」
    然後,在副縣長的滿意的咀嚼聲中,他們開始敘述同隊的其他人的短處,並適當地提出一些個人的請求,「我欠隊上二百塊錢,那是因為我有病才欠下的呀……」「我兒子要結婚了,跟隊上借二百塊錢,隊長就是不批……」
    ……後來弄清了,他培養的四位積極分子,一位年老的是過去的牲口販子,或者叫牲口牙行,極善辭令,很有江湖和生意經驗,他最怕的就是下地勞動,最喜愛的就是在會上發言與跟上邊來的領導幹部談話,他歷來都是「積極分子」,他「積極」的主要目的是不勞動而得到工分補貼或者至少是救濟福利。第二位年輕人,原來是專區師範教員,因為和女學生胡搞幾乎蹲了監獄,最後被清出了教師隊伍。但是他對副縣長說,他是因為母親年老無人照顧才回的鄉。第三位中年人說話很好,勞動也不錯,來路也沒什麼問題,然而,他是個慣竊,不但偷雞偷羊,而且偷過牛和馬。第四位是婦女,今年二十三歲,她確實是大方、開放,口上的新名詞也多,不過她已經結過五次婚,離過四次婚了……總之,副縣長培養的積極分子不怎麼符合條件。而另外有許多金子一樣的人,只是因為他們開會的時候睡過一次覺(那次的會開得實在是又臭又長),或者是他們見到上級幹部的時候臉上顯得冷冰冰,或者是他們被那四位「積極分子」背後告了一狀……都被副縣長忽略了過去。
    再說事吧,在農村,有時候一件不大的事也會出現許多種不同的版本,真是莫衷一是。譬如說一個人的性別,這本來是毋庸討論的,完全可以在其出生的一剎那就由接生婆按照形式邏輯的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做出斬釘截鐵、至死不渝的結論來的。但是,也請試試看!如果你很晚沒有結婚,如果你結婚很久沒有孩子而且兩口子常吵架,如果你結婚不久就離了婚,如果你的配偶作風不好……馬上,你的性別就會成為探討的話題,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猜測,甚至編造出各種故事。當然,賽裡木知道,隨著農村的社會主義改造,特別是人民公社化以後,這種風習已經發生了和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人們具有了「公社社員」這一同一的身份,社會主義的集體生產,也正在為樹立統一的道德標準和看待問題的方法而創造著條件。但是,幾千年的封建統治和分散的小農經濟的影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的,而農村裡各種人物在出身、經歷、文化、年齡、政治態度、思想品質、秉性作風等等方面的差異,當然要比城市的任何單位大不知多少倍,因而,農村的事情總會是更加眾說紛紜一些,取得一致的意見要更緩慢一些,這是很自然的了。
    所以,賽裡木是抱著急切地求知的心情,抱著當小學生的態度下來的。他給自己規定的目標並不過大,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萬能的領導者。
    在公社,他和趙志恆大致地談了談。趙志恆建議他去愛國大隊,這是一個不錯的大隊,那裡黨員、幹部、積極分子中間,有一些很出色的人物,他們奪取了生產和對敵鬥爭的巨大勝利。這又是一個敏感的大隊,地處公路側旁,蘇僑協會的木拉托夫曾經在那裡活動,出現了小麥竊案和死豬鬧事的事件。那裡有一些撲朔迷離的情況。「大隊領導班子恐怕也有一些問題,」趙志恆說,「六一年是麥素木在那裡抓點,換掉裡希提的做法我本來是不同意的,但是麥素木堅持得很厲害,公社領導意見也不完全一致,最後還是換了。」
    「現在的領導庫圖庫扎爾是個怎樣的人呢?」賽裡木問。
    「庫圖庫扎爾也是老幹部嘍。有能力,也有幹勁。但是他不太實在,有時候說假話。」趙志恆沒有說更多的,他不願意以自己的不成熟的看法去干擾領導同志親自去調查分析的思路。
    在去莊子的路上,賽裡木碰到了前去裝糧的、來自烏魯木齊的拖掛載重汽車,他上了車,直接來到阿卜都熱合曼為首的一個麥場。給汽車裝麥,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事情,駕駛員笑嘻嘻地拿出公社糧站開的三聯單,生產隊憑單據去糧站結賬,計算在繳售任務之內,不用經過糧站的轉手,麥子直接由麥場裝入卡車,拉到烏魯木齊的麵粉廠。這樣做,簡化了手續,免去了生產隊自己出車馬人工裝運的麻煩,不僅這麼一次裝運就抵得上農村多少高輪車和膠輪車的運量,不僅這樣的裝車可以從運輸單位得到優厚的報酬;這樣裝糧也不僅僅是圖一個乾淨、利索、裝卸方便、行走安全、噸數多,能更好地完成噸公里指標的美差;更重要的是,這種做法直接溝通了、密切了農民和國家、農民和工人、農村和城市的關係。在這裡,駕駛員和農民的關係不僅僅是運輸和裝貨的關係,駕駛員變成了自治區及烏魯木齊市的代表,而社員們呢,無比生動地、可以觸摸地感到了自己是在支援國家、支援城市和工人階級。
    汽車一停,人們馬上興高采烈地擁了過來,與駕駛員熱情握手問候,與賽裡木問候。人們以為他是駕駛員的副手或者糧站新調來的會計。然後,立即忙碌起來,似乎都知道汽車的時間的寶貴。有的拿起木掀和掃帚進行裝袋前的最後一遍清理,有的在檢查麻袋有無破洞和點數,有的在推移糧袋並迅速過磅,有的在扛運和搭放從地面到車廂的跳板,有的在預備紙筆和「啪」地一下甩淨了算盤,然後就是張袋、灌袋、過秤、登記、上肩、上車、放下……賽裡木話也沒有說就扛起了麻袋,沒有人注意他。那位能開動如此大型卡車的技術高強的「老」師傅,二十一歲的駕駛員(他現在是場上最受尊敬的能人)都破例來扛起了麻袋,那麼,這個陌生的司機助手或者糧站會計,伸過脖子來一袋又一袋地扛起就走,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每袋小麥一百二十公斤至一百六十公斤,先是脖頸和肩背頂起來,然後走上忽閃忽閃的跳板,進入車廂,撂下,碼好。賽裡木扛了兩次呼吸加深了,面色微紅,身上也發起熱來,由於用力,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暢。只是走上跳板的時候,小腿肚子似乎有那麼一點彆扭,看來,近半年來還是參加勞動少了,值得警惕的一個信號……
    「一百三十五!」
    「又一個一百三十五!」
    「一百四十二公斤半!」
    「這個麻袋沉,換個大個子來吧。」
    「少廢話!往這兒壓……」
    「一百七十一公斤?」
    「什麼什麼?」記賬的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們喊著,叫著,笑著。像過年一樣的快活,像巴扎一樣地紅火。
    一個高個子、白皮膚、眉毛微挑著的姑娘趕著裝滿油菜籽的牛車——這已經夠稀罕的了——來到了場上,也三下五除二卸掉了菜籽,把穿在牛鼻子上的皮繩往牛脖子上一拋,跑過來,排在等候過秤的扛麻袋的人的隊列裡。
    「讓我也扛兩趟吧!」她說,好像在爭取一個幸運的機會。
    「這不是女孩子的活!這不是玩的!」有人告誡地說。
    但她堅持要扛。她勝利了,不是兩趟,而是三趟,她走得很穩;當然,人們是把較小的袋子給她上的肩。
    「她是誰?」賽裡木問。
    「吐爾遜貝薇。副隊長的女兒。」旁邊的人答。
    賽裡木把這個名字記到了心裡。
    人們加快了扛運的速度,但是裝灌的工作趕不上,扛麻袋的人在磅秤前面排成了隊。賽裡木正考慮怎麼改進一下的時候,只見從場外搖搖擺擺來了一個身體矮胖,眼圈紅腫,戴著一頂油污不堪的破花帽的人。那人走過來,張望了一下,抄起一把木掀,向賽裡木招手道:「跟我到那邊裝去!」他把賽裡木領到鄰近的另一個麥堆旁,大大咧咧地開始往賽裡木張著口的麻袋裡灌麥子。
    他們裝了沒有幾下,只聽見一聲大喝:
    「尼扎洪!您怎麼裝起那邊的麥子來了?」這聲音是一個矮個而又活潑、鬍鬚微微向前撅著的老漢發出來的。
    「您說啥?」尼牙孜向老漢翻了翻眼睛,「都是麥子噢!」
    「是麥子,但不一樣。那是雀兒溝的麥子,最多只夠二等。難道您不知道嗎?」老漢的嗓音是這樣洪亮而且高昂,真是金石之音,敲打著賽裡木的耳鼓。
    「好了好了,掌櫃的。」尼牙孜應付著,「這一堆再不裝了。」他一面這樣說著,一面繼續裝著,然後小聲對賽裡木說:
    「我們的場頭兒太厲害了!算了,只裝這一袋吧,下次回那邊去……」
    老漢三步並兩步,連走帶跳地跑了過來,一把從賽裡木手裡奪去了麻袋,抓起底部反倒過來,「刷……」麥子又倒回在麥堆上。他氣憤地指責尼牙孜說:
    「尼扎洪!您這麼晚才來上工,而且一來就把事情搞亂!這麥子是運往烏魯木齊去的,傳票上寫的是一等麥子,糧站按一等麥子的價格給我們付款,我們怎麼能欺騙國家,用次麥頂好麥呢!」說著,老漢轉頭對賽裡木說:
    「同志!您也應該負責任嘛!您跟著汽車前來,總應該驗收一下嘛,怎麼能夠不問質量,裝滿就扛呢!」
    賽裡木聽了暗暗點頭。他抓起了一把麥粒,確實,有許多灌漿不飽滿的顆粒,成色比方纔那一堆差得多。慚愧啊,又是一個信號!一下來參加勞動,他就感到了自己和農民之間的距離,不要小看這個距離,如果不時時自覺地去發現,去縮小和消除這個距離,就不能算一個密切聯繫群眾,真正代表群眾利益的好幹部。他正想向老漢作個檢討,只聽得又一聲招呼:
    「賽裡木書記,是您嗎?」
    這是伊力哈穆。他在場的另一端揚麥,聽到阿卜都熱合曼高聲叫喊,才把視線投了過來,發現了縣委書記的到來。
    當伊力哈穆把縣委書記介紹給熱合曼老漢的時候,老漢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濃眉下的眼睛裡露出羞怯的表情,囁嚅著說:
    「我的嗓門太大了!」
    「不。為了國家利益您應該大喊大叫,」賽裡木拍著熱合曼的肩膀,「我完全接受您的批評。我只是想,如果分兩組同時裝灌,就不會窩工了。」
    「好!好!」阿卜都熱合曼馬上調整了勞力的組織,兩處同時裝麥。不再有人拿著空麻袋排隊了。
    「為什麼那一堆麥子成色那麼差?」過秤的時候,賽裡木向老漢發問。
    「那是雀兒溝打下的麥子。那裡的土地很不平整,水澆不勻,有的地方水小了乾脆就澆不上去……平均比莊子的麥地少澆了一遍水。」
    「您們沒有想辦法去平整一下嗎?」
    阿卜都熱合曼用鼻子哼了一聲,從磅秤上的麻袋裡揀出幾片干馬糞,他說:
    「前年冬天要去平地,趕上麥素木來貫徹勞逸結合,讓睡覺,不讓幹活。去年冬天又要去,隊長偏要大家做醋,把生產隊辦成了醋坊。」
    「你們的隊長是哪一個?」
    「唉!」熱合曼把手一擺,含意是「不提他啦」。他覺得自己對初次見面的縣委書記絮叨得太多了,他雖然脾氣火爆,卻不願意在領導面前發牢騷,他自己也不喜歡那些好抱怨的人。他笑了笑,把麻袋口擰緊,一努勁,提了起來,賽裡木連忙伸手接過了麻袋口,塌下腰把麻袋頂了起來。
    又用了不大的工夫,汽車裝好了。駕駛員爬上去檢查了一遍,滿意地跳了下來,人們關上了車廂側板。汽車開動,駕駛員伸出了一隻手揮動著和農民們告別。
    裝車的社員坐下來休息。煙癮大的人走出麥場遠遠地蹲在水渠邊去吸煙。場內是嚴禁吸煙的。賽裡木本打算再找阿卜都熱合曼說說話,老漢卻不想多談了,他正忙著招呼幾個騎馬的少年去把剛才裝車期間一直在閒散地吃著苜蓿的六匹馬拉過來,指揮他們套好石磙子以備休息後繼續軋場。於是,賽裡木緩緩地向另一方踱去。在一個高聳如山的麥草堆的後面,他看見了有三個婦女正蹲在那裡清理軋頭。一個年歲很大,從白色的大紗巾下面露出了灰白的辮子。一個面色紅潤,體格健壯。還有一個皮膚黧黑,目光流動,她的神態和花綢頭巾、粉紅色的絲織連衣裙外面套穿著一件黑絨鏤花的坎肩以及耳環上墜著的假寶石,都使人一眼看出她不是普通的農村女社員。她們正在干的清理軋頭這個工作,是個瑣碎的掃尾活兒,拉來的麥子經過晾曬和碾壓,絕大多數都脫了粒,但是總有極小部分麥殼特別堅硬,甚至始終保持著麥穗的完整形狀,這就稱為軋頭。揚場當中使用的掃帚,就是為了對付這種比重並不比麥粒輕、因而風力送不出去的軋頭以及土坷垃還有石塊的。這部分軋頭,只有最後集中起來靠馬蹄子踩,靠馬蹄上的鐵掌來踏破它們的不肯張開的硬殼,以達到脫粒的目的。這當然是一個落後的辦法,但是在脫粒機沒有普遍使用以前還找不出更好的替代辦法。經過馬蹄的踩踏以後,由於軋頭裡混著土坷垃石塊,不能再靠拋揚來淨化,只好讓這些婦女們一人拿著一個籮,把脫了粒的軋頭捧在籮裡,然後巧妙地一轉一旋,利用離心力把麥粒和雜質分開,把滯留在籮底中心的髒東西用手指揀出去。
    由於看到這裡的兩個婦女的年紀顯然比自己大許多,賽裡木走過她們的身旁的時候恭敬地俯身撫胸行禮,問道:
    「你們好!」
    「您好嗎?」紅臉的女人和最老的女人先後回答。紅臉女人問道:
    「您是哪裡的?剛才,您也一直在扛麻袋啊!」
    「我是跟汽車來的。」賽裡木含糊地回答。
    「那您為什麼不隨車走呢?」年老的女人慌忙問,她的口氣似乎是認為賽裡木是個由於粗心大意而誤了車的旅客。
    「我……是來勞動的。」
    「也許,您不是犯了錯誤下放農村來改造思想的吧?」黑女人抬起了頭,眉毛俏皮地一揚,緊緊地盯視著賽裡木。
    她的說話使賽裡木一驚。這倒不完全是因為她的突如其來的問題和令人不安的吞噬性的目光,這還因為她的嗓音低得近似男人,音調卻力求嬌媚。
    「瞧您,」老年女人責備地說,「古海麗巴儂,您老是說這樣的不著邊際的話!」
    「那有什麼,」黑女人聳一聳肩,「好男兒的頭上,會經歷各式各樣的事情。再說,如果一個幹部犯錯誤,多半不會像這邊廂指賽裡木,維語中常用位置的指示代詞稱人,表示客氣。這樣賣力地扛麻袋的。」
    「您們的看法呢?」賽裡木問另外那兩個女人,她們的話使他發生了興趣,他走近一步,蹲了下來。
    「我們嗎?」面色紅潤的女人說,「您賣力地扛麻袋,這很好。幹部參加勞動是個好事情。可惜,有些幹部來勞動只是做做樣子。」
    「怎麼個做樣子法呢?」
    「有的人幹上那麼一小會兒,看看表,喂嗚,到時間了,他還有一個會;他忙得很哩!有的幹上一會兒把隊長叫到一邊,談話去了,還拿著一管鋼筆和一個小本本在記呢。談完了隊長,再談社員,直到收工前十分鐘,他與五個人的個別談話才告結束。」
    說著,她自己笑了起來。賽裡木也笑了。
    「您不要亂說!哪有這樣的幹部?」老年女人說。
    「這種人也是有的,當然,是少數。」賽裡木說。
    「不要那樣說幹部們吧,再娜甫,」老年女人說,「做做樣子也好嘛!到農村來了,到勞動的地點來了,和許多人談了話,這不也是好事情嗎?……」
    黑女人對這個話題似乎厭倦了,她打斷了老年女人的話,說道:
    「男人們都在休息了,我們也休息一下吧。」說著她就扔掉了籮,退後幾步坐到地上,同時呻吟著:「搖啊簸啊,搖得我頭也昏了,腰也酸了,哇依我的頭!哇依我的腰!」
    另外兩個女人看了她一眼,沒有理她,繼續幹著手底下的活兒。再娜甫哼了一下,說道:
    「古海麗巴儂!您還需要鍛煉鍛煉呀!」
    「算了吧,」古海麗巴儂惡狠狠地說,「我永遠不會鍛煉成一個勞動模範的。難道我們女人是為了幹這些活兒才生到世上的嗎?」說完,她扶著腰站了起來,拍打了一下裙子上的土,一扭一扭地走開了。
    賽裡木撿起了她丟下的籮,學著她們的樣子也簸麥子,但顯得有些笨手笨腳。再娜甫止住他說:「算了吧,這是女人的活兒!」
    「她原來不是農民吧?」賽裡木努了努嘴角,指著走開了的古海麗巴儂。
    「她是科長的夫人。」iamtxt小說網:www.iamtxt.com
    賽裡木呵了一聲。對麥素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我說同志,」再娜甫見賽裡木仍在吃力地簸麥子,再次制止他說,「您放下籮吧,這是女人的活兒。」
    「誰規定這是女人的活兒呢?」賽裡木問。
    「當然是女人的活兒嘍!幹這個,一天只給記五分,如果去翻場,一天是八分、九分。」老年女人說。
    「是不是給您們的工分記得低了呢?」
    「哪裡低呢?」老年女人覺得賽裡木誤會了她的意思,遺憾地舉起了兩隻手,「這是個輕活嘛!拿我來說吧,快六十的人了,力氣又小,我能幹什麼呢?播種?不行。耕地?不行。澆水?不行。收割和打揚?都不行。如果不是人民公社,像我這樣一個年老的女人,不成了廢物了嗎?現在,有我的事情做,還給工分。要那麼多工分幹什麼呢?我的肚子是飽的,我的衣服是整的,我的房屋是結實的……」老年女人滿意地笑了。
    「多麼可愛的老媽媽!她們對生活的要求是這樣少,卻總想著獻出自己一點一滴的力量。」賽裡木感動地想。「那麼您呢?」他轉而問再娜甫,「難道您也是因為氣力不夠才幹這個輕活兒的嗎?」
    「我的氣力大得很,」再娜甫驕傲而爽快地回答,「前幾天我一直在翻場,每天掙多得多的工分。」
    「那您為什麼要來這邊呢?」
    「這也是個要緊的工作啊,難道到了手的糧食還可以糟踏不成!又不能讓老大憨粗的男人來擺弄這個小籮!」再娜甫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陌生的幹部要問這個,她看了賽裡木一眼。
    賽裡木點點頭。顯然,在再娜甫心中,有遠遠比工分重要的東西。他又轉而問年老的女人:「如果沒有這種適合您的力氣的輕活兒呢?那您就只能在家休息了。」
    「為什麼沒有?」老年女人的語氣裡流露著不滿,「那麼多地、那麼多莊稼、那麼多事,總有我幹得了的。就是真的沒有了,我也要到地裡來,拔兩根草,捻碎兩塊土坷垃也是好的。我才不在家呢。在家裡,我已經呆了五十年!只有在合作化以後,我才知道我不光對老頭子、對孩子有用的,我對大家也是有用的,我也是公家的人呢。」
    「您說得太好了。那麼,您的老頭子是誰呢?」
    「她是咱們的麥場負責人、隊委會委員阿卜都熱合曼的老伴——伊塔汗姐。」再娜甫介紹說。
    「她男人是副隊長熱依穆,比我的老頭子『官兒』大。」伊塔汗指著再娜甫說,說得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可是您是誰呢?您還沒有把名字告訴我們呀!」兩個人差不多同時問。
    「我叫賽裡木。在縣上工作。」
    「縣上?」伊塔汗眨一眨眼。再娜甫卻想起了什麼,她問:「聽說,您們的那個書記也叫賽裡木。是嗎?」
    「也可能的。」賽裡木微笑著站了起來,走了。
    「倒是個和氣的人,挺好說話的。」再娜甫說。
    「我看,他不像個犯錯誤的。」伊塔汗看著賽裡木的背影,用心地琢磨著。
    賽裡木向伊力哈穆揚場的地點走去。在他和女人們閒談的時候,男人們已經休息完了,他們在熱合曼老漢的指揮下,站了一大圈,各拿一把大大的三股木叉,分段翻場軋場。尼牙孜懶洋洋地用木叉挑起一塊一塊的麥草,有氣無力地抖動著。一見賽裡木走過來,他就撂下了工作,拿著木叉跑了過來。
    「書記!」尼牙孜追上賽裡木,叫了一聲,賽裡木停住了腳步。
    「天太熱。您到陰涼地去休息會兒吧。」
    「陰涼地?」賽裡木一笑,「這裡哪兒有陰涼地方?陰涼地方還能打場嗎?」
    「要不要我帶您去瓜地?」
    「不!」賽裡木簡單地回答,抬腿要走,但是尼牙孜用他的單刀直入的語言止住了他。
    尼牙孜說:「我們那個場頭兒,就是剛才訓我的那個老漢阿卜都熱合曼,您以為他的思想好嗎?請您不要上當。那全是假的!」他放低了聲音,「他的女兒跑到那邊去了,他這個地方,」尼牙孜指一指自己的頭,「問題多得很!還有那兩個剛才跟您說話的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再娜甫是個瘋子,她在家裡打自己的男人,我們的窩囊廢副隊長熱依穆,」尼牙孜信口編造著,「她的女兒二十多了不結婚,還能有好事情嗎?另外那個老的,她乾脆就是個白癡!您不信去問問她,北京在哪裡,烏魯木齊在哪裡都不知道。」
    「這麼說,您對他們都有意見了?」
    「嗨,嗨,我的書記!我的意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就是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把我害苦了!食堂開飯的時候,硬是不給我盛牛雜碎。難道我尼牙孜沒有給公社出過力氣嗎?我有話,我的話要對書記說啊!我的老婆也受他們的欺壓呀!我是因為有病才遲到了的。我家裡已經沒有一分錢了,沒有錢買鹽,沒有錢買茶,甚至連磨面的錢都沒有了。今天晚上回家,我就得吃白水煮整麥粒兒啦。」
    尼牙孜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汪汪的淚水。
    「您先去勞動吧,您看,馬拉著石磙子已經繞過了三圈,您負責的地段的麥子一直沒有翻動呢。」賽裡木聽了他的話感到摸不著頭腦,只能按常規給以一般的回答,「您的意見我以後再聽,我將在您們大隊住一段時間。您的困難,我可以找您們隊幹部問一問,再說。」
    「我們的穆薩隊長倒也罷了,就怕這些二隊長啊!還有那個伊力哈穆,去年冬天他在社員大會上提出讓我償還欠隊裡的債,讓我拿什麼還呢?賣老婆還是賣孩子?難道現在是舊社會嗎?難道他們是地主嗎?難道我們還要受壓迫嗎?……」
    「您先去吧,我們再找個時間談。」賽裡木好不容易才把尼牙孜勸回到勞動的崗位上去。賽裡木走到伊力哈穆的身邊。他拿起掃帚,幫伊力哈穆清掃麥堆上的渣子。他們配合得很好,一邊揚、一邊掃、一邊歸堆、一邊清渣,同時,賽裡木不慌不忙地時而提出一些問題,閒談般地問了許多情況。賽裡木的到來引起了一個人的極度重視,他極力想藉故靠近他們一點,豎起耳朵想辦法捕捉住他們交談中的片言隻語,卻又怕引起注意。同時,他非常著急,偏偏場上和莊子上既沒有庫圖庫扎爾書記,又沒有穆薩隊長。他緊張地思索著能夠做點什麼幫助一下隊長特別是書記。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經過一番變故後,收斂頭角,夾起尾巴,躬腰垂頭,低眉順眼,臉上總是掛著一個謙卑的笑容的假面的前科長,前「蘇僑」麥素木先生。
    麥素木已經榮任大隊加工站的出納員,從他身上新換的一身比較整潔的華達呢制服和給自己新置辦的毛驢車上,略略透露了他的身份的這一初步上升。他是在汽車開走以後,趕著自己的驢車到場上裝一些碎麥秸以便餵養奶牛和毛驢的。他一到場上,就聽尼牙孜講到了縣委書記到來的消息。這使他本能地感到了一種緊張。現在,隨風傳來了伊力哈穆的話語中「領導班子」「階級敵人」「修正主義」「鬥爭」「運動」這樣一些刺激神經的字眼……終於,他甚至沒有顧得上把分給他的寶貴的充家畜飼料用的碎麥秸踩緊實,沒有來得及把車裝高裝圓,辜負了為了裝得更多些而事先在車槽兩側密密麻麻地插上了的兩排楊樹枝條,他才為自己裝了多半車,便急急地吆喝著毛驢離去了。
    從莊子到公路的大路上沒有什麼人。麥素木顧不得愛惜自己花了一百五十塊錢,新買到手的這頭被賣主標榜為真正庫車純種的叫驢,拿起樹條照著驢屁股就是一陣快抽,樹條折了,他乾脆拳打腳踢,使驢的後腿一跳老高,幾乎折翻了車。
    幸好,庫圖庫扎爾和穆薩都在呢。他們正在大隊部前的美麗的柳蔭下聊閒天。麥素木在離他們二十步開外的地方下了驢車,定一定神,緩緩地走了過去,咳嗽了一聲。
    「有事嗎?」庫圖庫扎爾傲慢地問道。
    麥素木向書記行禮,一轉念,改向穆薩道:「隊長,賽裡木來了。」
    「哪個賽裡木?」穆薩麻木不仁地問。
    「縣委書記賽裡木同志!」麥素木強調地回答,他從眼角偷看了庫圖庫扎爾一眼,庫圖庫扎爾隱隱約約地似乎眉頭微微一皺,此外再無反應。
    「怎麼樣?」穆薩把頭一歪,眼睛一斜,露出了很多的眼白。
    「不怎麼樣。」麥素木的聲調裡流露著一種嘲弄,「您們都不在。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熱合曼都在……」他低聲補充說。
    「他們在就在。」穆薩豁地站了起來,「我不怕!」
    庫圖庫扎爾拉了一下穆薩。他從眼角里瞟了一下麥素木,不陰不陽地說:
    「知道了,做您自己的事情去吧!」
    「混蛋!十足的混蛋!」麥素木心裡罵道。但是,他的臉上顯出的是一個諂媚的微笑。「是!」他回答道。躬身向後退了幾步,轉身走掉了。
    等麥素木走了以後,穆薩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問:「縣委書記來幹什麼?是不是和您說的那個『四清』有關?」
    「誰知道?看您,說起話來哇哩哇啦,一提『四清』就慌成這個樣子!」庫圖庫扎爾責備地說。
    「誰慌了,我只是想估量一下……」穆薩辯解說。
    「麥素木來送這個信還是有好處的。我去莊子去看一看。」庫圖庫扎爾考慮了一下,說道,「您最好等一下也去莊子勞動一下。不過我要警告您,」庫圖庫扎爾伸出右手的食指晃了晃,「第一您不要慌張,第二您在麥素木面前要穩重一些。」
    庫圖庫扎爾疾步向莊子方向走去。走近七隊農田的時候,他看見了一組青年正趕著高輪牛車裝運油菜籽,其中,有他的侄子伊明江。庫圖庫扎爾靈機一動,把剛剛裝好車,揮鞭欲走的伊明江叫住了:
    「我的孩子,你等一等。這一趟車交給我吧。」
    「什麼?」伊明江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你休息一會兒。這趟車我給你趕到場上去。」
    「不用,不用。」伊明江誤會了他的意思,「我還一點也不累呢。」
    「累不累也交給我吧。需要這樣做。」 庫圖庫扎爾不由分說奪過了鞭子,他沒有時間向伊明江解釋,趕起牛車,逕奔阿卜都熱合曼的那個麥場去了。
    遠遠地,庫圖庫扎爾就看見了賽裡木正和伊力哈穆一心一意地在揚場。他想了想,假作沒有看見縣委書記的樣子。把車趕到了卸菜籽的一角,對前來幫他卸車的社員故意大聲吆喝著。
    「輕一點!輕一點!不要忙!這種東西的莢容易裂,一裂種子就炸……」
    社員完全聽糊塗了,問道:「炸在場上有什麼要緊。不裂,我們還得軋呢!」
    庫圖庫扎爾搞錯了,他把應該在田里收割和搬動的時候強調的注意事項,弄到場上來了。
    庫圖庫扎爾卸完了菜籽,臉上沁出了汗珠,面色也紅撲撲的,像一直在參加勞動的樣子了。然後,他趕著牛車,打著忽哨,故意繞上一圈從賽裡木的面前走過。賽裡木聽到木輪旋轉的軋地的聲音和車軸的吱吱的摩擦聲,抬頭望了一下,目光與庫圖庫扎爾相遇了。庫圖庫扎爾顯出了喜出望外的神色,他從牛車上跳了下來,與縣委書記親熱地握手問好。
    「您來了嗎?書記?這太好了。您看,公社也沒有事先通知一聲。」
    「有什麼好通知的呢?」賽裡木帶著真誠的不解神情問道。
    「這個這個……我們好向您匯報呀!早知道您來,我就該等著您,不去駕這個牛車了。您不知道,油料作物是非常嬌嫩的,交給那些小伙子拉運,我總是不放心……那,怎麼辦,是不是下午把生產隊以上的幹部召集起來給您匯報?」
    「不忙,我要在您們大隊呆些日子呢。」
    「您先不走嗎?那可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請您幫助我們傳達中央的文件吧。」
    「我就是來和大家一道學習的。」
    庫圖庫扎爾又接連說了五六個「太好了」,然後對縣委書記的食宿生活做了細緻的詢問,賽裡木謝絕了到庫圖庫扎爾家裡住的邀請,說明他的行李還在公社,傍晚準備拿到大隊來,睡在大隊部的隨便哪一個房間就行了。吃飯呢,賽裡木準備輪流在各戶貧下中農家吃派飯,然後,賽裡木問道:
    「傳達文件的事您們是怎麼安排的?」
    庫圖庫扎爾其實並沒有安排,但是,他以他特有的機敏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從明天晚上起,每天晚上開支部會;先在黨內傳達,逐步擴大到幹部和群眾。」然後,他一氣呵成地向伊力哈穆喊道:
    「伊力哈穆!莊子這邊的黨員您都通知了嗎?」
    伊力哈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怎麼?您忘了?」
    「我忘了什麼呢?」
    「開會呀,黨支部會,就在明天晚上,昨天我不是告訴了您了嗎?」
    「我昨天根本就沒有見到您。」伊力哈穆冷冷地說,然後低下頭繼續幹活。
    「我的天!」 庫圖庫扎爾喊了一聲,本來,他想當著賽裡木的面順手給伊力哈穆一擊,如果是別人的話,他說不定要立即教訓人家一番,說人家黨性不強、不重視黨的會議之類,人家越莫名其妙,他的隨口的突然襲擊就越不會受到反駁。但是,伊力哈穆的沉靜與冷淡使他不敢做得太過分,他寬大為懷地用鼻子一笑,含含糊糊地說:
    「反正咱們兩個人當中有一個人記錯了,算了!那麼,我現在正式通知您,明天晚上開支部會,您不會忘掉的?」
    「對!」伊力哈穆回答。
    庫圖庫扎爾趕車走出去沒有幾步,又聽到了賽裡木招呼他停一停的喊聲。他狐疑地回過頭去。賽裡木走過來,沒有說別的話,彎下腰把散開了耷拉到牛腿上的韁繩拉起,捋直,繫緊。又把牛背上歪在一邊承力偏到一側的小鞍子扶正。庫圖庫扎爾忘了查看套具,搞了個亂七八糟,賽裡木的這一舉動使庫圖庫扎爾刷地紅了臉。
    賽裡木在愛國大隊的第一天就這樣度過了。他參加了勞動,看了莊稼和田地,吃了瓜,喝了奶茶。他接觸了許多人和許多事,許多的印象交織在他的腦海裡。
    夜晚,他住在大隊黨支部辦公室,臨時拼上幾個桌子就算是床。屋裡還殘留著一些硫酸銨的氣味,開春時候,這裡臨時堆放過化肥。窗子框和屋頂上的席都有些破爛了,特別是頂棚上,有漏雨的痕跡(雖然從一年前庫圖庫扎爾在每次支委研究工作時都要提出給大隊部的房頂上草泥的問題,不知為什麼,迄今還沒有實現)。房屋是簡樸的,但是賽裡木很歡喜。像魚兒來到水裡,一下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思想方法以至精神面貌都發生了可喜的變化。他和人民更近了。他頭腦裡的實際情況和實際問題更多了。他的心情更充實也更自如了。雖然擔任縣委領導職務也已經五六年了,但是辦公室一坐他總覺得六神無主。臉上沒有土,身上不出汗,鼻子裡聞不見牛糞、青草和柴油的氣味,手裡握不到厚實的硬繭……這可叫人怎麼過下去!
    下鄉,要下鄉,非下鄉不可!他像鐵片受到磁石的吸引,一接觸生產隊的生活,他就被那蓬勃的生氣、斑斕的色彩、錯綜的矛盾所吸引住了;又像一個好學的人打開了一本還散發著新油墨的香氣的大書,有無比豐富、生動、深刻的學問等待著他去開掘鑽研;還像一個船長的出海,天高、地闊、水深,有時候風平浪靜,有時候風疾浪高,考驗著他駕船的本領……是的,當農民們知道他是縣委書記以後,都對他很尊敬,很親切。當然,這並不是因了他有什麼了不起,如果沒有黨,沒有新疆的解放,他也只能和世世代代的維吾爾貧雇農一樣,終生在死亡線上掙扎,為了一小塊囊餅而輾轉流離,歷盡貧窮和飢餓,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幾乎是毫無價值地苦難中度過每人只有一次的一生。然而今天呢,連伊塔汗老太婆也驕傲地宣稱自己是「公家的人」!人們尊敬縣委書記,當然是出於對黨的愛戴。黨不愧是人民的鼓舞者和組織者,不愧是對社會進行革命性的改造,使之攀登到人類歷史的發展階梯上的高峰的先鋒力量……還有比這更偉大、更引人入勝的事業嗎?還有比做一個黨的幹部更光榮、更艱苦的責任嗎?
    正是在人民當中,他時時體會到差不多是一九五○年入黨宣誓時舉起右手以後充滿了全身心的莊嚴的喜悅。只有到人民當中去,才能使他的這種激情和責任感到不褪色。
    夜已經深了,賽裡木的鼾聲越來越深沉和均勻。即使是在甜美的睡夢中吧,如果你走近他的床頭,你將不時看到閃耀在他的臉上的這種喜悅的光輝,直到黎明時分,東方紅霞的光亮和這種光輝融在了一起。
    小說人語:
    也許已經淡忘,也許已經時過境遷,也許希望做到了的並沒有完全兌現,也許這並不能像市場法則一樣地解決發展生產力的關鍵問題;當年的強調參加勞動與聯繫群眾,當年的與百姓打成一片的幹部形象仍然令人難忘。不該忘記噢。
    歷史的魅力在於它的縱深、豐富與距離感。歷史的龐雜令人擊節長嘯。勞動的快樂從每個毛孔中洋溢。你扛過百公斤以上的麻袋嗎?時代造就了人。人總會有一種愛的願望。
   

《這邊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