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從前的忘憂公子杭天醉在進入中年之際,簡直被他的仇人和親人們逼上了絕路。仇人吳升居心叵測地誘惑他吸上了大煙,而親人小茶甚至把他藏在牆角縫裡的最後一塊煙膏都偷出來抽了。為了這最後的大煙,他們倆不得不大打出手。嘉喬已被吳升接走,家中傭人保姆跑得精光,他們打到東打到西也無人拆勸,這淒慘墮落的景象叫杭天醉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搞不清是小茶已經不是小茶了,還是他自己已經不是他自己了。他氣喘吁吁地斜依在煙榻下,看著一臉鬼氣的小茶,他欲哭無淚們心自問:難道因為不敢正視自己的膽小怯弱就可以抽大煙嗎?難道曉得了他不姓杭乃姓吳本為長毛一私生子就可以抽大煙了嗎?難道知道了自家老婆與把兄弟有私情就可以抽大煙了嗎?他本來以為那些內在的無聲息的崩潰事件足以讓他逃避到雲山霧罩中去,結果卻發現沒有什麼罪孽比陷入抽大煙的深淵更為罪惡的了。他一面捶胸頓足涕泅俱下地痛斥自己,另一面又搜腸刮肚地尋思到哪裡再去弄點錢來換了大煙。尋思來尋思去角角落落都尋遍了,眼睛就在那只曼生壺周圍轉。他是不敢看這把壺,看了一面傷心傷骨,一面垂涎欲滴。他已經多日沒有見到了綠愛,聽說她帶著孩子出門了。他想讓撮著給他弄點字畫來賣了。撮著哭了,多年來天醉第一次看到撮著跪了下來,抱著少爺的腿,老家人老淚縱橫,說:「少爺啊,少爺啊,茶清伯建的茶行,沒了,讓吳升給吞了。少爺啊,他這是在吞你的命啊!」少爺心軟,沒辦法了,只好苦自己,東拼西湊,心涼膽戰,抽了上頓沒下頓。他也記不得他和小茶有多久沒說過正話了。他們倆為抽大煙吵得嗓音嘶啞,靈魂出竅,面目全非,這個樣子下去,他怎麼還受得了,他還不如一頭撞死在牆角算了。這麼想著,他就一頭朝牆角撞去,軟綿綿的,他使不上勁。小茶睜開蒙跳的雙眼,看了一下丈夫,表情木然。她心裡一片片的,栽的全是罌粟花。杭天醉骨頭裡透出一股寒意——完了,完了。他眼花鏡亂,滿目金星,突然他在金星中看見了黑乎乎的一塊,是他剛才撞牆撞出來的。他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斯文早已掃地,再掃一回也無妨,爬上煙榻就點煙泡,美美地過了一把痛,他長吁了一口氣——活過來了。

  接下去該怎麼活呢?他緩過氣來,愁腸百結。他無人可依,依來依去也只好依在小茶身上。他就這樣抱著小茶,摸著小茶的面孔哺哺自語:「小茶,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辦呢?「小茶的兩行濁淚就下來了。眼淚使骨瘦如柴的女人重新楚楚動人,女人說:「走吧,不要管我了。」女人的話使天醉熱淚盈眶,原來墮落也會產生相依為命的情愛,不是誰都能夠伴著他進入這麼深的深淵的。現在想來,他們送兒賣物,互相廝打的醜陋之舉,真是顯出悲劇的驚心動魄來了。他這麼突然情深意長地想了開去,想來想去,眼睛便又張開盯在了曼生壺上。牙齒一咬,腳一頓:罷罷罷!你這浪跡天涯的趙寄客,誰曉得你又在哪一支麾下奔走效勞!你是專為天下活不為親朋好友活的人物!連女人送上門去都要送回來的大英雄!我在這裡死守著你的信物,殊不知我上刀山也罷下火海也罷,都不會有你半點音信來慰藉!你為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天下南征北戰,心裡哪裡還會有我們這等血肉之軀?你既不記掛我,我又何須記掛於你!他順手抄了曼生壺,對小茶說:「等著我,看我給你帶什麼回來!」

  他搖搖晃晃地出了門,見了天空一輪銀月,清風徐來,楊柳如發,街市繁華如舊,不禁黯然傷神。這一切如今和他又有什麼關係了呢?所有那些外在的事物——革命也好、發財也好,為什麼和他個人都建立不起通道呢?何以忘憂?唯有大煙——到哪裡去找比大煙更好的靈丹妙藥呢?愛也愛過了,恨也恨過了,傷心也傷心過了,革命也革命過了,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他這麼想著想著,就愣住了,這人是寄客嗎?這只有一隻手的男人,是趙寄客嗎?

  在羊壩頭忘憂樓府和寄客重逢,叫杭天醉甚是慚愧。從前的美人榻、紅木太師椅、梨花木雕花案桌、明清的青花罐子,那一尊青田玉雕觀世音,滿壁的字畫,屋子裡值錢的東西,沒有一樣還在,真正是蕩然無存了。杭天醉也知道自己把家抽窮了,但窮到這樣清湯寡水的地步,卻也是他不曾想到的,想問問綠愛,又不敢問,悄悄地招來嘉平,問那些東西,是不是都賣了?嘉平說:「嗯,媽說不讓你看到那些東西才省心。」

  趙寄客說:「到這個份上你還有心記掛那些?真正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話畢,綠愛親手端了兩杯茶,恰恰是用惠明茶泡的,湯色明黃金亮,又清醇,細細一口下去,杭天醉閉著眼睛,揣摸半天,說:「這才真正有了可以和龍井較量的茶了。」

  綠愛倒也不特別以為然:「其實我們水口的紫筍野茶,還有徑山的香茗,開化的龍頂,都是絕好之茶。我們浙江要說茶,還是好的多。「

  「你這就不大曉得,外國人吃牛羊肉,口味重,須得高香,滋味醇厚的方才品得出來。故而武夷的功夫,祁門的紅茶,洋人特別喜歡。要說龍井這樣純之又純雅之又雅者,也只有我們這等國人中的閑雅之人才配品得了。「

  趙寄客見天醉又把他那紈褲公子的一套擺了出來,便說看還是言歸正傳,你看這個惠明茶究竟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是說了,我那大勇子正報到美國去了,過就動身了呢。」

  「可惜了你這身體。」

  「無所謂無所謂,「杭天醉倒也是會自我解嘲,「潮門兄弟兩個,一殘一敗,倒也算是患難與共。日後,找個機會,一齊去趟美國,什麼博覽會也不弄,玩自己的。「

  「你這就玩了半輩子了,連大煙都給你玩上了,你也該是懸崖勒一勒馬了吧。」

  杭天醉作了個揖,道:「小弟我正要聽你一番指教。你看像我這樣一個無用的人,文不文,武不武,商不商,革命不革命,又有什麼用處?再看這個世道,國不國,法不法,家不家,又有什麼活頭?我倒是真不明白你們這幫子人,窮折騰,倒讓沈綠村這樣的人折騰上去了。也不見得你丟了一隻胳膊,就給你封個安邦大將軍,從此一展宏圖,救國安民。我想起你來,我就是要哭一場。中國哪裡要你那樣的熱血男兒?更不要說我這樣的廢人敗家子了……」

  門外窗根上,靠著嘉和。他一眨不眨眼地盯著爹,胸膛滿滿的,被痛苦和憐憫脹得痙攣了起來。嘉草見了爹,要進去,被他抱住了,說:「小妹,這半個月,我們都不要去叫爹,爹要受一次考驗呢!」

  「什麼考驗?」嘉草問。

  「大哥,你和她說什麼,「嘉平也盯著屋裡,卻不滿地對嘉和說:「讓爹知道了,咱們的計劃就不行了。」

  那邊屋裡,趙寄客說:「我在山裡,認認真真想個明白。中國的事情,要與西方接近,政體上的革命,固然是極重要的,好比一個人,總要有個腦袋,但是雙足和手也總是少不得的。民眾比如說是軀體,軍隊、司法是其雙手,那麼,雙足又是什麼?」

  「你這個說法倒是有些新鮮,照你看來,那雙足又是什麼?」

  「一為實業,一為教育。」趙寄客伸出兩個手指頭,「唯其國富民強,方有立足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唯其開啟天資去其蒙昧,方有與各國比肩進步之智慧。沒有這兩條,今日孫中山,明日袁世凱,百姓管他孫下袁上,還是袁下孫上?」

  杭天醉聽了倒是依舊有幾分猶疑,說:「這般教育救國、實業救國的理論,我倒也是耳朵裡刮到不少。立言者眾,而行言者寡,不過清談罷了。「

  「正是要你我抓緊行之方有效嘛!」趙寄客說到此時,方才要入港了,「天醉,你我二人,不妨各選一足,為國為民為己,再拚搏一場,你以為如何?」

  杭天醉有些茫然,說:「你看我這副樣子,還能選擇哪條足?」

  「此言差矣。我趙寄客斷其一臂,不能再揮戈陣前,尚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何況老弟尚有實力,胸有熱腸,打起精神,開出一番天地,也是有可能的。「

  這一番話,便把天醉煽動起來了,醉眼一睜,目光便火花一般閃耀起來,問:「老兄你說吧,你要我怎麼幹,我就怎麼幹。」

  「實話告訴你,我已選擇了從事教育,你自然便只能從事實業了。干實業,也要立足一點,放眼全般,我看,你還是幹你的茶葉老本行吧。「

  杭天醉笑了,說:「果不出我所料,我知道你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要我喫茶葉飯的。」

  「莫非你真是吃厭了這碗飯?」趙寄容笑問。

  「既然命裡注定了要吃,也就談不上厭不厭了。等我近日把身子調養好了,再來從長計議,趙兄以為如何?」

  這麼說著,他已經開始打起了哈欠。趙寄客曉得他這是煙病上來了,要找托詞回圓洞門過病去了,連忙就站了起來,說:「天醉此言差矣,中國的事情,壞就壞在這從長計議上。這一從長,便從長了五干年。「

  杭天醉站了起來:「好,就依老兄之見,明日便開始計議,行不行?今日你就住在這裡,待我明日再來看你。」

  趙寄客一把攔住了天醉,說:「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哪一個回不了頭的浪子不是毀在這明日上?我看倒還不如從今日做起,從此刻做起最好!」

  杭天醉這才有點慌了,扶著趙寄客的一隻手,說:「寄客,你這是做什麼,莫非今夜要留我在這裡了?」

  趙寄客正色說:「天醉,這是你的家,是你留我,不是我留你。只是我這一番重新出山,不只是看在你的面上,是看在弟妹和兩個孩子面上,便也就顧不上你留我不留!你留我也留,你不留我也留,什麼時候,你把這大煙戒了,我什麼時候再打道回府。「

  「你、你們,你們什麼意思?莫不是串通好了要我受罪?「

  杭天醉生氣了,發了大爺脾氣。

  「是商量好了,要來救你的命!」綠愛把一罐子吃的閒食放在桌上說。

  「那也不能這樣綁票一樣把我堵在這裡啊!讓我回去一趟吧,我明天一定過來。」

  趙寄客一把握住杭天醉瘦骨磷峋的一隻肩膀,說:「天醉J天醉,我已經弄不清,對你是恨之愈深,還是愛之愈深了。」

  說完,一把拎起那只曼生壺,環顧四周,擱在牆角一隻壁龕上,然後,掉頭就走。杭天醉聽了此話,一愣,人倒反而是僵立在那裡了。半晌,清醒過來,聽到咋噴一聲,這才知道,他已經被家裡人鎖起來,強行戒煙了。

  此一舉,頓時使他百感交集,萬般無奈,千種心緒,又對何人說?舉目四顧,一榻、一桌、二椅,再看窗子,才發現窗子都已被大木條子釘了起來。

  這不是活活地把他當了囚犯嗎?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大吼一聲:「綠愛,你給我過來!」

  綠愛根本就沒走開,說:「天醉,我就守在門外。你有什麼話,就跟我說吧。「

  天醉此時已經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難過起來,便求她說:「我知道求你也是沒有用的,你這女人心硬。我若求小茶,她必定就早早開了門,放我一條生路了。「

  綠愛說:「我知你心裡有她沒有我,等你戒了煙,有能力養活她,也幫她戒了煙,你就一封體書休了我,我也不會怪你的。」

  天醉便在裡面頓腳,說:「你明知我不會休了你,這個家沒有你,我們早就死定了。」

  「你這話說得倒還算有良心。」綠愛說,「不過我倒還是指望你休了我的。」

  天醉在裡面已大犯煙痛,一邊叫著難過死了,一邊又大叫:「寄客,寄客,你眼看兄弟要死,你也不來救兄弟一把,你莫非不曉得我要死在你手裡了嗎?」

  趙寄客在外面說:「天醉,你安靜一些。想想別的事情。實在難過,要打滾,要撞牆,也不要緊,只是小心著那把曼生壺。除非你把壺也砸了,我們倆才算是絕交了。你若熬得過今日,明日西醫來了,會配合你戒煙,熬過了三天,就有救了。「

  天醉在裡面急得哭了起來:「我卻是一分一秒都熬不過去的,你竟要我熬三天……我的天哪……「

  他真的開始在裡面拳打腳踢,滾地撞牆,鬼哭狼嚎起來,這才明白,這屋子怎麼全沒了名貴的字畫瓷器,原來準備好了讓他在裡面撒野啊。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熬了多久,一頭撞在牆頭,嚎著叫著,血流了一嘴,還是沒人來放了他。想想自己怕是真要死在這上頭了,卻聽到外面有人在嗚嗚地哭,還聽到有人說:「大哥你輕一點,別讓爹聽到了,又戒不成煙了。」

  天醉聽聲音,知道那哭的是緩和,勸的是嘉平,趕緊便趴著窗隙往外看。外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他嘶啞著嗓子叫道:「嘉和,嘉平,救救你爹,爹要死了……」

  嘉和大聲地喘息起來,說:「爹,爹,你忍一忍,你忍過了這一關就好,爹,我們全家都是在救你……爹,我們都是為你好…「

  天醉費勁叫著,嗓子已經痛得發不出聲音:「兒子,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求求你,讓我一個人去死好了,不要救我,你爹是無可救藥了……」

  嘉平打斷了他的呼救:「爹,你別盡想你自己,你想想媽,想想我們,你想想這麼一大家子,都要靠你戒了煙,振作起來。你抽大煙不也遲早抽死,還不如現在多受一點罪,戒了它……」

  「放屁,小畜生!你不是我的兒子!你這沒心肝的小東西!你這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三不像!「

  杭天醉便罵出一串平日絕不出口的髒話。嘉平滿不在乎地說:「爹,你有力氣,你就罵吧。你多罵罵我們,少想想抽大煙,你就有救了。寄客伯伯說了,無論你怎麼罵我們,我們都當沒聽見。「

  杭天醉只好再去求大兒子:「嘉和,嘉和,我的好兒子,爹心裡最疼你,你心善,為人好,你不像你這沒心肝的弟弟。你去對你媽說,讓我走,忘憂茶莊一切家產,都歸了她,她要怎樣就怎樣!兒子,兒子,我給你磕頭,我求你……」

  嘉和聽到裡面「砰砰「的磕頭聲之後,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只聽到弟弟叫了幾聲「大哥「,自己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杭天醉的求救,竟然把兒子嘉和逼昏了。

  嘉平的大叫,把在外面廂房裡各自打吨的綠愛和寄客叫醒了過來。他們急忙跑到窗下,綠愛生氣地訓斥嘉平:「誰讓你們自己跑過來了?半夜都過了,準是你出的主意,你看你把你哥嚇的!」

  趙寄客說;「不要緊,孩子小,驚嚇的。」

  「我就沒有!」嘉平說。

  「你和他不一樣。」趙寄客說著便抱起孩子往回走。

  綠愛這頭看趙寄客抱著孩子走,那頭,對著門縫說:「天醉,你聽著,我給你跪下了,我嫁到你家十幾年,今天第一次給你跪下。你把大煙戒了,以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不把大煙戒了,你就別想走出這個門坎,我沈綠愛說話算話,你可都聽明白了。「

  裡面,好久都不再有聲音。綠愛抬著發酸的腳回了廂房,剛跨進門,那邊,嚎叫哭喊聲又開始了。沈綠愛終於忍不住了。她覺得一切都是沒有意思的了,對一個不可救藥的鴉片鬼,也沒有什麼可以再存幻想了。她拔腿往外走,又被趙寄客一把攔住。他生氣地說:「你要幹什麼?」

  「我把他放了,我走!」綠愛歇斯底里地說。

  那邊,又傳來了變了調的咒罵:「趙寄客啊,我把你當親兄弟,你把我往死裡整啊,我早曉得你看中我的媳婦,我死了,你們倆好作一對啊!你心裡這點東西瞞得過天也瞞不過我啊!你讓我死,你讓我去死吧,我死了好成全你們,你們兩個騎在馬上上天人地我也管不著了。你們兩個畜生,為啥不讓我去死啊……」

  綠愛聽著,臉都變了色,人就要癱軟下去。趙寄客轉過了身。幾步就跨出了院子,三兩下打開了房門的鎖。正趴在地上的天醉不知哪來的精神,一躥而起,朝門外撲去,被趙寄客一把抱住了,兩個就打成了一堆。

  雖然此時,寄客已經只有了一隻手臂,但發了瘋的杭天醉依舊不是他的對手。他被趙寄客夾在那裡,簡直就如同夾了一張紙板,他再三再四叫也沒用,渾身上下也沒哪一塊可以和趙寄客比力氣,一發狠對準趙寄客的肩膀就是一口,頓時便流得滿身滿臉的血。見了血,趙寄客自己倒沒吭一聲,杭天醉卻先昏了過去。

  這邊,綠愛和嘉平趕了過來,見趙寄客一脖子的血,嚇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趙寄客呸地吐口血痰,說:「拿根繩子來。」那兩個人便慌著去找繩子,心一急,哪裡找得到?倒是剛才昏過去的嘉和現在清醒了,巴巴地把繩子遞過來。寄客把天醉拖到床上,又說:「你們來拉住他的腳,我把他綁上,省得出危險。」

  嘉和猶猶豫豫地站著不動,倒是嘉平爽快,一個箭步上去,按住了半昏迷的爹,這邊三下兩下,便把他固定在床上了。

  綠愛一臉死灰,說:「這樣強做,有用嗎?」

  趙寄客指指牆角壁龕裡那只曼生壺,說:「壺在,我趙寄客在。你看他折騰一夜,也沒去碰壺,杭天醉有救。「

  嘉和趕緊上去捧了那壺,他擔心父親神志不清把它弄碎了。

  趙寄客又說:「我去請了醫生來,要配合治療。綠愛,你弄些好吃的給他灌下去。你們兩個,回去睡覺。還有兩天好打熬呢。「

  嘉和與嘉平,拖著腳步,回了自己的房間,兩兄弟少有地沉悶下來。半晌,嘉平問嘉和:「你剛才聽到爹那些亂叫了嗎?」

  「什麼?」嘉和不抬頭看他的弟弟。

  「就是爹說寄客伯伯和媽的那些話。」

  「……聽到了……「

  「你……相信嗎?」

  「你呢。」

  「我就是怕你相信!」嘉平直截了當地說。

  「我也是。」嘉和把頭又別開了。

  「你不相信就好。」嘉平櫓了一把汗,「我剛才冷汗都給嚇出了。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個人抽鴉片,會抽得這樣神志混亂,真叫人不敢相信。「

  嘉和已經躺到了床上,盯著天花板,突然坐了起來,眼睛發直,面容恐懼。

  嘉平也坐了起來,問:「你做惡夢了?」

  「我不敢往上看,我不敢往上看,我只要一抬頭,就看見姨娘吊在房樑上……」

  嘉平便往房樑上看,當然,什麼也看不見,他拍拍嘉和的肩膀,說:「大哥,你是被爹嚇著了吧。以為爹過不去,姨娘就過不去。「他發現大哥在發抖,用力地拍打了他幾下,「你看你,這不算什麼,馬上就要好起來的,爹一定能戒了鴉片。我相信的。「

  「你怎麼相信?誰告訴你的?「嘉和伸出手去,摟住他這位異母兄弟的肩膀。

  「這裡。」嘉平指指自己的心,「我自己告訴我的,我很相信我自己的心。我心裡想能實現的事情,一定是要實現的。「

  嘉和盯著他弟弟,像是盯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嘉平意志裡那些嘉和所沒有的東西,甚至在他們少年的時候,便開始起引導作用了。

  嘉和不睡了,披衣坐在床頭,他在等待天亮,他要趕到吳山圓洞門去。這是屬於他個人的極深極小的隱秘,心裡的一片深遠的希冀和夙願。這一夜被攪得四分五裂的心,重新拼合起來了。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看到他的生身母親。

  從那一天早晨開始,杭嘉和開始把姨娘稱為了媽。太陽升起來了,照在清河坊的店舖和招牌上,灑在走來走去的越來越多的人群中,像伸出碩大無比的金黃色的大舌頭,溫柔地撫舔著昨夜受傷的心靈。杭嘉和一想起他那瘦骨伶什的母親就痛徹心肺。昨夜她是怎樣地熬將過來,四周是這樣的黑暗,心也是這樣的漆黑一片,這雙重的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裡外難以做人,媽是何等的絕望?媽!媽!杭嘉和迎著早晨向吳山圓洞門走去,自責和憐憫使他陣陣心酸——他發現他原來是這樣刻骨銘心地愛著生身母親,他多年來對媽的冷淡,乃是深切的委屈——原來他是這樣地渴望和受苦受歧視的母親在一起啊。

  杭嘉和一面為自己的悔之晚矣的覺悟而痛苦萬分,另一面又為這早晨的陽光所鼓舞,為那在光束塵埃中忙碌的背門板的店員們的身影而鼓舞,他走過翁隆盛茶店時,看見了衣衫整潔的人們正走進那扇芳香清爽的大門,他便想起自家的忘憂茶莊來了。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覺得自己任重道遠,前方山高水長。

  而那個生性懦弱不可自拔的女人,亦比任何時候都更渴望獲得大煙。她骨瘦如柴,家貧如洗。她已經把一切可以賣的都賣了。當她單獨面對吳升這只餓虎時,巨大的痛欲甚至使她忘卻了恐懼。

  她披頭散髮地趴在煙榻上,甚至失去了站起來為自己弄點食物吃的興趣。丈夫被軟禁在羊壩頭了。兒子嘉和趕來,把這消息告訴她時,她竟然當著先頭趕到的吳升的面,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然後光著腳板,就往牆上撞去。沒有丈夫在身邊,她既弄不到錢,也弄不到煙,她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滿懷著一腔溫情依戀來尋找母愛的嘉和,被那樣的狂叫震得目瞪口呆,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曉得,一個女人瘋狂時是這樣地醜陋。他沿著清河坊金字招牌林立的商店忐忑而來,不停念叨的「媽「字,頓時被顛叫得煙消雲散。他只來得及大叫姨娘,和吳升一起衝上去拉回母親,把她按在床上。

  健壯的茶行老闆吳升一邊死死按著小茶一邊厭惡地想,何必再來理睬這個墮落的女人?她要吸大煙,讓她去吸好了,她要變賣家產,讓她去變賣好了。上一回她不是已經賣掉那副前清的青花蓋碗茶盞了嗎?她心滿意足地吸足了痛,才告訴他,那副茶盞是小蓮的。「是婊子的東西,你買下了。」她還有些高興,她似乎已經不怕他強暴她了。也許她已經無所謂了?也許她已經猜到他對她已經無所謂了。她甚至敢奚落他——」這是婊子的東西!」他火了,把婊子的茶盞往地上猛地砸去,粉身碎骨。

  「你以為我稀罕你這點東西嗎?」他吼著,「你兒子都在我手裡。」

  小茶看著那只粉碎的茶盞,裡面那張醜陋不堪的臉也粉碎了,小茶的心一緊一鬆的,多少年她都怕著這只茶盞呢,如今好了,到底讓人給砸了。

  「兒子在你手裡好。」女人就懶洋洋地說,她困了。

  「我遲早得把你睡了!」他吼著,氣得面孔鐵青。

  「你睡吧。」她說,然後她自己便一翻身,先睡著了。

  但那都是他趁杭天醉不在時如期為她送來大煙的日子裡說的話。今天他試圖不再供應她了,她就歇斯底里地叫,她就當著十五歲大兒子的面,撕破自己的面皮;她就一聲一聲殺豬一樣地催命:「給我——,給我——給我——「

  吳升不知道,究竟是他控制了她,還是她控制了他。

  和吳升一起按著母親小茶的杭嘉和精疲力竭,心力交瘁。他從來不會想到,對付了父親,還得同樣對付母親。他茫然盯著母親皮包骨頭的臉,心裡想著,是把她綁起來,還是不綁起來卜…··

  彈跳著眼皮的眼睛卻睜開了,離他那麼近,那麼近,近得不像是母親的眼。陌生的,猜忌的,心懷鬼胎的,歹毒的,喜出望外的……小茶一下子躍起,抓住嘉和的領子:「你是我兒子?」

  嘉和幾乎要哭出來了,他被她抓掐得透不過氣來,但他還能點點頭。

  然後,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抓住了肩膀,推到那個流氓老闆面前。他親耳聽到他母親說:「他是我兒子,我把他賣給你了,你給我大煙!」

  他聽到那流氓大笑起來:「你瘋了!抽你的命去吧。」

  然後,那只緊緊抓住嘉和肩腫的手便鬆弛了。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從圓洞門狂奔出來的。他渾身冰涼,冷汗直冒,雙眼發直,在人群裡像一條死魚,被彈到東又彈到西。當他看到忘憂樓府那扇剝落破舊的高台大門時,他一個寒呼站住了——他恐懼極了,恐懼極了!無論從那裡走,還是從這裡走,他聽見的,都是歇斯底里的瘋狂的叫喊,他恐懼極了。

  那個叫小茶的女人現在還有什麼了呢?甚至那個名字「小茶「,也被罪孽抹掉了。每天吳升都要來圓洞門轉一轉。他捏著她的下巴,說:「你是紅衫兒!誰說你是小茶?你得給我回去——回到紅衫兒那裡去!「

  這樣窮凶極惡地吼叫時,他便心碎地哭了起來,臉漲得鮮紅,眼角沾著眼屎,拿手捶自己胸,胸膛上便一片紅手印子。

  「乾爹啊,我好悔啊!我真不該啊!嗚嗚!你看她這副樣子啊!死不死活不活,嗚嗚!她是我的人!是我的人!她是我的人啊!「吳升想起茶清,心被一陣陣地刺痛了。

  「呸!」紅衫兒麻木且凶狠地唾他一臉。

  「我遲早得把你睡了!」他回過頭來吼著,面孔鐵青。

  終於有一天,吳升再來時,幾乎有些受寵若驚地看到這女人露出從前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她把自己梳洗乾淨了,薄施了粉黛。她輕聲慢氣地招著手,說:「阿升,你過來。」

  吳升迷迷瞪瞪地走到她身旁,那女人就把右手往下一垂,手指下掛,那枚祖母綠的戒指就滑了下來。

  「給你。」她把戒指放在吳升的掌心。

  「這是你老公的東西,你也要換了大煙?」

  「你給我羊壩頭去一趟,你拿這戒指給天醉,你叫他。決來救我,你跟他說,他再不來,我就要死了……」

  吳升慢慢站起來,兩隻手卻向女人脖子卡去,他想現在就卡死她!女人卻不慌張,睜著一雙絕望的眼睛,她想著死呢。

  「他要是不來呢?」「歸你了,戒指,我不要了。」「你不怕我騙你?」「不怕。」女人又笑了,」你這個破腳梗你對我是好的。」

  吳升回來時,帶來了兩頂轎子,前面一頂坐著抗家正房沈綠愛,後面一頂是空著的,兩個女人在圓洞門相逢。

  圓洞門裡靜悄悄的,燈例已經被點上了,但和沒點也差不多,屋子裡透著股死氣。小茶倒是穿戴整齊了,煙具也被撤了下去,她就悄悄地殭屍一樣地坐在煙榻上。兩個女人相對無言的時候,只聽見女僕婉羅在發出聲響:「嚙,噴噴噴,髒啊,蓬塵啊,哪裡都是蓬塵,階…··這份人家,怎麼在過的……「

  沈綠愛一聲不響,往外拿著年糕、掛面、糯米、臘肉、成魚、香菇、凍米糕、香瓜子…··小茶見了凍米糕,一下子就往肚裡吞了好幾塊,手爪黑乎乎的,綠愛見了心一酸,說:

  「天醉送到英國人醫院去了,他得戒毒,非戒了不可。他不能見你。「

  「……知道了。」小茶想了想,說。

  「你也得戒。」

  「不!」

  「你仔細想想……」

  「不想。」

  「你不把煙戒了,你就做不成杭家人!」

  「我不要做杭家人。」

  「你說什麼?」

  「我不要做杭家人。」

  「我把轎子抬來了,跟我回去。戒了煙,你不要走了,我走。「

  「我不回去。」

  「你瘋了!」

  「我是瘋了。」 兩個女人的對話無法進行下去你嚇著嘉和了吧?」 靠在榻上的那一位,臉色青了,半晌,那站著的才又說說:「嘉和靠你了。」

  站著的愣了一會兒,劈頭劈腦把祖母綠戒指扔了過去,尖叫起來:「你跟我回去!」

  然後她就衝了過去,一把拖起那骨瘦如柴的女人。綠愛高大健壯,小茶就像她手裡一隻負隅頑抗的小雞。但她似乎因為已經知道死期將近,便拚死掙扎起來。她尖叫著,縮著身體,腰一緊,褲子鬆了下來,上身的衣服被綠愛一拖,又縮了上去,便露出了肚臍眼和大半個脊背以及臀部。她的一雙手指甲長長的,又死死紮在門框上,頭髮掛落下來,像個瘋子。她叫著哭著,醜陋不堪,綠愛氣得咬著牙往前拖,一起跟去的婉羅也跟著叫了起來:「夫人不可再拖,姨娘的褲子……褲子……「

  綠愛長歎一聲,鬆了手,自己也癱在門檻上,喘著氣,斜盯著小茶,半晌,伸出手,一把櫓了她的頭髮,在她額頭上狠狠一點:「你啊……,你還叫不叫我們活!」

  她就淚如雨下了。

  那一天夜裡好生奇特,吳升放下茶行按規矩請水客吃飯的大事,讓行裡的夥計們自行料理,匆匆忙忙地又趕到吳山圓洞門去了。平日裡他也去,但夜裡他卻從來不去的。他掐算著,知道那女人的大煙又抽得差不多了。每一次他掏腰包為她付錢買貨時,都心疼得心尖子直抖,但每次他都買,這一次也一樣。

  煙榻上點著蠟燭,女人梳洗得乾乾淨淨,穿了一件粉紅單布衫,見了吳升,眼睛就亮起來了。吳升吃了一驚,嘴半張著,燭光下的粉紅色!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粉紅色沒有毛邊了,不再是毛茸茸的了。

  燭光召喚他回到那些不曾發生一切的夜晚,但一切依舊已經發生。吳升惱羞成怒,慣常的肆虐心理又像一隻出山的豹子衝了出來。

  「你看到了吧,瞧,我剛弄到的,東北貨。你嗅嗅。想抽可不那麼容易,你還有什麼可以給我?我看你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我的了。你身上只有一隻戒指,這只戒指現在也歸我了。你還有什麼?你只有這幢房子了。你把這幢房子抵押給我吧,那就夠你抽上一陣。可惜房子抵掉,嘉喬日後成人住到哪裡去?莫非也和我一樣七八歲到茶館去當茶童,把老闆的雙面巴掌當早飯吃?不行不行,房子得留給嘉喬!那你還有什麼?你倒細細想想,蝕本生意我吳老闆是不做的。「

  吳升半閉著眼睛搖頭晃腦,手裡掂著那一小塊大煙,半得意半要挾。耳邊一小陣寨寨審寒的聲音,他睜開眼睛——一下子又緊緊閉上——他虛幻了。他再次緩緩睜開夾緊的眼皮,放目光到人世來,他看見燭光下一具青裡透白的皮包骨頭的裸體,大腿和小腿一樣粗細,胸乳如兩枚僵硬的凍果,脖子扭轉,像一小截千磨萬拽的井繩。

  吳升心驚肉跳從榻上彈跳而下,剎那間只想奪門而逃,然那殭屍一般的人竟說話了,「來呀,我有我呢!」

  你有你?吳升把頭別轉——你還有你嗎?他咬牙切齒地擠出一行字:「誰說我不行!」

  然後他驚慌失措地想:「難道我真的不行了?難道我……」

  「誰說我不行!」他吼了起來,餓虎一樣撲向女人。他一躍而起時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幹什麼!是要強暴她還是擁抱她!結果卻兩者都不是。他撲倒在榻前時,看到的正是那雙皮包骨頭的腳,這雙腳看了令人心碎。吳升雙手抱住了女人的腳,一聲不吭地流下了眼淚,鹹水竟把女人的腳背打濕了。

  現在他知道他已經對她無事可幹了。他已經把她打得粉碎了,永遠也不會再有那粉紅色毛邊的燭光下的女人了,他把她徹底給毀滅了。可是他毫無欣慰,他只覺得他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徹底毀滅了。他覺得他們兩人同病相憐,天生的一對,相依為命,不是他毀滅了她,而是他們毀滅了他和她!時光不再,他再也沒有機會向她證明他的力量了!誰說我不行的意思直到此刻,才被吳升破譯了出來——可是破譯得太晚了!應該被用來作證明的力量,卻在那無窮無盡的生命折磨中消耗殆盡了!

  我們再也無法知道這場漫長奇特扭曲的男女關係的尾聲了。沉積著的過於複雜的歷史再也提煉不出簡潔明朗的生活。當杭氏家族的人們與吳升本人同時撞開吳山圓洞門時,當他們看見掛在樑上的女人又輕又小,掛在半空,如同一片輕煙時,雙方彼此射出了無比仇恨積怨甚久的目光。屍體下有一張遺書,原來是一張房契,吳山圓洞門的房主是寫在這女人名下的。她說,房子托吳升代管,待嘉喬成年後還給嘉喬。她對所生的其他兩個孩子中只提到了嘉草,那只她生前送來送去送不到位的祖母綠戒指,送給女兒。

  對她的大兒子杭嘉和,這杭氏家族的長子繼承人她隻字未提。同樣未提的是與她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丈夫——依舊還在醫院裡治療的杭逸杭天醉,這個一生都無性格的女人在最後所表現出的巨大反叛巨大騷擾,猶如懸案與世仇,綿延至子孫後代,也再一次惹起杭、吳二家的新一輪仇恨。

  被埋葬在雞籠山茶園杭家墓地上的杭天醉之妾,墳墓位置在右下方,單穴。住在那裡的村民,驚奇地發現這個女人被同時祭奠了兩次。上午人多一些,由一個女人主持。下午卻只有兩個,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杭天醉渾然不覺地在醫院裡度過了艱難而又平易的戒毒生涯。知道小茶的死訊,並沒有使杭天醉瘋狂昏厥。在忘憂樓府的書房裡,他靜靜地呆了三天三夜。沒有人去打攪他,他也不去打攪別人。三天以後,才由綠愛陪同去了雞籠山。他在小茶的墳前站了一會兒,突然問:「怎麼沒有種上茶樹?」

  綠愛說:「等著你來呢。」

  兩個人便從茶園中移一株新茶,種在墳前。天醉指著旁邊一株問行不行,綠愛搖搖手,跑到正中央挖了一株。把茶苗往墳前埋時,杭天醉蹲著捧上,突然心痛如絞,啊呀一聲,捧著心口,頭上豆大汗珠就出來了。綠愛連忙問他要不要緊。他搖搖頭,一會兒,好了。綠愛說:「你不要恨我沒告訴你,我是怕你受不了。」

  「我沒有恨你。」

  「我曉得你恨我。我去接過她了……我拖不動……「綠愛哭了。

  「還是死了好。」杭天醉說,他的口氣冰涼徹骨,冷漠無情。

  綠愛轉過頭來,看了他丈夫一眼,她嚇得一跳,離開她丈夫好遠。這個男人完全變了,連他的容貌也變了,和躺在地下的茶清伯如此相像。特別是他的眼神——那種什麼都明白、什麼都不說的眼神。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了另一個男人了呢?

  小茶之死,拉開了忘憂茶莊杭氏家族的告別之幕,從此以後,生離死別的一幕幕場景,便被連綿不斷地搬上了杭家五進大院的人生舞台,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忘憂茶莊便成了一杯天地間的無盡苦茶。

  先是趙寄客接到了北京大學來信,邀他去北大執教。他很快就答應了,行前數日又秘而不發,突一日前來忘憂樓府,要接了杭天醉去湖上走走。杭天醉凝神半晌,長歎一口氣:「又要走了!」

  趙寄客淡淡一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杭天醉便曉得趙寄容乃有所指,說:「那是我犯煙痛時胡說的,何必當真!」

  趙寄客正襟危坐,許久方說:「天醉性情中人,何必作假!」

  這一次,他們和童年出遊一樣,去的又是南山。雷峰塔,夕照山,捧出了一番黃昏中的西湖。雷峰塔可真是又老又皺,身形斜歪,一臉惟淬,卻依舊凌空突兀。塔頂生老樹,殘缺中它那特殊的風姿又挺住了四百年。暮色蒼茫,枯籐老樹昏鴉,頹塔敗牆,然斜陽夕照,依舊十分風光。

   兩個弟兄在塔下盤桓,卻見數名白髮老姐正在挖那塔基角。趙寄客笑曰:「雷峰塔也是倒霉,說是鎮了白娘子,大家就都咒它,又挖了它的磚去逢凶化吉,豈不又成寶貝,雷峰塔也是左右為難了。」

  「何時你也有了這種雅興來指點湖山?」杭天醉沖了他一句。

  「你也不用牢騷滿腹,我這次北上,你若有心,與我同去算了。」

  黃昏裡杭天醉的目光亮了一下,又淡了。半晌,才說:「我是沒勁了,兩個兒子中你挑一個去吧。你挑誰生的我都沒想頭。「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你若說不出這句話,不妨我替你說了,你實在想帶了她去,我也不攔。我已經想透想空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他的臉上立刻結結實實挨了一記大耳光!倒把他打愣了,打笑了,說:「這倒像是因果報應!她打了你的!你便打了我的!哪一日我再打了她的,我們就算是一個輪迴了。」

  趙寄客一隻拳頭握得緊緊的,咬牙切齒說:「你當我趙寄客不是血肉之軀,沒有膽量!趙寄客什麼事情不敢做得?難為是你的……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一口氣就跑到塔下湖邊,扎進西湖,用他那一隻獨臂在水裡扑打起來。

  他水淋淋地從湖裡上岸時,暮色四起,只見天醉正坐在柳下等他。手裡還捧著那只曼生壺,見了寄客,舉了舉壺,說:「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

  「滾!」他吼道。

  杭天醉道:「我想來想去,還是嘉平跟了你去,把嘉和給我留下吧。忘憂茶莊,日後靠的還是他,我是決計不管了。「

  趙寄客理都不理他,管自己穿衣服,要走。被杭天醉攔住了,說:「就讓嘉平去了吧。」

  嘉平跟著趙寄客北上那一日,全體去了火車站送。嘉平高興得什麼都忘了,只記得那北京二字。嘉和微笑著,心裡淒涼委屈,滿腹愁腸。趙寄客拍著嘉和肩膀說:「你這孩子溫文爾雅,心地善良,委曲求全,為人重信義,守諾言,是塊當先生的好料子。只是忘憂茶莊將來怕是要你多擔一點。嘉平跟著我這樣一個江河湖海的人,將來又不知浪跡何處呢!」

  嘉和迷茫地看著趙寄客,看著他說話時癱瘓灑灑的神情。連那一隻空蕩蕩的袖子都晃蕩著,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揚長而去的架勢。他不由得再看看綠愛媽媽,她依舊那麼冷漠高傲,她說話時熱烈如火,不說話時卻又那麼冰冷似鐵。她身上不見一絲的離別的隱情,嘉和無法想像赤木山之夜了,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個春夢。

  突然,拿著《申報》的嘉平叫了起來:「獲獎了!中國獲獎了!獲金獎了!「

  大家亂紛紛地都湊到報紙上看,從舊金山傳來的消息告知,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中國有七個茶品獲得了金銀獎,其中惠明茶果然獲得金獎!

  這巨大的喜悅,把暗淡微妙的生活,一下子衝出了彩虹。別離之際的汽笛奏鳴著,聽上去,也不再那麼淒婉。這個世界不再是那麼一成不變,隨時都會有什麼出其不意的新事件湧來——然而,除了靜候等待,留下來的人們,還能幹什麼呢……
 
 
 
 
《茶人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