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杭家與孔廟,一向素無瓜葛,如今,卻被一個人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此人,杭州城裡大名鼎鼎,正是趙四爺趙寄客。

  趙寄客,自打日軍進駐杭州,小掘一郎親自面見之後,就被軟禁在了孔廟。一般杭人都不理解,何以剛正直言、大義凜然如趙寄客者,竟然未被日本人送了命。聽說他在維持會成立的大會上,拍案怒罵,掀翻了桌子,茶杯都砸在了小掘一郎的臉上。小腦也不生氣,擦了臉上的茶水,捧著曼生壺說:「沒想到你這麼一把年紀了,火氣還那麼大!看樣子,得先找個安靜的地方消消氣了。」這就把趙寄客弄到了孔廟。

  中國孔廟向有三大作用:一為祭孔;二為校舍——科舉制度以來,縣有縣學,州有府學,朝廷有太學,多以孔廟為學子聚地;三為瞻仰遊覽之地——如山東曲阜孔氏家廟,南京夫子廟等。又,歷朝歷代,看一地方是否繁華,亦常以孔廟規模大小為標誌。杭州作為東南都會,地廣人殷,山靈水秀,學校興賢育才,教育倒也發達,孔廟自然也就輝煌。

  杭州府學,北宋時在今天的鳳凰山一帶,南宋時到了城中運司河下,自鬧市口通上城直至吳山腳下。清時,築了那湖上阮公墩的大學問家、浙江巡撫阮元又修了一次孔廟,還擬過一篇《修杭州孔子廟碑》。彼時大道兩旁,皆為巨室,堂構十分寬宏。抗戰之前的國民政府,曾利用公務員義務勞動,將運司河填平,改築大道為馬路,由此紀念,此路命名為勞動路。

  杭嘉和當年曾經和他的兄弟杭嘉平一起鬧「一師風潮「,起因正是因為校長經亨頤拒絕春秋二季帶著學生到孔廟來進行傳統的祭孔。到1919年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孔廟自然就此式微,直至民國十六年,南京政府終於下令廢止把孔。杭州城裡一班碩儒不能甘心,乃自行組設了孔聖紀念會。這種民間的祭把活動,直到九一八以後,又與官方合流,政府自此又開始恢復了祭孔,且規定了每年8月27日孔子誕辰為祭孔日。

  抗戰軍興,杭州淪陷,孔聖紀念會的一應賬冊款單,均由一個叫何競明的先生帶回了東陽老家,毫無損失。同時,隨著杭州的淪陷,祭孔,這種企圖以復古方式進行中華民族凝聚力教育的傳統,自然而然地由此而再告中斷了。

  忘憂茶莊的人,以往幾乎不參加任何與孔廟有關係的活動。從嘉和的父親杭天醉開始,對孔老夫子就一直感冒著。直到趙先生被軟禁在孔廟了,杭家與它的關係才突然緊密起來。先是小撮著到孔廟裡做了雜役,而後不久嘉和也到孔廟門口擺起茶攤來了。

  孔廟不小,趙寄客在裡面也還自由,可以會客,就是不能出大門。杭家凡在杭州的人,都來看過寄客了。嘉和呢,不用說,幾乎是天天都要到裡面去報一報到的。只是從第一次見趙寄客開始,他就不怎麼開口了。

  寄客問過一次綠愛和嘉草的消息,嘉和簡單地說:「沒了。」說這話的時候,他連頭也沒有抬。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見趙寄客也沒有反應,這才抬起頭來,一看,自打日本人進了杭州城之後,趙寄客就沒有再剃過鬍鬚,此刻,他的長鬍子已經全被打濕了。

  嘉和就又說:「我把自家院子一把火燒了。」

  趙寄客還是一句話不說,臉上濕流流的一大片。嘉和從來也沒有見過趙先生的這種樣子。在他的記憶中,趙先生是一個不會流淚的人。他就補充說:「可惜只燒了日本人的東西,沒把人燒了。」

  趙寄客就站了起來,到大成殿門口空地上練他發明的單手拳,一套拳完了,呼了一口氣,說:「燒得好。」

  他的鬍鬚依然是濕的,眼睛卻幹得像是剛剛被火燒焦過。

  沒有人知道,甚至杭嘉和也不知道,為什麼趙寄客沒有像以往那樣採取激烈的行動。他被關押在孔廟裡,彷彿就在等待著什麼,印證著什麼。

  時常的,小掘一郎也會到孔廟裡來。但他並不和趙寄客照面,他總是遠遠地站著,看著銀鬚飄然的趙寄客練武習拳。有時候,他的臉上,會流露出著迷的神情,然後,慢慢地陰沉下去,陰沉下去,直到最後,拂袖而走。

  這天上午,當杭漢正反手給了那日本憲兵兩個耳光的時候,嘉和被小撮著請到孔廟,說是趙四爺有要事與他商量。在通往大成殿的長廊上,小撮著見四周沒有敵人耳目跟著,這才說:「東家,你知趙四爺這次要和你商量什麼事情?」

  嘉和正悶著頭想自己的心事,聽小撮著問他,站住了,看著一天的淫雨,說:「是王五權和吳有他們要來拆大成殿的事情吧。」

  「說是修理大成殿,其實就是拆祖廟,聽說不幾日就要來動手了。」

  嘉和就抬頭看了那大成殿在雨中的簷角,眼睛瞇了起來。他原本就不是一個孔孟之徒,對大成殿是不瞭解的。趙寄客軟禁在此之後,他才知道這大成殿原是南宋時所建,其中雕樑畫棟,均為輔木。自抗戰以來,浙東已封鎖了木材下運,因此杭州城一時就十分缺乏了燃料和棺木製材。王五權等人欲拆了這大成殿,毫無疑問,又是為了他們的那個棺材鋪子。

  這麼想著,他和小撮著已經來到了大成殿門口。趙寄客已經在殿裡那排南宋石經前站著迎候他了。見了嘉和,他只是指了指殿內深處,說:「嘉和,你看,我還給你請了一個什麼人來?」話音剛落,那石碑後面就轉出一個人來,正是杭嘉和的少年朋友、在靈隱寺照過一面的陳揖懷。

  陳揖懷見了老朋友,也不多說一句,只把左手伸了出去。嘉和倒是微微一愣,頓時就明白,陳揖懷的右手已經被日本浪人砍廢了。他也就默默地伸出左手,緊緊地握了,陳揖懷要松,一時也鬆不開。

  小撮著到了門口放哨,大成殿裡,此刻除了他們三人,便沒有其餘遊客了。趙寄客這才跟他們二位說:「本想請你們到我後面廂房謀事,只是那裡白日騷擾甚多,只恐隔牆有耳,所以還是把二位請到這裡經碑下來了。」

  陳揖懷說:「趙先生想得周到。再說,我也實在是多日沒見這'石經'了,從前習書法,可是三日兩頭來這裡揣摩的。」

  「大成殿一拆,不知這些石碑又有什麼樣的劫難了。」嘉和突然說。

  「找你們來,正是為了商量這些事情。」

  原來,杭州城孔廟的祭孔漸漸式微之後,它那珍存石經石碑的功能,卻是漸漸顯露出來了。其中,最使它自豪的,便是此間藏有的這部南宋石經——石頭版本的四書五經。石經在中國倒是不少,但皇帝親筆書寫後勒石的卻只有兩部:一部是藏之於西安碑林的唐玄宗書之的《孝經》,一部便是宋高宗趙構及皇后吳氏寫的這部南宋石經了。

  說到這部石經,經歷著這幾朝幾劫,也可以說是多災多難的了。從前皇家出身,何等顯貴,尊之於太學,比如金屋藏嬌。然大樹一倒,身世飄零。那個挖了宋陵祖墳的番僧楊漣真伽,在從前南宋皇城中造了鎮南塔,要將石經搬去為塔基,後經人據理力爭,才免全毀。可憐這石經年深月久,淪入荒莽,竟也無人理會,龜跌璃首,十缺其半。直至明代,石經方與其他一些珍貴石刻移至孔廟,倖存至今。

  誰也沒有想到,過了如此九九八十一難的石經,今日又逢一劫。

  嘉和細細品味著這石經上刻著的經文,好半天才說:「實在留不住了,莫若落得一個同歸於盡也好。」

  陳揖懷回答:「嘉和兄你正是這麼想著的呢,才……」他突然緘口,倒是嘉和自己接了下去,「才一把火燒了自家的院子。」

  趙寄客卻說:「家自可以燒得,國不可燒得。」

  杭、陳二人,多少都帶有一點疑惑地看著他。他們不知道,趙先生的那份從前沒有的耐心是從哪裡來的。

  趙寄客與他們轉至大殿深角處,這才與他們耳語道,這次他請他01來,還並不專門為這部石經。石經太重太大,要保住它,不可能不讓日本人知道,那就要通過另一種辦法了。什麼辦法是不用他們來考慮的了,他趙寄客自有主張。現在他要和他們商量的,是另一件事情。

  原來孔廟裡是素有一批祭祖樂器的,國民政府撤退時,誰也沒有想到把這些東西帶走。前些日子,小掘派人卻來點查,發現這批祭祖樂器通通不見了。當時還以為有杭人趁日本入杭混亂之時渾水摸魚,其實不然。趙寄客捻著鬍子說:「我進孔廟之後,就發現這批東西還擱在廟堂裡,一時無人想到。沒想到小撮著前些日子就來找我了,原來他們一起在孔廟做雜役的,唯恐日後日本人會來掠取,一時也沒有一個萬全之計,只得夜深人靜在廟內牆角下挖一大洞,把那些寶貝統統埋了進去,如今也有一年多了。原來想著終有一日可以原物取出,沒想到漢奸竟要來拆孔廟。這批祭器,豈不是又要落在了日本鬼子手裡?所以特意找到我商量,看看除了同歸於盡之外,還有什麼好主意。「

  杭嘉和一邊聽著趙寄客說話,一邊思忖:他心目中的趙先生,是個劍氣沖天的快客,卻不是一個蕭心幽然的文人。他從未把這些詩書禮儀之類的充滿廟堂之氣的東西,和不拘一格的江湖俠士趙寄客聯繫在一起。這種事情,恐怕父親活著的時候,倒是做得出來的,小撮著是把趙寄客也當作杭天醉了呢。

  杭嘉和對趙寄客說:「趙先生,我和揖懷會想出辦法來的。」

  趙寄客微微地笑了,說:「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不是只對那些東西放心,我是說,對你放心了。「

  行盡吳山見越山,白雲猶是幾重關。嘉和上吳山,是被陳揖懷硬拖去的。他說他年來沒有和世人照面,為的是做一件大事。「若不是為這事,我哪裡能夠活到今日?今日要了此心願了,卻還少不了你的參謀呢。」

  吳山不高,也就一百多米,就在杭州城中。傳說吳王夫差屈殺了伍子管,吳人憐之,在此建飼紀念,故此山又被喚為背山,伍山。到得吳越國時代,錢俊在此修建了城隍廟,從此杭人便多稱此山為城隍山了。杭城又多火,「城隍山上看火燒「,就成了一句著名的杭諺。

  嘉和對吳山,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了。吳山圓洞門,是他另一個意義上的家。但自少年時母親在此上吊而死,吳升一家鳩佔鵲巢,嘉和就再不願意往這裡走過,萬不得已要上山,也總是繞道而行。陳揖懷知道他的這位朋友的心裡的啞痛,所以一路登山,一路上不斷說著什麼來活躍氣氛。

  「你看吳山今日也就冷落到這種地步了,一路上走來,一個人也見不著,真是想也想不到的。我記得小時候讀吳敬樣的《儒林外史》,其中講到那個馬二先生上吳山,那是何等的熱鬧……」

  這會兒,杭、陳二人走過那些年過五百的宋樟,也已經路過了從前的藥王廟。經過雨的石階不免滑溜,杭嘉和一邊慢慢地行著,一邊順口背著:「……上了幾層階級,只見平坦的一條大街。左邊靠著山,一路有幾個廟宇。右邊一路,一間一間的房子,都 有兩進。後面一進,窗子大開著,空空闊闊。一看,隱隱望見錢塘江。那房子也有賣酒的,也有賣要貨的,也有賣餃兒的,也有賣面的,也有賣茶的,也有測字算命的,廟門口擺的都是茶桌子,這一條街,單是賣茶的,就有三十多處,十分熱鬧……」說話間,他們已站在了吳山頂。此刻,風雨侵衣,天風浩蕩,江湖迷茫。嘉和回過頭來,說:「你把我叫到這裡,總不至於讓我專門來背這馬二先生如何上吳山的吧。」

  陳揖懷說:「今日吳山,早已非數百年前之吳山,你杭嘉和,也非昔日之馬二先生。我今日的你出來,也絕非遊山玩水。此處無人,你不妨與我攤底,趙老先生的這番囑托,你有什麼妙法可解?」

  杭嘉和放眼望斷西湖的山色空檬之處,俄頃,方說:「這些東西,藏在原地,是萬萬不安全的了。即便帶出孔廟,只要藏於城中,早晚都是一樁心事。想來,只有帶出城外,才是上上之策。「

  陳揖懷這就知道,杭嘉和心裡已經有了主張,不由心裡一陣欣慰——他和趙寄客一樣,擔心著嘉和被家裡從天而降的巨大悲劇壓垮了。他連忙催著嘉和快說。嘉和就盯著西湖的西南一角龍井山中,慢慢地說:「清明就要到來了。我們杭家,今年的清明,是舊墳新墳一起哭的了。只有趁這個時候,把那批東西帶出城去,埋在我家祖墳的老茶樹底下,才是最最保險的。揖懷,你看呢?」

  杭嘉和這裡話還沒有說完,陳揖懷已經熱淚盈眶。他知道,要讓嘉和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比殺了他還要難過的了。真想撲上去抱住嘉和痛哭一場——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活在今日,難道還未到絕頂的傷心之處嗎?只是看了嘉和別過臉去不讓他看到他的神色,陳揖懷知道,即便是到了此刻,嘉和也不願意顯露他的痛苦,或者說,他不願意看到彼此的痛苦相互渲染。這麼想著,陳揖懷眼中的淚水也咽進了肚裡,那只完好的手掌就緊握了起來,說:「你曉得我這一年多來都在幹什麼?說出來沒幾個人相信——我在練字。他們以為砍了我的右手我就寫不成字了。可是右手廢了,還有左手;兩隻手都廢了,我還有兩隻腳;若有一日,我兩腳兩手都被他們跺了,我還有一張嘴。我倒是要讓他們這幫強盜看看,我陳揖懷還能不能夠寫字?」

  這麼說著,就急急地拖了杭嘉和朝大井巷方向的山坡下山,一邊走一邊說:「嘉和兄,不瞞你說,我早已看中了一塊石壁,也早已悄悄地磨平了,有一人多高,正好用來寫石碑。我這一年多來的工夫,也是沒有白花的,如今左手寫的顏體,也能夠差強人意了。只是在那石碑上究竟寫什麼,我還沒想好。今日上山,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這個心幫我一把。看樣子,這主意是非由你來給我拿不可了。「

  如此說著,飛也似地就把嘉和拽到了山腳處大井巷通往山的路口。這大井巷,本是江南藥王胡雪巖的胡慶余堂的所在地,對門有一口大井,分成四個井口,杭人呼之為大井,巷也因此而聞名。從前何等的一個繁華之地,如今也是人煙稀少,冤鬼出沒的了。陳揖懷說的那塊山石壁,正在此間山腳下。

  杭嘉和一眼就看見了那塊磨平的山石,果然有一人多高,正好用來寫字。他沒有在這塊山石前久站,而是來來回回地挾著陳揖懷山上山下地走,幾個來回也沒說話,最後,才邊走邊說:「要我看,就寫'火牛劫'三個大字吧。」

  陳揖懷差一點要叫起來:「火牛劫,真正是太好,太確切了。火屬丁,牛屬五,火牛即為了丑,丁丑年即為民國二十六年,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是年冬,日本軍隊侵入杭州,杭人從此又遭大劫大難。刻這樣一塊石碑,那些狗漢奸、狗B本鬼子也不知道什麼意思。嘉和,還是你啊,當年的高才生,這點古文根底,現在到底派用場了。」

  他們兩人,再一次路過這塊山石,然後,就朝湧金門方向走去。杭嘉和一邊走著一邊想著心事:剛才在廟裡和趙先生一起談那批祭器時,他多少還是有些不明白,何以趙先生對這麼一件事情那麼上心,要拿了命去相許。現在和陳揖懷上了一趟吳山,突然就悟出來了——此時此刻,哪怕從日本強盜手裡奪回我們中國人的一根針,也是重於泰山的了。想到此,便對陳揖懷耳語著:「刻字的時候,不要留款識,也不要留年月。記住,字要用大紅的硃砂填滿,要讓中國人走過,個個都會停下來,直到琢磨出什麼意思,才會離開,記住了嗎?」

  陳揖懷發現,杭嘉和一點也沒有錯亂。他品性中那種認真、細緻的東西,再一次體現出來了。

  杭嘉和與陳揖懷都沒有帶雨傘,他們冒著淫而遠遠地從湧金門路口過來的時候,便被站在昌升茶樓門口的老吳升給看到了。

  老吳升是為了避那剛才喝了點酒這會兒到茶樓來喝茶的李飛黃,才從樓上下來的。茶樓生意不好,今日又下雨,弄得樓上樓下一個人也沒有。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李飛黃,手裡還拎著個酒瓶。雖說吳升對他也無大好感,但好歹人家是個大學的教授,所以一開始吳升還有幾分熱情,親自叫了茶博士,用那上好的青瓷杯,替他沖了一杯龍井。新茶還沒有下來,吳升做了一輩子茶葉生意,那舊年的茶竟也保藏得如新茶一般,飄著奶香氣,端上來,吳升是指望著茶客叫一聲好的。

  那李教授卻偏不叫好,他找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了,酒醉糊塗地說:「吳老闆,你這裡是門前冷落鞍馬稀啊,怎麼就鬧得我一個孤家寡人來喝茶呢?」

  吳升一看,就知道這李飛黃是喝得有六七分醉了。這時候的人最好饒舌,聽話的人也不能當真。吳升老皮蛋一個,這點人情世故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倒也不和李飛黃較勁。他也實在是寂寞怕了,有個人說話,總比誰都瘟神一樣避著他好嘛。

  「怎麼是你一個孤家寡人的呢?不是還有我吳升吳老闆嘛,來來來,我來與你喝茶談天,滿意吧。」

  吳升還以為自己什麼檔次?還和日本佬沒來之前那樣的神氣,挪著步子就坐在了李飛黃對面。誰知那李飛黃今日窩了心又喝了酒,平日裡那點裝著門面的斯文也就顧不上了,一口茶下去,沒贊一個字,卻指著吳升的鼻子,笑著說:「你來與我喝茶?你坐在我對面,有什麼味道呢?暗暗暗,你女兒吳珠在長康裡西首大牆門'六三亭俱樂部'旁邊開了一家茶坊,那才叫味道好呢。」

  就這一句話,觸著了吳升的痛處,氣得他直翻白眼。原來這「六三亭俱樂部「,在杭人眼裡,就是一個專給日本人賣淫的婊子窩。它是由杭州日寇憲兵隊探長漢奸余祥貞的小老婆六千娘開設的,後來那余祥貞終於被人刺死了,那六乾娘連帶著她的俱樂部,就一起被杭州城裡另外一個流氓漢奸陳春輝接收了過去。吳升的女兒吳珠和六乾娘是拜了小姐妹的,有沒有一併被陳春輝接收了,誰說得清。兒子已經當了漢奸,女兒還要再貼上去當婊子,那茶坊,誰不知道是個娼窩,不過沒有人在吳升面前講就是了。不料這個李大教授,今日卻衝口而出。吳升想發火罵人,又沒個可以下口之處,這麼一個強梁般的人物,竟然也被這書生的一句話憋死了,想了半天,才回口:「你說有味道,你怎麼不到那裡喝茶去啊?」

  李飛黃就大笑起來,指著這茶樓說:「吳老闆,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咯,我不說別的來打比方,就說你這茶樓,原本姓的是杭,來來回回的,也就已經賣過兩回了。第二次我就不說了,那第一次卻是為了什麼才賣了的?吳老闆,你不響了吧。我曉得你沒話說——那第一次,就是因為他們杭家父子兩個抽鴉片拍窮了家當,沒奈何才賣的茶樓啊。嗅,你想叫我堂堂一個教授也落到這種地步啊。我又沒茶樓好賣,只好賣兒賣女。我們家的這點底細,你又不是不曉得!那女兒,原本就不是親生的,我想賣人家也不願意;我那兒子,如今又找不著了,是死是活還不曉得呢,我,我,我哪裡還有鈔票去嫖娼抽大煙啊……嗚嗚嗚……「他就竟然哭了起來。

  吳升一看李飛黃這副吃相,知道他是喝多了,要到這裡來發酒瘋呢。人就是這樣,哪怕是當了教授的,該醜態百出的時候,也照樣醜態百出。這麼想著,歎了口氣,也就不和他計較,顧自就下了樓。

  樓下慘淡經營,也是一個人也沒有的。吳升站在那些茶桌之間,東摸摸,西看看,開了窗,又關了窗。人少,那七星的灶頭,就封了好幾個。牆角那副圍棋,白子也和那黑子顏色所差無幾了,老吳升就傷感起來。想起從前人五人六的歲月,走到哪裡,也是奉承話聽到哪裡的。剛把這忘憂茶樓改成昌升茶樓之時,雖也被人家戳著脊樑骨罵過,人到底大多是勢利的,沒過多久,老茶客就又紛紛地回了頭,樓上樓下坐得滿滿的。那時,他吳升是何等的風光,誰曾想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吳升還知道,樓上那酒鬼雖說話不中聽,講的卻是實情。杭州人喝茶,喝到今天,竟然又和那鴉片爭起生意來了。

  原來杭州城一經淪陷,鴉片、海洛因、白粉和嗎啡等毒品,就在市面上流行起來。日本人,也是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就在城裡專門設立了戒煙局。這戒煙局,管得三件事情:一是批發鴉片生土和其他毒品;二是辦理全市販毒零售點的登記;三是壟斷毒品買賣;戒煙局下面的戒煙所最盛時竟達到一百多個。這些戒煙所其實就都是大煙窟,煙土的價格,也已經賣到了和黃金等價的地步。吳有吳珠見錢眼開,轉過頭去,就和他老爹的茶樓作了對。世道如此,非人力所逮,吳升真正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想想這茶,原本也是太平盛世的吉祥之物,如今豺狼當道,茶樓能讓它繼續開下去,就是萬幸了,還有什麼更多的話好講呢?

  吳升站在茶樓門口,一邊那麼呆呆地想著,一邊就看見了他從前的老對頭杭天醉的大兒子杭嘉和,與另一位從前的老茶客陳揖懷一起從雨中走了過來。這二人均未帶傘,渾身上下淋得濕濕,一聲不響地走過他的身邊。吳升看看他們,突然說:「到茶樓裡來避避雨吧。」

  杭、陳二人小小地吃了一驚,站住了,回過頭來看看老吳升。然後,臉上就露出牌限的神色,一起就走了過去。沒走幾步,又聽到後面有人說:「賞臉,到茶樓去喝口熱茶吧,賞臉了……」

  這杭、陳二人就再一次站住了。這一次,他們是真正地有些吃驚了。他們再一次地回過頭來,看見那張乞求的老臉。他也站在雨中,背也駝了,他的前面也沒有人,他的後面也沒有人,這老頭就露出了徹頭徹尾的下世的淒涼。這種淒涼,真正是從骨頭裡透出來的,在早春的寒意中,就滲入了人世的蒼涼了。陳揖懷拉拉嘉和的袖口,對他耳語說:「別理他,我們走我們的。」

  杭嘉和站了一會兒,突然看看茶樓,說:「我有多少年沒進這茶樓。」

  這麼說著,就朝茶樓的大門內走了進去。陳揖懷連忙跟在嘉和的後面,也一起上了茶樓。

  陳揖懷上樓之後才發現樓上還坐著一人,恰恰是他們的老同學李飛黃。他一時躊躇,正不知如何是好,李飛黃卻笑了,手裡拿著一個酒瓶,一邊倒酒,一邊說:「真是三歲小兒看到老。當年我就說過,你陳揖懷才氣不在杭嘉和之下,胸膽之氣卻在杭嘉和之下了。你看,嘉和上了樓,明明看到我李飛黃坐在他眼面前,他就敢從我身邊走過,眼皮都不掃,就坐到一窗之隔去了。這才叫大將風度,高!佩眼,佩服!「

  陳揖懷這才回過神來了,一邊也坐到窗外木長廊上的茶桌上去,一邊說:「這個倒也自然,古訓向有所言——道不同,不相與謀。」

  李飛黃卻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一手拎著酒瓶,一手握著酒杯,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怎麼我們就這樣白白地同學了一場?何以見得你我間道就一定不同,就一定不能相與謀了呢?我倒是要移桌就盞,洗耳恭聽一番了呢。」

  杭、陳二人也看出來了,李飛黃今日酒壯人膽了,否則,他倒也沒有這樣一張臉皮,再和他們坐到一張桌子上來的。只是這李飛黃自從靈隱寺逃難回來,種種媚態,杭、陳二人,時有所聞,心裡就討厭這斯文走狗,連面都不願意和他見的,不要說和他對什麼話了。因此,二人要了茶來,只管看了煙雨蒼茫的西湖,一口一口地品起啞茶來了。

  李飛黃卻不管他們怎麼樣地沉默,只管自己坐在他們對面聯噪不已:「風雨如磐,雞鳴如晦,二位今日怎麼得閒小坐茶樓啊?莫不是與李某人一樣,我有心事說不得,卻又不知,何日才會雄雞一唱天下白呢?「

  陳揖懷怕他七講人講地猜出疑惑,便要堵住他的嘴,這才說:「你不要胡說,我們只是上了一趟吳山,順便路過這裡,要知你在,我們還不上來了呢。」

  李飛黃聽了也不生氣,反而引經據典,唾沫橫飛,談性大發:「啊呀呀,二位學兄怎麼也有如此氣魄,是不是也想來一番'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的感慨啊?」

  杭嘉和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他比任何時候都要討厭這個和他的家族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人。況且李飛黃的賣弄也實在是不妥當。這兩句詩本源於金完顏亮,說的是當年北宋詞人柳永曾為杭州城作過一首《望海潮》,其中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譽,引得完顏亮從此對杭州垂涎,密遣了畫工施宜生潛入杭城,畫了一幅西湖圖,又讓畫工在畫中的吳山之上加添了自己策馬立於絕頂的圖像,還題了一首七絕,其中就有剛才李飛黃引用的那兩句。

  這麼想著,杭嘉和說:「揖懷,對面這個人坐這裡與我們飲酒作樂,也是對牛彈琴,他自可以把這兩句詩校了送到日本憲兵司令部去嘛。」

  陳揖懷也故意說:「是啊,人家現在要辦什麼日本人的學校,忙也忙不過來的,何苦坐在這裡討人嫌呢?」

  李飛黃自飲一口酒,說:「總算開口了。嘉和兄,你也不要對我太過分了嘛。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陳揖懷不明白,你不應該不明白。再怎麼說,靈隱那場大火,生生死死的,我們還不是在一起嘛;嘉草下葬,我也捧過一把黃土嘛!我的心情,你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人,怎麼也不明白了呢?」

  杭嘉和冷笑數聲,這才正面對李飛黃說:「李飛黃,你不要以為我杭嘉和因為念著你這點舊誼,才願與你坐在一張桌子上的。我們多年恩怨,早可了結。我所以還和你對面對坐著舌槍唇戰,是念你雖然想做奴才,畢竟還未做成。或者天良未混,尚有懸崖勒馬的可能。我雖並不憐你,但我憐著我的女兒,日後她有一個漢奸的繼父,也是世世代代的奇恥大辱。我這番真言,不知你聽不聽得進十之一二?你若聽得進,也是我們三人的造化,你若聽不進,將來有一日死到臨頭,也會想到我們今日茶樓所言。只是你那麼一個最要活命的人,再想到我們的這番話,也是悔之晚矣。你說吧,你是想聽,還是不聽?「

  李飛黃臉色頓時就變了,看來這醉酒之人,也不過佯狂罷了。老吳升靠在樓梯口,看著這教授手裡捏著那酒杯,欲坐不能,欲站也不能的尷尬,趕快就喝了一聲:「給李先生再上一杯茶。」說話間,熱騰騰的龍井茶就上來了。

  李飛黃不敢面對嘉和,實在也是事出有因的。他當了多年教授,本來出任一所學校的校長,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李飛黃如今正在張羅的那所學校,卻是一般中國人都絕對不會去的。

  原來杭城淪陷之時,兩浙著名大學中學,都已內遷,杭州城小學也幾乎全部停辦,直到民國二十八年,在日本人控制下,才開始恢復了幾所中學。然有了學校不等於有了學生,像建在葵巷的希甫中學,招了一百零八個學生,沒幾個月,逃得精光,學校也只好從此關門。

  學生之所以不肯讀書,乃是因為日本人在中國人的學校全面實行了日化教育。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日語就成了必修課。中學的日語教師,被稱之為「大東亞省派遣教師「,他們實際上都是小掘一郎領導下的杭州特務機關專門派遣的,有些是日本軍官,有些是日本顧問的家人,還有直接從南滿鐵路調來的浪人。此輩一旦跨入中國人的學校,自然橫行霸道,太上皇居之。省立模範中學曾發現一張用毛筆寫的大字傳單——中日親善是偽善,東亞共榮是騙人,同文同種是雜種,姦淫擄掠是大和魂。日本教師立刻報告了小掘,兩個學生不久就失蹤,校長老師也立刻招了傳訊。

  杭人大多知道這件事情,卻沒幾個人知道,那被傳訊的老師中,有一個,恰恰就是今日坐在杭嘉和對面坐著的那個李飛黃;更不知道,那李飛黃被小掘叫去一頓傳訊之後,出得門來,已經是杭州大東亞日語學校的常務副校長了。校長的頭銜,卻是落在了小掘一郎本人頭上。

  這一類學校的目的十分明確——專門培養漢奸。日寇的翻譯、特務、偽政權的公務人員,都是從這等學校出來的。杭州城裡,這樣的學校已經有了幾個,小掘像是還嫌不夠,又讓李飛黃籌備著辦新的。這些日子,李飛黃屁顛屁顛跑到東跑到西,拉這個扯那個。那小掘一郎又專門點了名,要車飛黃把杭家門裡的媳婦葉子請出來任教,這是李飛黃最為犯難的事情了。去找葉子,自然就瞞不過杭嘉和。杭氏家族和日寇不共戴天,葉子怎麼會和敵人同流合污?杭嘉和今日要告誡李飛黃的,正是這件事情。學校正在籌辦,這也就是嘉和所說的想當奴才還沒有當成的意思。可是你不想當奴才,你就可以不當嗎?你要不當,你就可能去死。李飛黃想到嘉和要他為這些氣節之類的玄虛的東西去死,竟覺得古往今來天底下最傻的就是這種行徑了。好死不如賴活,這句大白話,平時聽聽也是俗的,今日想起來,實在是人生的最大真理。李飛黃喝了一點酒,又喝了一口茶,思維就異常地敏捷起來。隨著思維的敏捷,氣壯也就如牛起來。他就手握成拳頭,朝桌子上一捶,茶盞酒盞統統跳了起來,移了一次位,然後大聲喝道:「杭嘉和,我倒是要洗耳恭聽一番,看你能說出什麼千古箴言來?」

  杭嘉和此時的口氣,倒是沒有剛才的那份尖刻了,他輕輕一笑,說:「我又不是上帝,哪裡來的千古箴言。不過你李飛黃,平素裡一向是以晚明史專家自居的,我便只在你的圈子裡較量。況且你剛才又和我提你我靈隱避難之事,我也曾記得你當時是何等的慷慨激昂,這倒叫我想起一個晚明人物來了。揖懷,你還記得當時我們讀《甲申傳信錄》時,裡面有一個名叫王孫意的貳臣嗎?」

  陳揖懷頓時明白過來了,心領神會地說:「怎麼不記得?這個王孫意,涕泅橫流地在崇板面前發誓,要作為忠臣自殺殉國。可是沒出三天,李自成進京,王家婦人一片哭聲,他就拿一根竹竿挑一幅黃布,上面寫著'大順永昌皇帝萬萬歲',掛出去了。」

  「這個王孫惠,原在禮部任職,也許是嫌崇輸給他的官還不夠大吧,此時還有臉對人說:'方今開國之初,吾輩須爭先著。'李飛黃,你每次來找葉子,我就想起那個王孫意。可惜這個姓王的下場並不妙,眼看著大順王朝並不信任他,也沒給他大官做,便扮成個乞丐,逃出京城,最後,卻被土匪抓住殺掉了。」

  李飛黃面孔剛才煞白,現在鐵青了,他飲了一大口酒才說:「嘉和兄,你若是舉別的例子,我李飛黃信許就低頭聽你的了,你偏要來拿我吃飯的行當說話,就怨不得我駁你了。從前我做晚明的學問,最做不通的,便是如錢謙益、吳梅村、侯方域一班的蓋世文人,何以最後都剃了頭,歸了大清朝?現在眼看著北京城裡那周作人先生都出來做事,才明白了。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什麼叫民為貴,就是民的命為貴。都如史可法一般,忠臣死節,他自己倒是落得一個青史流芳永垂不朽的美名,揚州城裡數十萬百姓卻是生靈塗炭,灰飛煙滅了。二位不必動怒,且靜下心來一想,究竟是一個人的名節重要,還是天下百姓的性命重要呢?「

  陳揖懷生性要比嘉和易激動,此時恨不得揮手就給李飛黃一個耳光,左手就握著拳頭直打那座椅的扶手,喝道:「李飛黃,虧你還曉得提那孔孟聖賢,還曉得民為貴,社稷次之!你怎麼偏就不曉得世間士大夫文人,絕非單單錢、吳、侯等幾個無行文人?不說別人,單說我們兩浙人晚明重臣倪元路,自殺前,還面北而說:臣為社稷重臣,而未能保江山,臣之罪也。更不要說就葬之於數里路外南山腳下的抗清明將張蒼水先生。從前我等同學少年,每到蒼水墓前,必效仿先生臨難前之狀語,面對西湖,大聲喝道——好山色!我還記得你李飛黃每念至此,便涕泅橫流,大有恨不生逢彼時之感。如今果然就到了蒼水先生所吟的'國亡家破欲何之'的關頭了,你怎麼再不曾有'西子湖頭有我師'的豪氣了呢?你怎麼就只知道搬出那些錢、吳、侯之流的軟骨頭了呢?你難道不知,這等文人曾活活羞煞了江南名妓?你今日坐在這裡搬出他們,難道就不怕活活羞煞我們這些多年前的老同學嗎?」

  陳揖懷這番話雖重,卻是觸著了李飛黃的心了。他顫著手一大口一大口地飲酒,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突然手捶胸脯嚎了一聲:「你們,你們,你們就曉得指著鼻頭罵我,你們哪裡曉得我的難處啊!」

  杭嘉和這才站了起來,說:「李飛黃,你這就說了真話了。你是有你的自己的難處,與什麼社稷、民眾、君主等等,原無干係,抬出它們來,也無非拉大旗作虎皮罷了。你剛才說的那個錢謙益,清兵入侵時也曾被他愛妻柳如是拉著跳過池塘,沒死成,他說是水太淺了。柳如是還要與他一起再赴死,他就說以後會有死的機會的。你看,虛偽文人就是這樣,他不說他自己的難處,他就說水太淺了。揖懷,我們走吧,李飛黃這麼一個明史專家,做學問做得把史可法都否定了,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與他再說,走吧。「

  老吳升就看著杭、陳二人往樓梯口走來,正待要下樓,杭嘉和突然站住了,說:「飛黃,我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即使你真的賣身投靠了,日子也不會好過。有個關於錢謙益的典故,記得當年還是你親口告訴我的。說的是錢謙益穿著一件小領大袖的外套在蘇州遊玩,遇見一位江南士人,問他何以穿這樣一件衣裳,他說,小領示我尊重當朝之制,大袖則是不忘前朝之意。那士人說,大人確為兩朝'領袖'!如今你李飛黃為日本人這樣賣命,卻是休想再成為兩朝領袖的。不要說錢謙益第二,錢謙益第十你也當不上。你這點難處倒是和錢謙益一樣,不過怕死二字而已。不過我也實在不相信,你不當漢奸就一定只有死路一條了嗎?你若還信得過我們,你來找我,我杭嘉和不怕死,我保你活命又不當漢奸,我幫你逃走,怎麼樣?」

  嘉和緊盯著李飛黃,他的目光又奇異地燃燒了起來。李飛黃也站了起來,看得出來,他在作激烈的思想鬥爭。老吳升站在角落裡看著李飛黃,看著看著,他歎了一口氣,他看見李飛黃搖了搖頭,又坐下了。再回過頭去看,杭、陳二人,已經消失在茶樓上了。

  吳升走上前去,重新坐到了那李飛黃的對面。李飛黃卻是真的醉了,正在邊飲邊哼著一首吳升從前並沒有聽過的曲子:……

  

   齊梁詞賦,陳隋花柳,日日芳情達造。青衫偎倚,今

  番小杜揚州。尋思描黛,指點吹蕭,從此春入手。秀才渴病

  急須救,偏是斜陽遲下樓,剛飲得一杯酒。……

  他就又飲了一口酒,這才看清對面的吳升,指著他鼻子問:「你知我剛才唱的是什麼?」

  老吳升搖搖頭,李飛黃一字一句地說:「《桃花扇》。」

  老吳升點點頭,《桃花扇》他是知道的,茶樓裡評彈也常點這齣戲。就這麼想著,看著坐在對面的人,突然拿起李飛黃眼前那杯滿滿的涼茶,一使勁,就全部沒在他臉上。李飛黃嚇了一跳,站起來喝道:「你要幹什麼?」

  吳升看著那一張沾著茶葉末子的臉說:「我要你醒醒酒,趕快追你的救命恩人去。過了這個村,就再沒有這個店了,快去,快去!」

  說完,連推帶拉,把李飛黃拽下了茶樓。

  世上之事,無巧不成書。這頭李飛黃醉眼障隴趕出茶樓,那頭,在茶樓下,病體虛虛的盼兒,恰恰就找到了已經走到了茶樓外的杭、陳二人。盼兒見了親生父親,不由悲從中來,撲到父親懷裡就哭開了,邊哭邊打開方西岸讓她帶來的傘,邊就把抗漢之事對他們說了。正站著述說呢,李飛黃從後面過來,見盼兒在她親生父親懷裡,不由得怒從心頭起,上去一把就拉開了盼兒,大吼一聲說:「你死到這裡來幹什麼,還不給我回家去!」

  陳揖懷氣得也一手把李飛黃推得丈把遠,罵道:「你這不通人性的東西,漢兒遭了那麼大的難,你明明曉得,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李飛黃冷笑說:「我告訴你們?我告訴你們有什麼用?你們不都是不怕死的忠臣良相嗎?你們不是連自己的命都不要嗎?自己的命都不惜,還會惜人家的命!好,杭嘉和,我現在就告訴你,你侄兒這次怕是命要難保了,不過你若讓葉子出面到小掘那裡去一趟,一切就煙消雲散,你發不發這個話?你不發,你侄兒就得死;你發了,你剛才在茶樓裡和我理論的那些道理,就是吃屎道理,就是放屁!「

  他的話音剛落,臉上就挨了杭嘉和重重一掌。這一掌之重,一點也不亞於杭漢之打日本兵,他李飛黃之打方西岸。這是今日與杭家有關的第三個耳光了,一下子,就把李飛黃打倒在茶樓旁的泥濘裡。

  杭嘉和摟著女兒的肩,就飛也似地走,李飛黃躺在地上叫道:「盼兒,你敢走,你敢走,你就再也不要回來!」

  盼兒回過頭來,也叫道:「我死也不會再回來了!」

  李飛黃爬了起來,醉得又倒了下去,吳升聽到聲音趕下樓去時,只聽到他口裡還在哼:「……秀才渴病急須救,偏是斜陽遲下樓,剛飲得一杯酒……「

  吳升蹲下來,聽了那麼幾句,就管自己上樓了。店裡的小二要出來扶李飛黃,吳升輕輕喝道:「隨他去!」
 
 
 
 
 



《茶人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