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少年對著新生的太陽

 流光消逝,無窮無極、莫測高深的歲月啊!

  童家霆隨爸爸童霜威到達表面寧靜但暮氣沉沉的小城江津後,進了高中三年級。

  這個國立中學,校本部在縣城裡,全部是女生,男生分校在對江得勝壩。得勝壩是個小鎮,由江津去要坐木船擺渡。幾江很寬,江水湍急,夏季水大時,落後的小木船搖櫓擺渡要花半小時至一小時。男生分校一共只有六個班,從高一到高三每個年級各兩個班。學校設在得勝壩外的蜘蛛穴山上。山上有當地大姓李家和熊家的兩座祠堂。李氏宗祠在山中央,成了食堂、禮堂和辦公室;熊氏宗祠在山下,就做了學生宿舍。山頂開出了幾塊平地,大的一塊做了操場,其餘的空地蓋上了六大間毛竹打樁、竹片編成籬笆糊上泥巴做牆加上稻草頂的教室。那是非常簡陋的抗戰時期的中學了。從大城市來到這裡的家霆,論理對這種艱苦的生活一時是不能適應的。這裡早晨喝的稀飯散發著霉昧,喝慢了就添不到了。下粥菜是一人十來粒鹽豌豆。午飯和晚飯吃的是「八寶飯」,飯裡鼠屎、稗子、砂土、谷子都有。菜不是無鹽少油的辣椒蓮花白,就是煮蘿蔔或牛皮菜。吃了這種飯真像「水滸」中魯智深說的「嘴裡淡出鳥來」。學生個個面有菜色。晚上在教室裡自修,每人點一盞兩三根燈草芯的桐油燈,油燈昏暗無光,冒著黑煙,映著衣衫襤褸瘦削蒼白的人臉,使家霆想起但丁《神曲》中的「地獄篇」。但家霆一切都忍受並適應下來了。他只要想到離開了淪陷區,這是在大後方抗戰,而且自己必須趕快讀完高中,就有了一種責任心和緊迫感,什麼苦都不在話下了。他喜歡聞一多的詩《園內》中的幾句:少年對著新生的太陽,

  背誦他生命的課本。

  啊!「自強不息」的少年啊!誰是你的嚴師?

  若非這新生的太陽?

  正因為陰天多,雨天多,太陽少,他更喜歡這幾句詩了,常常用來自勵。

  他那間極小的寢室裡住四個人,都是同班的同學。除他外:一個是「老大哥」施永桂,一個是「博士」靳小翰,一個是「南來雁」鄒友仁。施永桂比家霆大四歲,老成持重。靳小翰戴副近視眼鏡,挺淵博,所以得了「博士」綽號。鄒友仁喜歡拉胡琴唱京戲《坐宮》,一開口就是「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所以大家叫他「南來雁」。入學不久,家霆同他們處得很好。他們見家霆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博覽群書,從上海教會學校裡學的英語又特別棒,給他一個「秀才」的綽號。大家都是家在淪陷區的流亡學生,「相濡以沫」是必然的。

  每逢星期六下午,家霆總要由得勝壩回江津家中,為的是看看爸爸。每到週末,童霜威也總是讓錢嫂做些紅燒肉之類的好菜讓家霆回來「打牙祭」,還用玻璃瓶裝了讓家霆帶些回去給同房的好友吃。平時,每逢這天下午,家霆總是興匆匆地準備著回家。可是今天,發生了一件事,使家霆心情沉重。

  那是因為「博士」靳小翰的哥哥靳海文犧牲了。靳海文是得過勳章的空軍少校,先後在武漢和重慶擊落過敵機五架,但最近在沙市附近的空戰中陣亡了。戰爭給人造成的痛苦真大!靳小翰早年喪父,寡母撫養他們兄弟成人。昨天,小翰收到在北碚一所中學裡教書的母親寄來的快信,告知他了噩耗。小翰哭了一夜,決定馬上請假去北碚看望、安慰媽媽。大家湊錢給他做路費。為趕搭去重慶的早班船,天還未亮,家霆和「老大哥」施永桂就送他到江邊擺渡。江水滔滔,夜黑茫茫,家霆心頭鬱結著一種傷感和同情結成的疙瘩,回校後始終沉浸在鬱鬱寡歡的狀態中。上午上課時這樣,午後上完兩節複習課決定回江津時仍這樣。

  天,陰沉沉。他步行下山,沿著曲折的阡陌和小徑走向得勝壩。壩上正是趕場天,擠滿了農民,這時還未散。空氣裡瀰漫著酒味、酒糟味和小館店裡的辣椒、韭菜、煮肉味。場上的擔子、背簍、小攤上,放滿了紅色的柿子、綠色的蔬菜、鮮紅的辣椒,木架子上掛著賣剩的豬頭和已不新鮮的膘肥皮厚的豬肉。頭纏白布、腳踏草鞋穿藍布大褂的農民,背著筐、牽著羊、趕著豬熙來攘往地擠滿了那條青石板的正街。賣草藥的人在天花亂墜地吹牛招徠顧客,圍著許多人看。家霆無心去看那些熱鬧,將喧鬧聲、豬叫聲拋在背後,腳步急促地穿小路走到了江邊。

  江邊全是大鵝卵石,凹凹凸凸,踩在上面叫人腳板疼。擺渡的木船停在江邊已經裝了半船人,船老闆要等人裝得滿滿的才開船。家霆躍身從跳板上船,在船艙人叢中找了個靠邊的地方擠著坐下。船夫馬上來向家霆收了船錢。江風寒冷,船上一批陌生人的臉,有的善良,有的麻木,有的醉醺醺,有的陰沉沉。身邊一個軍人有點面熟。他穿套半舊黃棉軍裝,少校領章,黃臉膛,慈眉善目,三十來歲。家霆朝他望望,他也望望家霆。他在吸煙,一口一口地吸得有味,似在思索。一會兒,船開了。家霆忽然腦裡一閃,想起來了。抗戰爆發那年,逃難由安慶坐「大貞丸」到武漢時,在船上曾碰到一個在上海作戰腿上負傷的傷兵,拄著枴杖。他當時讓家霆跟他們同唱《松花江上》,唱著唱著,大家都流淚了……

  時間的長河總是悄無聲息地淹沒一切,記憶卻常將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湧出水面。家霆怕認不准,抬頭又朝少校看看,偏偏少校吸著煙對家霆笑了,點頭招呼著說:「年輕人,好像認識呢!」一口南方話,好像是無錫、常州一帶的口音,更引起了家霆的記憶:是他!確實是他呀!

  家霆招呼著說:「是呀,是在從安慶到武漢的那只難民船『大貞丸』上吧?」

  「對!你長高了,長大了!怎麼會在這裡的呢?我記得你父親是個當官的。他在重慶還是在這裡?」

  水聲汩汩,似在傾訴哀怨和淒涼,波浪使渡船搖晃,江面的水光刺眼,波濤混濁。家霆簡單把自己的情況講了。

  船工目不旁視,緊把著舵,在同湍急的江水搏鬥。

  「我們營部就在江津城裡文廟旁邊,等會兒下了船上我那裡去吃晚飯,好好敘談敘談。」呂營長態度親切,叫人對他有好感。少校遞一張印得粗糙的名片過來:

  但家霆心境不好,只想早點回家看看爸爸,說:「下次去吧。今天有事,急著趕回去。」

  呂營長爽氣地說:「好吧!有空一定來。我講

  義氣好交朋友。你該算是老朋友了!那年在船上,你給我的印象很深。對了,你還記得那個掛中校銜的傷兵醫院院長程福同嗎?就是那個貪污酒精紗布的壞蛋,我們要將他捆住丟到江裡去的。」

  風刮在臉上很涼。舵工劃著櫓一葉扁舟在江上隨波疾駛,斜直地流向江津城。家霆清楚記得:在「大貞丸」上,那個中校傷兵醫院院長,帶了女人坐在大菜問裡,將紗布繃帶給兒子做尿布,將藥棉隨便糟踏,點酒精燈下掛面吃。傷兵們露天在甲板上,裹著骯髒的繃帶,傷口化膿了也不能換藥換紗布。傷兵們忍無可忍,衝進大菜問捆住他毆打,要將他扔下江去。……想到這裡,家霆說:「記得呀,他怎麼啦?」

  船頭水聲「咕嚕咕嚕」響,江水中的漩渦泛著泡沫,船離江津越來越近了。

  呂營長苦笑笑,將煙蒂丟進江中,說:「他就在得勝壩傷兵醫院做院長,現在是上校啦!我剛才去那醫院看望營部一個生病的事務長,程福同早不認識我啦!那醫院,媽的,面上還乾乾淨淨,骨子裡可是個地獄。傷兵醫院是肥缺,程福同勾結一夥人,大量盜賣藥物、酒精、紗布和藥棉,良心給狗吃了,不知貪污了多少錢,這小子肥透啦!

  家霆忿忿地說:「怎麼沒人告他辦他?」

  呂營長苦笑笑:「貪污的事現在見怪不怪了!他有後台,老鼠就成了千里馬!住院的傷兵無錢無勢半死不活,誰敢得罪他?」談話沒再繼續下去。船上一個女人抱的嬰孩拚命地又咳又哭,大約是那個頭纏白布吸旱煙的老頭吐的濃煙嗆了嬰兒。一個壯漢有一張挺英武的臉,也許是個唱川戲的?老在重複地哼著戲:「雲山疊疊(呀)江水茫茫,弟兄分別各(啊)一方……」一遍又一遍,叫人聽了不耐煩。一個筐裡背豬娃的中年農民,酒喝紅了臉,在跟一個年紀相仿的夥伴絮絮叨叨爭論,劍拔弩張像要打架。一個頭戴禮帽的下江人老是咳嗽,將痰吐到江裡去。……

  江聲浩蕩,擺渡的木船順流而下快到江津的岸邊了。江津沿江的那些吊腳樓,那些擁擠的鱗次櫛比的進屋,那些爬坡的石級,和那些佈滿鵝卵石的江岸都在眼前。家霆無意中看到由重慶到江津的民生公司的小輪船正好抵岸卸客,忽然又想起了靳小翰。小翰這時該到重慶了吧?到重慶轉公路汽車去北碚,今夜總可以抵家了,母子見面該有多少辛酸?忽然,在一種疲倦而期待歸家的心態中,因想起重慶,想起人的生死,想起人生的虛幻,想起遭遇的坎坷,歐陽素心的臉龐閃電似的又出現在腦際。

  生命的鐘擺沉重地在那裡移動,多少悲歡離合!她哪裡去了呢?我的歐陽!

  只要想起歐陽素心,心裡就難過得要命。他這種年歲,正是最癡情的時候。心中愛情氾濫,往事難忘,能超越年月而同今天銜接,歷歷如在眼前。上海環龍路上歐陽素心家樓上燦燦的燈光;那幅《山在虛無縹緲間》的油畫;白俄開的「白拉拉卡」羅宋大菜館裡動聽的小夜曲;慈淑大樓上撒下來的五顏六色的傳單;法國公園裡那棵大雪松後邊的擁抱,霞飛路上肩並肩的漫步;淪陷後南京瀟湘路一號歐陽突然來到的歡聚;雨花台尋覓媽媽柳葦埋骨處的情景;那只嵌著螺鈿的首飾盒的贈予;直到去年九月下旬,在重慶嘉陵江與長江匯合處霧夜中的意外重逢,無一不像放映電影似的一遍遍多次在眼前閃現。

  啊,多麼難忘的人,多麼難忘的事!

  想到這些,不能不像心裡灌滿了醋似的發酸,不能不像走了神似的怔忡。當木船忽然撞到岸上,船工高叫:「到噦!」家霆才像甦醒過來似的同呂營長一起走下船去。

  呂營長又邀他了:「走吧,小老弟,到我那裡坐一坐認認門喝杯茶再回去吧!」

  家霆固執地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答應以後一定去看望,又留下了南安街九號的住址給呂大鵬,兩人分了手。

  從河壩登石級穿過擁擠的人流,走進江津北門往熱鬧的小什字走的時候,家霆一路仍不斷思念著歐陽素心,再也擺脫不開這蜂擁浮動的情絲纏繞。

  歐陽怎麼會突然不告而別、突然失蹤了呢?真太奇怪了呀!去年九月下旬,在江邊美麗而又佈滿煙嵐雲霧的茫茫夜色裡,同歐陌素心突然相逢以後,她哭了,哭得那麼傷心,但她說那是歡喜的淚。大家都出乎意外,事先決沒有想到會在重慶相遇。相遇後,爸爸也是那樣高興。當問她在香港怎麼能獨自突然來到重慶時,歐陽當時哽咽著說:「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訴你。」

  可是,重逢的歡愉壓倒了一切,沒有來得及談往事,也沒有想到要立刻追問她的遭遇。她只快樂地聽著爸爸談脫離魔掌從上海逃脫敵偽羈絆到四處的情景。那麼天真,那麼可愛,完全像從前一樣。

  歐陽沒有變,仍舊美麗、親切。但是,後來回想,她心中確實像有什麼秘密,像有什麼深層的痛苦和為難。她抿著嘴雙眉間擁著愁雲,語氣間有著顧慮,吞吞吐吐。問她住在哪裡,她說:「明天你就知道了。」問她在幹什麼,她說:「明天告訴你。」她是用一種打啞謎的口吻說這些話的,當時僅僅以為是她故意用這樣一種說話增加情趣的。事後想想,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晚,她是在江邊作畫,帶著畫具、畫布和畫架。畫布上已塗抹了月下的山景、江水與山城的燈火,構圖新穎。但迷迷茫茫的縹緲虛無,卻與在上海她家中見到過的那幅《山在虛無縹緲問》的油畫異曲同工,氣氛神秘離奇。她走時,畫具連同未完成的畫都帶走了,一個字未留,一句話未多說,一件東西也沒留下。

  那夜,月光時而晶瑩,時而朦朧,從雲端裡出來的月亮,在江上照出粼粼的銀光。她似乎是臨時改變了主意。本來,她好像感到很幸福,哭停以後,心情變得舒暢些了,所以說:「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訴你!」可是,這話未引起注意,只以為有的是時間,遲早會聽她說的,安知她突然說走就走了!談得熱烈高興的時候,她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了,說:「今夜,我還是回去,明天我再來。」

  問她:「你住在哪裡?」「明天你就知道了!」「送你回去吧。」

  「不要!」

  說這「不要」兩個字時,她那透露著秀麗和智慧的臉龐上表態堅決,堅決得讓你無法扭轉。

  最後,終於還是送了。她只答應送她一程,送到「精神堡壘」附近時,她說:「我住的那個熟人家,不喜歡我帶生人去。你就別送了!」

  「為什麼?他們是幹什麼的?」

  「你別問!明天我一起都告訴你!」

  話說到這裡,似乎再不應該逼她了。悵惘地看著她背著畫具,在街燈的光芒下隱沒。

  她頭電沒有回,一聲告別的話也沒有說。 

  後來想起來,她那雙活潑的眼睛當時是帶著一種隱約的痛苦的。為什麼?無從揣測。

  第二天,整整一天,她沒有來。

  從此,她失蹤了,再也不知她在哪裡!只剩下了珍藏在篋底的歐陽贈送首飾時留下的紙條「天涯海角毋相忘」七個字,陪伴著家霆。每當看到這七個字時,會帶來一種痛苦、心酸的感情。

  是什麼原因呢?幾百遍一千遍想過,無從解答!無從解答呀!過了小什字街,經過「江聲電影院」,從中央銀行門口走過向右轉,逕直在大街上走著,家霆懷念歐陽素心的思緒連綿不斷。

  歐陽不是那種寡情少義的人,決不會無緣無故地背棄忠貞的愛情。她是個富於犧牲精神的女性,可以犧牲自己成全別人,決不會去損害別人為了自己。可是現在,當她可以得到幸福也可以將幸福賜給我的時候,為什麼出此下策呢?

  她一定有難言之隱,一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是什麼事呢?她是怎樣從香港獨自逃出來的?重慶沒有她的親人,她在重慶是怎樣謀生的?誰知道呢!

  走到南安街口了,天陰絲絲地撒下一些細細的碎雨花來了。有人在招呼家霆:「大少爺,回來了?」一口軟綿綿的蘇州話打斷了家霆的情思。

  家霆一看,是老錢那張營養不良的笑臉,他挽著那個七歲的大女兒正站在路邊。家霆不喜歡人叫他「大少爺」,可是這個老錢和他家錢嫂,你說上一百遍,他也不會改口的。家霆只好承受著,點頭招呼說:「回來啊。」又問:「我父親在家嗎?」

  「在在在!」老錢一手拿只醬油瓶,看樣子是去拷醬油的,「有客人!縣黨部書記長李思鈞夫婦倆,剛來不久。」

  家霆對李思鈞和他老婆——那個在南京中懲會裡被叫作「景泰藍花瓶」的女秘書錢敏敏印象都不好。李思鈞戰前在南京時是中懲會的總務科長,家霆以前聽童霜威說過:「李思鈞這個人勢利眼!」到江津後,又聽人說他是個「黨棍」,冷酷、暴躁,渾身黨氣和小官僚架子。雖然到江津後,在童霜威面前,李思鈞表現得很尊重,總擰不過家霆先人為主的印象。李思鈞的太太在逃難到途中患盲腸炎死了,錢敏敏嫁給了他。錢敏敏徐娘半老了,戴副眼鏡,畫眉毛,臉上粉塗得特別白,穿高跟鞋,燙了個「獅子頭」,那副打扮和暱態叫人看了很不舒服。見了童霜威,嘴裡老是喜歡講討好的話,聽了膩味。聽說李思鈞夫婦在,家霆心裡厭煩,跨進家裡客廳,見李思鈞夫婦正在東邊兩把紅木椅子上坐著,只好招呼。李思鈞夫婦也都客客氣氣地點頭。家霆覺得不能不陪一下客人,就往西邊一張紅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童霜威臉上是一種關心、愛憐兒子的神情,問:「今天怎麼回來得遲?」

  其實也並不遲,可能做父親的盼望兒子早歸,所以覺得遲了。家霆只好笑笑不回答。家霆走得身上熱了,將學生裝領口解開,掏手帕擦臉,聽見李思鈞問:「你們學校,學生對鄧宣德滿意不滿意?」

  校長鄧宣德,花白頭髮梳得異常光滑,一個留山羊鬍子穿緊身西裝的老頭兒。早年在巴黎一個什麼大學攻讀心理學的。比較開明,不大多管事,原先在教育界有點名望和地位,譯過些《心理學概論》之類的書。他不大向學生講政治,甚至在每星期一的紀念周上也不愛講話,要講也只是簡單談談時局,不外是盟軍打得不錯啦,軸心在走下坡路啦等等。聽說李思鈞和稽查所長魯冬寒對他深為不滿。他倆同到學校參觀過,嫌學生在牆報上埋怨政府貪污腐化和抗戰不力是「左傾」,嫌學校裡的國民黨、三青團沒有活動,「工作未曾開展」,又嫌學生在縣城裡演出曹禺的話劇《蛻變》義賣救災,說《蛻變》是「替異黨作宣傳」。據傳他們向上邊打了不少小報告,指摘鄧宣德「放縱學生」,鄧宣德卻並不買賬,關係很僵。

  聽李思鈞這麼問,家霆點點頭說:「還好!」他回答的是實話,學生們對鄧宣德印象不算壞。他這人對學生不用高壓手段,很少用開除、記過的辦法對付學生。他也不貪污學生的公費。

  李思鈞似乎不滿意家霆的回答,對著童霜威說:「鄧宣德這個人非換掉不可!我們是主張邵化來做校長的。……」

  家霆感到坐在那裡聽李思鈞談這些不合適,站起身來說:「爸爸,我去裡邊看看。」又對李思鈞和錢敏敏說:「你們請坐。」他走進自己那問靜悄悄的臥室,穿堂風將北面起居室的一扇門吹得「咿咿啞啞」響,隱約仍可以聽到外邊客廳裡李思鈞、錢敏敏和爸爸的談話聲。

  他臥室的桌上,放著一封厚厚的馮村來的掛號信。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急忙將信和報紙看了。那種猜不透的、迷惘的、寂寞等待的情緒又瀰漫心頭,心像裂開了似的痛苦。似乎在看水裡的雲影飄蕩,空落落地摸不著邊際。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呆呆坐著,思緒又飄渺起來。

  客廳裡的談話聲又傳來了。錢敏敏在講話,壓低了聲音,似是在說一件秘密,家霆卻能大致聽清楚:「秘書長……續絃的事還是考慮一下的好。周秀珍……人很不錯……我們給您介紹。……」李思鈞也平靜地插話:「您年歲也大了,孩子也大了……總得有個人照顧照顧解解寂寞。」

  家霆警覺起來:原來給爸爸做媒來了!急切想知道爸爸態度怎樣。那個周秀珍,他知道,也常在江津街上見到,是縣裡一所女中的校長,縣黨部委員,一個又白又胖的老處女。四十來歲,老是穿件藍布旗袍,短髮齊耳,臉上常常微笑。聽說對學校的教師和學生特別嚴厲,常當著學生面訓斥教師,平時不准學生看「閒書」,絕不許師生打扮,年輕女教師談戀愛也不允許。很小的事就常開除學生。因為白胖,學生給她起的綽號是「豬油」。

  只聽童霜威在說:「啊啊,我一時還沒有這種打算呢!」

  錢敏敏的聲音:「秘書長,您看看這前面院子裡的鄭琪,他的媒也是我做的。鄭太太是銀行出納,二婚,不像周秀珍是老小姐。鄭琪他老婆孩子那年在重慶防空洞大慘案死了後,他傷心透了,做法院院長,人給他取了個『冷面院長』的綽號。去年結婚後,變了,哪天不是樂呵呵的。……」

  家霆似並不一定反對爸爸續絃,但經歷過方麗清這樣的後母,自然對這種事總有由本能產生的一種說不出的反感。尤其是錢敏敏夫婦來做媒,做的又是他對印象不好的「豬油」周秀珍,心裡更不舒服,像置身在湫隘悶人的境地中。

  總算,聽到童霜威的話了:「謝謝你們了,這件事以後再談吧。」家霆不想再聽他們談話了,通過邊門由自己的臥室走進童霜威的臥室去。

  寫字桌上,攤開著紙張筆墨。一看就知爸爸在寫《歷代刑法論》。看樣子,李思鈞夫婦來時,爸爸正在寫,臨時擱下筆去會客的。他替爸爸將毛筆插入筆套,將銅墨盒蓋好。再一看,見有一隻大牛皮紙信封放在桌上,掛號寄來的。抽開一看,出乎意外的是張委任狀:「委任童霜威為國史館籌委會委員」。他心裡有些高興。自從來大後方後,爸爸受到冷落,現在這張委任狀突然從天而降,怎麼回事呢?

  家霆又寂寞無聊地踱回自己臥室裡去,心裡想:我該寫封覆信給馮村舅舅,請他繼續尋找歐陽,也要請他設法瞭解忠華舅舅在哪裡。人,並不是對所有的東西都敢奢望的。家霆始終記得歐陽素心曾經講過一則小故事給他聽:屠格涅夫有一次外出,遇見一個乞丐伸著枯瘦的手可憐地向他討錢。屠格涅夫決定給錢,把手伸進口袋,忽然發現糟了,錢包沒有帶!只得懷著十分愧疚的心情,拉著乞丐那骯髒的手握了握,說:「啊呀,真對不起!」乞丐卻緊緊握著屠格涅夫的手說:「啊,兄弟,謝謝你,你已經給得太多了!有你的這點誠意就足夠了!」

  是呀!家霆現在感到自己就像一個貧窮的乞丐,多麼需要歐陽,多麼需要忠華舅舅,需要他們給那麼一點感情上的施捨呀!只要知道他們在哪裡,只要他們能突然出現在可以觸摸的面前,就夠了!那一切都滿足了!人在感情上需要的滿足有時是超越一切的。正如靳小翰昨天因為他哥哥戰死而號啕痛哭時,好友們對他的安慰終於減輕了他的傷心。小翰在家霆和施永桂送他上船時,深情地紅著眼圈說:「謝謝,謝謝你們。」平時大家是從來不講客氣的好朋友,可是此時此刻,小翰的一聲「謝謝」卻如此深情。他不用「謝謝」怎麼來表達他的滿腔感情呢?

  生活的真諦難以捕捉、難以理解,更難以揭示它永恆的奧秘。生活中的遭遇也一樣。

  家霆陷入了一種難以擺脫的壓抑與苦悶之中。所好,這時李思鈞夫婦走了,童霜威走進房來。「馮村的信看了?」父親問兒子,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看了。」家霆在自己床上坐著,問,「爸爸,您看怎麼辦?」

  童霜威沉默了一下,歎口氣:「只有繼續找。我思前想後,很怕這女孩子會不會出什麼事。現在特務太多了,她是從淪陷了的香港來的,她父親歐陽筱月又是那樣一個人物。」

  「獪出什麼事呢?」家霆驚叫起來。他覺得不可思議,卻又不能不承認父親閱歷多,政治上有經驗,推測並非一定是捕風捉影。他滿面愁雲了。

  童霜威又歎了一口氣:「我本想找葉秋萍打聽一下歐陽。但讓馮村去找,不合適。葉秋萍懷疑馮村是共產黨,我雖作過解釋,未必有用。」

  家霆沉默,歎了一口氣。歐陽失蹤的事尋找渺茫,心頭的辛酸也更濃了。

  童霜威好像是有心岔開話題,不想讓兒子太沉浸在焦慮之中,說:「昨天,突然收到一張委任狀。是個新成立的機構,實際也是個養老院,不知誰開恩,競想到了我。」

  「您猜是誰在幫忙?」

  不知道。我這人沒有靠山,沒有派系,可有可無。國史館籌委會主任委員是張繼,張溥泉1同我是泛泛之交,不會想到我的。」童霜威說到這裡,問家霆,「你看我要不要辭去中華實業信託公司的設計委員?說實話,接受那個聘書,我一直心裡不是滋味。杜月笙給我個名義無非是招賢納士抬高自己的身價。但現在有了國史館的差使,錢雖不多,你我二人生活也不致困難到哪裡去。我想寫信給杜月笙,辭掉這個設計委員算了。你說呢?」

  看爸爸的意思是在培養、鍛煉兒子的能力,家霆點頭說:「我贊成爸爸的想法,但國史館的委任狀剛到,還摸不清底細,倒不如過一度看看情勢再說。好在要謀一個名義是困難的,要辭去一個名義是容易的。」

  童霜威聽了點頭,說:「對!對!」他很滿意兒子的思慮周密,兒子馬上快二十一歲了。抗戰爆發那年,還是個玩鴿子、集郵、打鳥槍、愛騎自行車的初一學生。可是抗戰五年半,孩子在戰爭中經歷了戰前無法想像得到的風雨雷電,終於長大成人而且富有一定的人生閱歷了。同他商量問題,每每可以有所得益。這使童霜威高興。

  1張繼,字溥泉。

  童霜威估計剛才李思鈞夫婦在客廳裡談的話兒子一定聽到了,故作不介意地說:「剛才李思鈞夫婦來,說起要我續絃的事,你也許聽到了吧?」

  家霆點頭,覺得對爸爸不必諱言。

  童霜威苦笑笑:「我同方麗清離婚了,教訓很多。主要問題是互相太不瞭解,商人家的女兒眼睛裡只有錢。她比我年輕得多,當初嫁我不外是看中了我的地位和經濟。我倒霉了,她就變了。同她離了婚我感到輕鬆。續絃的事我一時還不想談,婉謝了他們的好意,想必你也聽到了?」

  家霆又點點頭,感到不好說什麼。他明白爸爸是向他作解釋,要他放心,就轉換題目說:「爸爸,剛才聽李思鈞的話,似乎我們的校長要換已是確定的了?」

  童霜威點頭,說:「這些事你回校不必講。鄧宣德此人愛打麻將是有缺點,但那個邵化,是我戰前在南京時同他有過一面之緣,他在天津市黨部做過委員。聽人說此人品德不好,為人厲害。這些年,他沒能爬上去,卻做了國立中學校長。中國的教育怎麼弄得好?」說著叮嚀道:「家霆,你在學校千萬少管閒事,把書讀好最要緊,牆報上寫文章要注意,不要亂投稿。」

  家霆投稿的事,是來江津後進了中學就開始了的。當時,初從淪陷區來大後方,心中的熱火燃燒。有一夜,不禁寫了一首詩,題為《抗戰的烈火》寄給重慶《大公報》副刊,想不到很快就刊登了出來,全校轟動。入校後,教國文的趙騰老師——一個大腦袋、頭髮蓬鬆、穿舊藍布長衫的中年人,對家霆特別好,鼓勵家霆把從淪陷區到大後方一路上的見聞追憶出來,說:「能發表就發表一下,不能發表留作自己的人生記錄也有意義。況且,寫作的過程可以是磨煉思愨、鍛煉毅力、提高寫作水平的過程。」家霆依照他的話,以《問關萬里》為題,開始寫作,寫了一萬多字。但趙騰老師前月底突然說家有急事要去重慶,匆匆動身走了。一走就沒有消息。為了懷念他,家霆寫了一首詩《光明的懷念》,大膽地寄到重慶《新華日報》去,但沒有下文。又寫過一首詩寄給重慶一個《前線》雜誌,也如黃鶴飛去。《抗戰的烈火》發表,童霜威知道。現在,問起投稿的事,家霆如實地說:「最近沒有投了!」

  童霜威讚許地點頭:「那就好!」他目光迷茫而深沉,說:「特務太多!我不喜歡我的孩子謹小慎微,卻又不願你惹來麻煩。」說著,將在李參謀長家吃飯聽說魯冬寒窺伺的事講了,說:「對這些躲在暗處要害人性命的惡鬼我很反感,我們抗戰是反法西斯。,可是老蔣自己都在傚法希特勒!這怎麼行?」

  提起魯冬寒,家霆想起了上海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的丁默村李士群和在蘇州、南京及上海監視爸爸的「冷面人」。這些蛇蠍似的特工叫人噁心,想起連爸爸這樣的人特務也要跟蹤,不由得悶悶噓了口氣,說:「來到大後方,太叫人失望了!」他不由得把路遇呂營長談起得勝壩傷兵醫院的事告訴了童霜威。

  四川這種時節天暗得早,不知什麼時候,一彎冷月升起在天際,天色已經暗將下來。廚房裡傳來錢嫂燒的菜餚的香味,錢嫂在北端餐廳裡喊:「秘書長、大少爺,吃飯了。」

  錢嫂能幹,做的菜昧濃厚而不油膩,味清鮮而不淡薄。她父親曾在蘇州有名的掛著「乾隆始創」招牌的「松鶴樓」當過廚師傅,所以她靠家傳能燒一些味道很好的蘇州菜。童霜威對這一點是很欣賞的。

  今天,童霜威和家霆一起走出臥室端的餐間裡去,見錢嫂正在盛飯,桌上熱氣騰騰地放著一葷一素和一隻大湯缽,葷菜是一隻鹵雞蛋燒肉圓,素菜是一隻冬菇炒筍片,一隻大湯缽裡是清燉的雞湯。白嫩的母雞在大湯缽中歪著頭、曲著翅、翹著屁股,恰似在盆中洗澡。童霜威猛地想起了在李參謀長家喝茉莉雞湯的事,心想:糟了!我沒有給錢嫂講一講給雞洗澡的事,今天要喝雞的洗澡水了!想到這裡,他不禁看著那隻雞苦笑搖頭了。

  錢嫂把兩碗雪白的米飯盛好放在桌上,詫異地看著童霜威,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家霆奇怪,爸爸為什麼突然看著桌上的雞湯搖頭苦笑,問:「爸爸,你笑什麼?」

  童霜威坐下來吃飯,笑著歎口氣說:「好吧,我來講給你們聽。」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