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7)

家霆同意這樣做,但想到同學們絕大多數都是十分窮苦,有一部分還沒有家。沒有任何親友在大後方的流亡學生,如果真的三天不進食,那本來已很瘦弱的身體怎麼支撐得住?就想:我還是回一次家,同爸爸商量,帶點錢回去,好讓同學們不致真的三天不吃飯。他又想起了歐陽留下的首飾,想取出最後一隻金戒指捐獻出來,用歐陽素心的名字。他相信:歐陽如果參加這大會,是一定會把首飾都捐獻出來的。

  獻金大會場面熱烈,許多人都從手指上抹下金戒指捐獻出來。跑上台去獻金的人更多。馮玉祥背著手站在台上,大聲說:「同胞們!我把我在成都兵工廠做的鋼鐵戒指帶了一些來。這種戒指上面刻有『獻金救國』和『馮玉祥贈』等字,獻一個金戒指,就給一個鋼戒指留下一個紀念抗戰的東西。當年德法戰爭時,德國軍費難辦,就想出用鋼鐵戒指換金戒指和寶石戒指的辦法。五六百萬隻戒指也能值很多錢。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一個鋼戒指就值十萬、二十萬元了!可見紀念的價值是很大的!」他在那裡,將一隻盤子裡放著的許多鋼戒指分遞給捐獻金戒的人,一人一隻。

  會場上人們情緒激動,有些亂了。家霆對施永桂悄悄說:「『老大哥』,我要溜回去一下,你給照顧著些。」他覷個便悄悄走了。經過會場後面時,眼睛感到一刺。在後面人叢裡,他看到稽查所長魯冬寒像個幽靈似的夾在人叢中,不動聲色地張望著台上的馮玉祥。家霆向南安街九號走去,快要到家了,卻在路口突然遇到了呂營長。呂營長高聲叫家霆:「小老弟,你怎麼今天就回家了?」他是知道家霆每逢週六下午才回家的。

  家霆如實告訴了他聽馮玉祥演講並參加獻金會的情況。

  呂營長忽然說:「小老弟,我正要找馮玉祥。我上告傷兵醫院院長程福同的狀子,像小石頭丟進了汪洋大海,水花也不起。只有拼著命再告。聽說馮玉祥敢替百姓講話,我一定要把狀子送到他手上。馮玉祥住在東門外電燈公司裡。那裡邊有講究的招待要人的住處。我本可去找他。聽說稽查所派人在那兒監視,禁止人近前,我又不想去了。我向你們家看門的老錢打聽,說馮玉祥來後上你家看望過你父親。」

  家霆老實地說:「我還不知道。但父親是認識他的。」

  「這不就行了!我把狀子交給你,你代我找機會遞一遞,好不好?」

  家霆有點為難。按呂營長說,馮玉祥已經看望過爸爸,那麼他們還會見面嗎?何況呂營長說馮玉祥住在電燈公司,有特務監視,就不免有點為難。但他是個熱血青年,想到呂營長要辦的這件事是正義的,就排除顧慮了,說:「好吧,我跟你去拿你的狀子。」

  呂營長說:「哈哈,小老弟,我隨身帶著呢!」從軍裝口袋裡掏出了一封厚厚的狀子,說:「要寫的都寫在上面了!你只要說是有一個渝江師管區的營長呂大鵬親自寫的就行了。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豁上了等著看下文呢!」說著,對家霆拱拱手,說:「小老弟,拜託了!」

  家霆把信揣進口袋,見呂營長臉色不好,眉眼間頹喪,問:「你過得順心嗎?」

  呂營長似笑非笑,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唉,大後方住膩了,看不慣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干和不干都不行,天天生氣。我寧可早日上前線!」

  家霆關心地嗚嚕了一句:「軍人是該上前線,只是前線總是危險。」

  呂營長笑笑:「其實未必。我也想過:留在後方當然安全,送到前線不外兩個可能:受傷和不受傷。不受傷無須擔心,受了傷也是兩種可能:輕傷和重傷。輕傷無須擔心,重傷仍是兩種可能:能治好和治不好。能治好無須擔心,治不好還是兩種可能:不死和死。不死當然不用擔心,死了的話麼——也好!因為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眼一閉、腿一伸,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說後兩句話時,他的神態、語氣都是調侃的,對家霆作了個怪臉。

  家霆被他逗笑了,心裡卻有點苦味。呂營長同家霆打個招呼,說:「我還有事,小老弟,再見吧!我的狀子千萬別忘了遞!」說著,邁步走了。

  家霆獨自往家裡走。抱著小女兒的老錢和坐在小板凳上忙著擇空心菜的錢嫂在門口看見了他,老錢報喜似的說:「大少爺,你回來了!告訴你,馮玉祥來發動獻金,我和錢嫂商量後,將她娘留給她的一根髮簪送到電廠獻給馮玉祥送給抗日將士去了!這髮簪我們再窮也沒捨得賣了花用。現在,為了抗日早點勝利,我們獻出來一點不心痛。」家霆聽了,心裡感動。老錢又說:「昨天馮玉祥來看秘書長了。嘻嘻,馮玉祥一到江津,找他告狀伸冤的人好多好多,聽說把電廠門口都擠滿了。」錢嫂插嘴說:「大少爺,今天我燉了真正的雞湯,可不是雞的洗澡水啊!你回來得正好,我馬上就開飯!」家霆徑直走進書房,見童霜威正在寫那本《歷代刑法論》,案頭堆滿了書卷和資料,他叫了一聲:「爸爸!」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