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灰濛濛的厚厚的雨雲,仍在向廣闊的天空鋪展。天總是潮濕悶熱,陰晴相間,夜裡也總是降雨。

  貼滿罷課標語的蜘蛛穴山上山下,到處散散落落地有躑躅著的學生。住在縣城和得勝壩街上的教師們,都不到學校裡來了。住在學校裡的極少數教師也不見露面。

  鄂西激戰已經一月餘了。這些日子,第六戰區以十四個軍的兵力阻止日寇六個半師團進攻,進進退退,終於恢復了所失陣地,給日寇以一定的消耗,斃傷日軍萬餘人。報上常在報道戰果,卻沒有眼前學校的罷課受學生注意。

  罷課堅持著,學生仍在畫漫畫、貼標語,並且「沒收」了訓育處的油印機也印起仿製的傳單到處散發,也往重慶郵寄。連由縣城開往重慶的火輪上,也貼滿花花綠綠的傳單和漫畫。學生罷課委員會的代表們,發動子女回家做父母的工作,爭取同情,到縣城的校本部進行聯絡,揚言三天之內邵化不給滿意答覆女生也立即罷課!

  這是第二天上午,家霆和竇平被訓育主任馬悅光找去「談判」。兩人經過操場到李氏宗祠馬悅光的辦公室裡去。

  家霆心情十分複雜。有時,在這種尖銳、複雜搏鬥似的生活中,一天所學到的東西確實「勝讀十年書」。怎能想到「馬猴」不但不是壞蛋而且是這樣一個人呢?又細細一想,他哪點像猴子呢?其實一點也不像,給他起綽號是損他的。真懊悔給他起了那麼一個難聽的綽號「馬猴」了。

  家霆思前想後,憑著自己已瞭解的情況加上想像、分析,找到了馬悅光的「軌跡」。許多事情一件件像電影放映時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呈現在眼前:

  他,一定是同趙騰老師有聯繫的。趙騰失蹤後,他失去了聯繫。為了尋找關係,他不能等待。既然趙騰是立足這個中學的,那麼,這學校裡必然會有留下來的人。他自然千方百計來到這個中學。

  終於,發生了《新華日報》事件。邵化要查,他一定以為通過報紙可以找到線索。他追逼,牢牢不放,並想通過考驗,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可不可以發現線索?

  邢斌和林震魁兩條「狗」是邵化掌握的。當他感到我是可靠的時候,有意透露「狗」的活動,也透露藍教官是軍統特務,這是打招呼。

  他一定是從邵化那裡聽到徐望北是檢查郵件的。那時,他對徐望北也不瞭解。所以他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警告我不許投稿。現在想想,他講的許多話都是很有意思的雙關語了。

  他聽到邢斌、林震魁報告施永桂在夜間運煤隊經過時的舉動後,他自己也想瞭解一下情況,夜問就發生了「跟蹤」的事。他可能也是知道運煤隊裡有政治犯的,這很難估計了。他為打「狗」提供條件,讓我們避開「狗」的追蹤,自己卻在暗中窺探保護。他同我關於「澤漆麻」的談話也是含有深意的嘛!他一定早就開始肯定章星、施永桂和我是他要找的人呢!

  蒙霆向馬悅光的辦公室走去,雖然估不透馬悅光怎麼幹,但心裡透明透亮。竇平卻心中無數,虎頭虎腦地說:「童家霆,『馬猴』是個壞傢伙!我們去,看他怎麼談?態度好,就談,態度壞,不吃他那一套!」

  家霆心中有底地說:「他同邵化不同!不能再莽撞了!要學得乖巧點。跳高或跳遠時,需要後退一步再跑;伸出拳頭之前,也每每需要把手臂先縮回來。」

  竇平用一種欽佩的眼光看著家霆,使家霆感到自己曾用類似的這種眼光看過施永桂。竇平說:「『秀才』,你的話有理!我一定耐著性子!說實話,我也不希望開除和逮捕,只要成立伙委會的事學校同意,能改善大家的生活;只要『藍舅子』打人的事是非分清,讓學校保證他今後不隨意欺壓學生,我自己吃些虧不在乎!」

  兩人理直氣壯地走進了馬悅光的辦公室。說也怪,家霆看了看他,好像重新真正認識了他。他的樣子絕不難看,他精神煥發,既不凶狠也不邪惡,態度大方、平靜。他要家霆和竇平坐下,給一人倒了一杯開水,說:「學生起了火,我訓育主任只好做消防隊,找你們兩個罷課委員會的負責人來,想同你們談一談復課的事。我想,是談得攏的。我從來不把你們看作壞學生,更不把你們看作是別的什麼。因為我認為你們不是!渾水裡亂摸魚是捉不準的。你們是比較單純的青年學生,我喜歡你們。這一點,我會向邵校長說清楚的。」

  話說得真妙。家霆開門見山地問:「學校方面能接受我們的條件嗎?」

  馬悅光善意地看看家霆:「談判不必跑馬拉松!該想到的我都給你們想到了,桌上有張協議書八條。你們看看,如果同意,我再去請示邵校長。他點了頭,雙方簽了字,你們就復課,好不好?」說著,他起身指著辦公桌上一張寫滿毛筆字的協議書,說:「來,你們來看。」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