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5)

「太黑暗了!我們鬧風潮遭到鎮壓完全冤枉!」家霆憤憤地說。一縷午後的斜陽灑落在窗前的椅子上,將家霆的臉照得發光。

  「冤枉同大獨裁者才無關呢!」馮村苦笑笑,「去年年底,反法西斯希特勒的影片《大獨裁者》,卓別林主演的,在重慶上演。許多看過的人都說:『真像真像!』像什麼?像大獨裁者嘛!唉,那片子居然一度被禁,後來厄於國外輿論才勉強放映的。自己不是大獨裁者,像阿Q怕人說『禿』說『亮』,心虛幹什麼呢?」

  家霆感到馮村舅舅同去年夏秋之交在重慶見面時,起了極大的變化。那時,他似乎謹小慎微,話少,而且不說激烈的話。現在,卻說得這麼有煙火氣,什麼原因?憋不住了嘛!就像我不也是一樣嗎?當我那天面對邵化的專橫挺身而出支持竇平提出罷課,不也就是憋不住才這麼做的嗎?唉,家霆拉回思緒,說:「馮村舅舅,你看,爸爸帶我搬到重慶來住好不好?」

  馮村點點頭,說:「可以!」他不說「好」,卻說「可以」,這就是說「來也行,不來也行」嘛。

  「怎麼呢?」家霆問。

  「你是反正不宜在江津住下去了。」馮村說,「我想,你到重慶來上學吧。秘書長同你一起來當然可以。我有個朋友,是『民聲新聞專科學校』的創辦人之一,我看設法讓你進去還是有門路的。學新聞,你合適,不知你覺得怎樣?」

  家霆沒想到馮村會給他出這麼一個好點子。他突然想起那年在香港時,也是有馮村的介紹,才有黃祁那樣的好老師哺育了他的。他對馮村舅舅心裡感激,馮村說黃祁在香港淪陷後就失去聯繫了。不知現在他好嗎?家霆拉回思緒,激動地說:「學新聞,我願意!我想為民喉舌!我想用筆戰鬥!新聞記者可以用眼睛看到黑暗和光明,也可以用自己的心追求正義和真理!」

  「但必然是有風險的。」馮村警告似的說,「有過這次在江津的經歷,你應當成熟一些,更加知道如何機智一些,更加知道如何在勇敢的行為中帶著謹慎。」

  家霆點頭:「是啊,我深有體會!」

  馮村說:「我抓緊給找找房子。找到房子後,你們就搬來。說重慶不會再有轟炸了,也許過於樂觀。前一向,日機還在襲川,萬縣、梁山都丟過炸彈,重慶未必不來。但,日寇在走下坡路,空軍要全力對付美國,重慶空防也較前加強了。大轟炸的階段總是過去了。所以確也不必為這擔心。重慶居,大不易。不過江津太閉塞,秘書長來後,活動活動,得風氣之先,在政治上找找出路也是好的。」

  家霆見馮村不急不慌已將出書、遷渝和入學三件最重要的大事作了盤算和安排,這時就提出了想探監看望竇平、靳小翰和尋找歐陽素心的打算,並且將爸爸寫給胡敘五的信拿給馮村看。

  馮村看了童霜威給胡敘五的信,說:「秘書長給胡敘五寫信,是殺雞用了牛刀,不必。我可以找到路子辦這件事。不過,家霆,我不能勸你不去探監,卻又怕你惹麻煩。這樣吧,你先找找歐陽;我來為你托人打聽竇平和靳小翰的情況。然後再研究怎麼辦,好嗎?」

  家霆點頭,馮村的慎重很對。天氣悶熱,當晚,馮村陪家霆在外邊小館子裡吃了面。家霆住在小樓上,馮村要去設法弄張行軍床來給家霆睡,家霆堅決不肯。他覺得辦公桌上可以睡,用蓆子鋪在地上睡也涼快,以省去借床來再拆床搭床的麻煩。最後,馮村同意他睡在地上,給家霆送了熱水,才匆匆離開。

  時間的長河總是悄無聲息地淹沒一切,記憶卻常像鑰匙似的要打開放置陳年舊事的倉庫。夜晚,開著那盞鎢絲發紅的電燈,家霆睡在涼席上,老是想念歐陽,一片悵惘攫住了他。家霆心裡煩躁。歲月,磨損了一切,也磨損了他的心。天熱得叫人汗淌不停,重慶真像個大火爐,比起江津來熱多了。

  對街一家人家,有個女孩子老在唱歌,一遍遍地唱:「九宮幕阜發戰歌,洞庭鄱陽掀大波,前軍已過新牆去,後軍紛紛渡.「日羅。」家霆在學校也唱過這支過去慶祝長沙大捷的歌,聽得心煩,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決定明天一早就去江北中華大學找謝樂山。許久許久,實在疲勞了,才昏昏入睡。

  過了中午,在下午打上課鍾後,家霆才在中華大學附近謝樂山租的一間屋子外等到了謝樂山。謝樂山不住簡陋的學生宿舍,自己花錢租了一間茶館店樓上的空屋在外面住。他上午沒有在校上課,隔夜在市裡同學家參加par十y(舞會)跳到深夜,住在人家家裡。上午一夥男女同學在市裡坐了小汽車兜風,到曾家巖園庭式的餐廳進餐,酒醉飯飽,意興闌珊了,才回住處來,開鎖打開了房門。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