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聽老錢一說,童霜威和家霆都倒吸一口冷氣,感到身上涼絲絲的。

  次日清晨,老錢和錢嫂早早就起床做了早飯。送行的客人坐滿了屋子。李參謀長派來幫著搬家的幾個士兵由老錢帶著押運行李物件上輪船。碼頭上,送行的人不少,都在江邊招手作別。童霜威和家霆難忘的是:船開得老遠了,仍看到老錢瘦削的身影孑然立在那兒揮手拭淚。

  離開江津前,家霆心情始終未曾開展。他每天埋頭寫作,將《間關萬里》寫完,總共十一萬字,抄得整整齊齊的,擬作為人生旅途上的一件紀念品。他曾經改換筆跡用化名給徐望北寫過信,約了一個日子,希望能見次面。他覺得徐望北會猜到是誰的。到了約定的那天下午,他準時到西門外鯉魚石那個橘柑林裡等待,卻沒有人來。對徐望北完全失望了,馬悅光那裡他不敢冒失。他明白:這些人謹慎,以大局為重,不會做不理智的事,自己只有停止嘗試。因此,隨童霜威到達重慶時,他雖有一種脫離樊籬的感覺,魯冬寒的「兩不准」不再能威脅到他,他也有了一個重新振翅飛翔的新環境,心情始終是鬱悒的。

  在余家巷二十六號兩間半舊的瓦房裡,馮村已經找泥瓦匠粉刷裝修了一通。雖然比起江津的住房要小,在戰時陪都,已難能可貴不太寒磣。這裡離陝西街銀行區近,下余家巷的坡有一些整齊好走的台階。交通、生活比較方便,地段很好。一間房作臥室,一問房會客兼作書房。童霜威將於右任那副「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憐無地可埋憂」的對聯和馮玉祥的「要想著收咱失地,別忘了還我河山」那副對聯都掛了起來,還加了一幅在江津時一位江蘇籍的老畫家白憂天畫的紅梅。畫不算頂好,筆觸顫抖,但老畫家是八十老人了,題了「寒香」二字,寫了「八十老人白憂天封筆之作」,頗為雅致。贈了童霜威這幅畫後不久,白憂天就病故了,所以畫也算得珍貴。字畫一掛,屋裡頓時變得優美了。童霜威舒口氣說:「『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1住著再說吧!」

  拄雙拐的房東陳太太,四十多歲年紀,信佛拜菩薩,早晚都要敲木魚唸經,倒是很好很熱情的。童霜威帶家霆搬來住定後,去看望了陳太太。陳太太見童霜威氣度不凡,官場中人沒有架子,非常高興。在這以前,馮村曾提出希望讓她家雇的女傭幫助童霜威父子做飯洗衣,被她拒絕了。這時,她主動提出:以後可以讓她家的女傭人侯嫂幫童霜威父子做菜做飯兼帶洗衣,鍋灶廚房等也用她的,每月由童霜威付些錢給侯嫂作「外水」。童霜威很高興,食住兩樣都解決了,別的都不足為慮了。雖然,侯嫂辦的菜是川味,太辣,吃的飯是平價米煮的,砂礫、稗子較多,但童氏父子要求不高,可以適應。

  初到重慶,住處安頓下來後,馮村總是悄悄帶些刊物、書籍和《新華日報》來,家霆以前要想看的那本(Red S十ar over C日ina)(《紅星照耀中國》)的英文本也帶來了,有趣的是安著一個《中國之命運》的假封面。這天,馮村來,帶來了兩個好消息,童霜威和家霆一人二一個。

  給童霜威的好消息是由「渝光書店」印行的《歷代刑法論》出版了!馮村帶了五十本樣書來。書的封面是馮村自己設計的,用了童霜威手書的「歷代刑法論」五字作書名,淺灰色的襯底,美觀、嚴肅而大方,是一本學術性書籍的樣子。內文紙張雖然差些,黃色的紙張厚薄不勻,有些地方印得模糊,但在非常時期,出書已是難能可貴。童霜威十分高興。這些年來,恐怕只有從「孤島」魔掌下逃脫出來時,有過這樣的開心。捧著心血凝成的著作,翻閱著書,書上的油墨味在他聞來也是一種清香了,感情激動,看著馮村說:「我要謝謝你。你這

  1宋蘇軾七律《和子由澠池懷舊》中的頭二句。 

  2《Red S十ar over C日ina》:美國著名作家和記者斯諾一九二八年第一次來華,一九三六年訪問了我國陝北根據地,次年寫了此書,宣傳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革命鬥爭和工農紅軍的長征。此書後譯為《西行漫記》。

  不來救我於陳蔡了!」

  馮村不斷扇扇子,川江產的竹扇,細篾編成,五角形狀,輕巧雅致,比折扇風大,比蒲扇省勁。馮村扇著扇子,拿出一包用報紙包好的法幣放到桌上,說:「這是書店付的稿酬,微薄不成敬意。本來尚可算是斗米千字,如今糧食提價,距離越來越大了。我知道秘書長手頭不寬裕,雖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出書拿稿酬,古今中外都是一樣,請哂納。」

  別的倒沒什麼,童霜威聽到這番話,想起自己勉力撐持實際落魄的處境,卻眼圈發熱,強自壓制,囁嚅地說:「其實,我知道你為我印行這書,既無利可圖,且要負責任。我已十分感激,稿酬是不應拿的。」

  馮村善於處理事情,打開話岔,不再談稿酬的事,將稿酬遞給家霆收起,先談了「渝光書店」門口今天出了廣告,宣傳《歷代刑法論》出書,又談起家霆入學的事來了,說:「還有個好消息,是送給家霆的。明天上午九點,我來陪家霆到『民聲新聞專科學校』去辦理註冊手續。」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