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7)

 童霜威聽了,讚許地點頭:「真是名山大寺的風範,應當效勞!應當效勞!」

  傍晚,他在佛學院向僧眾演講,講的就是白天在盧婉秋處敘述的那段自己在寒山寺囚居學經的經歷與體會,結合佛學,宣傳了抗戰救國的道理。聽講的僧眾,個個都為之動容。這天晚飯,送來的是講究的素齋。童霜威吃了素齋,天已見黑,一天疲乏,無心再出去遊逛,只想靜靜休息一下,就在住的禪房裡躺下睡了。

  夜晚有月亮。月亮像天上一盞孤獨的路燈。可以想見,清爽的月色灑進了樹叢、飄灑在蒼鬱的山巒問有多麼美麗。寺院裡的樹影又映在紙窗上了,同在寒山寺的情況相仿,月色無聲地溶解著人生的苦樂。猛地想起那年農曆年前,方麗清由江懷南陪同來看望的事了,往事真如煙雲!又想起了白天同盧婉秋的會見與談話。依然是盧婉秋苗條勻稱穿黑色旗袍梳髮髻的身影,依然是她悲慼、傲氣的黑眼睛……他覺得此刻自己的心情恰有一首懷古的元人小令可以表達:「美人自刎烏江岸,戰火曾燒赤壁山,將軍空老玉門關。傷心秦漢,生民塗炭,讀書人一聲長歎。」

  在歎息聲中,他因疲乏而睡熟。

  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聲敲打樹葉,秋聲攪心,就再也睡不著了。第二天,童霜威早早起來,心裡記掛著盧婉秋。一看外邊天色陰霾,牛毛雨仍在紛紛揚揚飄灑,覺得這雨淋不透衣,沿途又有大樹蔽雨,也不向和尚去借傘了,吃了碗素麵,匆匆信步走出山門,沿著小徑,向盧婉秋住處走去。  

  外邊,白霧迷漫,霧氣在樹叢、山巒間升騰潛漫,流光滴翠,雨絲拂面,雨露浸襪,郁藍灰蒙的晨光在遠處依著晨嵐霧氣而飄動。紅豆杉、香果樹、飛蛾樹,加上奇花異草,層層疊疊的濃綠、淺綠、淡綠、深綠,在白色的霧氣中變得更加滋潤,更加新鮮。眼睛舒適,心胸開放,渾身涼爽得既有快意,也有些刺激。但這種涼爽也頗像盧婉秋美麗的臉上的那股冷氣,使人感到既可近又不可親。

  童霜威在如夢的霧裡,心裡得到極大的自由和舒張。終於又走到昨天來過的盧婉秋的住處來了。腳下踩著青青苔衣,仍然是昨天的情景,只是沒有琴聲,沒有歌聲。他快步走過石塊砌的橋路,踏上卵石曲徑,來到盧婉秋屋前,出乎意外地看到:綠紗窗外的玻璃窗緊閉著,房門上掛著一把沉重的黑鐵鎖。

  主人不在,她到哪裡去了?一股悵惘泛起在他心頭。世界的萬事萬物,是既可求又不可求、既可以理解又不可以理解的嗎?正在徘徊,決定歸去,忽見鄰舍裡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農家姑娘,補丁的花短衫、黑色的舊長褲都還潔淨,見有客人找盧婉秋,跑了上來,問:「找誰?」

  童霜威說了是找盧婉秋的。

  姑娘說:「盧娘娘一早就走了,上獅子峰看霧海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童霜威明白:盧婉秋未必真是去看霧海,是避不見面,免動凡心哪!他只好悵然而返。

  山,巍巍從遠方來,又巍巍然向遠方去。沐著牛毛雨,在大霧中,腳踏霧絮,有時身在霧外,有時身在霧中,遠望在霧氣中被吞沒了時隱時現的蒼翠的獅子峰,如大海中的島嶼。一道蜿蜒曲折的小徑,像是天梯,是要把人引領進天外的世界裡去麼?童霜威忽然有置身仙境的感覺。其實,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能得到的東西未必太希罕,得不到或得到而又失去了的東西常會遺憾。盧婉秋,在他心上留下了一塊空白,使他在回到縉雲寺後,心裡一直感到失去了什麼似的空虛。

  童霜威決定再住一天,明晨再造訪盧婉秋,如果仍不見面,就算人事已盡只好回去。那麼,這一天怎麼度過呢?他決定看看宋代狀元馮時行的遺跡。馮時行宋宣和初年在縉雲山讀書,自號「縉雲先生」,宣和六年考中狀元後,歷任奉節尉、江原縣丞、左奉議郎、石州知州等官職,紹興八年奉詔入朝,覲見天子。他主張抗金、反對議和。由於堅持抗戰,不附和議,不合宋高宗偏安之意,也為奸臣秦檜所惡,紹興十一年,岳飛風波亭被害,馮時行也被罷官回鄉,後來在縉雲山側辦學。

  童霜威帶著憑弔馮時行的同情心遊覽遺跡。馮時行有一首題縉雲山的七律:「借問禪林景若何?半天樓殿冠嵯峨。莫言暑氣此中少,自是清風高處多。岌岌九峰晴有霧,彌彌一水遠無波。我來遊覽便歸去,不必吟成證道歌。」詩寫得平平,但想到他的為人,童霜威覺得詩昧也就增加了一些。童霜威漫步遊覽了縉雲寺右馮時行的洗硯池,逛了馮時行清晨迎著朝陽朗誦詩文而命名的洛陽橋。中午回寺,忽然收到家霆從重慶發來的一份加急電報,電文是「有要事盼速歸」。有什麼事呢?童霜威想來想去得不到答案,覺得納悶,決定仍按原計劃進行。午後,休息了一下,就又去寺左馮時行課餘散步的相思巖遊覽。遊覽中,他忽然想:明天一早如果能見到盧婉秋,一定要同她談談馮時行。馮時行不信佛教,他詩中說的「我來遊覽便歸去,不必吟成證道歌。」「證道」就是「悟道」,馮時行是不在縉雲山出家的,他的堅持抗戰不附和議,被黜後悲憤辦學,不消極而仍積極,難道不值得欽佩讚揚而對人有所啟迪嗎?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