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燕寅兒。燕寅兒渾身鮮亮,洋溢著青春氣息,她臉上總是樂呵呵的,人世的憂愁、煩悶似乎與她無緣。她勁頭十足,連走起路來那兩條漂亮的長腿都帶彈性。她今天沒穿旗袍,白襯衫,黃卡嘰褲,頭髮上扎一根天藍色的處女帶,顯得格外年輕活潑,引人注目。自從在民聲新專同學後,有過不少次接觸,家霆同她已經很熟。家霆喜歡這個女同學的真誠無邪和直率大方。她有點男孩子脾氣,似乎很喜歡同家霆接近。家霆轉過身來,等著她走過來,說:「你怎麼在這兒?」

  「我去逛書店的,沒什麼好書可買。看到令尊的《歷代刑法論》,要不是令尊給家父寄了一本,我真可能買一本回去呢!」燕寅兒說,「令尊的這本書,家父誇說寫得不錯。」

  童家霆打起精神同他笑笑,其實笑得有點苦,說:「是嗎?」

  「閣下好像不太高興?」燕寅兒機靈地已經注意到童家霆的笑容很勉強了。

  「是啊!」家霆如實回答,「是不太高興。」

  燕寅兒忽然感興趣了,說:「走!我們上茶館喝茶去好不好?我渴死了,真想牛飲!一個女學生獨自上茶館喝茶有點彆扭,碰到你正好,陪我去行嗎?你讓我解解渴,也許我能幫助你解解憂。」她話說得風趣,始終笑容可掬。

  家霆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心裡忽然一亮:啊!她是熟識馮村的!她父親又是國民參政員、老同盟會員。這件事告訴她托托她,由她找她父親燕翹出出力豈不是好?這一想,倒覺得應當陪她喝茶了,說:「好吧!我們去茶館喝喝茶聊聊天吧。」

  兩人就近到了一家名叫「曉園」的舊式茶館店,裡邊牆上貼著副紅紙楹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裡全是躺椅,瓷杯蓋碗,屋後有扇門通風,茶館涼爽宜人。生意不太好,也許是被咖啡店和一些類似咖啡店的新型茶室搶了生意,茶客不多。茶客們,有的躺在靠椅上嗑葵花子或咬著干炒蠶豆和花生.,有的撐起身子慢拂蓋碗啜茗擺龍門陣,有的吸著葉子煙吞雲吐霧,悠閒得很。

  兩人找了個邊上無人的清靜地方坐了下來。燕寅兒像個男孩子似的對著茶博士大大咧咧叫了一聲:「師!」1叫完,卻臉紅了,朝家霆笑。

  她實在太渴了,巴不得馬上能大口喝到茶水。

  「茶來噦!——」過來上茶碗的茶博士,又瘦又矮小,是個有點白鬍子的老頭,白布纏著頭,穿套乾乾淨淨的白褂藍褲,圍著圍裙,雙手連碗帶蓋捧著摞得高高的十幾副蓋碗,穩穩當當地過來。

  燕寅兒要喝杭菊花茶,家霆也要了杯杭菊。茶博士在几上擺好茶碗,一會兒右手提著一隻大銅茶壺快步來沖茶了,他揚臂運腕將那把十幾斤重擦得珵亮的銅壺高舉得與肩相平,嫻熟地左手揭開茶蓋,壺口的沸水銀龍似的一個弧線準準地直射進茶碗中間,滴水不漏,水斟得剛好齊到碗口,不多不少,一點不溢出碗外。在這同時,茶碗蓋輕輕蓋在茶碗上,老頭已經轉身去別的桌上摻茶去了。他的一舉一動,穩穩當當,富有節奏。

  燕寅兒看了,讚賞地說:「怎麼樣?真是藝術吧?我看,你那『重慶今昔』連載,也可以寫篇重慶茶館的今昔。在這山城,每天在茶館裡消磨時間,聊天辦事的,何止幾千上萬人。這種『師』,你說他平凡也平凡,實際卻身懷絕技。我聽說好些作家、記者、演員常常都在茶館裡泡,你不妨就寫寫他們和茶館,準有人看。」

  家霆覺得題目出得不錯,熱情地說:「你寫後

  1師:四川稱茶堂倌為「師」,「師」也即「茶博士」。

  我們會吧!好不好?那個連載以後就由我們合作如何?」

  「君子不掠人之美!」燕寅兒笑了,「以有合作機會的。我想一定會有的!」她急著喝熱茶,臉上出了汗,用一種對家霆十分友好的眼光和態度看著家霆,改換話題說:「喂,言歸正傳,你為什麼不高興?」

  她的眼光和態度裡,似乎有超出一般關心的情意,家霆忽然感到她有點像歐陽素心關心自己時的神情了,心裡有點警惕,說:「唉,我遇到了一件非常難過的事!」

  「什麼事呢?」燕寅兒又喝了兩口熱茶,茶燙,她實在太渴了。她臉又紅了,說:「說出來,如果我能幫助,一定盡力。」

  家霆終於壓低嗓子,將馮村突然失蹤的事如實講了。

  燕寅兒聽了,愣了一愣,皺皺眉。杭菊花被開水泡開了,一朵朵潔白淡黃,鮮花開放似的在杯裡水中,很美。茶博士提壺又來摻水,一道銀水龍劃一道曲線,從家霆背後飛流直下,將燕寅兒喝去一半水的茶碗斟滿。開水澆下來時,好像要燙了家霆的耳朵,氤氳的水汽在茶碗上稍瞬即逝。等茶博士走後,燕寅兒帶著氣憤,認真地說:「我等會兒回去,就同我父親說!現在特務真橫行霸道。父親對馮經理印象很好,他一定會出力托人辦的。你放心!」她很豪爽,說話有一股俠義氣概。

 

 
 



《戰爭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