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主

大媽站了好半晌,才呆呆地走開。她回頭望了一眼這個大黑梢門,不由地騰起一種厭惡的情感。

  她心裡又是生氣,又是難過。剛才來的時候,她是多麼興奮呵,她滿心企待著,李能會把她接在小屋裡,關起門來,開始一場低聲的親切的交談,然後籌思一個巧妙的對策。在過去艱難的年月裡,每當敵情嚴重的時候,或者是上級佈置下一件重要任務,在燈光暗淡的小屋裡,在夜色迷濛的莊稼地,有過多少這樣的交談呵;儘管有時爭得面紅耳赤,可這是同志間才有的那種親密、坦白和隨便的談話呀。而今天,她在李能的台階前站了半天,竟連一句熱情的話都沒有,連往屋裡讓一讓都不敢張口。……他究竟要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她抬頭望望,太陽已經偏西了,柳樹上一樹蟬聲,叫得人心煩。她現在去找誰呢?自從老支書和老村長這兩個鳳凰堡的「頂樑柱」南下之後,村裡的黨支部只剩下五個支部委員:新任的支部書記是人們常說的那種「老好子」,怕得罪人,在支部發生爭論時,常常是模稜兩可,搖擺不定。大軍渡江前,調南下幹部,他也不願去;勝利後,他聽到出去的人當了縣區幹部,又後悔不及,現在跑到城裡找他的老戰友「找工作」去了。再就是村長李能,已經覺得擔任村裡的工作,對他的發家致富是一個妨礙。還有一個是青年團支部書記,出外辦事還沒回來,剩下的就是小契和她了。在村裡發生了嚴重的敵情,地主階級和一切封建渣滓們又蠢蠢欲動的時候,連支部委員們也召集不起來,大媽的心裡怎麼會不著急呢?她感覺到,勝利了,和平了,鄉村的工作反而不如在戰爭的年月裡來得順手。

  「問題一定要解決,決不能讓謝清齋他們奓刺兒!」

  大媽這樣想著,攏攏被風吹亂的頭髮,擦擦臉上的汗,就往小契家裡走去。

  小契住在老村北,緊巴著村邊兒。這是一個十分破舊的院落,說它破舊,還不如說是滑稽,你就是走過幾個省,也難看到這樣的地方。院子裡的幾面牆都沒有了,可是惟獨那個磚門樓卻好端端地立在那兒。彷彿向人表示:「既然我的主人把我留在這兒,我只好聽命;至於你們,客人們,你們愛怎麼進來,那就一切悉聽尊便。」原來,這也是分地主的一座院落,三面都是磚牆。幾年前,小契已經故去的妻子建議養豬,沒有磚壘圈,小契就把牆拆了一個豁口,打算日後補上。誰知這個蓋房磚不夠了要借50,那個要壘雞窩沒有磚要借30,既然牆拆開了,小契也就一律慷慨答應。這樣,漸漸牆拆光了,就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被遺忘了的門樓,成為小契家最獨特的標誌。

  大媽向院子裡一看,裡面也亂得厲害。牆角里堆著斷了把兒的木掀,破了的犁鏵,剩了兩股的三股叉等等雜物。窗台上堆著男人、女人和小孩的破鞋,還有幾個長了一層紅銹的臭了的手榴彈。房簷下垂掛著山藥干、破魚網和十幾張野兔皮。

  大媽看了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走進院子。

  「小契!」大媽叫了一聲。

  聽聽沒有動靜。她料想小契酒還沒醒,就推開了屋門。到裡間屋一看,見小契果然四角八叉地在炕上仰著,打著呼嚕,睡得正香著呢。他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也拱在他的胳肢窩底下睡著了。

  大媽看著這屋子,真是要多亂有多亂。兩個大立櫃,一高一矮,完全是缺乏計算地並排擺著。立櫃的一個銅環上掛著一面孩子玩的小鼓,另一個銅環上,是小鼓的近鄰——一個大葫蘆,裡面裝著一隻剛長起茸毛的小雞兒,叫人怎麼也想不到它們會擺在一起。繩子上搭滿了衣服,七長八短地拖拖著。牆角里有一個沒有靠背的羅圈椅,上面堆的也是衣服,羊皮襖的一條袖子搭到地上。牆上掛著一條車子帶,頂棚上掛著兩個粉紙糊的燈籠,一盞提燈。在這些雜亂無章的天地中,還有一架漂亮的穿衣鏡,蒙滿了灰塵,它鶴立雞群地站在那兒,彷彿滿含委屈地抱怨主人沒有根據它的身價給以特別的優待。這裡的一切東西,都好像悄悄地說:「主人哪,只要你稍稍地調整一下,我們就可以各得其所了。」可是在搭衣服的繩子上掛著的籠子裡,有兩隻俊俏的白玉鳥,卻毫不介意地輕靈和諧地歌唱著。好像說:「算了,算了,你們還是多多諒解一下主人的具體困難吧,當然,主人習慣上的缺點也是不可否認的。……」

  「唉,家裡沒個人兒就是不行。」大媽又歎了口氣,坐在炕沿上去推小契,「醒醒!醒醒!」

  「噯!……咱爺兒們多年不見了,再喝兩盅!」小契迷迷糊糊地說。

  大媽又推了他一把:「這個混球兒!你睜睜眼!」

  小契睜了幾睜,才把那雙紅眼睜開。

  「我還當是嘎子呢!」他噗哧笑了。

  說著一骨碌坐起來,揉了揉眼,關切地問:

  「你到大能人那兒去了沒有?」

  「別提了。」大媽生氣地說,「他不管。」

  「為什麼不管?」

  「他正急著做他的買賣呢!」

  「哼,我早看他跟咱不一心了!」小契跳下炕來,「走!他不管,咱們管!」說著往外就走。

  「看你慌的!」大媽指著他說,「你要到哪兒去?」

  「到謝家去呀!」

  「你就光著膀子去?」

  小契嘿嘿兒一笑,跑到院裡,從水缸裡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一氣喝下了半瓢。又了兩大瓢水,彎下腰往頭上嘩嘩一澆,水淋淋地跑回屋裡,看也不看,從繩上揪下一件衣服就擦,邊擦邊說:「真痛快!這個酒勁兒一點兒也沒有了。嫂子,走吧。」

  大媽移過一個油膩膩的枕頭,讓孩子枕好,又扯過被角兒給他搭上小肚子,兩個人就走了出去。

  「嫂子,」小契忽然想起了什麼,「你著,要不要喊兩個民兵來壓壓陣勢兒!」

  「不用。」大媽望著小契,高興地一笑,「有你保鑣就行了。」

  大媽心情愉快,剛才的悶氣一掃而光,兩個人說說笑笑地走出了院子。

  當他們走出這個孤零零站著的門樓時,大媽回頭望了一眼,歎口氣說:

  「小契,你怎麼就不聽我的話呢?」

  這聲音沉重而又溫婉,在大媽平常的講話裡,很少聽到這樣的調子。

  小契疑惑不解地說:「嫂子,你說調查就調查,說鬥爭就鬥爭,我怎麼不聽你的話呢?」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大媽搖搖頭,邊走邊說,「你瞧瞧你這屋子、院子!豬窩似的,你都不興拾掇拾掇!」

  「我沒有工夫兒。」小契說,「黨裡讓我擔任治安委員,一到黑間,我就睡不踏實,老怕出事兒。這兒轉轉,那兒蹲蹲,就到後半夜了。」

  「白天呢?白天你做什麼?」

  「白天……」

  「又去抓魚、撈蝦、打小牲口去了,是不?」

  小契像孩子似地羞澀地笑了。

  「你再瞧瞧你那莊稼地!」大媽又指責地說,「種得像狗啃似的,別人打幾百斤,你打五六十斤兒就是好的。怎麼不越過越窮?」說到這兒,大媽歎了口氣說,「自然,你也有你的難處。自打他嬸子去世,裡裡外外都靠你一個人,工作又這麼忙……不過,你也得抓緊一點兒!」

  「不知道怎麼搞的,河裡一漲水,莊稼一倒,我那心就關不住了,就全被那些小東西勾了去了。要是不出去,就心裡癢癢得難受!」

  大媽忍不住笑起來,說:「你把這點勁頭兒,分到莊稼地裡一半,也就好了。」

  「唉,說了容易做了難哪,嫂子。」小契說,「我給你實說吧……」

  說到這兒,迎面過來了下地的人們,小契就把話停住了。等人們走過去,他才接著低聲地說:

  「我實說吧,嫂子。……環境殘酷那當兒,打仗,給炮樓喊話,帶擔架隊支援前線,跟同志們在一塊兒,親親熱熱的,我覺得怪有勁兒的;勝利啦,和平啦,個人低著頭兒啃一小塊地,耕過來,耕過去,還是它!我就覺著沒有勁兒啦。我嘴裡沒說,心裡老是覺著沒有什麼意思似的!……種這麼屁股大一片地,每年交幾十斤公糧,這也叫革命?」

  「怪!他跟我心裡想的一樣。」大媽心裡暗暗地說,一時竟想不出說服他的詞兒。只好說:

  「可是你也得照顧影響呵!土改時候,你分的六七畝地,已經賣了一半兒;房也賣了;要不是你哥哥不在家,我看你住在哪兒?」

  「好吧,」小契為難地說,「往後你就多監督著我點兒!」

  說話間,金絲家已經到了。

  這是一個青磚砌成的月亮門,迎門是一面白影壁牆,上面的山水畫,已經有多處剝落。大媽每逢走到這裡,想到當初作踐她的謝家人們還在這兒住著,血不由地就湧上來。她稍微定了定神兒,把她那被風吹亂的頭髮往後一攏,和小契交換了一個眼色,就走了進去。小契的臉色也嚴肅起來,跟在大媽後面。

  西房涼兒下擺著一張半舊的布躺椅,謝清齋正在那兒躺著看報。他的大腿壓著二腿,高高地蹺著,逍遙自在地晃動著。看見有人進來,他把臉孔遮得嚴嚴的,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

  「謝清齋!」小契首先威嚴地喊了一聲。

  「呵哈,我道是誰呢!主任、治安員來了。」他連忙起身,掩飾著驚恐的表情,滿臉堆下笑來,「你瞧,我正看報哩。最近我不顧生活困難,專門訂了一份《人民日報》,每天在這兒改造……您請坐吧!我去給你們沏茶。」

  大媽用嚴峻的眼色止住了他。

  他穿著一件半舊的黑緞子夾背心,劈開兩隻麻桿兒腿站著,個子又瘦又矮,脖子卻伸得老長,看去像一隻鶴鳥。他的一雙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審度著眼前的局勢。

  「謝清齋!」小契拉長聲說,「你最近在搞什麼活動?」

  「活動?什麼活動也沒有呀!」他眼說,「國家的政策我瞭解,《論人民民主專政》我讀了幾十遍了,毛主席叫我們不要亂說亂動,我還敢有什麼活動?」

  「我問你,」大媽瞅著他說,「你為什麼奪群眾的勝利果實?」

  「什麼?」他把兩隻手一攤,裝作異常驚訝的樣子,「這是從何說起呀,這是?」

  「別裝糊塗!」小契冷笑了一聲,「劉二奶奶家的簸箕,桂金家的笸籮,是誰拿走的?你說!」

  「哦哦,原來你說的這個!」謝清齋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是這麼回事:那天我嫂子去磨面,什麼傢伙兒也沒有,我說,你去借一借,鄉里鄉親的,只要張開口,還能不讓使!就這麼借來了,原來準備今天就還的,可可兒你們來了,真真是一場誤會。」說著,他哈哈地笑起來。

  「胡說!」大媽質問道,「你嫂子到劉二奶奶家說,現在要不給她,將來得敲鑼打鼓給她送回去,你家借東酉就是這麼個借法?」

  謝清齋打了一個握兒,接著說:

  「群眾分我們家的東西,這是『土地還家』,『物歸原主』嘛!怎麼還能叫群眾給送回來?我看我嫂子不准說過這話。」他扭過頭對著東屋問:「嫂子!你說過這話沒有?」

  「沒有,我沒有說。」東屋竹簾裡傳出一個硬邦邦的女人的聲音。

  謝清齋嘻嘻一笑:「你瞧,我說她不會說出這話嘛!」

  「我去找桂金和劉二奶奶去,叫她們來對證。」小契拔腿要走。

  「不忙。」大媽止住了他,又說,「謝清齋,我再問你,你把嘎子媽的小紅箱子抱走,還嚇唬她說,什麼你的我的,這世道可是不平和,將來這腦袋瓜兒還不知道是誰的哩!你說沒說過這話?」

  「我我……是說過這話。」謝清齋的小眼睛一眨巴,「我怎麼是嚇唬她呢?實說吧,自從朝鮮起了戰爭,美國出了幾十萬兵,又有飛機,又有大炮,還有原子彈。你們幹部、黨員害不害怕,我不知道;我自己可是怕得不行。我兒子在北京上大學,美國人要過來,還不先割了我的頭嗎?……我看,你們黨員兒心裡頭也不准不嘀咕這事兒!」

  「你別嚇人!」小契冷笑了一聲,「美國人怎麼來,叫他怎麼滾回去!變不了天!」

  「那太好了。咱們的解放軍要有這麼大力量,那敢情太好了。」謝清齋撇撇嘴,笑了一笑。

  「小契,沒有時間跟他談這個。」大媽向樓屋一指,衝著謝清齋說,「你為什麼到金絲的樓屋上勾牆縫子?你安的什麼心?你這不是想變天是什麼?」

  「這,這可是我的一片好心哪!」謝清齋顯出十分委屈的樣子,「金絲的男人死得那麼可憐,老是老,小是小,做活沒有人手……」

  「我沒有下帖子請你!」金絲從樓屋裡走出來說。原來她早就靠著門框,聚精會神地聽著。

  謝清齋轉向金絲說:

  「請不請,常言說,遠親不如近鄰,你有難處,我也不能瞪著眼不幫忙呀。他金絲嫂,我們平常可都相處得不錯呀!」

  「謝清齋!」小契跨進了一步,把袖子一捋,「你再胡攪,小心我用大耳刮子扇你!」

  「看這這這是幹什麼?」謝清齋向後倒退了一步,「有理不在高言,咱們慢慢地說呀!」

  金絲從台階上走下來,在謝清齋面前站定:

  「我問你,這東房是分給我的,你為什麼不給我騰房?說我的命還是閻王爺的哩,叫我井裡不死河裡死,這也是幫忙嗎?你們說了這話沒有?」

  「是呀,你說過嗎?」大媽厲聲問。

  「他金絲嫂,你再想想,我可沒有說過這話。」謝清齋說,「這話是我那嫂子說的。她一個婦道人家,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動起肝火,什麼話也興說。咱們這當幹部兒、當黨員兒的,可不能跟我那混賬嫂子一樣呀!」

  小契見他編法兒罵人,怒不可遏,上去揪住他的脖領子。大媽把頭一擺:

  「撒開他,別髒了手!」說過,又轉過臉對金絲說,「我站乏了,去給我搬條凳子,我要坐到這兒談。」

  凳子搬來了,大媽沉著大方地在凳子上坐定。

  「站過來!我告訴你。」她指著謝清齋,充滿了威嚴。

  謝清齋閃著一雙黑豆眼,遲疑地移動著腳步。

  「依我看,你這個謝清齋還不算有本事!為什麼自己拉出屎來還要吞回去呢?你要真有種,咱們面對面真刀真槍地幹,背地裡偷偷摸摸欺負孤兒寡婦,算什麼能耐?!」大媽輕蔑地笑了笑,「你不是說這東房要鬥爭你第二次才是金絲的嗎?」

  「我,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說過有什麼關係?」大媽打斷他的話說,「你還有這點膽子,那很好;可惜你太沉不住氣了,高興得有點兒早了。美國人還遠得很。就是來了又怎麼樣?按你想,美國人一來,全村人都得趴下給你磕頭,求你老饒命,把房子、地都退還給你,你又搬到大樓屋裡,吃香的、喝辣的,擺起你的威風勢派!全村人又服服帖帖地給你種地,聽你的支使!是不是?」大媽直射著他的眼睛,冷冷地笑著,「你辦不到!永遠也辦不到!想當初,你家裡又有縣長,又有團長,還有蔣介石几百萬軍隊給你們撐腰,多凶呵!多了不起呵!你們三天掃蕩,兩天清剿,炮樓都快修到我的炕頭上來了。可是我問你,鳳凰堡的老百姓低頭了沒有?楊大媽眨一眨眼沒有?最後是誰滾蛋了?」

  大媽聲音清亮地笑了一陣。

  謝清齋拿著的報紙輕微地抖動。

  「謝清齋!」大媽提高聲音說,「你不是要同我們斗第二次嗎?我告訴你,你要鬥多少次,我們就同你斗多少次!諒你也知道,楊大媽是搞鬥爭出身,在這方面我是不外行的。」大媽站起身來,「今天,這不算鬥爭,這只是先給你一個小小的警告:第一,你要馬上停止一切反動活動,你要活動也由你;第二,把金絲的房子騰出來,限你半個月時間……」

  「那,那半個月不行呀,村南頭那房子太破了……」謝清齋說。

  大媽沒有理他,接著說:「第三,你奪的勝利果實,現在馬上給我送回去!」

  「嫂子,不,主任,」謝清齋說,「你看天也晚了,你們也夠累了,我借的這些東西,趕明天送回去也就是了。」

  「不,立刻就送!我親眼看著。」大媽斬釘截鐵地說:

  謝清齋偷眼看了一下大媽,猶豫了一會兒,脖子伸得更長了。

  小契用手一指:「你送不送?」

  「我沒說不送呵!」謝清齋撇撇嘴,向東房喊道,「嫂子,你給伢送回去吧,往後再難也別借了。」

  只聽竹簾裡說:「我就是不送!說我想變天,我就是想變天!」

  「你耍刁吧,」小契向簾子裡一指,吼道,「司法科有你蹲的地方!」

  「你出來!」大媽眼都紅了。

  「別,別跟她一樣。」謝清齋一面說好的,一面跑到東房台階上說,「想找死吧!你瞧瞧是什麼地方?你想變天,我不想變天!新社會這麼好,有什麼要變的?」

  說著,他揭開竹簾,到屋裡咕噥了一陣,謝家婆娘才一手拎著笸籮,一手提著簸箕,遲遲疑疑地走出來了。她一副大白臉,鷹鉤鼻子,仇恨地望著眾人。

  謝清齋在後面推著她說:「快快,快給伢送去吧,你老站在這兒幹什麼!」

  「小紅箱子呢?」大媽問。

  「她拿不了,讓她再送一趟。」

  「不!」大媽果斷地說:「你送!」

  「誰送還不是一樣呵?」

  「誰有膽子奪,誰就有膽子送。」

  謝清齋磨磨蹭蹭地回到屋裡,把小紅箱子抱了出來,瘦臉上冒著明晃晃的汗珠。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滿院子的陰涼兒,只有金絲的樓脊明晃晃的。金絲的臉,又現出溫柔的神態,從內心裡發出微笑。

  「正好,正是人們從地裡回來的時候。」大媽愉快地想。她揮了揮手:「快走!」

  謝清齋和謝家婆娘抱著東西在前,小契、金絲、大媽在後,走出了院子。

  街上的人,果然已經不少。有在門口閒坐的,有背著草筐、牽著牲口陸陸續續往家走的,見到這情形,都圍上來觀看。孩子們,放學的小學生們,在後面跟了一群。

  「奶奶,奶奶,這是幹什麼去呀?」有好幾個小學生拉住大媽的手問。

  「干十麼?」楊大媽為了讓大伙聽見,故意高聲地說,「你們瞧瞧吧,地主又想變天了。這是他們奪群眾的勝利果實,現在讓他們送回去!」

  「他們還不死心哪!」有人說。

  「哼,狗改不了吃屎!」有人接上去說。

  小孩子唱起來:

  呸,呸,呸,

  頑固分子見了鬼……

  人們湧著,揚起一片煙塵。一路上小契領導群眾高喊著口號,往村東頭劉二奶奶那個半瞎的孤老婆子家裡去了。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