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驚夢

郭祥回到家裡,已經是起晌時候。房門上掛著鐵鎖,母親想必下地去了。他本想和泥抹炕,剛抓起扁擔,就覺得淡淡的沒有情趣。又到地裡挑了兩趟高粱,也覺得沒有心花兒。他坐在門限兒上歇了一會兒,院子裡的大榆樹上,不知道有多少伏涼兒,它們的鳴聲是那樣無盡無休,令人心煩。

  晚飯過後,他覺得精神睏倦,就躺在炕上歇著。朦矓間,忽然聽見窗外有人叫他:「連長!連長!」彷彿是通訊員花正芳的聲音。他問:「小花子!你做什麼來了?」只聽花正芳說:「你還問哩,部隊一早已經出發了!」郭祥騰身坐起,抓起小包袱就走。誰知推門一看,外面並沒有花正芳的影兒。只見一個人,戴著頂破草帽,手裡捧著一嘟嚕黑乎乎的東西,直橛橛地立在牆角里。郭祥走近一看,原來是自己的父親,面孔黧黑,還帶著幾道血跡。郭祥問:「爹,你手裡捧的是什麼呀?」只見爹把那串黑乎乎的東西抖了抖,說:「孩子,你不認得這東西麼?這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哪!是謝家給我挖出來的!他們把它掛到樹枝上給我曬乾了。孩子,你給我裝進去吧!」郭祥哭了。他哭著說:「你等著吧,爹,我一定給你報仇!」郭祥走著,跑著,跑著,走著,回到他的營房裡,營房裡已經空無一人,部隊已經出發走了。他見一條大路上,有許多散碎的馬糞。「部隊一定是從這條路上走的!」他想,就順著這條路拚命地追。追了好久,看見前頭有一個挑擔子的。追上一看,是司務長老康。「老模範!」他高興地叫道,「部隊還有多遠哪?」老康只顧走自己的,見了他理都不理。郭祥走上去說:「老模範,你怎麼不理我?」老康把擔子一放,指著他,滿臉怒容地說:「現在打仗了,你躲在家裡,不敢到前邊去。哼!我沒看出來,原來你也是個落後分子!」郭樣氣得跳起來,跟他爭辯,老康還是不聽。郭祥帶著怒氣繼續向前追趕。遠遠望見塵土飛揚,有一支部隊正在飛快地前進。「怪不得我老追不上,他們跑得多快呀!」他想。他跑步追了上去,可是越看越不像自己的部隊。仔細一望,每個人的鼻子都是高高的,戴著船形帽,背著一色的卡賓槍。「糟了!追到美國人的部隊裡去了!」他正在嘀咕,只見幾匹馬衝到面前。有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洋洋自得地騎在一匹大白馬上,用軍刀指著他說:「姓郭的,多年不見了,你還認識我嗎?」郭祥站定腳步,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謝家的大小子謝家驤。不由怒火騰起,心想,報仇的機會可來到了。他摸出駁殼槍,瞄得準准的。誰知一扣扳機,子彈臭了,那謝家驤在馬上哈哈大笑。他正要把臭子彈退出來,繼續射擊,只見謝家驤命令士兵推出一夥人來,一個個都用繩子捆著。謝家驤大聲說:「姓郭的,你認識這些人嗎?」郭祥一看,不禁驚叫了一聲,這裡捆著的,正是他的母親,還有楊大媽、楊大伯、楊雪、大亂、許老秀、金絲、小契以及全鳳凰堡的群眾。只見謝家驤把明晃晃的軍刀抽了出來,說:「多謝美國人的幫助,你們今天總算又落到我手裡了。姓郭的!我今天要當你的面,殺給你看!」說過,手起刀落,郭樣看見自己的母親,那披著蒼白頭髮的頭,就滾了下來。他驚叫了一聲,急忙撲上前去,被那白馬的蹄子,踢昏在地。他在地上掙扎著,全身動轉不得,喊也喊不出聲來,好像被繩子捆著的一樣……

  「嘎子!醒醒,醒醒!」

  郭祥醒了。睜眼一看,桌上那盞鐵燈,暗幽幽的,母親正深深垂著頭坐在燈前做活。

  他出了一身冷汗。

  「嘎子,」母親回過頭說,「你剛才做什麼夢呢,嗚嗚啞啞地叫?」

  「我,我,沒有做什麼夢。」他含含糊糊地說。

  「我聽見你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衝呀殺的,好像是打仗似的。」

  「許是夜狐子把我壓住了。」

  「你瞧,」母親責怪地說,「從小我就老是說你,睡覺時候不要把手壓住胸脯,這麼大了,還記不住!」

  郭祥勉強笑了一笑,心裡卻酸辣辣的。那沉重迷離的夢境,像是還沒有從這小屋裡退去。

  母親做著針線,頭垂著,像是對那件衣服說話似的:

  「人說,夢是心頭想。你離家走了,你爹也死了,我怕胡思亂想,弄壞身子,大白天也不敢一個人呆著,總往人多的地方擠。聽人說說笑笑的,什麼也不想;可是黑間一睡下,還是做不完的夢。不是夢見你,就是夢見你爹。一夢見你爹,就看見他……」

  母親停住針線,牆壁上晃動著她抖抖索索的身影。

  「天不早了,媽,快睡吧!」郭祥趕忙截住她的話說。

  「看你這領子破成什麼了,還能穿得出去?」母親說著,又繼續縫綴起來。她的眼已經花了,常常扎錯地方,顯得很吃力。她囑咐郭祥,將來到城市裡,買一副老花鏡給她。她說別的老婆們,都有老花鏡,她也藉著戴過,做起活來,得勁的不行。她流露出十分羨慕的祥子。

  郭祥看母親的神色快活了些,就說:

  「媽,我對你說一件事,你別著急。」

  「說吧!」

  「你不著急,我才說呢!」

  「我不著急。」

  郭祥鼓鼓勇氣說:「我打算回部隊去。」

  「怎麼?」母親停住針線一楞,「你不是請了一個月的假麼?怎麼只呆了七八天就要回去?」

  「我在部隊慣了,在家呆著膩味得慌。」

  母親半晌無語,針線也停住了。

  郭樣見壞了事,便坐起來,正想勸慰母親幾句,只見母親擺擺手說:

  「別哄我了,孩子,媽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她撫摸著郭祥的頭,又說,「情況我已經知道了。走就走吧,你媽也知道工作重要。」

  油燈上結著一顆很大的燈花。郭祥緊緊攥住母親的手,心裡真是說不盡的感激。

  「小嘎兒,我還要問你一件事兒。」母親輕聲地說,「你跟媽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對象?」

  「沒有。」郭祥坐起身來,搖了搖頭。

  「我跟你說,」母親把聲音放得很低,「有一天,我跟你大媽在樹涼下紡線,說起小雪的親事,我聽你大媽老是誇你,我就聽出話音來了。那閨女,我看比她娘年輕時候還俊!就是臉黑一點兒,我看那也沒啥。你看呢?」

  「她己經訂婚了。」郭祥低下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母親一怔:「跟誰?」

  「別問了。」郭祥心煩地說。

  「唉!」母親也歎了口氣,「要不我把你姑家的閨女給你說說,那閨女也長得不醜!」

  「媽,我困得眼都睜不開了,明天再說吧!」郭祥說過,臉朝裡躺著去了。

  母親見孩子沒趣,不好再問。匆匆縫好領子,插起針,也躺下睡了。不用說,郭祥根本沒睡。他的情感,像海浪般地起伏著,而這些是誰也不知道的。……

  那少年時的青梅竹馬,在他的心靈裡留下了多少難忘的記憶呵!在螞蚱飛濺的草叢裡,他們爭吃過也合吃過一個「蜜蜜罐兒」;在花生地裡,他們偷扒過人家還沒有成熟的花生,一同承受過歡喜和驚怕;在水塘邊,他們迎著夕陽挨著肩膀洗過他們骯髒烏黑的小腳丫;在雨後,在僻靜的樹林裡,他們燒著小鐵筒兒,分嘗過蘑菇的美味。至於那可笑荒誕的事情,當然也是有的。那是一個寂靜的中午,他們一同拾柴禾回來,白沙在地,藍天如洗,他們就在那沙地上,插起三根草棍兒,小雪的小歪辮上插著一朵野花,他們雙雙跪下,萬分誠懇地叩了三個響頭,然後,「新娘」和「新郎」才背起柴筐手挽著手兒回家去了。……這故事也只有那歌唱的蟈蟈知道。

  此後,小嘎子因為一枚柳笛,一隻黃鷹,離開了自己的家鄉,也離開了童年時的夥伴。假若兩人從此不再相遇,那童年時的友誼,也無非散失得像輕雲一樣;可是,誰讓他們又偏偏相遇,在戰爭的煙火中,又有那樣多的往還?

  郭樣清楚記得,在戰火重新燃起的1946年,一個9月的日子,他們正駐在易縣城郊。那天,郭祥正蹲在村邊和同志們說笑,有人冷不防從背後用雙手摀住了他的眼睛。「去你娘的!」他粗魯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是花機關!」他說的「花機關」,就是本連最愛開玩笑的司務長。因為他滿臉的大麻子,就被人奉送了這個綽號。誰知這一猜,倒引得周圍的人哄堂大笑。他知道猜錯了,探過手去摸那人的臉,沒有摸到,又去摸那人的手,只覺得小小的,嫩嫩的。這是誰呢?除了連部那個調皮的通訊員還有誰呢?他就又粗魯地說:「我還不知道你是連部那個小雞巴孩子兒!」這一說,又引起一場大笑,連給自己開玩笑的人,也咯咯地笑得撒開了手。郭祥回頭一看,咦,原來是一個長得那麼俏麗的臉色黝黑的姑娘!她穿著稍長的新軍衣,打著綁腿,束著皮帶,短髮上嵌著一頂軍帽。她兩手交叉著站到那兒,臉紅紅的,望著他悄聲不語。郭祥登時漲紅了臉,仔細一看,才驀地想起這就是他一別多年的童年時的友伴!從此,新的戰鬥歲月,又給他們童年的友誼續上了無數閃耀的珍珠!

  自從小雪來到部隊醫院擔任衛生員之後,就很惹人喜愛。自然,她年紀太小,飯不管涼熱,拿來就吃;睡覺也不像個樣子,睡著,睡著,就在炕上橫過來了。不是把腿壓在別人的胸脯上,惹起別的女同志的抗議,就是把被子蹬在炕底下,只抱著個枕頭睡覺。至於行軍、爬山,也免不了要給首長們、同志們添些麻煩。這是她有時候感到羞愧的地方。但是,就整個地說,她是一個多好的護理人員哪!她不像有些護士那樣,嫌髒,嫌累,甚至害怕戰士們身上的鮮血,僅僅為了克服這一點,就要經過很長的過程。她是不嫌髒的,因為在家裡她不知給傷病員們端過多少屎尿;她是不怕血的,因為她跟母親一起,給戰士們洗過不知多少血衣。她是那樣熱愛戰士們,在情感上絲毫不嫌棄他們。從小,她就攀著戰士們的脖子打滴溜兒玩,今天,人家說她年紀大了,不斷提醒她是「女孩子」,才使她稍稍收斂一些,但他們仍然是她親密無間的哥哥。在郭祥負傷住院期間,親眼看到他的童伴,這個小小的新任職的衛生員,是多麼能幹和勞苦。人們知道,血跡用熱水是洗不掉的。十冬臘月,滴水成冰,就在那樣的季節裡,她的一雙小手,一大早晨就泡在冰水裡,洗呀,搓呀,洗搓著那一件件發硬的血衣。她的頭髮上染著霜雪,一雙小手凍得像紅蘿蔔一樣。她一天要洗出好幾十盆。有時她太睏了,洗著,洗著,她的頭深深垂著,短髮搭到水盆裡,搭到戰士們的血衣上。「你歇歇吧!」同志們說。「你歇歇吧!」郭祥心疼地說。她抬起頭,睜開眼,對著郭祥笑了,笑得很不好意思,笑得很羞愧,連忙又洗起來了。他於活永遠是那麼急,不幹完就不願停止,不管有多少!直到把干衣服縫好,送到戰士手裡,這才喘一口氣,可是又跑到病房裡說笑,給戰士們唱歌去了。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了生氣,就是那死氣沉沉的人,臉上也漾出了笑紋。大家尚且這樣地歡迎她,何況她童年的友伴呢!

  至於說郭祥從什麼時候起,從什麼事情上愛上了她,日子沒有給我們這樣的印記,事件也沒有提供足夠的憑證。常常是這祥,一個人悄悄地愛上了另一個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在相當長的時期裡,郭樣自己也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一種同志之愛,兄妹之愛,或者是別的。漸漸地,他發現自己每次戰鬥勝利,總要留下一件心愛的勝利品悄悄贈給她,而且惟恐別人知道。漸漸地,他又發現,在兩個戰役之間休整的日子裡,如果見不到她,就感覺到彷彿短缺了一點什麼。

  真實的鄭重的愛情,總是那麼難以啟口;即使對於一個勇敢的人,也不能說不是一個難題。1947年紅葉飄飛的秋季,楊雪辦一件什麼事,順路去看他。臨走,郭祥送她經過一道深溝。這道溝,長十里,名叫紅葉溝。溝底一灣碧溪,兩旁崖畔上,滿是柿子樹;柿子紅了,葉子也紅了,一眼望去,整個一道溝,都是紅澄澄的。楊雪在前,郭祥在後,他們踏著鮮艷的紅葉,向溝裡走去。

  「是時候了!」郭祥四望無人,捏了捏駁殼槍的木殼子作了決定,「到那棵最大的柿子樹跟前,就開始談!」

  他們走著,走著,眼看就要到那棵大柿子樹的跟前了,郭祥的心猛然噗通噗通地跳動起來,不知怎的,被那棵老柿樹隆起的粗根絆了個趔趄。

  「摔著了嗎?」楊雪回過頭問。

  「沒有。」郭祥漲紅著臉回答,心裡罵,「真成問題!眼也不受使了!」

  「還是到前面那塊大紅石頭跟前談吧!」他恢復了平靜,又這樣想。

  前面,那壁立在溪水裡的,其實是一塊很大的青石,不過被爬山虎的紅葉繡蓋嚴了,所以看起來紅通通的。

  他們又這樣走著,走著。眼看走到那塊大石頭處,正張口要說,「不行!」郭祥又忽然發覺自己的第一句話並沒有想好。

  一路上,楊雪絮絮不休地談著傷員和女伴中的一些趣事,郭祥「嗯嗯」地應答著,實際上並沒有聽見。眼看已經過去六七里路。他想,爬過前邊那道山坡,是絕對地不能夠再遲疑了。

  過了山坡,他鼓了鼓勇氣:

  「小雪!」他叫著她的奶名。

  楊雪回過頭來。

  「你瞧我有什麼缺點?」他竭力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楊雪低頭想了想,提了兩條:一條叫做小孩子脾氣;一條是在醫院裡休養的時候,跟別人吵過一次嘴。不過,她又補充說:「我自己的小孩脾氣也挺大的。」

  「我以後要堅決克服!」郭祥堅定地說,後面的話,又接不下去了。

  紅葉溝已經走出,迎面過來大隊馱柿子的馱子。郭祥的計劃就這樣吹了。

  「打過這次戰役再說。像洋學生那樣談戀愛不行,下次我要單刀直入!」這是他回來路上所作的結論。

  下次戰役打得很好。郭祥率領的全旅馳名的「小鬼排」,簡直可以說大獲全勝。這次共抓了五六十個俘虜,還繳獲了兩門美式山炮,而且傷亡也不甚大。小鬼們真是高興得要命,他們的排長領著頭兒騎在山炮上,飯都不顧得吃了。別入休息了,睡覺了,他們還是不厭其煩地談論著這兩門山炮和自己的戰鬥經過。誰知敵入增援來了,接著就是一個120里的長途行軍。這一下小鬼們熬不住了,一邊走,一邊睡,有一個還差點掉到井裡,隊伍瀝瀝拉拉走得很不像個樣子。「這哪像個打勝仗的樣子?」排長懊惱地想。他發了脾氣,誰知作用不大。他又編了幾個有趣的故事,也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郭祥開動腦筋想了想,「我非出一個花招兒不可!」他走著,走著,看見村邊有幾隻大蘆花公雞,懶洋洋地在那兒漫步。他靈機一動,瞅瞅連的幹部不在,從米袋子裡掏出一把米來,然後就捉住了一隻。那隻雞驚慌地咯咯地叫著,他解開懷,把它藏在懷裡,又扣上了紐扣。走了幾步,他就臥倒在路旁,兩手抱著肚子叫道:「哎喲!哎喲!」小鬼們見排長病了,眨巴著睡眼圍上來,有人掏仁丹,有人掏水壺,有人喊衛生員兒。這位排長見時機已到,紐扣一解,那隻大蘆花雞噗啦啦地從人頭上飛過,逗得小鬼們哈哈大笑,磕睡被趕跑了。郭祥站起來說:「好了,戲法你們看過了,現在你們要好好地走!要走得有精神一些,前面就要過鎮店了!」果然,小鬼們精神奮發,在鎮店的大街上,走得很像個樣子。

  誰知一到宿營地,就出了岔兒。郭祥被帶到連部。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副指導員四個人,直批評了他大半個鐘頭,對他別出心裁的鼓動方式,給予了徹底的否定。當然,這笑話很快就風傳到整個的縱隊。

  楊雪前來看他。按照預定計劃,本來到了實現那條「單刀直入」方針的時候,而且,繳獲了兩門山炮的小鬼排長,該是多麼揚眉吐氣呀!可是完全沒想到竟出了這樣的岔子!糟糕之極!郭祥懊喪地垂著腦袋瓜兒,躲起來沒有和楊雪見面。「等到下次戰役,恢復恢復名譽,再說不遲!」他作出了新的決定。

  下次戰役,郭祥他們果然又打得很好。雪花山懸崖上一座最險峻最堅固的堡壘被小鬼排攻克了,雖然傷亡較大,但為整個戰役打開了順利發展的道路。郭祥的戰鬥事跡,第一次登載在《晉察冀日報》上。《晉察冀畫報》還刊登了郭祥和小鬼排的照片。一位女學生寫了一封十分熱情的信,外附一塊懷表(她父親的遺物),指名贈給郭祥。信上用激昂的調子說:「讓這塊表給我們的英雄指示勝利的時刻吧,它比在我的手裡更有用!」信末還附了一首詩:

  想起了我們的英雄,

  像看見一隻飛鷹,

  你飛到了雪花山上,

  雪花山也膽戰心驚!

  你兩次被埋入土中,

  又鑽出來勇敢衝鋒,

  我們一定要向你學習,

  把敵人的碉堡掃平!

  旅政治部接到了這塊表和這封信,專門派了一個幹事去送給本人。政治部主任並且特別指示這個幹事說,最好要團裡或者營裡召開一個軍人大會,當眾把信和表交給他,以擴大影響,增強鬥志。幹事到了團裡,說明來意,誰知團政治處主任又是搖頭,又是歎氣地說:「東西你送給他本人就是,反正大會是不能開的!」原來,這個仗打得比較苦,兩個班長和郭祥心愛的幾個戰士都犧牲了。他們衝進碉堡的時候,敵人一直抵抗到最後才繳了槍。小鬼們眼都紅了,有的說:「斃了他媽的吧!」郭祥說:「行!都是還鄉團,老地主,比蔣介石的正規軍還頑固,斃了沒什麼可惜的!」就這麼著,把為首的一個反動軍官打死了。因為違犯了俘虜政策,這個排的主要負責人,現在正在禁閉室裡蹲著哩。這個幹事只好找到禁閉室——一個農家的磨房——把東西交給他。他的眼淚啪啪地打在信紙上,把信紙都打濕了。

  事後,有人編了段快板:

  姑娘寄來一塊表,

  到處來把英雄找,

  營部連部都找遍,

  不知英雄哪去了?

  原來英雄搬了家,

  地方清靜屋子小,

  門口還有警衛員,

  解除疲勞實在好。

  郭祥的原定計劃,就這樣一次一次地吹了。他想,她是個好姑娘,而我的缺點這樣多,老出漏子,就是她答應下了,心裡也不痛快。不如推到來日再說。誰知,事情不知不覺中竟起了根本變化。

  那是今年春季,部隊完成了解放大西北的任務之後,就駐在銀川附近的黃河岸上。這時的郭祥已經是連長了。有一個星期天,郭祥剛剛開罷了連務會,就見通訊員走進來說:

  「準備點好吃的吧,有人找你!」

  話沒落音,楊雪就進來了。

  郭祥見她容光煥發,頭髮烏亮,無論眼角眉梢,都帶出喜滋滋的樣子,衣服也穿得格外整潔,像是專意打扮過的。

  「請坐吧,班長!」郭祥玩笑地說,這時的楊雪已經是護士班長了。

  「別鬧!」楊雪扯著他說,「你出來,我跟你談個事兒。」

  郭祥毫不遲疑,就跟她走了出來。「太好了,她倒先找我談,我的心事叫她看出來啦!」郭祥一邊走,一邊高興地想。

  出了西門,城外有一個小湖。湖雖不大,卻有不少的野鴨常常落在那裡。岸邊,有兩株桃樹,桃花開得特別的好。

  他倆坐在桃樹下,四外靜悄悄的,只有戰士結紮的一條木筏,在水邊蕩來蕩去。

  「有一件事兒,」楊雪紅著臉,低著頭說,「我早想同你談談。」

  「你說,你說。」郭祥臉上興奮得發光。

  「咱們倆是從小在一塊兒長大的。」她誠摯地望著郭祥,「你聽了,一定要說實話。」

  郭祥摘下帽子,搔搔頭皮:「你就說吧。」

  「你一定要好好兒地給我參謀參謀。」她又說。

  郭祥焦急地又把帽子戴上:「小雪,你怎麼變得這麼囉嗦!」

  楊雪笑了一笑:「有人追我。……你知道是誰?」她偏著頭瞅著郭祥。

  「我不知道。」郭祥笑了。哈哈,那還有誰!

  「你猜一猜!」

  「我猜不著。」

  「猜一猜嘛!」

  「這黑丫頭要玩花招兒!」郭祥心裡想道,就隨口說:「是胡醫生不是?」因為他住院時有些風聞。

  「他呀!」楊雪用鼻子哼了一聲,「我一輩子不結婚也不找他!最近開刀,連棉花球兒都給人縫到肚子裡去了,還一天價擦雪花膏哩!」她大笑起來。

  郭祥也笑了一陣。又猜:「是不是醫院的李文書呀?」其實他明知道不會是李文書,雖然他也追得很緊。

  「他呀!小臉兒長得不錯,就是不像個男的!」她又嗤嗤地笑起來,顯見她又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

  郭祥說:「我猜不著!」

  「從你們營的範圍裡猜吧!」她調皮地望了郭祥一眼。

  郭祥笑而不答,心想:「你早晚總得歸人正題。」

  「我對你實說了吧!」楊雪臉上閃耀著幸福的光輝,望著湖水,「就是,就是……那個人哪,高高的個子,講話聲音挺洪亮的,還是一個大功功臣!你說是誰?」

  郭祥的臉色緊張起來。

  「是我們營長嗎?」他惶惑地問。

  楊雪點點頭,笑了,接著問:「你看他行不?」

  「你看呢?」郭祥躲過她的眼睛。

  「我呀,我覺著他挺不錯的。」她有點兒不好意思,「人家是大功功臣,戰鬥上很好;文化水兒吧,也不像我只埋住腳脖兒;在群眾裡頭威信也高……而且對我挺熱情的……」

  郭祥臉色發白。

  「你覺著他不行嗎?」楊雪擔心地問。

  「不。」郭祥竭力地克制著自己,使自己鎮定清醒。他把手一揮:「你可以下這個決心!」

  說過以後,他還勉強地笑了笑。

  第一次沉靦在愛情幸福中的姑娘,竟然未能察覺郭祥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不曾吐露的情感!「好吧,那我就到營部回答他,他還等著我哩!」說著,她站起身來,把手裡的草葉用力地擲到湖水裡,走了沒幾步,就一蹦一跳地跑進城門去了。

  這時候,郭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因為四外無人,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五尺多高的男子漢,望著湖水上剛才被丟落的草葉,眼淚唰唰地滴落在湖水裡。可以說,郭祥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那樣深切地愛她。這時候,假若你遇到我們的主人公,你決不會想到,這就是當年在敵人炮樓叢中神出鬼沒的嘎子,這就是攻克天險雪花山的郭祥,這就是那位遇事總有辦法的永遠歡樂的人物!只有孩子,才能像他哭得那麼專心。有一隻水鴨,大膽地飛到他的身邊覓尋魚蝦,把頭深深地探到湖水裡,他都沒有發現。

  有一個藏白帽子的回民老頭,經過他的身邊,他躲閃不及,就捧起湖水,裝作洗臉的樣子,眼淚還是照樣地流到那碧清的湖水裡去了。

  「我應該給她寫一封信。」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愛我也罷,不愛也罷,我的這顆心,應該讓她知道。」

  他擦擦眼淚,掏出他那個寫滿了武器、彈藥、軍歌,以及各班發生問題的小筆記本,用那支蹩腳鋼筆唰唰地寫起來。雖然平時給文化教員作一篇文,使他深感頭痛,現在卻寫得很快,不一時就寫了好幾頁。

  寫完之後,他翻來覆去地看。

  「多可恥呀!」看到第二遍的時候,他忽然罵了自己一句。「什麼祝你幸福!這不是搞破壞嗎?如果自己真心愛她,為什麼要妨礙她的行動,使她精神不安呢?營長是我的老戰友,為什麼要影響他們的關係呢?這是一個共產黨員做的事嗎?……」

  他抓起那封信,幾把就扯得粉碎,把它狠狠地擲到湖水裡去了。

  …………

  「告訴你,今後再不許想她!也不許做出任何對營長不利的事情!」當他在亂麻一般的思緒中嚴厲警告自己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小窗上流進來清泉一般的晨光。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