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狂歡聲中

 志願軍總部充滿一片歡快的氣氛。

  第三次戰役,於1950年的除夕之夜突然發動,迅速突破了敵三八線的防禦陣地。中國人民志願軍與朝鮮人民軍並肩作戰,經過連續七晝夜的進攻,前進了80至110公里.殲敵一萬九千餘人,將敵驅趕到北緯37度線南北地區,使漢城又重獲解放。這一勝利使全世界為之震動,敵人內部吵成了一片,而全世界的進步人士卻眉開眼笑。許多人都認為,把敵人趕下海上,解放全朝鮮,已經是指日可待,而坐在志願軍總部的這位53歲的光頭軍人,披著件舊大衣在雪地上轉來轉去,經過反覆考慮,卻下了一道命令,讓他指揮下的數十萬大軍斷然停止追擊,就地休整。

  _二次戰役之後,志願軍總部已經移到平壤附近的君子裡了。彭總也就離開了他那個半山坡上的術屋.搬進這裡的新居。由於他在個人防空上那種眾所周知的不在乎的態度,早有人向軍委反映,毛主席和周總理都來過電報,要求指揮所「速建堅固的防空洞,萬勿疏忽」。指出「疏忽」已經是一種批評,「萬勿疏忽」那就帶有足夠的嚴格意味。參謀長拿到這樣的電報,自然笑逐顏開,彭總也就失去了最後的抵抗能力。但是也考慮到這位司令員不願住防空洞的心情,於是聰明的參謀長就想了一個辦法,緊緊銜接著右洞口,蓋了一間木板房。裡面是洞,外面是房,平時就在房內辦公,遇到空襲,不用出屋就到了洞內。這無疑是一個絕妙的折衷方案,彭總自然樂於接受。於是他就搬到這個新居來了。

  由於小張的辛苦經營,室內已經佈置得很像樣子。四處板壁上糊了舊報紙,掛著軍用地圖。除了那張遭子彈打穿又經過補綴的行軍床外,小張還用空子彈箱壘了一個頗大的寫字檯,上面鋪著黃色軍毯,擺著他那個象牙包邊的放大鏡和大銅墨盒,乍一看相當堂皇。窗外,樹木不少,如果是夏天,濃密的綠蔭將會嚴嚴實實地蓋住這座新居;而現在不過是疏枝朗朗,霜花滿樹而已。

  今天,彭總顯得特別悠閒。昨晚我駐朝大使來電話說,蘇聯大使將於今天前來拜訪,但不知何時可到。今天又是星期日,沒有計劃別的事情。小張升起了一大枯木炭火,給彭總沏了杯湖南綠茶。彭總一面喝茶。想起了幾乎忘記的前幾天吩咐小張的事。原來小張在家裡有一個未婚妻.在蘭州時彼此通信很勤,前兒天,彭總忽然發覺小張很長時間不去信了。彭總問起這事,小張滿不在乎地說:

  「我已經去過信,跟她吹了。」

  「為麼事吹了?」

  「我嫌她土。」

  「噢,你嫌她土?」彭總火了,「我問你,你是從哪裡來的?你曉得我是幹什麼的?告你說,我就是捋扁擔出身。沒有農民,我們能把天下打下來嗎?」

  小張挨了一頓猛批,不言聲了。沉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

  「我本來還是挺喜歡她的,就怕將來別人說她土。」

  彭總哼了一聲,指著他說:

  「土?我看就是有點土氣好。剛進城幾天,你就忘了本。明天趕快給她去封信道歉!」

  小張連忙點頭答應。但是,因為軍務繁忙,彭總卻把這件事忘了。今天才又想起來。

  「小鬼,我跟你說的那封信,你寫了嗎?」彭總喝著茶問。

  「寫了。」小張紅紅臉說。

  「能給我看看嗎?」

  小張很不好意思地從上衣口袋裡把信掏出來。彭總戴上老花鏡,接過信看道:

  小綿同志:

  我狠對不住你。我們的事叫首長知到了,我認識到自己鶻誤了,我狠難受,我是一個革命戰士,這是不應該的,我願和你好,請你元涼。

  張秋囤1951年1月7日彭總看完信,點點頭說:

  「這就對頭了嘛!就是錯別字太多,來,我替你改改。」

  說完。他烤了烤手,從桌子上撿了一支粗大的鉛筆,把裡面的錯別字一個個改正了,還指著這些字對小張說:

  「知道不能寫成這個『到』,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錯』字你也給搬了家,來來,我看著你寫一遍。」

  小張紅著臉,接過鉛筆,像拿著幾十斤重的東西似的,一筆一畫,把幾個錯字都重新寫了一遍。彭總笑著說:

  「後面再添個『敬禮』呀!想想還有別的話沒有,真是個傻傢伙!」

  小張嘿嘿一笑,聽見外面有腳步聲響,就慌慌張張把信收到口袋裡。彭總抬頭一看,幾位副司令員已經說笑著走,進來。馮慧手裡還提著一個小白口袋,他在彭總眼前晃了一晃,笑著說:

  「今天是個空兒,咱們殺一盤吧!-』「好,殺一盤!你這個臭棋……」彭總說。

  「嘿,先別這麼說,咱們二盤兩勝,定個名次,由老秦當裁判,往後就別瞎吹了。」

  「好好,由秦鵬當裁判。」

  馮慧在桌案上把棋盤鋪好,然後解開小白口袋,嘩嘩啦啦就把那又白又大的象牙棋子倒出來,這副象棋,是林青特為彭總從國內帶來的。因為彭總沒有別的嗜好,偶有空閒,也就是看看書下下棋罷了。沒有想到這副象棋,倒為他們送走了不少令指揮員擔心不安和焦慮難捱的時間。今天彭總看見陣勢擺開,非常高興。第一輪就由他同馮慧對陣,兩個人分坐在桌案兩側,秦鵬和麟雲漢坐在桌案正中觀戰。小張給每人沏了一杯湖南綠茶,炭火紅得像桃花一般好看,室內真是溫暖如春。

  彭總與馮慧是老對手,各人都很熟悉對方棋路,所以下起來就像急風驟雨挾著冰雹,棋盤上一片乒乓之聲。很快彭總就勝了一局。那馮慧也不甘落後,接著也贏了一盤。第二盤是關鍵的一局,雙方都慎重起來。最後彭總一步不慎,陷入重圍,急得額頭上滲出小小的汗珠。那馮慧為人隨和,下棋並不特別當真,他平時常笑嘻嘻地來找彭總「殺一盤」,無非看他晝夜勞神幾無寧時,讓其稍舒心胸而已。現在看到這般情景,就走了兩次閒步,果然彭總反敗為勝,樂得眉開眼笑。

  接著,下面是彭總與滕雲漢對陣,這滕雲漢與馮慧風格不同,就像他真的在打仗一樣,每一步每一子都是死打硬拚,寸步不讓。兩個人都認真起來,這棋就下得有看頭了。雙方剛剛展開,滕雲漢的邊炮一個偷襲,就將彭總的一個「車」吃了,而且他手疾眼快,早把那個「車」緊緊捏在手裡。彭總尚未出師就折了一員大將,很不甘心,就說:「這個不算!」那滕雲漢哪裡肯依,連聲說:「君子舉手無悔!舉手無悔!我們住的是君子裡,大家都要學君子嘛!老秦,小張。你們都來評判評判。」秦鵬以裁判員的身份笑道:「這個棋也不箅怎麼高明,不過事先約定不能悔棋,那就給了他吧!」彭總揮揮手說:「好好,那就讓你一步!」說過,就皺起眉頭想新的步子。果然經過慘淡經營,把滕雲漢一個「車」弄成了死車。「這就叫甕中捉鱉!」彭總笑著說,「有意見嗎?沒有意見,我要拿起來了。」說著,把那「車」輕輕地捏在手裡。

  這時,林青拿著幾頁油墨未干的新聞消息推門進來,臉上堆滿笑容,興沖沖地說:

  「都是好消息!解放漢城把全世界都震動了,全國人民高興極了,天安門前徹夜都在狂歡!」

  「什麼?天安門前徹夜狂歡?」彭總的眼睛離開棋盤,嚴肅地問。

  「是呀,男女青年們唱歌呀,跳舞呀,鬧騰了一夜,跟五一節、國慶節差不多了。」

  「噢,你念一念。」

  林青帶著極其興奮的情緒念了好幾頁,果然,國際國內一片讚揚之聲。彭總擺擺手,讓他停住。他剛剛吃掉的那個「車」,也從他手裡突嚕落到棋盤上,從臉色看已陷入莊嚴的沉思,似乎吃掉那個「死車」的興奮也消失了。大家望著彭總,不免有些詫異。

  「現在漢城在手裡,大家狂歡;如果丟了呢,該怎麼辦?」

  大家一時沉默無語。彭總沉了沉,又說:

  「這樣不行!我們的宣傳有毛病。前些時我就發現,總是把勝利寫得那麼輕易。有的文章還說,要把敵人趕到大海裡去,如果趕不到海裡,你怎麼辦?漢城也保不住,丟丁漢城你怎麼辦?我覺得,越是困難,越要看到有利條件,越要有信心;越是勝利,就越要冷靜,越要看到不利方面。這才是指揮戰爭的辯證法嘛!那個大名鼎鼎的麥克阿瑟,不就吃了這個虧嗎?」

  人們笑了起來。

  「這是個真理,也很通俗易懂。」秦鵬笑著說,「就是做起來不容易喲!」

  彭總鄭重地說:

  「今後,不管司令部、政治部,發消息都要特別注意。為這件事,我還要向軍委寫個電報。」

  這時,司令部電話報告,中國駐朝大使已經陪同蘇聯大使拉占列耶夫來到。大家忙收拾了棋盤。連剛才那個成為鬥爭焦點的「死車」也收到小白口袋中去了。滕雲漢望著自己已經漸居優勢的棋局被收去,還帶著沒有征服對方的遺憾心情,靜靜地喝著綠茶。不一時,山坡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彭總和幾位副司令員迎出門外,看見拉古列耶夫同蔡大使已經從山坡下走了上來,後面還各帶了一名翻譯。那位蘇聯大使頭戴皮帽,身穿貉絨領的藏青色大衣,不過40多歲,面孔紅潤,精力充沛,還頗有點矜持的神氣。經蔡大使介紹後,他握著彭總的手既熱情而又有節制地說:「今天我能見到中國最有名的將軍之一而深感榮幸。」彭總也笑著說:「我非常歡迎您的來訪。」然後把他們迎入屋內。

  拉古列耶夫脫去大農,摘掉帽子,由小張掛在門旁。彭總請大家坐下,自己同秦鵬坐在行軍床上,小屋子竟擠得滿滿的了。彭總讓小張給大家沏上綠茶,端上一大盤色彩鮮艷的朝鮮蘋果,作為待客之禮。

  「拉古列耶夫同志來,是想同司令員探討一下當前朝鮮戰局的問題。」蔡大使說。

  「很好。」彭總點點頭,望著拉古列耶夫等待下文。

  「我們得到一個很重要的情報。」拉占列耶夫望著彭總鄭重地說,「自從我們收復漢城之後,美國人正準備全面撤退。」

  「全面撤退?」彭總等翻譯講完,懷疑地看了拉古列耶夫一眼,搖了搖頭,「不知道,也靠不住。」

  「即使靠不住,但敵人全線動搖卻是不容置辯的事實。」拉古列耶夫立即反駁了一句。他肚子裡像早就藏著什麼火氣,僅僅為外交官某種禮貌的外殼克制著。「我有一個疑問,不知是否可以提出來?」

  「請講吧。」

  「現在,敵人已經面臨著全而崩潰的總形勢,朝鮮戰爭完全可以一氣呵成;我不能理解,為什麼志願軍突然停止追擊,在37度線按兵不動?」

  「噢,原來是這樣。」彭總望了望這位年少氣盛看來並未經過多少磨煉的大使,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他苦笑一下,望了望秦鵬,示意他做番解釋。

  秦鵬絕頂聰明,立刻會意,略微尋思了下,從容說道:

  「關於停止追擊的問題,司令員是同我們慎重研究才決定下來的。我們所以要這樣做,有下面幾個理由:第一,自志願軍人朝已連續進行了三個戰役,沒有得到休整補充,部隊已經十分疲勞;第二,補給相當困難,大量汽車被炸毀,糧食和彈藥都供應不上;第三,也許這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如果繼續追擊,補給線勢必延長,供應會更加困難,而敵人卻可以利用朝鮮地形狹長的特點和海空優勢,隨時在我們後方登陸,那是十分危險的……」

  彭總聽到這裡,臉色嚴峻,緩緩地說:

  「再說,敵人絕不是什麼全面撤退。這是假象,是在誘我南下。我彭德懷不是麥克阿瑟,我是不會上這個當的!」

  「那就要失去一次最有利的時機和一次最難得的機會!」拉古列耶夫兩手一攤,聳了聳肩,帶有輕蔑意味地箋了一笑,「事實上這也就等於延長了朝鮮戰爭。在世界戰爭史上,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勝利之師不追擊的!這真使人感到奇怪。」

  彭總的臉色難看起來了。所有在座的人都為拉古列耶夫這句刺耳的話感到不安。彭總終於站起來說:

  「戰爭不是兒戲!像你這樣搞法,是會把軍隊和人民都送掉的!難道你要敵人第二次在我們後面登陸嗎?」

  彭總說過,只說了一句「我還有事」,就轉身走出去了。

  誰也沒想到,今天的會談是這個結局。蔡大使和幾位將領都深為不安。無論如何,也不應使這位大使感到冷落。大家紛紛用「兄弟之間也難免會有分歧」的話來打圓場,尤其是蔡大使和馮慧都發揮了突出的作用。拉古列耶夫也感到自己作為外交官未免失札,氣氛才漸漸緩和下來。但是由於拉古列耶夫的預定目標無法達成,坐了不久也就起身告辭。

  當幾位副司令員最後離開這個房間的時候,外面已經飄起輕盈的雪花。幾個人在山徑上一面走.一面還在竊竊私語。

  「今天的事會算完嗎?」滕雲設輕聲地問。

  「當然不算完。」秦鵬說,「他還會告狀的。」

  「向哪裡告狀?」

  「自然是向斯大林。」

  「斯大林會聽他那些話嗎?」馮慧插問。

  「我看不會。」秦鵬說,「斯大林同志也是偉大的軍事家。」

  秦鵬說到這裡,不禁回過頭去,望著彭總那個防空洞靠木板房的居室,滿懷感慨地默默想道:他確實是個難得的統帥!不管敵人多強大,情況多危急,他都從不畏懼;而漫天的凱歌也不能使他陶醉,在大勝利面前,又是如此冷靜。今天,脾氣雖然大了一些,但朝鮮戰場上可能出現的一場巨大不幸,已經避免了。

  他們走到山下時,雪花在地上樹上已經落了一層,山徑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樹,都顯得更加美麗了……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