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來的老戰士

「這倒是誰呀?」郭祥仰著下巴頦兒納悶。

  「你想想看,」老模範笑著,「他一來就說:這個臭嘎子,在這兒當連長啦!嘿,他同我在桃園裡偷過桃兒,梨園裡偷過梨兒,大窪地裡拾過柴,泥坑裡摸過魚兒,大河裡打過水仗,莊稼地裡捉過蟈蟈兒,秋天掃樹葉,春天收柳笛兒,還鑽在草棵裡合吃過一個蜜蜜罐兒。……你說是誰?」

  郭樣笑了,笑得怪迷人的。他說:

  「是齊堆吧?」

  「對啦。」

  「這小子,他不是復員了嗎?」

  「是呀,」老模範說,「他說:諸位是盞長明燈,小弟是塊爛火石。不用我,把我放到牆旮旯裡,我也不埋怨;要用我,敲打幾下,我也能點個火兒,冒股煙兒。」

  「這小子,怪話連篇!」郭祥笑著說,「他來以後表現得怎麼樣?」

  「不錯,著實不錯!」老模範滿意地說,「來了不多天,人們就奉進了他兩個外號,一個叫『大肚皮』,一個叫『鑽探機』。」

  「什麼意思?」郭祥有興趣地問。

  「是這麼回事,」老模範解釋道,「他這人文化程度不算很高,可肚子像個大倉庫,玩藝兒實在不少。他能給大家說三國,講西遊,說起革命故事,更是沒個完。還能說相聲,編快板兒,編小劇兒。各種樂器都能擺弄幾下,尤其笛子,吹得忒好。來了不幾天,人就選他當了俱樂部主任。走到哪兒,活躍到哪兒。再加了小羅這個『文藝工作者』,現在咱們連比起三營還活躍哩!」

  「怎麼又叫他『鑽探機』呢?」郭祥笑著問。

  「他這人的鑽勁可真不小。」老模範說,「不管遇上什麼難題兒,他把眉頭一皺,說:『來,研究研究!』你比如,他一聽說小鋼炮和花正芳打坦克負了傷,他就吃了心兒,非研究出打坦克的辦法不行。凡是遇上敵人被打壞的坦克。他就像被粘住了似的,左看看,右瞧瞧,還鑽到坦克裡,一擺弄就是大半天,連飯都忘了吃。……你的鋼筆、手錶、打火機出了毛病,只要讓他瞧見,你別請他,他非給你修好不行。嘿,你去瞧瞧他的挎包,不是鉗子,就是鑷子,不是螺絲釘,就是螺絲母,說不清從哪兒來的那麼多雜七麻八的零件!一到休息時間,他那兒就成了修理鋪啦!」

  「這小子!他比我從小就有耐性。」郭祥笑著問,「他這會兒在哪兒哪?」

  「他領著一個班,正練習打坦克哩!你等著吧,晌午就回來。

  「不,我馬上去看看他!」

  郭祥立起身來,問明地點,就沿著山徑向溝口走去。

  走出二里多路,郭祥看見公路附近停著一輛被擊毀的白五星坦克。炮筒和機槍早已經被人拆卸走了,四處長著亂蓬蓬的雜草和幾枝盛開的金達萊花。

  有一個戰士正在草棵裡向坦克匍匐前進。其餘的七八個人在旁邊注視著。

  坦克裡不時地發出一陣密集的敲小洋鐵桶的聲音。

  當那個戰士快接近坦克的時候,坦克裡的敲擊聲更稠密了,緊接著發出一聲威嚴的喊聲:

  「停止!」

  那個戰士還在繼續爬行,一揚手,把一個大石塊,「噹」地一聲投在坦克的尾部。

  「不行!你陣亡啦。」坦克裡說,「你仔細研究一下坦克的死角在什麼地方。重來!」

  那個戰上只好離開坦克,又從新的角度匍匐前進。

  郭祥悄悄站在旁邊,沒有驚動他們。但是一個老戰士發現了他,對著坦克興奮地叫:

  「班長!連長回來啦!」

  「什麼?你說什麼?」坦克裡問。

  「郭連長回來啦!」

  只見坦克的頂蓋打開,鑽出一個身材低矮但十分粗壯的戰士。他肩寬背厚,渾身上下一般粗,乍一看,活像一枚大炮彈似的。使人感到,他渾身蘊藏著使不完的精力。

  他噗通跳下坦克。望著郭樣,滾圓的臉盤上充滿歡樂和驚奇的表情。

  「真是你呀,嘎子!」他忘情地喊了一聲;又嘿嘿一笑,「這樣叫,對首長太不尊敬了吧?」

  郭樣在他那厚實的胸脯上一連擂了幾拳,才握住他的手說:「你這傢伙!舊意識倒不小哩。」

  郭祥和戰士們一一握手,囑咐他們繼續演習。然後同齊堆坐下,掏出大煙袋荷包,捲起大喇叭筒來。

  他一邊捲煙,一邊歪著脖兒笑著,望著他小時候的夥伴,把一支足有一柞長的大喇叭筒,遞給齊堆:

  「你這小子,不是復員了嗎?」

  「又把我給號召來啦!」齊堆點著火,笑了一笑,「我這人只有干『土八路』的命兒。1945年大反攻,號召參軍,我干了沒有幾個月,說是和平了,讓我復員了。1948年,迎接全國革命盼新高潮,號召參軍,這次還好,我幹了一年多,從北方打到南方,又把我選成復員的對象。指導員找著我說:『齊堆!你復員吧!』我說:『幹嗎讓我復員?』指導員說:『現在勝利了,國家要開始建設了,參加建設也是非常光榮的!』我說:『指導員,這身軍裝,我還想穿幾天,把我這份光榮讓給別人行不?』指導員說:『這就不太好羅!你是共產黨員,應該起帶頭作用。』好,我只好領了幾百斤糧票,捲鋪蓋卷兒回家。臨走那天,敲鑼打鼓地歡送,一幫小青年還在我耳朵邊喊:『響應號召是光榮的!回去參加建設是光榮的!』我回家把鋪蓋卷兒一放,還不到三個月,就又動員抗美援朝,楊大媽跑到我家裡說:『齊堆!你倒怪沉住氣。現在大伙都參軍到朝鮮去,打美帝,打國際反動頭子。這可不是平常事兒,比過去還光榮呢!』我這就又背上挎包來啦。臨走那天,又是騎大騾子大馬,敲鑼打鼓地歡送,人們還攥著拳頭喊:『響應號召是光榮的!參加抗美援朝戰爭是光榮的!』……你瞧,不到幾個月,我就光榮了兩次,還白賺了公家幾百斤糧票!」

  說得郭祥嘰嘰嘎嘎笑了陣。

  「你別笑!」齊堆說,「你們這當首長的,關心我一點好不好?別到時候又把我『光榮』回去。」

  「你別得了便宜賣乖。」郭祥鬼笑,「你的收穫也不小哇!」

  「什麼收穫?」

  「你怎麼明白人裝糊塗呀?」

  「哦哦,你說的是個人方面吧?」齊堆哈哈一笑。「不錯,是找了一個對象。你怎麼聽說的?」

  「不光聽說,還見過哩,」

  「瞎說!」

  「你說,是不是梅花渡的?」

  「對呀!」

  「你說,是不是叫來風的?」

  「對,對呀!」

  「你說,是不是高鼻樑兒,說話像扣機關鎗似的?」

  「對呀!對呀!」齊堆驚奇地說,「你真見過?」

  「當然。」郭祥說,「這次同家,我倆就伴坐車走了一道兒。這姑娘可真不錯。前些時大媽來信了,說給你介紹的就是她。」

  齊堆立刻笑得嘴都合不住了。

  「老實說,我壓根兒也沒敢想這樣好條件兒的。」齊堆說,「你知道,我爹眼又瞎,脾氣又倔。家裡三間小破北屋,大雨大漏,小雨小漏。我自己本身更沒有啥條件兒。我想,不管醜俊,找上一個,能伺候伺候他老人家,做做飯看看家也就行了。哪知道楊大媽心氣高,一介紹就介紹了她。我一看這閨女,思想進步,作風樸實,聰明伶俐,人才出眾,還外加敢想敢幹,別說三里五鄉,就是全縣也難找。我對大媽說,這可萬萬不行。在這個問題上別犯主觀主義。真是做夢也沒想到,人家痛痛快快就答應了。我真是唱了一出《花子拾金》。覺得她簡直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

  「這關係最後定下來了沒有?」郭祥笑著問。

  「你聽我說,」齊堆興奮地講下去,「沒有這事的時候,我飯也吃得香,覺也睡得甜。她這一答應,倒弄得我坐不定,立不安,老覺著,她非遲早從我手裡飛了不行。說話這就到了抗美援朝。有天傍晚,她去找我,一見面,就跟我談形勢。我一瞅,她是來搞包圍迂迴的戰術兒。我就說:『來鳳同志,你別繞彎兒啦,你是不是想來個送郎上戰場呀?』她噗哧就笑了。我說:『來鳳同志,你瞧我這背包帶子、小挎包兒、小洋瓷碗兒,還有黃碗套兒,一點兒都沒有丟,早就準備著哩。什麼時候報名,我拍屁股就走。』她就說:『齊堆同志,看祥子,我還是真沒看錯了你。你有什麼顧慮,也跟我談談。』她這一問,我就不言語了。我齊堆穿上軍裝當戰士,脫了軍裝當民兵,從小兒就是從槍子兒裡鑽出來的。既不怕苦,也不怕死,打美帝更是一件樂呵事兒,我有什麼可顧慮的!可是別的方面,我確確實實地不放心。第一,她雖說答應了這件婚事,可是並沒有過門。我把這個孤苦伶仃的瞎爹靠給誰呢?第二,我倆簡直談不上什麼戀愛過程。時間短,感情淺,再加上她人年輕,條件好,這婚事她媽本來就不贊成,我這一走,還不是雞飛蛋打!……她見我不言語,一個勁兒追問我,我就把頭一個顧慮說了。誰知道人家爽快得很。她說:『老大爺的事兒,你就放心。鳳凰堡、梅花渡一柞柞遠,我腿腳又快,兩頭照顧著點兒。保證老人不能受制,地也不能給你荒了。』我說:『這怕不行。你娘就你一個閨女,家裡地裡的活兒都指著你;再說,咱們這兒的風俗還有些落後,一個沒過門的閨女跑來跑去,還不叫人把牙給笑掉麼?』聽到這兒,她把脖子一扭,說:『你走你的,別管這個。前怕狼,後怕虎,什麼事也幹不成。光聽蝲蝲蛄叫喚,你就別種地了!」』「呵!這姑娘可真有點兒革命的勁頭兒!」郭祥滿口稱讚地說。

  「可是,我把人家的覺悟性給估計低啦!」齊堆滿帶自我檢討的口氣說,「開頭兒,我只看她模樣兒強,設想到人家的心眼兒更強。我承認這方面又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她追問我還有什麼顧慮,我這第二個顧慮,張了張嘴兒怎麼也說不出口。最後還是人家說:『你是不是對我有點兒不放心哪?』我就笑著點了點頭兒,說:『也不能說不放心,不過,你這條件兒高,我這條件兒低,我總覺著不那麼般配。』人家一聽,長歎了一幾氣,說:『咳!你這個人哪!我原先怎麼答應的你:我一不是圖你的房,二不是圖你的地,我就是圖你那為國為民的一片心!』她還說:『要不是共產黨、毛主席領導得好,要不是你們解放軍南征北戰,我這個窮丫頭哪會有今天!我不能親自上前線一槍一刀兒地拼,自己就夠難過的了,我還能變心嗎?……』說著她就哭啦。幾句話勝過開山炮,震得我那心晃晃動,我那不值錢的淚珠子,就嗚嚕一下子不分個兒地掉了下來。……」

  「不簡單!這姑娘不簡單!」郭祥一連聲地讚歎著。

  齊堆停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

  「有些話你聽了就忘,有些話能叫你記一輩子。來鳳同志這幾句話,就像是拿刀刻在我這心上似的,什麼時候一想起來,就格外叫人長勁。過了不幾天,我就戴著大紅花騎著大騾子走了,她就在人群裡舞著紅綢子扭著秧歌送我。我這心輕鬆得不行,一個勁兒地想:快!早一天趕到前線去!見了美圍鬼兒,我要像砍瓜切萊似地干它一場。」

  說到這裡,他望了望戰士們,看是不是在注意他;然後往郭祥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說:

  「嘎子。我跟你說,我不來是不來,一來就是有決心的。……現在,你是我的領導了,可不能忘咱們原來的關係。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什麼意思?」郭祥笑哈哈地問。

  「你看你看,你這個人!」齊堆說,「這話就夠明白了嘛!」

  「你是不是說,以後有什麼重要任務,叫我多想著你一點兒?」

  「看,這話多醜氣!」齊堆把兩隻手一攤,「你心裡有數就行嘍,幹嗎非把話說到這個家業!」

  齊堆神情愉快,把煙頭一扔,站起來說:

  「咱們晚上再聊,我先照顧他們演習去!」

  「你不是找我有重要的話麼?」

  「剛才不是說啦,」齊堆用兩個手指頭一攤,笑著說,「最重要的,也就是那麼一點兒!」

  郭祥笑了笑,又問:

  「你給我捎的信呢?」

  「是這麼回事兒。」齊堆又坐下來說,「你媽叫我給你捎個信,說她身子骨挺好,叫你不要結記她。」

  「我媽的身體是挺好嗎,齊堆?」

  「是很好,臨來還跟我說了老半天話呢!」

  「她的眼不大好使,」郭祥抱愧地說,「臨走,我說給她買副老花鏡也沒有買。」

  「楊大媽也叫找給你捎個口信,」齊堆說,「她正在家帶頭兒組織農業合作社哩。」

  「什麼,合作社?」

  「對,就是咱們過去常說的集體農莊。」齊堆解釋道,「自從你們走了以後,大媽可是苦惱了一個時期。她說,孩子們都到前線打仗去了,我這把老骨頭可該幹點兒什麼。以後縣委指示她:試辦合作社。這可投了她的心思,她就撲著這個目標兒,不顧命地幹起來啦。這可是平地起凸堆,要從沒有腳印兒的地方踏出一條路來。」

  「你看,有們沒有?」郭祥興奮地問。

  「難哪!」齊堆歎了口氣,「咱村兒的情況,你知道。這事兒一提出來,就有好幾個村幹部抵抗。尤其是李能那小子。把大媽的頭髮都快愁白了。依我看,她這工作比打美國鬼兒還困難哩!」

  一提起鳳凰堡的情況,郭樣頓時神色嚴肅,夾雜著一些愁容。停了半響才說:

  「臨來大媽說什麼啦?」

  「她怕你分心,叫我不要說這些困難。」齊堆說,「她叫我告訴你:不管怎麼樣,她要和群眾一道把社辦成。絕對不能叫村裡的貧農、軍屬、烈屬沒有飯吃。她還說:孩子們在前線打仗流血,我就在後方辦社會主義。我不能等孩子們回來,空著兩隻手兒去見他們!」

  齊堆鑽進坦克同他的戰士們演習去了。郭祥一邊看著戰士們向坦克匍匐前進,眼前卻不斷浮現著楊大媽堅毅的身影。彷彿看見她穿著破舊的藍布褂兒,披著滿身風塵。正精神抖擻地行走在故鄉的風沙裡……

 
《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