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親接電話的聲音由客廳隱隱傳來,彭飛走去把房間門關上。媽媽對他怎麼發作都行,不能讓父親看到。海雲意識到自己的過分,聲音放低些:「十幾年了,我把全部精力用在了這個家和你身上,為你能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好的前程,飛飛,你上不上大學不是你個人的事情,它還是我的事情,知道嗎,我的事情!」本想說盈,沒敢。提盈她會哭,她怕情緒再度失控,剛才她潑婦般尊容已經夠瞧的了。
    這番話她藏心裡頭一直沒說。從前不說是對的,現在說也是對的。憑著母親的本能她知道,道理的對錯與說出的時機很有關係。比如你要求孩子生活自理對不對?對。但是,多大的孩子自理到什麼程度得區別對待不能籠而統之,你就不可能要求嬰兒自己吃飯穿衣。孩子的身體成長需要過程,同樣,心智成長也需要。他十六歲你跟他說為家長好好學習可能對他會有不良影響,他十九歲時說就是恰如其分:你成年了,你必須懂得你於父母於他人是有責任的。
    彭飛緊緊盯著母親,海雲同樣緊緊盯住他,目光與目光較量,彭飛意識到他必須服從,意識到這點後感到的竟是如釋重負:他當然想上大學,但同樣當然,不能向父親淫威屈服,在利益和尊嚴只能選一時,母親的意志使二者得以兼顧。
    客廳裡湘江放下了電話,電話是師長從國防大學從北京打來的,詢問傷員、部隊情況。這時他看到妻子步履輕盈走來,禁不住面露譏諷,剛要發表意見,電話又響,只得先接電話。電話中作訓參謀匯報說傷員情況不好,湘江心通地一跳,面上卻格外平靜。放了電話淡淡對妻子說他去趟醫院看個傷員,讓她先睡不要等他。湘江一直在醫院待到傷員轉危為安,到家時快一點了。海雲沒睡,躺床上看書,見他進來第一句話就是:「部隊出什麼事了嗎?」目光炯炯。顯然她一直在等他,什麼事想瞞她很難。有時候,比如這時候,你會覺得老婆還是笨一點、文化水平低一點比較好。湘江只好承認事是出了點,但不大,訓練時一個兵受了傷,現在沒事了,脫離危險了。海雲不信,沒出大事能把參謀長深更半夜叫了去?湘江說受傷不是大事,死亡就是大事,現在搶救過來了,就不是大事了。這解釋是合理的,海雲鬆口氣:別這邊家裡頭兒子高考,他那邊部隊上再出事,兩頭夾擊。海雲從前,一直為湘江的安全擔心,後來,現在,除了為他還得為他的部隊擔心。作為資深並受過高等教育的隨軍家屬,她太知道空降兵是多麼危險的兵種,國內國外概莫能外。不僅打仗時死亡率高——二次大戰最成功的空降作戰傷亡率也超過了百分之七十——即使平時演習,也被允許有千分之三的死亡率。換句話說就是,每千人裡死三個,是正常的。見妻子得以釋慮,湘江趕緊轉移話題,頭朝兒子房間方向一擺:「你還不叫他睡?」海雲一擺手:「他你別管。學習上他有他的安排。」湘江笑起來:「不說不上大學了嗎?」海雲沉下臉來:「行啦,還沒完啦!跟你說啊,兒子十九了,成人了,有自尊心了。」湘江很想說:放心,他才不會為了什麼自尊心就放棄自己的利益和前途。明智地沒說。經驗告訴他,要想結束夫妻紛爭,就讓對方說最後一句話。饒是如此,妻子還沒即刻閉嘴,還要叮上一句:「明天早上對兒子態度好點,主動一點。」
    湘江惟有點頭。湘江十七歲當兵,深諳服從命令乃軍人之天職。在單位,服從領導命令;在家中,海雲是他的領導。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只要他答應了的,保證說到做說。因此,次日晨與兒子不可避免碰面時,他對他態度很好,很主動。
    當時彭飛正在跟媽媽商量高考報志願的事,老師讓今天就把高考志願表交了,彭飛第一專業是新聞傳播,新聞傳播人大比清華好,他割捨不下清華,海雲讓他自己定,最後他定:「就清華吧。」正合海雲意。當年海雲學西班牙語也曾在北外和北大間猶豫,上大學固然為求知,如果說「求知」是根本好比「裡子」,那麼大學牌子就是「面子」。買東西講究性價比,上大學講究「裡」「面」比。綜合比,清華比人大好,如同北大比北外好。湘江就是這時候過來的,接著兒子的話說:「當然得是清華。清華北大是所有母親的夢想。」貌似打趣妻子,實是向兒子示好。彭飛一聽父親動靜,馬上起身同時收志願表,海雲讓他不要急著收把二志願三志願也看看,他不看,說他要是淪落到得上二志願三志願的地步,不如上高四。學生們管復讀叫高四,復讀一年再考的意思,此言一出湘江胸中的那座火山一下子有了噴發缺口,合情合理吼將起來:「復讀一年再考?說得輕巧!一個高三就能把全家人折騰死,再來個高四,還讓不讓人活了?!」彭飛按部就班把志願表放進書包,扣好書包蓋,將書包背上肩,父親的示好示威、父親這個人於他如同空氣。海雲趕忙地對湘江道:「飛飛的意思不是說要復讀,是一定要考上第一志願。」湘江推開妻子,正面正式命令兒子,「把二、三志願看看,我們費勁巴拉地給你弄了,你就得看,現在看!」彭飛背書包走,沒能動得了,他掙了一下,掙不動,身後書包在父親手裡。湘江手拽書包雙腿如釘釘在地上,那腿是傘兵的腿,練過的。
    「湘江!撒手!到上學時間了!」海雲叫。「海雲!不是我說你!」湘江一字一頓拽住書包用力下拉,「這個孩子真是給慣得沒樣子了!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知道知道!但我們現在得抓重點!現在的重點是高考!」
    趁父親跟母親說話分神,彭飛猛勁一甩身子向前一衝,湘江沒防備,給拽趴到了地上,手仍抓住書包沒放,被拖著在地上滑行了一段,狼狽越令他惱怒,勃然大怒,對妻子叫:「他不說他不上大學了嗎?不上大學還高什麼考?!」抓著書包站起來,「掃馬路!拾破爛!不花老子的錢!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當放屁嗎?屁都不如!」話音剛落猛然趔趄著向後倒去,他拚命掙扎想保持住身體重心,卻在連連倒退幾步後,一個屁股蹲兒重重跌坐地上。事後意識到,在他用力拉拽書包時彭飛把雙臂從書包的背帶裡抽了出去,單方面放棄,湘江跌倒於自身的力。用力越大,跌得越狠。他用力很大。海雲驚叫著去查看攙扶,這工夫,彭飛從家中消失。
    彭飛騎車走。向學校方向走,下意識走,他沒必要再去學校。有人在後面叫他,他雙腳撐地捏閘站住回頭,是羅天陽。站在輛二八男車上,一扭一踩地騎過來。羅天陽身高不足一米六五,二八男車對他是有些高了,就這還是看在他高考的分上,他父親借給他的。羅天陽的第一志願是參加空軍招飛。
    從前羅天陽和彭飛關係一般,不好不壞。同學之間關係好壞除性格愛好,物理距離也很重要。羅天陽因個頭原因一直坐教室前面幾排,彭飛因同樣原因坐在後面。決定參加招飛後羅天陽主動接近彭飛,並不諱言動機:招飛身高要求最低一米六五他不夠,可他才十九歲還會長,彭飛父親是空軍,他希望能幫忙把這話說說。他父母不管他的事,不是不想管是沒能力,二老連什麼是高考志願什麼是高考專業都分不清,他的一切都由、只能由他自己定。他學習成績一般,考好大學,難;考不上好大學,想改變命運,難。兩難之際空軍在學校門口張貼了招飛宣傳畫:藍天,殲擊機,戴頭盔的殲擊機飛行員。下面還有一行字:你想擁有一架自己的戰機嗎?請加入空軍吧!足夠吸引足夠刺激,當場令很多同學激情澎湃躍躍欲試,羅天陽的決定卻是冷靜思考後的選擇:一、空軍招飛因身體、政審方面格外嚴,文化分相應放得比較低;二、當飛行員不失為一條好的出路,於虛榮於實惠都是。
    彭飛回絕了羅天陽的請求:典型老百姓思路!空軍大了,在空軍做飯的也是空軍,管什麼用?好,他父親不是做飯的是師領導,慢說才是師領導,他就是軍委領導也沒用!如果說別的事情上托托人找找關係還能行,這事,想都別想。招飛是幹什麼?是挑飛行員,是要把價值數億的戰鬥機和你的小命交到你手上,在這種事上開後門,誰敢?忙沒幫上,道理說得令人信服明顯不是推托,二人關係經過了這麼一番後,比從前近了些許。
    從彭飛沒帶書包,得知了彭飛不考大學的決定,羅天陽非常不以為然。如果他是彭飛,絕對計劃不變。回到家,該吃吃,該喝喝,考上了大學,對不起,您既然自稱是老子您就得供我。不就是礙於,啊,尊嚴嗎?在生存面前,尊嚴算個屁!這些個條件優越的幹部子弟啊,完完全全不懂事。懂事的沒條件,有條件的不懂事,世界也許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平衡著?羅天陽在心中感慨著默默騎車,一個想法突然蹦出,未加琢磨脫口說了:「哎,要不你也參加招飛?軍校不光不交錢,還發錢!」彭飛的回答斬釘截鐵:「絕不當兵!看他那樣兒,我就夠了!」羅天陽不吭了。但越琢磨,越覺這想法好。儘管彭飛父親不在飛行部隊,但總在空軍,還是一級領導。不像他父親,小工人一個,不光跟空軍,跟整個解放軍都完完全全地夠不著。招飛這事兒也許不是有人說句話就能成的事,但彭飛他爹絕不會一點用沒有。如果彭飛能參與進來,他羅天陽就好比在道路不明情況不明的艱苦跋涉中,有了個強有力的同行者。招飛是夠條件就要,誰對誰都不會形成競爭。
    羅天陽父母是棉麻廠的工人,父母的父親,也是工人。他生在胡同長在胡同,一家五口住四合院的東屋。屋裡冬天太陽不肯光臨像個冰窖,夏天過午不久太陽就熱情洋溢駕到金燦燦地直射東牆如蒸如烤。廁所,胡同裡的人叫茅房,在院裡,一個茅坑全院近二十口子男女共用。小學時,羅天陽覺著學校廁所真好,水泥的,下多大雨都不怕,家裡廁所是泥坑,有次一女的下雨時去,一滑,一條腿插進坑裡,正值做飯時分家家戶戶用水——院裡只一個水龍頭——她在那裡刷洗換下的臭褲子臭鞋一弄半小時。中學廁所又進了一步,隨時可用水沖。中學因是重點中學,同學不像小學似的都來自附近胡同。有一個叫大熊的同學家在市政府,他去過,大熊家茅坑是坐著的,白瓷的,廁所裡有專門的洗臉池,白瓷的,這種廁所他只在電影中見過。那次他進去後什麼都沒干又出來了,直到離開大熊家方把憋著的那泡尿撒進了路邊的冬青樹叢——他不知道大熊家那廁所用完了該怎麼沖水!那不是他家的茅坑小學的旱廁,不用沖;也不是中學的廁所,水箱旁邊有根繩一拉就行。不會用不問,寧肯叫尿憋死。
    他沒去過彭飛家。放學與彭飛同行路過幾次,嚴格說路過的不是彭飛家僅是他家所在的那座大院:進門一條永遠整潔的柏油大道,道兩邊兩排筆直的參天大樹,從院外看去,視野的盡頭是樹。樹後邊是什麼?應該是房子。什麼樣的房子?房子裡什麼樣?不知道。很想知道,絕不問,小心翼翼掩飾局限自己探索,在彭飛進院後藉著目送遠遠向院裡眺望。不敢離得太近駐足太久,有一次他因此被門口哨兵注意到了,幸虧在對方欲走過來查問前,他騎上車逃走。大熊家已讓他感到震撼了,都遠沒有這個程度。視野局限會導致人的想像力貧乏,也會導致無限放大——也許二者壓根就是一回事情——放大的不僅是諸如廁所之類的具體事物,更是這具體事物背後的地位及權力。
    羅天陽對彭飛苦口婆心:「再不花你父親一分錢——你說你在他面前吃口飯都嫌噎得慌——是你的原則嘍?」彭飛點頭,羅天陽也點頭,接著說:「上軍校當兵,也不願意?」彭飛再點頭,羅天陽也再點頭,加重語氣接著說:「掃大街拾破爛,得算是賭氣吧?」這次彭飛沒馬上點頭或搖頭。面對羅天陽的冷靜誠懇,他不能不也冷靜誠懇。羅天陽注視他等待回答,片刻後,他點了頭。羅天陽輕噓口氣——該同學還沒不懂事到不食人間煙火的程度——說:「好!那你只能參加空軍招飛,它基本符合你的所有原則。你看啊,」單手掌把,騰出只手伸出一個指頭,「不用花你爸的錢。」伸出第二個指頭,「不能說穿上軍裝就是兵,飛行員算什麼兵?這你比我清楚!」伸出第三個指頭,「從前途的角度說,飛行員是一條不錯的路。」彭飛沉吟,羅天陽進一步道:「先報個名,想去、去,不想去、不去,兩個選擇;名都不報,想去也去不了,沒有選擇!」
    最後這句話徹底打動了彭飛,對,先報上名再說,馬上!羅天陽本想利用中午時間去的,見狀,當即決定,捨命陪君子,不上學了,一起去!
    他們來到報名處,負責報名的小軍官給他們一人一張表,讓拿回去找家長簽字,父親母親都得簽,少誰都不行,說完便低頭看他的報紙。彭飛沉著地用商榷的口吻道:「報上名先參加體檢是不是更合理一些?你們體檢很嚴,身體不合格直接PASS,省得我們白跟家長囉嗦。」想法很簡單,不到非驚動媽媽時不驚動她。小軍官從正看的小報上抬起頭來,注意地看彭飛一眼:身條挺拔五官端正毛色烏亮著裝整潔,不像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也不會這樣說話——人家都是雙手接了表格答應著走二話沒有——你牛什麼牛?想顯擺也得分地方!自我中心自以為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這種人就是欠呲兒!小軍官復低頭看報,看著報慢悠悠道:「先參加體檢後再跟家長說,我們怎麼就沒想到呢,還得麻煩你們多跑一趟腿兒?我們只想我們這邊了,只想,招飛體檢呢,是個系統工程,初步體檢過了,得集中起來住,復檢,復檢三天,市裡查完了省裡查,從頭到尾查下來,要費很大的勁兒得花很大一筆錢。我們擔心給你體檢完了,你身體合格了,你家長不同意,所以想一定得先讓家長簽名同意才行。你看啊,一邊是你們得多跑一趟腿,一邊是我們可能白給你體檢一次,都是成本,怎麼做,用你的話說,才能『更合理一些』呢?」彭飛不說話了。羅天陽始終不說話,一來自己視野局限慎言為好,二來有事由彭飛出面能者多勞。小軍官沒聽到回答,這才抬起頭,微笑著:「你要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辦法,就照規定,先去找家長簽字。」說完看報再也不看他們,只一隻手放在臉前,手心朝裡向外擺,如轟蒼蠅。
    彭飛對小軍官的譏諷全沒感覺,令對方白費了工夫。他騎上車扭頭就走直奔父親單位急不可待,一路上,一個畫面在腦海反覆閃現:進門,把招飛表格拍他辦公桌上,簽字!羅天陽看得極準,掃馬路拾破爛得算是氣話,真不考大學下步怎麼辦他真還沒想,真想真沒轍。空軍招飛宣傳畫他是看到了的,沒往心裡去。「絕不當兵」是心裡話,卻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偏見所致,兵和兵是不一樣的。連羅天陽都知道,飛行員算什麼兵?就算是兵,也是兵中的貴族!當年,父親想當飛行員沒能當上,那麼如今,他當給他看!政審和文化沒問題,就剩身體,身體目前也沒發現問題,媽媽一直說他身體方面遺傳了父親,一流的基因。對了,當年父親為什麼被飛行學院淘汰了這事他沒說他向來只說自己光輝的一面,彭飛也沒問過,沒興趣。像他那麼優秀——私下裡,某些方面,彭飛不得不承認父親的優秀——都會被淘汰,因為什麼?這事兒得想著問問媽媽,好引以為戒。……思路暢通思緒飛揚,揚眉吐氣的快感在全身鼓動,一下一下用力快速蹬車,將一個一個騎車人甩在後頭,費勁踩著二八男車的羅天陽更是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嗖嗖地騎著車彭飛又想,有的時候,很多時候,其實就是個思路問題,思路通了一通百通。
    湘江在辦公室接電話。海雲的。海雲輕易不會在上班時間打他辦公室電話,顯見得這個電話對她的重要。電話中她這樣開的頭:「你最近下部隊不下?」湘江說不下。她就說了:「你看啊湘江,飛飛還有幾個月高考,這個階段我得重點保障他,家裡頭多個人多個事兒,我想,如果你實在下不了部隊得留在師裡,能不能去招待所住一段時間?」湘江萬萬沒有想到,身體一挺,忘記了受傷的臀部,一陣劇痛讓他差點沒能「哎呀」出聲,手扶桌子費力起來,站著接電話:「聽你這意思是,我現在在家裡不僅幫不了你,還成了你的負擔?」她說:「你不是負擔,飛飛也不是。但你們倆在一塊,就是。我總怕你們倆一句話不合,就戧戧起來,一天到晚提著個心。父子關係本來就不好處,你們倆在一起時間又太少,這種情況下,有一點誤會,就容易形成碰撞。他小的時候還不要緊,鬧完了,他頂多哭兩聲,你呢,也不會真往心裡頭去。現在不一樣,現在他成年了,兩個成年人鬧起來,對兩個人都會是很深的傷害,我夾在你們倆中間的那個滋味……我這人脆弱,擔不得事,受不了家裡頭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更擔心會因為這影響到你的工作和他的學習。」湘江苦笑:「你更擔心的,還是怕影響到他的學習吧?」電話那頭海雲的聲音充滿苦惱:「湘江!通情達理一點好不好?現在,兒子高考是這個家裡的重點。當然當然,這都不應該成為他頂撞父親的理由!湘江你批評得對,我對孩子的教育是有問題,過分周到過分關照過分呵護,」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報告」,顯然海雲在那邊聽到了,急急忙忙搶說:「我再有幾句話就完——飛飛自身也有問題問題很多很大!十八九歲正是青春期叛逆期這些事我理論上知道但也沒想到會這麼嚴重,這兩天發生的事兒我也很意外沒想到他竟能這樣!這孩子是不像話太不像話很不像話要不那天我也不會打他!這些問題高考完了我會跟他總起來談算總賬,但是現在湘江,還是那句話,抓重點!」門外的人再次「報告」,而電話那頭的海雲如果得不到明確回答顯然就無法安心,湘江長歎著說句:「我今天就去住招待所。」掛了電話,對著門外說:「進!」
    是軍務科參謀,報告說二團死的那個戰士的父母來師裡了。湘江怔住,那戰士的父親來過了,各方面都談妥了,怎麼又來了?參謀強調說這次是父母親一塊兒來的,當時母親受打擊太大動不了,一能動就來了,她想讓她兒子評上烈士,政委已去招待所看他們了。
    湘江沉重歎息,參謀走後他一屁股坐下又「哎呀」一聲站起,早晨那一傢伙著實摔得不輕,別是尾骨骨折了就好,現在他已然內外交困。他決定馬上去招待所看望犧牲戰士的父母順便跟政委請假去趟醫院拍個片子,剛要走時,彭飛到了,把一張招飛表格放到了他的面前。
    湘江難以置信。知道兒子問題很大,沒想到會這麼大。就因為說了他兩句就要改變自己的人生方向?就他這麼脆弱衝動魯莽不計後果心胸狹窄,別說飛行員了,幹什麼也別想幹好!「報告!」門外傳來喊聲,湘江沒馬上說「進來」,而是先看彭飛,意思明確:我要工作了。同時把面前的招飛表一推,自覺是「輕輕一推」,可那紙兒顯然太輕薄了,滑過桌面飄拂落地。彭飛彎腰拾起,撣一下上面的塵土,重新放到了父親面前。「你到底想幹什麼!」湘江低吼。「除了飛行學院,別的大學我不上。」彭飛回答。「滾!!!」湘江完全說不出別的話來。彭飛一笑,退出。
    彭飛騎車走,信馬由韁,沿著林蔭大道進家屬區,路過軍人服務社,師部衛生科,士兵食堂……風兒迎面吹來,真正是「兜風」呢,痛快極了。下班的軍號聲響了,把他從遐想中拽回現實:中午了?車把向右一扭,回家,拿書包,上學。上午沒上課下午不能再耽誤,他還得高考。聽到門響,海雲以為是湘江,待看到回來的是彭飛,喜憂交加。喜不必說,早晨兒子在那種情況下離開的家,她當然擔心;憂也不必說,擔心父子碰面。彭飛跟媽媽解釋說他回來拿書包——平時午飯在學校吃——海雲讓他吃了飯走,他便聽話地去衛生間洗手。母子在餐桌邊坐下,海雲細看兒子臉色,沒看出不快的陰影,心裡頗感安慰:到底還是孩子。用筷子把清蒸草魚的中段分割揭下夾到兒子碗裡,他一向不願吃魚,嫌吐刺麻煩,這次卻什麼沒說,乖乖吃,海雲哪裡想得到這順從是由於歉意和內疚了?心情越發輕鬆了些,一輕鬆就忍不住絮叨:「吃了飯就走別耽誤下午的課……按原計劃高考不要受你爸干擾……你爸態度不好不是衝你,部隊上一個戰士跳傘受傷幸好沒死要不又得算事故……」想在丈夫回來前做好兒子工作防患於未然,這時,電話響了。
    彭飛去接電話。電話找他,父親的,只說一句就掛了,說的是:「你來招待所找我先不要跟你媽說!」彭飛心猛地一緊,他又要幹什麼?但隨即鎮定: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放下電話跟媽媽說同學找他在大院門口他去去就來,就走了。
    湘江在招待所房間等兒子,面前茶几上放著那張招飛表格,「父親」一欄的後頭,已填上「彭湘江」三字。他得盡快跟兒子談一次,高考在即不容耽擱。他感到了兒子的決心,他得搞清楚這決心的性質和程度。登、登,兩下輕重得當的敲門聲,帶著點示威示範性質的禮貌禮節——當然也可能是湘江多心——得到允許後,彭飛扭門進來,高高大大,猛一看,不細看,還真就是一個男人一條漢子,但願不是徒有其表。湘江伸出右手,用中間三個指頭把表格往前推推:「拿去吧。我簽了。」他注意到兒子明顯一愣,馬上按住表格拖回原處。
    「能不能請你說說到底為什麼要參加招飛,就因為我說的那幾句話嗎?」
    「不說這些了。您只要簽了字就成。」
    湘江叮囑自己冷靜。現在不是老子對兒子,是一個成年人對另一個成年人。近幾日與兒子的頻繁接觸和連續交鋒,他明顯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某種變化,海雲上午的電話進一步幫他釐清了這感覺:兒子成年了。他希望是真的如此,他怕他半生不熟卻自認為成熟,怕他倚仗青春有恃無恐。青春是什麼?是造物主送的個大禮包,人人有份,包裝炫目華麗充滿魅惑很易令人昏頭,以為只要擁有了它便可無極無敵。及至一層層包裝拆將開來,很多人,絕大部分人,得到的是失望,自然還有清醒,只可惜人生經驗獲得的同時就意味著作廢。十九歲的他杵在面前,投放出偌大的一塊身影,屋裡光線都因之暗了許多。湘江對他說:「坐。我想還是先把事情跟你說清楚,說清楚了你再做最後決定。」他揀一張單人沙發坐下,坐得盡可能離父親遠些,目光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度警惕。待他坐定,湘江語氣平和道:「先說說你對飛行員瞭解多少。」他只回了句「體檢很嚴」就卡住就說不下去了。湘江不想為難他,這次談話的目的是解決問題,他點點頭道:「不錯,體檢很嚴,但是,你要是能在體檢階段就被淘汰了,還好了呢,倒什麼都不耽誤了呢,你還可以接著參加你的高考。怕就怕你體檢過了,被招走了,一兩年後再被淘汰下來——」
    「怎麼見得我就得被淘汰下來?」
    「基於我對你的瞭解。受不了委屈,經不起挫折,缺少基本的獨立生活能力,嚴重的驕嬌二氣——」
    彭飛粗魯打斷父親毫無新意的老調:「這些您不說我都知道,我在您眼裡頭一無是處我知道。」
    湘江毫不介意——叫兒子來前他下決心平心靜氣——逕自說下去:「而選拔培養飛行員的過程,是一個不斷淘汰的過程。體檢,第一關,淘汰率就不說了,一個城市挑不出一個來是常事;第一關過了,空軍飛行預備學校,簡稱,預校,一年零八個月。一年八個月兩個內容,體能,文化。文化你沒問題;體能——短跑長跑單雙槓跟全軍一樣,預校還要加上,旋梯、滾輪和跳傘。這裡的難度現在跟你說也白說,不親身經歷的人很難體會,簡單說,淘汰率,一半;剩下的一半進航校正式學習飛行,先飛初教機,即,初級教練機,十個月,淘汰率還是一半;而後,高教機,高級教練機,也是十個月,淘汰率又是一半;即使從航校畢業到了部隊,還會有被淘汰的可能!以色列空軍做過一個統計,從進預校到成熟飛行員,其淘汰率在95%,以上!」這些話在彭飛聽來,新鮮也不新鮮。新鮮的是,具體內容和數據;不新鮮的是,他知道真正能上天飛,很難,他父親都是被淘汰的。「還要向你強調一點的是,這個過程中充滿了危險,遠的不說,前不久我們部隊剛出了事——」
    彭飛再次打斷父親:「這個我聽我媽說了!」他不想在他面前多呆一分鐘。
    「你媽知道什麼?一個戰士跳傘受了傷?事實是,兩個戰士一死一傷,死的那個,腿骨從腹腔一直插進了胸腔!」彭飛微微震了一震,這一震沒能逃得過湘江的眼睛,他盯著兒子說:「而跳傘,是飛行員的必須課目。你覺得你能行嗎?」
    問話中語調裡帶有侮辱性質的小覷毫不含糊,彭飛身體挺得筆直,一仰下頜反問:「哪方面?跳傘嗎?你不是一直在跳嗎?」
    「你自己覺著,」他輕輕一笑,「你能跟我比嗎?」
    「你覺著自己很了不起嗎?」
    「我不覺著我了不起我能做到的我的部隊都能做到——」
    「——但是我做不到!」
    湘江不說話了,默認。於是彭飛也不再說話,一伸手,抓起茶几上父親簽了字的招飛表格,起身就走。
    兒子走後湘江坐原處有一會兒沒動。公務員送飯來了,米飯,兩個菜一葷一素,一個蛋花湯,把飯菜放下要走時被參謀長叫住。「小孫啊,幫我往家裡打個電話叫你阿姨來一趟。現在。」公務員點頭,靜等,首長還得給出為什麼不親自打電話的理由,阿姨會問的。果然,參謀長沉吟幾秒後道:「你就說,我這裡跟人談事正忙。讓她……拿個熱水袋來!我早晨把屁股摔了一傢伙她知道,告訴她上醫院查過了,骨頭沒事就是軟組織挫傷,得上熱敷。」公務員答應著離去。湘江不能親自打這個電話是不能在電話中跟妻子說什麼,這事必得面談,而且必得讓妻子過來談,兒子在家。
    湘江吃飯,食而不知其味。彭飛一出門他就反思,不是想平心靜氣好好談嗎?怎麼到頭來又搞成了針尖對麥芒搞成了激將?眼看這事要成事實妻子渾然不知,他得在兒子之前跟她把這事說了。下步方案,視她態度而定。公務員來匯報說電話打過了阿姨馬上過來,湘江點點頭讓他把剩飯端走。公務員走後湘江打開窗子,點上支煙吸著,窗外紅碧桃開得正旺燃燒一般,他視而不見。一股青煙由他口鼻噴出,輕盈上升著擴散消融,未等融於無形,又一股青煙。
    湘江煙抽得厲害,控制最嚴時一天一包半。在部隊,基層幹上來的,不抽煙的少,現在他不抽煙都無法思考。抽著煙他檢視內心,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之所以針尖對麥芒火上澆油,不是控制不住自己是成心:遣將不如激將,他想讓兒子參加招飛!
    海雲的第一反應在他意料之中:「不行!這事說下大天來,也不行!」湘江循序漸進實話實說,絕不推諉抵賴,比如,推說是彭飛自己的主意他也沒有辦法云云。海雲冰雪聰明,面對聰明人——除非你比他聰明——以誠相見是解決問題的最好途徑。
    「海雲,聽我說,當飛行員沒什麼不好,人家那麼多孩子都報名了!」
    「他們有他們的原因,要麼,不瞭解情況;要麼,學習成績不理想!」
    「也有很多成績優秀的孩子報名招飛!」
    「那是他們有那個理想,藍天呀白雲呀什麼的,一個因為不瞭解真實情況產生的理想。我兒子的理想是,清華北大!」騰、騰、騰走到電話機旁,拿起撥了家的號碼,電話響一聲就有人接了。
    彭飛沒走,沒打算走,在家等,等結果。他當然知道父親叫媽媽去是為了什麼,那一瞬他是感激的,感激父親把這個難題攬了過去。他怕媽媽,有多愛就有多怕。媽媽在電話裡也是只有一句話:「來招待所,馬上!」彭飛慢吞吞穿鞋,出門,下樓。下樓想起忘拿自行車鑰匙了,正好,不騎車,走著去。行為像一個覺悟很低甚或是卑鄙的援兵,知道此去凶多吉少,那麼,能拖一刻是一刻,讓別人先在前方頂著。
    湘江對海雲誠懇地道:「海雲,飛飛來前我們先拿出一個意見來好不好?我知道在孩子的事情上我有很多問題。從小沒管過他,長大了管,他又不聽了。我不怪他,怪我。怪我沒打好做父親的基礎。因為身邊沒有父親,你對他格外心疼照顧,為他提供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物質條件在他身上付出了你的全部……」
    海雲煩透了,手一擺打斷聒噪:「夠了!現在不是我們倆論是非對錯的時候!」
    湘江堅持說下去:「不錯,他是個好孩子,可作為男孩子,他缺一點應有的獨立精神和頑強,受不得委屈吃不得苦,」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下決心說,「所以我覺得能去軍隊院校,對他來說不是壞事,如果這次他能夠堅持到底,我會為此欣慰。」
    「堅持到底——堅持到底什麼,參加招飛?」
    「對,你不說他有自尊心嗎?如果這事他能堅持到底,就證明了他真有自尊心。人有沒有自尊心至關重要,自尊心是一個人不斷進步的基本動力,沒有自尊心的人不會有出息!」
    海雲明白了,眼睛睜圓了,嘴角耷拉下來了,左額血管開始充盈……湘江深深吸口氣,以逸待勞。突然,窗外傳來女人哭聲,哭聲哀慟發自肺腑沒有絲毫挾哭泣以令什麼的意思,絕望的心碎。海雲走到窗前張望,沒看到什麼,回過頭詢問地看湘江。湘江不得不如實相告——海雲若得不到合理答案會馬上出去打聽,師招待所就這麼大,能瞞得住什麼?——他告訴她,一個戰士犧牲了他母親找來想讓兒子評烈士,可總部有規定,平常訓練一般情況下的犧牲不能評烈士,哭的女人就是那位母親,邊說邊去關上窗子,屋裡靜下來了。
    海雲有好一會兒沒吭聲,後抬起頭來:「是不是還得算事故?……如果算事故,你就得負主要領導責任——這麼大事,為什麼一直沒告訴我?」
    「沒必要。沒意義。」
    「有必要,有意義!至少我可以知道這些天你為什麼情緒不高為什麼對兒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兩碼事!這事跟飛飛,完全沒關係!」
    「這事跟飛飛,有關係!你給我聽著彭湘江,我絕不會讓我兒子去參加什麼招飛。就算能平平安安訓練出來,能當上飛行員,每年,每500個空軍飛行員裡就得死一個!人在天上有多危險,作為你們空軍的家屬,我太太太知道了!」
    「空軍飛行員每年每500人裡就得死一個?你聽誰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海雲不理睬他的裝腔作勢,半自語:「怪不得!怪不得堅持給兒子起名叫『飛』,自己飛不了,就讓兒子飛,讓兒子實現自己的夢,太自私了,太自私了!」
    這叫什麼話?這麼說他簡直成了陰謀家!這點必須澄清原則問題上不能含糊!他正要開口,登、登,兩下輕重得當的敲門聲,彭飛到了。海雲霍地一個轉身:「飛飛,計劃不變,一志願清華!」彭飛一時沒說話,不知說什麼。海雲拉上他走,「走,回家。拿上你的書包,上學去。」
    彭飛由媽媽拉著走,剎那間他想:要不就這樣吧,不折騰了。
    兒子的心理活動湘江看得雪亮,心中比鄙夷更強烈的情緒是失望是難過:敢做卻不敢當,關鍵時刻陽痿,這種人還能幹得成什麼?!「清華可不是保險箱哦,哪裡都會出垃圾。」他在母子倆身後說,嚴格說,對彭飛說,口氣中充滿了輕蔑。海雲扭臉對湘江怒:「清華當然會出垃圾,但是,比例呢?和招飛淘汰的比例,能比嗎?」「不管比例多少,落到個人身上,都是百分之百。」「沒工夫跟你玩這些文字遊戲!我可以保證,我兒子不會是清華的垃圾。你能保證,他一定能成為飛行員嗎?你不能保證。當年,連你都被淘汰了,憑什麼保證你這個渾身是毛病的兒子一定能成?」
    彭飛開口了:「哎媽,這事我一直想問呢一直懶得問,他這麼優秀的人當年為什麼也被淘汰了?」不光輕蔑,更有挑釁。湘江冷冷一笑:「因為我不優秀,或者說,優秀得還不夠。而你呢,連我都不如。所以,按原計劃,考清華吧。」彭飛亦冷笑:「激將法嗎?對不起,本人不吃這一套!」湘江擺手:「別給自己找借口了,誰都有說話不算的時候。所以你放心,好好學習好好考,不論考到哪裡,老子都會供你一分錢不少!」海雲怒到極點:「彭湘江!不找事你會死嗎?跟他你計較什麼他還是個孩子!」「他已經不是孩子了。不不不,他是孩子,心理上沒長大的孩子!完全沒有一個成人應該有的思維方法和目標,你讓他考清華他就考清華,一賭氣說不考就放棄,再一賭氣能馬上又改變主意。沒有自己的人生定位,視人生如同兒戲——」這時海雲扭頭對兒子說:「這點你爸說得對,從對待報志願這事兒的態度上看你很幼稚很不成熟。明天上學把高考志願表交給老師,一志願清華!」
    彭飛一字一頓道:「我參加招飛。」湘江濃眉一挑:「哈!又變了!」「不會再變!」「飛行學院淘汰率很高!」「你被淘汰了我就一定也得被淘汰?」「差不多。」「走著瞧!」一句緊接一句中間連個頓號都沒有,海雲強插進去:「飛飛!不能拿這麼重要的事情賭氣!」「這次不是賭氣,人的尊嚴不能被一再踐踏!自食其力不再花他一分錢就是我的人生定位!」「你是想自食其力還是不想花你爸的錢?」「有什麼不同嗎?」「是不想花你爸的錢,是吧?」彭飛不明白,海雲不解釋,逕對湘江:「那好,湘江,咱們倆離婚!」父子倆同時一愣。海雲這才對兒子:「離了婚,家裡財產我和你爸各一半,我用我的這一半供你上學,不用你花你爸的一分錢!」「媽!您別逼我!」「逼你?如果說為你的前途著想叫逼你,那我就逼你了!你才多大點兒對社會才知道多少你懂什麼!你現在給我說,高考報志願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一個人職業生涯的開始!選對了,一路順風;選錯了,萬劫不復!飛飛,你現在還是我兒子我還是你的監護人吧?那你就得聽我的!明天把高考志願表交給老師,一志願清華,這事就這麼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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