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建凡走了,那一批加他共走13個,原因各異,包括身體原因。滿三個月時又查了次體,羅天陽身高一米六五,只長高了零點幾厘米,卻是質的飛躍。
    四月了。四月是預校老學員畢業的季節,沒被淘汰的,上航校走了;堅持到最後一刻被淘汰的,留下待分配,一棟樓只幾個。彭飛和宋啟良從隊裡開會回來,路過老學員宿舍樓,安靜得淒涼。一個老學員蹲樓前燒紙,把同學們遺留的筆記紙、信紙燒掉。用臉盆燒,邊燒,邊拿樹棍撥弄,怔怔瞅著金黃火焰變成粉紅灰燼,變成疲乏的一堆……這個老學員他們熟悉,各科成績優秀,只在最後跳傘時左腳蹠骨骨折,確切說是骨裂,沒折,仍被淘汰。飛行員腿斷了都沒事,接上照飛,因為人家已然是黃金之身。學員還沒上天沒開始大把花錢,加上還有那麼多原裝優質品可供挑選,經過修補的自然就算了。彭飛、宋啟良跟老學員打招呼,他只「哼」一聲頭都不抬。宋啟良好心慰問:「唉,你太可惜了,馬上畢業了——」老學員猛然抬頭怒氣沖沖:「有什麼可惜的?一點都不可惜!真上了航校,兩年下來了,再被淘汰,不如現在走!你們那位徐東福徐隊長不就是現成例子?!」這批老學員共淘汰了36%,上航校後還得淘汰一半,那一半里飛殲擊機的居多。宋啟良想進一步解釋——自己沒惡意——被彭飛拉了走。忠厚到愚鈍的善良,有時比刻意為之的惡毒更具殺傷力,給人以不期然的痛愴。
    正式上天跳傘結束,學員們進行了預校畢業前的最後一次體檢。體檢結果,彭飛為「B」類身體,羅天陽也是,宋啟良「不適合飛行」。「A」類身體可飛殲擊機,「B」類只能飛轟炸機、運輸機。彭飛「B」是因為身高,入學後又長兩公分,一米八二,殲擊機機艙狹小飛行員身高要求控制在一米八以內。羅天陽為什麼是「B」不知道,宋啟良為什麼「不適合飛行」也不知道,學員體檢資料屬「秘密」等級,彭飛的知道是因為身高擺在那裡。
    吃罷晚飯,宋啟良等在隊長飯後必經的路上。路兩旁是石牆般齊整的冬青,葉片青翠油亮,又是四月,過清明了。一年近十個月來,宋啟良小心翼翼刻苦努力一路過關斬將,最後課目跳傘為保萬無一失,地面訓練時抓住傘繩練「放、起」20秒一次、一吊幾十次,訓練結束方發現傘繩上的斑斑血跡,手掌磨破了居然沒有感覺。實跳那天他是真害怕,坐運輸機機艙裡,腿發抖,手冰涼。之前教員說過「老兵怕著陸,新兵怕出艙」,他有思想準備。事到臨頭,仍不行。前面有同學到艙門口後死活不敢跳了,生被教員給推出去成自由落體下墜。如果,如果傘萬一沒張開,人不得像個從高樓上被扔下去的西瓜結結實實摔個稀巴爛?輪到他了,站在機艙口,心突然沉靜,一秒鐘都沒遲疑向著茫茫雲海縱身躍出,胸懷一種自殺式激情……
    他的身體「不適合飛行」,哪裡不適合?得跟隊長問個明白。體檢前聽羅天陽說,只要不想留你,隊裡就會給體檢組打個招呼,讓他們在身體方面給你找出點問題把你開掉。當時就有人指出羅天陽又「誤聽」了,不合格者淘汰眾所周知,包括文化、體能、身體,人家用不著做這種手腳。羅天陽意味深長擺手:「NO!NO!NO!忘了教導員政治課上怎麼說的?凡道德品質有問題,凡講假話、不忠誠老實的人,一律淘汰。文化、體能、身體方面的原因好說,那是硬指標,你不夠格就是不夠格。道德品質好不好怎麼界定?就算好界定,怎麼說?說你走吧你道德品質有問題,能這麼說?不能。所以,不說。免得傷面子也省了做工作,都到最後了,何必?山不轉水轉,將來沒準還得見面。」
    宋啟良心中梗著塊沒法消化的塊壘。最後階段他虔誠到自虐的刻苦,他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壯,不能說與此無關。文化考試,飛行動力學是他的弱項,加上又是決定生死的終考,卷子發下後發現第一道題就不會他頓時腦子空白,下面的題會的也不會了。於是,看了身側彭飛的試卷,原封照抄。如果不是極度緊張忐忑他會想到適當答錯幾題以與彭飛區分開來,彭飛的水平絕對有「答錯」餘地。成績出來,他和彭飛都是93分,扣的7分都是扣一分的小錯兒,7分7個錯兒,錯的地方都一樣。教員說抄襲肯定存在,除非他倆根本就沒挨著坐,希望隊裡找兩人談。隊長教導員分別找了宋啟良、彭飛,無果;於是,加考,兩個人的考場三個人監考,教員、隊長、教導員。堅持到最後一刻——拿到專為他們兩個人出的卷子——宋啟良崩潰,痛哭失聲,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後發誓,這是他頭一次做這種事,也是最後一次!當時隊長批評了他幾句,教導員不僅沒批評還安慰他,說知錯改錯就好,不要有思想負擔。
    隊長如期走來,宋啟良迎了上去。「隊長,我身體,啥問題?」「體檢組的事……我們不太清楚……」頭一次,這個說一不二的漢子面對他的學員,目光躲躲閃閃。於是宋啟良明白了,不再問了。二人走,宋啟良一路捋著冬青,葉片在他指尖下伏倒後直起,搖晃著閃爍。「……我們村,多少輩子,有史來,沒出過飛行員,」他遙望天邊的青紅目光迷離,聲音夢幻一般,「我走的時候,全村人送行……我爹肝硬化,沒多少日子了,我娘一直催我往家寄飛行員的照片好讓我爹看上一眼,一直催……」
    ……
    正午的陽光下,相機鏡頭裡,宋啟良身穿飛行服背抵殲五,徐東福手執相機叫:「笑!」宋啟良笑,笑容明亮,彭飛在不遠處看。午休發現宋啟良不在,他不放心,出來找,找到了這兒。照完相宋啟良脫下飛行服還給徐東福——航校學員就有飛行服了——頭也不回,走;徐東福站在原處目送不動,以致彭飛到跟前了他才發覺。
    「他是因為考試做弊嗎?」彭飛看著遠去的宋啟良,問。
    「更重要的,被發現後,堅決不承認。」徐東福說。
    「真的不能給一個改過機會?他一直很努力。」
    「沒有時間了。上了航校,你們就要上天要開始『喝』油了,待遇也是飛行員待遇,住空勤樓吃空勤灶,總之一句話,要開始花大錢了。因此在這之前的選拔原則是,寧可——」
    「——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彭飛接道,瞄一眼徐東福手裡的飛行服,鼓足勇氣,「隊長,聽說您在航校高教機都飛了,最後被停飛,為什麼?」
    「要上航校了,想吃我的塹,長你的智?」徐東福笑,笑意一閃即逝。有飛機飛過,他抬頭仰望,陽光下黝黑臉盤宛若青雕。「我沒飛過高教機,初教機之後就停飛了。飛初教機包括之前在預校,我成績一直很好。跟你一樣,我各方面能力很強,我是以全科優秀的成績從預校畢業的。在航校停飛可比預校要慘得多,頭天通知你,第二天,別客氣,立刻從空勤樓搬出去,同時不能再吃空勤灶,精神肉體的雙重悲涼。
    「飛初教機時我們隊有一個激勵制度,飛好一個起落,給一個小紅旗貼你名字下頭,攢夠100個小紅旗嘉獎一次,嘉獎可入檔案。我一口氣攢了99個,全隊惟一。最後那次飛行,一心想把第100個小紅旗掙到手,犯了大忌:飛行員在飛行時是不能有雜念的。
    「為什麼對飛行員要有那麼嚴格的心品測試?因為飛到最後心理素質佔了相當大一塊。你在天上遇到的特殊情況會非常多,很多在地面根本預料不到。低雲了,進雷區了,發動機出問題了,遇強顛簸了……打起仗來,情況更複雜。如果飛行員心理素質差,分了心慌了神,等於加重了特情,有一點失誤,就出大問題,所以教員天天在我們耳邊念叨,飛行無小事。
    「最後一次飛行,我一心惦著那個小紅旗,剛一起飛就切航線了,當時就慌了,最終改過來了落地了滑回來了,在我關車、下一個同學上來時,飛機突然趴在了地上——我把起落架的手柄放在收起的位置上了!我被停飛。大隊長、教員都覺得可惜,有什麼辦法?飛行就這麼殘酷。除了良好的飛行技術,你更要有遇險不驚遇擾不亂遇變不惑能在空中處理各種特情的意志力,不論在任何情況下,冷靜,鎮定,從容,沉穩如山。
    「人是得要強,但過於要強就成虛榮就會生出無數雜念。彭飛,你的性格有問題——現在好多了——個性太強,做事衝動,孤注一擲,不計後果。我一直就在這一點上,磨你。磨好了,你就留下。磨不好,你只能走人。我不能讓你到了天上,憑著一時性起一時衝動,閉眼一跳河,去處理問題。」
    ……飛機拖著長長白線劃開遼遠的湛藍,那個曾懷飛行夢想的青年軍官仰望蒼穹與他傾心相告——斯時斯境斯語,從此定格彭飛腦中。
    彭飛探家。這是他下部隊後第一次探家。到家時是下午,他試著扭門,門居然沒鎖。廚房傳出「噹噹噹」的切菜聲,他放下箱子輕手輕腳來到媽媽身後,一把摀住媽媽眼睛。
    媽媽笑了:「飛飛!」彭飛也笑:「媽你怎麼知道是我?」媽媽說:「還有誰會這麼無聊?」回過身,打量他,拍他的臉,捏他的胳膊,嘴也不閒著:「胖了點,比上回!又高了是不是?……中尉了啊,祝賀!」彭飛笑:「有啥可祝賀的,航校畢業出來都中尉。」媽媽反駁:「能畢業出來就值得祝賀!」
    彭飛以全科優秀的成績從航校畢業。畢業前最後一次體檢,羅天陽體檢表上是「不適合飛行」,就此,中學、飛行預校、航校一直在一起的同學分道揚鑣,彭飛被分配到空軍某運輸師二團,駐地在省城的江市。
    湘江不在家,一年前提了副軍,軍裡暫時沒房,從軍部到師部得三四個小時車程,夫妻只能分居。到了副軍就能成為將軍,彭飛當然高興,只是看到媽媽一提起這事兒就沾沾自喜的那個勁兒,心裡不免酸溜溜:「他的理想可是當飛行員的,不是沒當上?」媽媽說:「以己之長比人之短,沒意思了啊!」彭飛說:「我倒想以我之短比他之長了,沒有啊!不錯,職務上他比我高,可年齡也比我大啊!他像我這麼大時也是副連,等我像他那麼大時,副軍,是底線!」媽媽搖著頭笑:「這可真是,少年輕狂!」彭飛也笑:「二十不狂沒出息,您就讓我狂一回唄!」
    這天天氣晴好,母子倆去照相館照相,提著個大包。包裡頭裝著彭飛的飛行服,冬季的,夏季的,還有帽子,塞得滿滿當當,走起路來直打腿。雖說在航校就發飛行服了,但彭飛從沒有穿回來過,海雲也不要求,母子心照不宣:那時前途未卜。彭飛邊走邊發牢騷:「媽你說你,帶一套飛行服意思意思行了,還非得都帶!我還得背回去!真是的!」海雲乜斜他,拖著長腔:「喲,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了啊!」彭飛哭笑不得。
    照相館,彭飛遵母旨意,模特似的頻繁換裝與媽媽合影。軍裝,冬、夏季飛行服,便裝……他理解母親,但仍不免感到窘。照相館師傅是個斯文小老頭,戴副金絲眼鏡,閱人無數善解人意,在鏡頭後頭對彭飛會心地眨巴眼,調整鏡頭的同時調節氣氛:「有個出息兒子是當媽的福氣!……這是回來探家?……部隊在哪裡?……江市?省城啊!當兵能當到省城,不易!」就這麼著,左一張右一張,加上換裝時間,足足四十分鐘,照相館來照相的人等得排起了隊。最後一張穿的冬季飛行服,照完換衣服時發現更衣間有人,海雲說就這麼著吧,別換了。
    彭飛穿飛行服同媽媽回家,一路上注目率回頭率100%,這城裡大街上何時出現過飛行員啊!彭飛被看得渾身不自在走路都差點順拐。好不容易熬到進了營區,情況沒好反而更糟。在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進了營區飛行服依然扎眼不說——須知這是人家空降部隊的營區——熟人太多。彭飛巴不得一步跨進家門,媽媽反而放慢了步子。人家招呼你你自然不好不理,但是,人家沒看到你時,你何苦主動招呼?明白媽媽是為他自豪,可也得顧及一下他的感受:人家會以為他是故意顯擺!
    又有人同媽媽招呼:「嫂子,兒子回來啦?」媽媽應聲站住,兩個婦女站路邊聊,彭飛是她們的聊天主題。「飛行員啊!」「嗨,剛畢業。」「好帥的個大兒子!」「帥嗎?我怎麼沒覺得?」你一眼我一言,你一言我一眼,一個真稱讚,一個假謙虛,彭飛戳邊上木頭樁子似的——還不及木頭樁子,木頭樁子不用賠笑臉——打進營區他一路假笑,笑得面部肌肉都硬了,只恨不能變作孫悟空一個跟頭鑽進雲裡。
    好不容易進樓,彭飛正色道:「跟你說啊媽,今天例外,以後我絕不穿飛行服出去!」海雲裝傻:「飛行員穿飛行服名正言順,怎麼啦?」彭飛一針見血:「媽你就是虛榮!」海雲針鋒相對:「我有一個能引以為豪的兒子,當然想讓大家知道。你要說這是虛榮,那我還就虛榮了,這方面當媽的沒有不虛榮的,有一個算一個!」兒子敗下陣來,母后得勝還朝。彭飛提著大包跟媽媽屁股後頭上樓,暗自苦笑。如是十七八歲青澀時,他會斷然拒絕媽媽的不合理要求;可是他今年二十四啦,沒有權利再青澀啦。
    湘江在家,特地請假回來,再不回來兒子走前他就沒時間回來了,馬上老兵退伍,要求軍的常委都下到團裡,半個月。到家時不到三點,他捲起袖子就進廚房忙活上了,母子不在正合他意,做好一桌菜等著,製造驚喜。兒子每次放假他都難得有空,得做點彌補,或說,做一個姿態。父子關係一直一般,兒子小時他可不必太放心上,但當他氣勢咄咄直逼眼前時,你哪裡還敢繼續忽略?
    海雲冰箱裡應有盡有,意料之中,寶貝兒子回來了嘛。湘江燜米飯,紅燒五花肉,油煸大蝦,清蒸魚。為迎合海雲特地素炒了小油菜,他不愛吃青菜,彭飛也不愛,海雲對此一向不滿。在他往搾菜肉絲湯裡撒香菜末時,聽到門響,回來了,正是時候!兩手端起湯碗從廚房出來一溜小跑,歡快地叫:「吃飯嘍!」把滿滿噹噹的湯碗在桌上放妥,抬頭,看到了身穿飛行服的兒子。人和衣服很是貼切,英俊英武,但湘江並不欣賞,不僅不欣賞,相反,反感。他壓住了這反感。「洗手!吃飯!」
    彭飛來到餐桌邊坐下,湘江看他一眼:「把衣服換了吧,撲撲啦啦的礙事!」彭飛去換下衣服,剛才沒換是看父親興沖沖的,怕自己這事那事地磨蹭拂了他的興頭。換好衣服,一家三口吃飯。湘江夾一塊肉送兒子碗裡,同時彷彿很隨便地說了一句:「飛飛,咱剛才那個著裝,可是不合條例條令啊。」話是不錯,討厭的是口氣,彭飛低頭扒飯沒吭。海雲出面解釋,是她讓穿的,她想看兒子穿飛行服。湘江越發生氣:他自己為什麼不說?他不屑,他不屑在你這兒求得公正,傲得可以!本想算了,終是按不住:「可以在家穿在家看嘛,出去顯擺什麼?」
    彭飛的難過多於憤怒:他還是那個樣子,高高在上自以為是。你四年的水火淬煉他看不到,看到的永遠是毛病。彭飛夾一筷子油菜心塞嘴裡,嚼著,淡淡道:「我沒顯擺,我不覺得有什麼可顯擺的,不就是個飛行員嗎?」湘江停住筷子:「你什麼意思,覺得自己當了飛行員,了不起了?」彭飛夾菜吃菜:「沒這個意思,你不必太敏感。」湘江啪地放了筷子:「我敏什麼感?你當上了飛行員我沒當上?」「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我不過是替你說出了你想說的!」……盛宴不歡而散。
    海雲歎息。父子關係不好,雙方都有責任。兒子小時候,父親責任大;但現在兒子成人了,為什麼還不能忽略方法看目的,透過現象看本質,看到父親的一片苦心?在她那裡,兒子每次回來都有明顯變化,往成熟裡變,今天下午他的表現尤其讓她欣慰,感動。她當然知道他站旁邊聽她跟人聊他,會不自在不舒服,但他一點不表現,沒給她一點壓力。她站住他就站住,她跟人說話他就聽,適時點頭微笑,充分滿足她的、母親的願望,即使這願望「是虛榮」。之得體之體貼之寬容,讓你不得不感慨,他真的大了,你真的老了,比起他的成熟,你任性得像小孩子了。怎麼一到他父親那裡,他就不行呢?
    週日晚上湘江連夜走的,週一就得下部隊,父子共處了兩天。回家前一心想跟兒子好好聊聊,事業啊生活啊,好好聊聊。事業上,一心想飛殲擊機,最終轟炸機都沒飛上飛了運輸機,有沒有想法?有想法,湘江會進一步引導他轉變觀念:運輸機在現代戰爭中的作用越來越大,現代戰爭最重要的是快,快速投送空前增大的物資需求量,快速投送處理突發事情的精銳部隊,什麼快?飛機。從這個意義上說,現代戰爭的勝負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運輸機的遠程投送力量;生活上,二十四歲了,肯定有想法了,有什麼想法?他們可以就此進行一下兩個男人之間的切磋。不承想剛一見面就砸了鍋,剩下的有限時間哪裡還能聊什麼?能把砸鍋的裂縫彌合上了就不錯。顯然對方也作如此想,小心翼翼察言觀色,話倒是說,說得也不少,但都是些沒滋沒味的廢話,跟「今天天兒不錯」的性質差不多。
    這天,海雲和彭飛出門,沒有目的,走哪兒算哪兒,換著地方聊罷了。這麼大的兒子仍不反感同母親一起,讓海雲心中充滿感激,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生活是公平的。見過不少雙軍人夫妻,因工作沒辦法顧及孩子而失去了孩子。有一個母親跟海雲哭訴:我以為孩子小時候不在一起沒事,根本不是。現在跟我一點都不親,怎麼都親不起來!痛悔自己錯過了孩子的成長,才明白親子關係形成的最佳時期恰是孩子小的時候,弱小才更需母愛呵護。
    迎面一對老兩口遠遠走來,海雲趕緊拉兒子拐上旁邊的岔路,免得尷尬。老兩口是空降師前任老政委和老伴,一致相中彭飛做他家二女兒的女婿,二女兒畢業於上海軍醫大。湘江、海雲都覺條件不錯,至少可以接觸,遭彭飛拒絕,理由居然是「不喜歡這種相親方式」。弄得湘江又一通火,形式重要還是內容重要?本末倒置!幼稚!當然這話也只能跟妻子說說,兒子面前保持緘默。父母跟子女說這種事尤其需要關係和諧,這自知之明他有。
    出營區大門左拐,陽光暖熏熏的。「彭飛!」一聲高叫傳來,彭飛激靈一下,回頭,是羅天陽!騎輛自行車拚命向這邊蹬,車後坐著個女子,海雲讓彭飛快去,自己轉身回家了。羅天陽到跟前猛一捏閘,自行車吱一聲停住,後頭的女子差點給摔下來。他一手扶車另一手跟彭飛打上了招呼,你一拳我一拳,根本忘了女子的存在,女子氣得扭頭走。彭飛提醒:「你女朋友生氣了。」羅天陽方才想起,回頭看一眼:「不是什麼女朋友,不過是兩個孤單的人兒,靠在一塊兒相互取取暖相互填補填補空虛罷了,閒著也是閒著。」
    羅天陽也是回來休假,也是在江市工作。他知道彭飛分到了江市,彭飛不知道他。羅天陽在江市民航,飛行員,他的身體適合飛行一點問題沒有。其實就算有點小問題,像他們這種經過正規嚴格飛行培訓的,民航也要。首先,民航飛行員的身體要求不必像軍航那麼嚴格,再首先,這能給他們省多少錢啊,開轟炸機、運輸機的飛行員改裝民航客機,等於不用花錢。說這些事兒時他們在一個餐館裡,找了個單間,要了酒,十年同學分手重逢,有太多話要說。
    「預校畢業查體血壓有一點不穩,是為避免飛殲擊機,我不願意飛殲擊機不是怕危險,是因為飛殲擊機基本沒可能改裝民航機。」羅天陽邊給自己斟酒邊說,「航校畢業時血壓高,是為了不去部隊直接轉業。在部隊,飛行員工資算是高的,但跟民航,沒法比,不是一個量級。」彭飛驚訝至極,羅天陽對他點點頭:「是,我的高血壓是我自己弄的。做了很多次試驗:要多高才能做到既達不到A類身體又不致被淘汰?這樣的血壓多少要多大運動量才能剛好做到?看了不少資料下了很大功夫。」彭飛不語,羅天陽笑:「你是不是想說我齷齪?」彭飛不說,羅天陽說:「我爸媽廠子效益不好,五年前雙雙下崗,廠裡一次性給了兩千塊,兩千塊一家四口人,夠幹什麼?我妹妹因為這,高中沒上,直接工作。先在商店當售貨員,後來因為年齡小不懂事總跟顧客吵架,家庭又沒背景,被發配去當了理貨員,一雙手磨得,就是糙老爺們兒的手,都說手是女孩子的第二張臉呢……」眼珠子通紅,也是喝得多了。
    彭飛叫服務員,要了茶,羅天陽推開茶,將杯中酒倒進口裡,一拍彭飛肩,擠眉弄眼道:「明年,你就該一毛三了吧?」指軍銜,一毛三是一槓三星的戲稱,彭飛點頭,羅天陽把玩著空酒杯,過一會兒,又說:「我要出生在你那樣的家庭,首先追求的也會是理想是浪漫是崇高是事業,但在生存面前,那些都是,奢侈品。」倒酒,喝下:「轉業後好長一段時間,我緩不過神兒來,總覺自己還穿著軍裝,一上公交車就給人讓座,看見摔倒的小孩兒隔老遠也得跑過去扶起他來。有次一個老太太提著不少東西走,累得走三步歇兩步的,我去幫她提,結果人死活不讓不說,表情還特別緊張,於是我突然明白了,她不相信我。她憑什麼相信我?要是換了你,肯定不一樣,她肯定是,一把拉住親人的手了……」說不下去,哭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彭飛要毛巾拿紙巾嘴裡發出一連串表示安慰的音節,自己都不知說了些什麼,不知該說什麼。羅天陽把他推坐椅子上:「好在,我們都在江市,」一拍自己胸口,「我是民,」一拍彭飛肩,「你是軍,」哭著笑,「常聯繫,搞好軍民關係!」
    假期滿後彭飛歸隊。與彭飛同時畢業下隊的共十二個學員,在預校就是同學的只有一個,許宏進。下隊飛「運八」,先由老機長帶飛,放單飛後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飛行員。
    這天天不好,晨起有霧,飛行得靠天吃飯,於是團裡調整了訓練課目,將原定本場飛行改為安全教育,團長親自教育,安全教育是飛行部隊的重中之重。為確保安全,每次飛行的頭天下午,政治部門還要召開「三摸底」例會,政委或主任主持,相關幹事、各大隊教導員參加,對次日參訓飛行員的思想、身體、家庭情況進行全面摸底匯總,三方面有一方面有問題,就不能上天,飛行員和家人鬧矛盾都算是問題。
    飛行教室,團長在黑板前講課,操一口山東普通話。山東是招飛大省,飛行員所需的忠誠、身體、智力、吃苦精神,山東人綜合指數最高。團長說:「……近一段時間空軍連續發生了八起事故徵候,原因有四:技術基礎差,思想麻痺,處理特情能力弱,指揮員指揮有問題。有的人一出問題就找客觀原因,什麼天氣突然變化啊,什麼遇到鳥群了啊,借口!完全杜絕飛行事故,是很難實現的美好願望;但,減少事故發生的次數、程度,可不可以?同是一號機長,有著相當的差距。有的,平時還行,正常著陸啊飛行啊沒問題,但一遇到重要複雜任務,我就不敢放你出去。為什麼?你習慣不好!不標準,不規範!……」
    團長講完參謀長對上周飛行訓練進行講評,點名表揚了彭飛,下隊以來學員中彭飛受表揚最多。刻苦認真是必須的,他的優勢是,對飛行有感覺,就像唱歌的有樂感游泳的有水感,飛行需要天賦。用特級飛行員老劉的話說:「這孩子上機一摸桿我就知道他是這塊料!」受誇獎彭飛當然高興,但不敢有絲毫鬆懈,能走到今天的十二個學員,哪個不是萬里挑一的人尖?
    臨下課時政委來了,笑呵呵走到教室前:「政治處說,我們團出現了一位雷鋒同志。雷鋒同志的一個重要特點是什麼呢?做了好事不聲張。結果呢,讓人家記者同志找上門來,搞得我們很被動,以後注意及時匯報!下午,這位記者就要來我團專門採訪這位雷鋒同志。」教室騷動,全體飛行員前後左右轉著脖子找「雷鋒同志」,包括彭飛。政委叫:「彭飛!」彭飛應聲起立,政委說:「這個同志就是我團學員,彭飛!」笑瞇瞇對彭飛道:「彭飛,記者來了後,要好好跟人家說,人家問到的,詳細說;沒問到的,主動說!」彭飛一頭霧水:「說、說什麼?」政委臉上掠過不耐:「彭飛啊,做了好事不聲張,是對的;但事情發展到現在,就已經不是你個人的事情而關乎集體的榮譽了!做做準備,好好跟記者談!」彭飛聽出了政委不滿,有點急:「政委!我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會不會搞錯了?」這下政委也疑惑了,扭臉問隨行幹事:「是不是搞錯了?」幹事肯定道:「不會,她說得清清楚楚,彭飛,相貌特徵一槓兩星,都說得清清楚楚!」彭飛問:「他是誰?」幹事說:「《江市日報》記者,安葉。」彭飛恍然大悟。

《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