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早晨我說出去走走,一出院門碰上了張玫,」張玫是那家孩子裡唯一的女孩兒。「她說,阿姨,吃了嗎?這孩子挺有禮貌,回回見了我主動招呼。我說吃了,你媽媽怎麼樣了?她說她媽媽能聽到她叫她了。說,我一叫我媽的眼皮子就動!唉,這孩子!她媽媽每天都是她給擦,洗,換,都不讓保姆上手,連她爸爸,她都不放心。這麼麻煩,她圖什麼,她媽也就是個活死人,不就圖,每天進家,能有個媽叫著?」
    母親三歲死了母親,六歲死了父親,寄居在比她年長二十歲的大哥家裡。哥嫂對她還好,家境也好,吃上穿上都跟自己家孩子一樣,還尊重她的意見讓她一直讀完了高小,那時村裡女孩子上學的都很少,但這一切無法代替母愛,母親舉例:「在親爹親媽面前你可以撒嬌,在哥哥嫂子家裡,能嗎?夜裡肚子疼,不吭,挨著,怕吵了別人,一身身地出汗,身上跟水撈出來的一樣;天亮你舅舅帶我看病,大夫說這孩子再晚來一步就沒救了。……家裡邊來了客,讓叫大叔叫大叔,讓叫大姨叫大姨,該說說,該笑笑,很會看大人眼色,村裡人都誇我伶俐。伶俐?住在人家的家裡,不伶俐也伶俐了!」母親十四歲那年家鄉裡去了八路軍,她就跟著走了,哥嫂並不攔她,一切由她,十八歲她與我父親結婚從此後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姜士安也說過與母親類似的話,可惜,不管多少人說,只要那感受還沒成為你的感受,你就很難真正懂得。當時我只是想,可能因為從小沒有母親的緣故,母親才會對大家公認的張玫的孝順,有著另一個角度的獨特解釋。後來,五年後,我切身感受到了母親這個解釋的精闢,感受到了無媽可叫時的痛楚。痛得我在幾天之內,生出了一大片白髮。
    曾以為是深諳死亡的,未成年時就見過兩起,一次跟同學爬山,在一個山坳裡看到了一個死去的女人,衣褲整齊,身材窈窕,臉什麼樣看不到,她是趴在地上的。我和同學鎮定地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沒感到恐懼,相反,倒有一種終於見識了耳聞、想像已久的事物的滿足感。第二次是在軍區總院住院,風濕性關節炎,科裡一個十九歲的圓臉護士似頗喜歡我,一天晚上她值班,問我想不想看死人,我說想,她就帶我去了。那人躺在一間燈光昏黃的空屋子裡,平車上,而不是床上,被白被單從頭到腳蓋住。圓臉護士把被單掀開,露出了那人的臉,胖得嚇人,黃綠色,護士告訴我那是浮腫,死於肝癌。回來的路上護士問我害不害怕。我說不。她便顯出了一些失望。再以後見到的死人就多了。在護訓隊上生理解剖課,從福爾馬林池子裡撈上來一個放解剖台上,打開肚子,看肝在哪腎在哪腸子在哪都什麼樣;剪開腿上的皮膚,看什麼是腓腸肌脛前肌骨四頭肌。那些屍體由於浸泡過久已沒有了脂肪,肌肉的顏色也彷彿肉販案板上放久了的豬肉,是一種不新鮮了的暗紅。以致每一次解剖課後,好多同學好久都見不得菜裡的肉。我沒有這種反應。解剖時,亦始終平靜沉著,只是在看到那人下巴上的胡茬和指甲縫裡的灰泥時,心才動了一動,想,他從前是幹什麼的?那人據說是一個死刑犯。從護訓隊畢業進醫院後見到的死人就更多了,時而還能目睹從生到死的那個瞬間。
    我想我之所以對死亡不驚訝不恐懼,是因為我視它是生命的自然過程;但是,死亡不僅僅具有自然科學層面上的含意,除非是至親至愛的人的離去,誰都不會真正懂得它。
    父親去世時我一度意趣全無,想,回家來吧,住在家裡,守著母親。什麼工作事業人生追求,在父親的離去面前,顯得那樣蒼白,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同父親最後一次相聚是他七十歲的生日。我跟護士長請假回家,護士長不同意,不是因為工作忙,我們醫院的最大問題是閒,不是忙,病源不足。領導日常最操心費力的事情之一是怎麼給下面安排些事做,一來無事生非,二來一大堆閒人游來逛去,看著也不大像話。護士長不同意我回去是她覺著這算不上理由,並以自己為例:「我父親七十歲那年,我就沒有回去。」我說:「父親和父親不一樣。」本意是說同為父女,感情的親疏程度會有很大不同,根本沒想到護士長會從另一個角度理解我的意思。護士長出身貧苦,母親早年間去世,家裡還有父親和一串弟妹,她是家中最出息最有錢的一個,她父親拿她當銀行看待,來信就談錢,全不考慮他的女兒已有了孩子有了一個自己的家,弄得她一見她父親來信就緊張,常跟我們訴苦。但是她說行,別人說不行,我的那句話當即就把她得罪了。冷冷地,她道:「是嗎?你的父親就高人一等?」我一聽也急了,話趕話地說:「我是說你覺著父親七十歲生日的時候不必回去,我覺著必須回去!」「光憑你覺著行嗎?別人能不回去你為什麼就不能?」「別人是別人我是我!」「你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的?」「當然不一樣!沒看還有把自己親媽都給殺了的人呢!」這本是我從報上看到的一條消息,順嘴就這麼說了,怎麼也想不到護士長竟會愚蠢到認為我是指她,真是對我的嚴重侮辱。但還沒等我理論呢她先又哭又喊地跑開了,一頭扎進科教導員的辦公室,非說我說她把她媽殺了,讓教導員為她做主。教導員耐著性子聽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批評了護士長,並做主准了我的假。教導員是個明白人,很具人文情懷。過去我一向不太關心領導,那次使我印象深刻,感到了領導的水平和風格對一個下屬的重要。
    我給父親的生日禮物就是我的那部以他為原型的中篇小說,第一稿,帶回去請他提意見。不過六七萬字的東西,他關在樓上他為我留出的那間書房裡,看了三天,那幾天他吃飯都不怎麼說話了。母親幾次問我小說裡寫了些什麼,「你爸爸看得臉都充血了,晚上要吃三片安定才能睡!」又說,「你爸爸不能再受刺激了,他這一輩子很不容易了。」憂心忡忡地。弄得我也跟著擔心起來。後來,父親看完了,卻沒有就小說本身談什麼,跟我談了許多別的。都是在晚飯後散步的時候,在干休所綠蔭遮蔽的甬道上,他講,我聽。但事實上我並沒有聽進去多少,父親不善講述形象、細節的東西,講得多是思想、體會、結論。以我當時的年齡,那些東西是枯燥的,無從體會也不想體會,那是我日後深為後悔的事,尤其在自己也逐漸年長之後。在那些個樹影婆娑的晚上,每當我聽得不耐煩時,就要想法打斷父親找一些別的話說。比如,問問他對我小說看法,潛意識裡,是想得到表揚。母親跟我說這是父親七十歲生日的最好禮物了;她說大多數人一輩子過去就過去了,你卻給你爸爸寫下來了,做了一個記錄,一個總結;更讓你爸爸感到欣慰的是,在他退下去的時候,你們及時地成長起來了。父親從沒直接對我這樣說過,只是他比任何時候都喜歡同我交談了。但每遇我打斷他時,他也並不堅持。後來,我想,那時父親已看出我尚沒有能力接受他的經驗感受了,所以他不說。或者說,其實他說了,那些個晚飯後的漫步長談,不都是說嗎?卻被我輕率地忽略掉了。父親注意到了這忽略,就放棄了。他以一個老人的睿智懂得,有些事情,非閱歷不可。
    父親七十歲生日過得熱鬧圓滿,姊妹們從四面八方趕回家來,生日晚餐我們還喝了酒,我的祝辭是:願爸爸永遠與我們同在。
    父親的去世毫無先兆,本來都要出院了,母親不讓,讓他再堅持幾天,查一查體。父親不高興,但還是服從了。我們家裡,從來一切生活安排都以父親的需要為主,領導核心是母親。那次妹妹電話中說起這事我們還開了玩笑。「爸爸生氣了,嫌媽媽不讓他出院。」「多住幾天有什麼嘛!」「爸爸想家了。」「哈!」父親的家,就是他住的那個房子再加上我們的媽媽。
    父親離休後,剛開始一段時間,他和母親似乎都不太習慣。從過去的兩難相見到一天到晚的長相廝守,是得要一個過程。一次探家,正聊著呢,父親突然歎了口氣,說了句跟剛才的話題毫不相干的話。「你媽媽這個人呀,有時有點霸道。」我頓時嚴肅。母親在我們面前抱怨父親,是常有的事,什麼「太固執」呀,「好耍小孩兒脾氣」呀之類。父親抱怨母親,這於我還是頭一次。隱隱覺著事情重大,責任重大。細想,父親的話絕對有道理有根據。比如,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必須吃什麼,都是母親說了算。固然這是出於好意,但是僅有好意不成,好意也得講道理主觀願望和客觀效果方能一致。我掉過頭去就找母親談了,自認為談得很委婉,也得體。大意是,爸爸也知道您是為了他好,不過他感到有點壓抑。恰好這時父親進來,母親立刻就問:「怎麼,我讓你感到壓抑了?」是笑著說的,但已笑得很不自然。父親當即矢口否認:「沒有啊!怎麼回事?」樣子非常無辜。我吃驚地看他——這不成我造謠了嗎?——父親根本就不看我。所幸我還明智,沒有非要當面對質說出個一二三四,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事後我沒找父親談這事,父親也沒找我。因為那時我已經明白了我的愚蠢。父親的抱怨不過是隨嘴說說,並無要第三者介入解決的意思。第三者的介入無論多委婉,在客觀上都是離間。從那以後父親再也不跟我說這方面的事兒了,令我頗為失落。母親比父親小十一歲,但在有些方面,尤其生活方面,她拿他就當孩子,帶著一種母愛。後來,當我自己成了母親之後,才知道母愛有時候就是不由分說不講道理的。下次探家,就發現父母的離休生活已然由「必然王國走向了自由王國」,一次比一次好,比離休前還好,卸除了人生的社會角色、只剩下了彼此的夫妻生活將他們更緊地聯在了一起,生活得規律豐富單純。按時起居,每天早飯後一塊出去走一走,走回來,由父親給兩個人分別泡上各自的茶,父親喜愛綠茶,母親喜愛花茶,然後,在客廳裡坐下。說話時,絮絮地,細細地;不說話時,各做各的事,安詳從容。但只要一個不在,另一個就會變得心神不定,明明在看報紙,你卻能感到他或她的眼睛留在了衝著門的後腦勺上。父親住院,什麼時候去醫院探視,去時需帶些什麼東西,就成了母親每天主要的生活內容。由於算軍職幹部,每天下午都允許探視,但母親不能每天去,干休所車輛有限;地處偏遠,無論乘公共汽車還是出租車,都很困難。因之母親每一次探視都令父親「高興得像小孩兒似的!」當時在家的妹妹這樣說。
    常聽有軍隊幹部開玩笑半開玩笑:咱也沒啥更高理想,能混到退休後有輛車就行。退休後仍有專車坐的須大軍區副職以上,父親才是副軍。後來,有一次,父親對我說:「以後你給我們買車。」我說:「好的。」但到了「以後」,到了我有力量給父母買車的時候,卻沒有人再需要我!
    父親去世前的幾個小時,還同母親通了電話。他們不能每天見面,就每天通一個電話,通常是在晚飯後時。那天放電話前,父親說:「我散步去了?」母親說:「去吧。」就把電話放了。父親去的時候身邊沒人,當時他是坐在床上的,腿上蓋著被子,那天天很冷,氣溫突然下降,正是變季的日子,床對面的電視機開著,父親通常只看新聞聯播,新聞聯播一結束就不再看,如此推斷,他的離去是在晚上七點到七點半之間,護士去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
    總院通知了干休所,干休所直接開車到家裡去接母親,去接母親的人在院外按了門鈴。那門鈴是我從海島去北京辦創作學習班時買的。那時那種門鈴很少,我只在日本電視劇裡聽過,從此就喜歡上了,注意上了,學習期間去王府井購物發現了它,趕緊買了一個。當兵時我們都喜歡往家裡買東西,東北的大豆,博山的瓷器,新疆的葡萄乾……我往家裡帶的自然是海產品,海米、海參、對蝦,海米是我買的新鮮小蝦自己煮的,曬的,剝的。鄰居們都說我們家孩子孝順,哪裡知道我們從中獲得的滿足和幸福了?能有機會有能力給雙親給所愛的人買東西,是享受。我給家裡買的那個門鈴聲音清脆空靈柔和:丁冬——但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母親再也聽不得這鈴聲了,以後,只好把它換了下來;母親也不能再接電話,因為父親離去前的幾個小時,還在電話裡同她說話。是在進家前的頭一分鐘,我由於思念父親不得相見而痛得麻木的心才突然感到了一絲細而尖銳的新痛,像有一枚鋒利的刀片插入,使我立時清醒。開門進家後我就要往樓上衝,妹妹引我去了樓下的小屋,此刻,那裡變成了母親的臥室。父親母親一輩子了,只要都在家,永遠是共用一個臥室,任憑樓上樓下其它的房間空著。父親去後,母親就拒絕再進樓上的那間臥室,甚至拒絕上樓。夫妻感情過於深厚是一種不幸。我們圍坐在躺在床上不聲不響的母親身邊,幾天幾夜,懇求她為我們著想,母親身體一向不好,曾因心梗搶救過兩次。我們已經失去了爸爸,不能再沒有媽媽。我拉過母親的手貼在臉上,我說媽媽呀她們都結婚了都有家了我沒有,你要是再不在了我就無家可歸了就是孤兒了媽媽你不能不管我我求求你了!……
    之後整整一年,母親不接電話,不上樓,不出門。但最終,她挺過來了。父親在世時常對我們說:你母親這個人非常堅強。
    我曾對母親說,媽媽,我乾脆轉業回來吧,回家,陪你。父親去後,家裡只剩下母親,姐妹們輪流回來陪一下但也不能長住,畢竟都有著各自的小家。母親卻說:怎麼,你才這麼年輕就打算混日子了嗎?她當然希望有我做伴,但更希望我有出息。接著又補充道:不要讓你爸爸失望。
    雁南帶來的「奇正藏藥」果然管用,用上的當天夜裡,疼痛就減輕了許多,二十四小時後揭下膏藥的時候,不痛也不腫了。但我還是按照請假時獲准的二十天,住滿了日子才離開的家。
    離家還有幾天呢,母親就開始為我的走張羅了。在海島時每次探家歸隊我都要帶走一大提包的點心、糖、花生什麼的,到了北京想買什麼就可以買什麼,花樣品種還比家裡能夠買到的豐富高級,母親就不再給我帶那些了,而是帶一些單身漢沒有條件烹製的熟食,煎魚,熏魚,煮鹹鴨蛋,臨走再給我裝上一盒煮好的餃子,讓我到北京後用開水燙一燙就能吃。但我一直從心眼裡不願母親為我做這些事,可又不知該怎麼跟她說,於是就很煩躁,常找茬兒發脾氣。
    火車票拿到了,車次是當晚二十二點四十。晚飯後,我在客廳裡看電視,小英在廚房裡下餃子,母親到處張羅著找盛餃子的飯盒。每次我走都要帶走幾個飯盒,卻從不想著給帶回來,家裡的飯盒都快被拿光了。母親邊找飯盒邊嘟囔:
    「這麼多飯盒都哪去了?叫你們想著帶回來帶回來,沒一個記著的。」
    「行了媽媽別說了!」我忍無可忍。
    「怎麼了?」母親一下子站住。
    「不就是飯盒嗎?下回我帶回來就是了,老說老說!」
    「下回帶回來?馬上我就要用!」
    「沒飯盒就別帶,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帶。那麼老遠的路,進站出站的,為著盒餃子,還不夠麻煩的!」
    母親一下子火了,高聲道:「小英!餃子不要下了!」
    喊罷轉身回了她的房間。我鎮定地坐著沒動,眼睛視而不見地看著電視,耳朵捕捉著母親臥室裡的動靜,什麼動靜沒有。
    片刻後小英過來了:「四姨,姥姥哭了。」小英十八歲,跟我大姐孩子同歲,一直隨我們家第三代稱呼我們。
    我去母親房間。「媽媽。」母親不響。我說,「媽媽,我這兩天有點煩……」
    「你煩就衝著我來?我不是個尿盆子,誰想呲就呲!」
    我再也忍不住地哭了。我不願哭,直露情感一向是一件使我不舒服的事,母親沒法瞭解這些。不是所有情感都能夠交流的,不能交流時只好宣洩,曲裡拐彎地宣洩,這就很容易引起誤解。我昏天黑地地哭著,既然已經開了頭了。不知過了多久,母親開口了。母親說:「再過幾個月就春節了,春節不是還有假嘛。」
    原來母親什麼都知道,都清楚。
    春節我沒回家,去了雲南邊防。我不願回家過春節,姊妹們個個攜夫帶子,只我孤身一人,別人彆扭,我也彆扭。不關心我不好,關心多了我煩。當然對母親不能這樣說。我說:「領導希望我們能夠在春節期間去一下雲南邊防(也是真的),看看那裡怎麼過春節,自願,我想我去算啦。主要是這麼考慮的:與其春節呼啦一下子全回家,節後呼啦一下子全走,不如分開回去,細水長流。她們的假期什麼時候過自己說了不算,只有我可以機動。你看怎麼樣,媽媽?」母親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好吧。」又說,「小心一點啊。」
    清晨五點,我就由昆明住處乘一輛北京吉普往邊防線上趕了。雲南我是第一次來,第一個感覺,群山連綿。與北方山刀削斧鑿般的陡峭、冷硬不同,這裡山的線條極其圓潤、豐滿。如果山有性別,那麼,北方的山是男性,這裡是女性,深翠清新,籠罩在忽濃忽淡忽來忽去的霧紗後面,酷似一群群寧靜典雅秀麗的少婦。我被告知,即使一刻不停,也得在晚上七點方能到達目的地,車上司機卻只有一位,一個二十來歲的戰士。他的年輕和勢單力薄不能不使我擔心,聽很多來過雲南邊防的人說,這裡的路況相當複雜,我今天的命就算交到這位小司機手上了,本能地想跟他套套近乎,他不說話,你說十句他可能一句不回,幾個回合下來我只得閉嘴,汽車在沉默中駛出市區,駛過縣城,駛上山去。
    北京吉普沿著盤山土路向山上繞行,路很陡,陡到了人很快便會感覺到飛機起落、氣壓急劇變化時產生的那種耳鳴。路的一側是叢叢密密的亞熱帶植物,植物闊大的葉片被無數駛過的汽車揚起的黃土遮蔽得失去了原有顏色;路的另一側就是毫無遮攔、毫不含糊的絕壁,絕壁下隨處可見各類型號的汽車殘骸,視之毛骨悚然。我們的頭上是天,腳下也是天,放眼看去,上上下下全是一塊一塊游動著的雲和霧,車在天中行。汽車拐彎,剛拐出去就見迎面衝過來一輛披著綠色偽裝網的大解放,小司機向右急打方向盤,北京吉普蹦跳著與大解放擦身而過,右邊半個輪子卻因此懸上了絕壁,小司機又將方向盤向左一通猛打,方令北京吉普重新上路。我緊緊咬住牙關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驚叫出聲分散了司機的注意力。人說沉默的司機是好司機,但願如此!……天光忽暗,左右太陽仍然燦爛,是路前面的中央,蹲伏著一方遮天蔽日的黑雲,幽幽然,森森然,彷彿怪獸的巨口。汽車一頭紮了進去,頓時,天昏地暗大雨如注,車身、車頂篷被擊打得彭彭作響,前擋風玻璃上的刮雨器徒然擺動,狂暴包裹、搖撼著小小的北京吉普,如巨浪擺佈一葉小舟,我下意識扭臉向身旁看去,小司機端坐如前,只是微微瞇起了眼睛,好像一個被雨水瞇了眼睛的孩子。我閉上了眼睛,聽天由命。……突然,戰鼓雷鳴般的喧囂一下子消失了,我屏息靜氣等了一會兒,還是靜寂,耳邊只有北京吉普奔跑的喘息,慢慢睜開眼來,眼前竟真的是一片艷艷的晴天,路面幹得不見一絲雨跡,汽車開過,黃塵飛揚。如果不是車窗上仍在往下流著的水印子,我真要懷疑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是不是幻覺。再往前走,再如此這般地經歷了幾次後我方明白,這就是雲南的山了,遠觀秀雅溫靜,近處暴戾任性,如一個美麗的悍婦。

《大校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