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地

我們一共是八個人,兩輛車,三個已經搭好的帳篷。

斜陽最後的餘暉已經消失了,天空雖然沒有了霞光,還隱隱透著鴿灰的暮色,哀哀的荒原開始刮著刺骨的冷風。夜,並沒有很快就化開來,而身後那一片小樹林子,卻已經什麼也看不清了。

為著搭帳篷、搬炊具,迷離的大漠黃昏竟沒有人去欣賞,這一次,為著帶了女人和小孩,出發時已經拖得太晚了。馬諾林在一邊打坐,高大的身材,長到胸口的焦黃鬍子,穿著不變的一件舊白襯衫,下面著了一條及膝的短褲,赤著足,頭上頂著一個好似猶太人做禮拜時的小帽,目光如火如焚,盤著腿,雙手撐地,全身半吊著,好似印度的苦行僧一般,不言不語。

米蓋穿了一件格子襯衫,洗得發白的清潔牛仔褲,濃眉大眼,無肉的鼻子,卻配了極感性的嘴唇,適中的個子,優美的一雙手,正不停的撥弄著他那架昂貴的相機。

米蓋怎麼看都挑不出毛病,一副柯達彩色廣告照片似的完美,卻無論如何融不進四周的景色裡去。

總算是個好夥伴,合群,愉快,開朗,沒什麼個性,說得多,又說得還甚動聽,跟他,是吵不起架來的,總缺了點什麼。

吉瑞一向是羞澀的,這個來自迦納利群島的健壯青年是個漁夫的孩子,人,單純得好似一張厚厚的馬糞紙,態度總是透著拘謹,跟我,從來沒直接說過話。在公司裡出了名的沉默老實,偏偏又娶了個驚如小鹿的妻子黛奧,這個過去在美容院替人燙髮的太太,嫁了吉瑞,才勉強跟來了沙漠,她,亦很少跟別的男子說話。這會兒,他們正悶在自己的新帳篷裡,嬰兒夏薇咿咿啊啊的聲音不時的傳過來。

荷西也穿了一條草綠色短褲,上面一件土黃色的卡其布襯衫,高統藍球鞋,頭上帶了一頂冬天的呢絨扁舌帽,他彎身拾柴的樣子,像極了舊俄小說裡那些受苦受難的農民,總像個東歐外國人,西班牙的味道竟一點也沒有。荷西老是做事最多的一個,他喜歡。

伊底斯陰沉沉的高坐在一塊大石上抽煙,眼睛細小有神,幾乎無肉的臉在暮色裡竟發出金屬性的黃色來,神情總是懶散的,嘲諷的;在公司裡,他跟歐洲人處不好,對自己族人又不耐煩,卻偏是荷西的死黨,一件大藍袍子拖到地,任風拍著。細看他,亦不像沙哈拉威,倒是個西藏人,喜馬拉雅高原上的產物,總透著那麼一絲神秘。

我穿著游泳衣在中午出發的,這會子,加了一件荷西的大外套,又穿上了一雙齊膝的白色羊毛襪,辮子早散花了,手裡慢吞吞的打著一盤蛋。

黛奧是不出來的,她怕沙漠一切的一切,也怕伊底斯,這次加入了我們的陣容,全是為了母親回迦納利島去了,吉瑞要來,留在家中亦是怕,就這麼慘兮兮的跟來了,抱著三個月大的孩子,看著也可憐,大漠生活跟她是無緣的。

荷西起火時,我丟下盤子往遠處的林子裡跑去。

不太說話的伊底斯突然叫了起來:「哪裡去?」「采——松——枝。」頭也不回地說。

「別去林子裡啊!」又隨著風在身後喊過來。

「沒——關——系」還是一口氣的跑了。

奔進林子裡,猛一回頭,那些人竟小得好似棋子似的散在沙上,奇怪的是,剛剛在那邊,樹梢的風聲怎麼就在帳篷後面的沙沙的亂響著,覺著近,竟是遠著呢。

林子裡長滿了雜亂交錯的樹,等了一會,眼睛習慣了黑暗,居然是一堆木麻黃,不是什麼松枝,再往裡面跑,深深的埋進了陰影中去,幽暗的光線裡,就在樹叢下,還不讓人防備,那個東西就跳入眼裡了。

靜靜的一個石屋,白色的,半圓頂,沒有窗,沒有門的入口,成了一個黑洞洞,靜得怪異,靜得神秘,又像蘊藏著個怪獸似的伏著虎虎的生命的氣息。

風沙沙的吹過,又悄悄的吹回來,四周暗影幢幢,陰氣迫人。

我不自然的嚥了一下口水,盯著小屋子往後退,快退出了林子,順手拉下了一條樹枝亂砍,砍了一半,用力一拉,再回身去看了一眼那個神秘的所在,覺得似曾相識,這情景竟在夢中來過一般的熟悉,我呆站了一會,又覺著林中有人呻吟似的輕輕歎了口氣,身上就這麼突然毛了起來,拖了樹枝逃也似的奔出林子,後面冷冷的感覺仍步步的追著人,跑了幾十步,荷西遠處的營火轟的一聲冒了出來,好似要跟剛下去的落日爭什麼似的。

「叫你不要倒汽油,又倒了!」等我氣喘喘的跑到火邊,火,已經燒得天高了。

「松枝等一下加,火下去再上。」

「不是松,是木麻黃呢。」我仍在喘著大氣。

「就那麼一根啊。」

「那裡面,怪怪的,有膽子你去。」我叫了起來。「刀拿來,我去砍。」馬諾林放下了瑜伽術,接過了我手上的大刀。

「別去了吧!」伊底斯又懶懶的說了一句。「裡面有個小房子,怪可怕的,你去看看。」馬諾林仍是去了,不一會,拖了一大堆樹枝回來。

「喂,那個裡面,不對勁。」馬諾林回來也說。「野地荊棘夠燒了,不去也罷。」荷西無所謂的搭訕著,我抬頭看了馬諾林一眼,他正默默的在擦汗呢,那麼冷的黃昏。「米蓋,來幫忙串肉。」我蹲了下去,把烤肉叉排出來,再回頭看看吉瑞他們的帳篷,已經點起了煤氣燈,人,卻沒有聲息。

等了一會,吃的東西全弄好了,這才悄悄的托了打蛋的搪瓷盤子,繞著路,彎著腰,跑到吉瑞他們的帳篷後面去。「臉狺來啦!」突然大喊一聲,把支叉子在盤裡亂敲亂打。「三毛,不要嚇人!」裡面黛奧尖叫起來。

「出來吃飯,來,出來嘛!」拉開帳篷,黛奧披了一件中大衣蹲著,嬰兒夏薇躺在地上,吉瑞正在灌奶瓶。「不出去!」黛奧搖搖頭。

「天晚了,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就不可怕了,當你不在沙漠,來,出來啊!」

她還猶豫著,我又叫了:「你吃飯不吃?吃就得出來。」

黛奧勉勉強強的看了一下外面,眼睛睜得好大。「有火呢,不要怕。」米蓋也在喊著。

「吉瑞——」黛奧回身叫丈夫,吉瑞抱起了孩子,擁著她,低低的說:「不怕,我們出去。」

剛剛坐下來,黛奧又叫了起來。

「你烤什麼,黑黑的,駱駝肉——啊——啊——。」

這一來大家都笑了,只伊底斯輕微的露出一絲絲不耐煩的神氣。

「牛肉,加了醬油,不要怕,哪,第一串給你嘗。」遞了一串肉過去,吉瑞代太太接了。

荷西把火起得壯烈,烤肉還得分一小攤紅木條出來,不然總會燒了眉毛。

四周寂靜無聲,只烤肉的聲音吱吱的滴在柴火上。「慢慢吃,還有蛋餅。」我又打起蛋來。

「三毛就是這樣,大手筆,每次弄吃的,總弄得個滿坑滿谷,填死人。」荷西說。

「不愛你們餓肚子,嘿嘿!」

「吃不吃洋蔥?」我望著黛奧,她連忙搖頭。

「好,生菜不拌洋蔥做一盤,全放洋蔥再拌一盤。」「真不嫌麻煩。」米蓋嘖嘖的歎著氣。

「半夜火小了,再埋它一堆甜薯,你不每次都吃?」「你們難道不睡的?」黛奧問著。

「誰愛睡,誰不睡,都自由,睡睡起起,睡了不起,也隨人高興。」我笑望著她,順手又遞一串烤肉過去。「我們是要睡的。」黛奧抱歉的說,沒人答腔,隨人自由的嘛!

吃完了飯,我還在收拾呢,黛奧拉著吉瑞道了晚安,就走了。

快走出火圈外了,一時心血來潮,又對著黛奧大喊過去:「啊——後面一雙大眼睛盯著瞧哪!」

這一叫,黛奧丟了吉瑞和夏薇唬一下的蹲了下去。「三毛,嘖——」馬諾林瞪了我一眼。

「對不起,對不起,是故意的。」我趴在膝上格格的笑個不停,瘋成這個樣子,也是神經。

夜涼著,火卻是不斷的燒著,荷西與我坐了一會,也進自己的小帳篷去。

兩人各自鑽進睡袋,仰著臉說話。

「你說這地方叫什麼?」我問荷西。

「伊底斯沒說清。」

「真有水晶石嗎?」

「上次那塊給我們的,說是這裡撿來的,總是有的吧。」沉靜了一會,荷西翻了個身。

「睡了?」

「嗯!」

「明早要叫我,別忘了,嗯!」我也翻了個身,背對著背,閉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荷西沒聲息了,想來是睡著了,拉開帳篷的邊來看,火畔還坐著那三個人,米蓋悄悄的跟伊底斯在說什麼呢。

又躺了好一會兒,聽著大漠的風哭也似的長著翅膀飛,營釘吹鬆了,帆布蓋到臉上來,氣悶不過,乾脆爬起來,穿上長褲,厚外套,再爬過荷西,拖出自己的睡袋,輕輕的拉開帳篷往外走。

「去那裡?」荷西悄聲問著。

「外面。」也低聲答著。

「還有人在嗎?」

「三個都沒睡呢!」

「三毛——」

「嗯?」

「不要嚇黛奧。」

「知道了,你睡。」

我抱著睡袋,赤著腳,悄悄跑近火邊,把地鋪鋪好,再鑽進去躺著,三個人還在說著悄悄話呢。

天空無星無月,夜黑得凍住了,風暢快的吹著,只聽見身後的樹林又在嘩嘩的響。

「他總是吸大麻,說的話不能算數的。」米蓋接著我沒聽見的話題,低低的跟伊底斯說。

「以前不抽,後來才染上的,就沒清楚過,你看他那個小鋪子,一地的亂。」伊底斯說。

我拉開蓋著眼睛的睡袋,斜斜的看了他們一眼,伊底斯的銅臉在火光下沒有什麼表情。

「說的是老頭子哈那?」我悄聲問。

「你也認識?」米蓋驚訝的說。

「怎麼會不認識,三番兩次去求他,硬是不理,人呢,總大鳥似的一個,蹲在櫥台上,迷迷糊糊,零錢老撒了一地,還替他賣過兩次東西呢,他是不理顧客的,老是在旅行。」「旅行?」米蓋又問。

「三毛意思是說,在迷魂煙裡飄著。」馬諾林夾上了一句。「有一次,又去問他,哈那,哈那,把通臉狺的路徑畫出來給我們去吧,那天他沒迷糊,我一問,他竟哭了起來——。」我翻個身,趴在睡袋裡,低低的對他們說。

「為什麼偏找哈那呢?」伊底斯不以為然的說。「你不知道他年輕時臉狺守墓的?」我睜大著眼睛反問他。「族人也知道路。」伊底斯又說。

「別人不敢帶啊,你,你帶不帶,伊底斯?」我又壓低著嗓子說。

他曖昧的笑了一下。

「喂,臉狺這東西,你們真相信?」米蓋輕問著伊底斯。

「信的人,就是有,不信的人,什麼也沒有。」「你呢?」我又抬起頭來問。

「我?不太相信。」

「是信,還是不信,說清楚。」

他又曖昧的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我——」「你還吃豬肉。」我頂了他一句。

「這不就是了。」伊底斯攤攤手也笑了。

「那次哈那哭了起來——」馬諾林把我沒講完的話又問了下去。

「只說要他帶路,他雙手亂搖,說——太太,那是個禁地,外人去不得的,兩年前帶了個記者去,拍了照,回來老太婆就暴死了啊,臉狺罰的,貪那麼一點錢,老太婆賠上了命啊——說完他突然拍手拍腳的慟哭起來,我看他那天沒抽大麻——。」

「聽說哈那的老婆死的時候,全身黑了,鼻孔裡馬上鑽出蛆來呢!」米蓋說。

「加些柴吧。」我縮進睡袋裡去,不再言語,四個人靜靜的對著,火圈外,分不清那個是天,那兒是地,風又緊了些,哭號著鬼叫似的淒涼。

過了好一會,伊底斯又說:「地倒真是裂開的,每次都裂。」「你看過?」

伊底斯陰沉的點點頭,眼光望出火外面去。

「以前總是哈那走上幾天幾夜的路,跑回鎮上去報信,人還沒進鎮,就老遠的叫喊著——又裂啦!又裂啦——好可怕的,這一來,族裡的人嚇得魂不附體,沒幾天,準死人,有時還不止一個哪!」

「總是死的,沒錯過?」

「沒錯過,倒是現在,誰也不守墓了,心理上反倒好得多。」「還在裂?」馬諾林問著。

「怎麼不裂,人死了抬去,地上總有那個大口子等著呢。」

「巧合,地太干了吧!」我這句話,說得自己也不信。

「水泥地,糊得死死的,不地震,裂得開嗎?」「咦,你剛才還說不太相信的,這會子怎麼又咬定這種事了。」

「親眼看見的,好多次了。」伊底斯慢慢的說。「老天!臉狺送誰的葬?」我問他。

「我太太——也埋在那裡,十四歲,死的時候已經懷孕了。」伊底斯好似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大家都駭住了,望著他,不知說什麼好。

「在說什麼?」荷西也悄悄的跑了出來,不小心踢到一塊木板。

「噓,在說臉狺的事呢!」

「那個東西——唉——米蓋,把茶遞過來吧!」火光下,再度沉寂下來。

「伊底斯——」我趴在睡袋裡叫著。

「嗯?」

「為什麼叫『臉狺』,什麼解釋?」

「臉狺這種東西以前很多,是一種居住在大漠裡的鬼魅,哈薩尼亞語也解釋成『靈魂』,他們住在沙地綠洲的樹叢裡,後來綠洲越來越少了,臉狺就往南邊移,這幾十年來,西屬撒哈拉,只聽說有一個住著,就是姓穆德那一族的墓地的地方,以後大家就臉狺臉狺的叫著,鬼魅和墓地都用了同一個名字。」

「你不也姓穆德?」荷西說。

「剛剛已經講過了,他太太就埋在那兒,你沒聽到。」我悄悄的跟荷西說。

「穆德族幹嘛選了那塊地方?」

「是不小心,一下葬下了七個,後來知道有臉狺住著,又弄裂著地預告族人死的消息,大家沒敢再遷,每年都獻祭呢!」「我是看過照片的。」我低低的說。

「臉狺有照片嗎?」米蓋駭然的問。

「就是那個記者以前拍的嘛,不是鬼魅那東西,是墳地,外面沒拍,室內拍了好多張,小小的,水泥地,上面蓋了塊紅黑條子的粗布,看不出什麼道理,地上也沒裂口子,牆上滿滿的寫了名字。」

「墳地怎麼在屋子裡?」荷西問。

「本來沒起屋子,只用石塊圍著,結果地總是在埋死人的上面裂開來,後人去找,地下總也沒有白骨,就再在裂口上埋下一個,快一百年了,小小一塊地,總也埋不滿,就三毛睡袋大不了幾倍的面積,竟把全族的死人一年一年埋過去。」

伊底斯拿我的睡袋做比方,弄得我渾身不自在,用背抵著地,動也不敢動。

「沒有細心找吧!聽說沙漠屍身大半不爛的啊!」米蓋說。

「埋人總也得挖得很深的,下面真的沒有東西。」「加些柴吧,馬諾林!」我喊著。

「後來你們砌了房子,敷了水泥地,總想它不再裂了,是吧?哈——」荷西居然大笑起來,茶水啪的一聲潑在火上。怪嚇人的。

「你不信?」馬諾林低低的問。

「人嘛,總是要死的,地裂不裂總是死,何況穆德又是個大族。」

「就你們這一族有臉狺放預兆,三毛他們家附近那兩個墳場可就沒有。」米蓋輕聲說。

「喂,不要亂扯,我們那兒可是安安靜靜的。」「噓,小聲點。」荷西拍了我一下,把我伸出來的手臂又塞回袋內去。

「鎮上人也奇怪,不去你們那兒混著。」

「不是穆德族的人,臉狺也不給葬那兒呢,因為獻祭的總是穆德,臉狺就只認他們,也不給去呢!」

「有一次,父子三個外族的在旅行,半途上,父親病死了,兒子們正好在臉狺附近,他們抬了父親,葬在穆德人一起,那時候還沒敷水泥,只在墳上壓了好多大石塊,等兩個兒子走路回到扎駱駝的地方,就在那兒,冒出個新墳來,四週一個人影也不見,這兩個兒子怎麼也不相信,挖開墳來看,裡面赫然是他們葬在半里路外的父親,這一下,連跌帶爬的回臉狺去看,父親的墳,早空了,什麼也沒有——」「下面我來說,」米蓋叫了起來:「這次他們又把父親抬回原地去葬,葬了回來,又是一座新墳擋路,一翻開,還是那個父親——他們——」

「你怎麼知道?」我打斷了他的話。

「這個我也聽過,是公司那個司機拉維的先祖,他總是到處說,說得大家愉快起來才收場。」

「喂,烤甜薯怎麼樣?」我伸出頭來說。

「在那裡?」荷西悄聲問。

「在桶裡面,好幾斤呢,把火撥開來。」

「找不到。」荷西在遠處亂摸。

「不是紅桶,在藍桶裡。」

「起來找嘛,你放的。」又悄叫著。

「起不來。」四周望著一片黑,火光外好似有千雙眼睛一眨一眨的。

「烤多少?」又輕輕的問。

「全烤,吃不了明天早晨也好當早飯。」

幾個人埋甜薯,我縮在睡袋裡,竟幻想他們在埋七個死人,全姓穆德。

「說起公司的人,那個工程師又是一個。」米蓋又說。「誰?」

「警察局長的大兒子。」

「不相干的人,米蓋。」我說。

「我比你來得早,相干的,你沒聽說罷了。」

「兩個人去找聖地亞哥大沙丘,迷了路沒回去,父親帶警察去找,兩天後在個林子裡找到了,也沒渴死,也沒熱死,車子沒油了,僵在那兒,一個好好的,另一個找到時已經瘋了。」「啊,聽說本來就不正常的嘛。」

「那裡,認識他時還好好的,那次撿了回來,真瘋了,上下亂跑,口吐白沫,總說身後有個鬼追他,拉著強打了安眠針,睡這麼一下,人不看好他,又張著紅絲眼睛狂奔,這麼鬧了幾天,快跑死了,本地人看不過去。領了他去看『山棟』,山棟叫他朝麥加拜,他母親擋著,說是天主教,拜什麼麥加,倒是鎮上神父,說是心理治療,就叫他拜吧,麥加拜得好病也是天主的旨意——」

「哪有那麼奇怪的神父,鎮上神父跟山棟一向仇人似的……」

「三毛不要扯遠了。」米蓋不高興的停住了。

「後來——」

「後來對著麥加拜啊拜啊,臉狺不跟了,走了,居然放過了他。」

「心理治療,沒錯,在沙漠,就跟麥加配,別的宗教都不稱。」荷西又不相信的笑了起來。

米蓋不理他,又說下去:「病好了,人整個瘦了,整天悶悶不樂,陰陰沉沉,半年不到,還是死了。」

「吞槍死在宿舍裡,那天他大弟弟剛好在西班牙結婚,父母都回去了。是吧?」我悄悄的問。

「吞槍?」米蓋不解的望著我。

「是中文西用,不是手槍放進口裡往上轟的?」「就吞了嘛!」我又說。

「聽說是女友移情別戀,嫁了他弟弟,這才不活的,跟臉狺扯不上。」荷西說。

「誰說的?」我不以為然的看著荷西。

「我。」

「哎——」我歎了口氣。

「沙漠軍團也說臉狺呢,說起來呸呸的亂吐口水,好似倒楣似的。」我又說。

「幾十年前,聽說軍團還撿到過一群無人的駱駝隊,說是一個臉狺給另一個去送禮的呢!」

「這個不怕,有人情味。」我格格的笑了。

「伊底斯——」

沉默了許久的馬諾林突然開口了。

「要煙嗎?」伊底斯問他。

「這個臉狺,到底在哪裡?」馬諾林低沉的聲音竟似在懷疑什麼似的。

「你問我,我怎麼說,沙漠都是一樣的。」伊底斯竟含糊起來。

「小的甜薯可以吃了,誰要?」荷西在火邊輕輕的問。「丟個過來。」我輕叫著,他丟了一個過來,我半坐起身接住了,一燙手,又丟給米蓋,他一燙又丟伊底斯。「哈哈,真是燙手熱薯,誰也接不了。」我嘻笑起來,忽的又丟來給了我,將它一接,往沙地上一按。

這一鬧,四周的陰氣散多了,荷西又在加枯乾的荊棘,火焰再度穿了出來。

這時,吉瑞的帳篷裡突然騷動起來,東西碰翻了的聲音,接著嬰兒夏薇大哭起來。

「吉瑞,什麼事?」荷西喊著。

「三毛撲在後面帳篷上,弄醒了夏薇。」黛奧可憐兮兮的叫著,煤氣燈亮了起來。

「我沒有,我在這裡。」被她那麼一講,竟抖了一下,接著不停的抖起來,四周的人全往他們帳篷去看,只我一個人半躺在火邊。

「睡得好好的,後面靠林子那面帳篷啪的一聲怪響,」吉瑞解釋著,米蓋拿個大手電筒去照。

「嗯,這裡有爪子印啊,好清楚一串,快來看。」聽見米蓋那麼一叫,我坐直了,就往黛奧喊,男人都跑到黑暗裡去。「快過火邊來,來火邊吧!」

黛奧蹌蹌跌跌的奔來了,臉色雪也似的白,夏薇倒是在她懷裡不哭了。

「是狼嗎?有郊狼嗎?」她背靠著我坐下來,人亦索索的抖。

「哪裡有,從來沒有過,別怕。」

「怕的倒不是狼——」我注視著慢慢轉回來的人群,又緩緩的說。

「幾點了?三毛。」

「不知道,等荷西來了問他。」

「四點半了。」伊底斯低低的說。

「喂,別嚇人,不是一道跟去找爪子印的嗎,怎麼背後冒出來了。」我一轉身駭得要叫出來,黛奧本來怕沙哈拉威,這會子,更嚇了。

「我——沒去。」伊底斯好似有些不對。

這時候那三個人也回來了。

「野狗啦!」荷西說。

「這兒哪來的狗?」我說。

「你是要什麼嘛?」荷西竟然語氣也不太對,總是緊張了些,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理他。

四週一片沉寂,吉瑞回帳篷去拿了毯子出來,鋪在地上一條,黛奧跟小夏薇躺下去,上面又蓋了兩條,吉瑞又摸太太的頭髮。

「再睡吧!」悄悄的說,黛奧閉上了眼睛。

我們輕輕的剝著甜薯,為了翻小的,火都撥散了,弱弱的攤著一地。

「加柴!」輕輕的叫坐在柴邊的米蓋,他丟了幾枝幹的荊棘進去。

四周又寂靜了下來,我趴著用手面撐著下巴,看著火苗一跳一跳的,伊底斯也躺下了,馬諾林仍盤膝坐著,米蓋正專心的添火。

「伊底斯,臉狺你不肯帶路嗎?」馬諾林又鑽進早已打散的話題裡去。

伊底斯不說話。

「你不帶,鎮上鬼眼睛也許肯帶?!」米蓋又半空插了進來。「哈那帶了一次外地人,老婆死了,誰還敢再帶。」我輕輕叫起來。

「不要亂湊,哈那自己不死,記者不死,偏偏沒去的老太婆死了……」荷西也低著嗓子說。

「記者——還是死了的。」馬諾林低低的講了一句話,大家都不曉得有這回事,竟都呆了。

「車禍死的,快一年了。」

「你怎麼知道?」

「他工作的那家雜誌刊了個小啟,無意中看到的,還說了他一些生前的好話呢!」

「你們在說臉狺?」半途插進來的吉瑞輕輕的問著伊底斯,又打手勢叫我們不要再說下去,黛奧沒睡著,眼睛又張又閉的。

我們再度沉寂了下來,曠野裡,總是這樣。

沙漠日出,在我們這兒總是晚,不到清早七八點天不會亮的,夜仍長著。

「說起鬼眼睛,她真看過什麼?」米蓋低聲在問伊底斯。「別人看不到啊,就她看見,起初自己也是不知道,直到有次跟去送葬,大白天的,突然迷糊了,拉著人問——咦,哪來那麼多帳篷羊群啊——。」

「又指著空地說——看,那家人拔營要走了,駱駝都拉著呢——。」

「胡扯,這個我不信。」

「胡扯也扯對了,不認識的死人,叫她帶信,回鎮上跟家屬一說,真有那麼個族人早死了好幾年了,來問女兒沙夏嫁到那裡去了。」

「這種人,我們中國也有,總是詐人錢呢!」

「鬼眼睛不要錢,她自己有著呢!」

「她看過臉狺?」

「說是臉狺坐在樹枝上,搖啊晃啊的看著人下葬,還笑著跟她招手呢,這一嚇,鬼眼睛自己還買了只駱駝來獻祭。」

「對啦,還有人說那祭台老裝不滿呢!」米蓋說。「祭台也是怪,看看只是個大石塊,平平的,沒個桌子大,殺一頭駱駝也放不下,可是別說放了一頭,十頭祭上去,肉也滿不出來。」

「臉狺貪心!」我悄悄的說。

這時不知哪裡吹來一陣怪風,眼看將盡的火堆突然斜斜往我轟一下燒過來,荷西一拖我,打了半個滾,瞪著火,它又回去了,背後毛毛的感覺涼颼颼的爬了個全身。

「拜託啦,換個話題吧。」黛奧蒙著眼睛哀叫起來。四周的人,被那人一轟,都僵住了。

陰氣越來越重,火漸燒漸微,大家望著火,又沉寂了下來。

過了一會,米蓋說:

「鎮上演『冬之獅』看過沒?」

「看過兩遍了。」

「好麼?」

「得隨你性情,我是喜歡,荷西不愛。」

「舞台味道的東西。」荷西說。

說起戲劇,背後的樹林又海濤似的響,我輕喊了起來:「別說了。」

「又不許說。」米蓋奇怪的看著我。

「馬克貝斯。」我用手指指身後的林子。

「那麼愛聯想,世界上還有不怕的東西嗎?」米蓋駭然的笑了起來。

「總是怪怪的,問馬諾林,他剛才也進去過。」馬諾林不否認也不肯說什麼。

「好似會移的。」我又說。

「什麼會移的?」

「樹林嘛!」

「太有想像力啦,瘋子!」

我翻個身,剛剛冒出來燒人的火,竟自弱了下去,陰森徹骨,四周的寒意突然加重了。

「拾柴去!」荷西站了起來。

「用煤氣燈吧!」伊底斯說,眼光竟夾著一絲不安,總往光外面看。

又沉寂了好一會,火終於熄成了暗色的一小堆,煤氣燈慘白的照著每一個人的臉,大家又移近了些。

「伊底斯,這兒真有水晶石?」吉瑞努力在換話題,手裡環著黛奧。

「上回拾的一大塊,就是這兒浮著,三毛要去了。」「你以前來,就是撿那個?」我不禁懷疑起來,內心忽然被一隻鐵爪子抓住了,恐怖得近乎窒息,這一剎間,我是明白了,我明白了今夜在哪兒坐著,我是恍然大悟了。

伊底斯看見我的神情,他明白,我已知道了,眼光躲過了我,低低的說:「以前,是為別的事情來的。」「你——」

終於證實了最不想證實的事實,神經緊張得一下子碎成片片,我張著嘴,看著馬諾林,喘了一口大氣,我們兩個是唯一去過林子裡的人,我驚駭得要狂叫出來。

馬諾林輕微得幾乎沒有動的一個眼神,逼得我咬住了下唇,那麼,他亦是明白了,早就明白了,我們就是在這鬼地方啊。

米蓋不知道這短短幾秒鐘裡我心情上的大震驚,居然又悄悄的講起來:「有次地沒裂,人卻死了,大家覺著怪,仍是抬去葬了,葬了回來,沒跟去的鬼眼睛卻在家裡發狂了,吃土打滾,硬說那人沒死,臉狺要人去拿出來,大家不理她,鬧了一天一夜,後來也鬧得不像話,終是去了,挖出來,原是口向上埋著的人,翻開來,口竟向下趴著,纏屍布拉碎了,包頭的那一塊幹幹的包下去,口角竟是濕濕黏黏的一大片挖出來,竟給活埋了。」

「耶穌基督——你,做做好事,別講啦!」我叫了起來,這一叫,嬰兒也驚叫著亂踢亂哭,風又吹了,遠處的夜聲,有人呻吟似的大聲而緩慢的飄過來,風也吹不散那低沉含糊的調子,再抬頭,月亮出來了一點,身後的樹林,竟披著黑影,沙沙嘩嘩的一步一步移過來。

「瘋了,叫什麼嘛!」荷西喊起來,站起身來就走。「去那裡,你——」

「去睡覺,你們有完沒有——」

「回來啊,求求你。」

荷西竟在黑暗中朗笑起來,這一混聲,四周更加不對勁,那聲音像鬼在笑,那是荷西的。

我爬過去用指甲用力掐伊底斯的肩,低聲說:「你這鬼,帶我們來這死地方。」

「不是遂了你早先的心願。」他伴斜的睇著我。「別說出來,黛奧會嚇瘋掉。」我又掐著他的肩。「你們說什麼?有什麼不對?」黛奧果然語不成聲的在哀求著。

呻吟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恐怖得失了理智,竟拿起一個甜薯向林子的方向丟過去,大喊著:「鬼——閉嘴——誰怕你!」

「三毛,你有妄想症。」米蓋不知就裡,還安然的笑著呢。「睡吧!」伊底斯站了起來,往帳篷走去。

「荷西——」我再叫:「荷西——」

小帳篷內射出一道手電筒的光來。

「照好路,我來了。」我喊著,拖著睡袋飛也似的跑去。

一時人都散入帳篷裡去了,我撲進荷西身邊,抓住他發抖。

「荷西,荷西,我們這會子,就在臉狺地上住著,你,我……」

「我知道。」

「什麼時候知道的?」

「跟你同時。」

「我沒說啊——啊——臉狺使你心靈感應啦!」「三毛,沒有臉狺。」

「有……有……在呻吟著嚇人呢……」

「沒有,沒——有,說,沒——有。」

「有——有——有——你沒進林子,不算的,對我,是有,是有,我進了林子的呀……。」

荷西歎了口氣,把我圍住,我沉靜下來了。

「睡吧!」荷西低低的說。

「你聽——聽——」我悄悄的說。

「睡吧!」荷西再說。

我躺著不動,疲倦一下子湧了上來,竟不知何時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荷西不在身邊,他的睡袋疊得好好的放在腳後,朝陽早已升起了,仍是冷,空氣裡散佈著早晨潮濕的清新。萬物都活了起來,緋紅的霞光,將沙漠染成一片溫暖,野荊棘上,竟長著紅豆子似的小醬果,不知名的野鳥,拍拍的在低空飛著。

我蓬著頭爬了出來,趴著再看那片樹林,日光下,居然是那麼不起眼的一小叢,披帶著沙塵,只覺邋遢,不覺神秘。

「嗯!」我向在挖甜薯的荷西和伊底斯喊了起來。伊底斯猶豫不決的看著我的臉色。

「甜薯不要吃光了,留個給黛奧,好引她下次再來。」我清脆的喊過去。

「你呢?」

「我不吃,喝茶。」

望著伊底斯,我回報了他一個粲然的微笑。

《溫柔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