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馬落水之夜

    在我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時,已經會開車了。當時的交通工具仍然是以三輪車為主的那最後兩年的台北,私家車並不多見。我的家中自然也沒有汽車。
    回憶起開車的學習過程實在很簡單。在當時,如果一年中碰到一個朋友恰好手上有輛車,那我必定抓住機會,低聲下氣的請求車主讓我摸摸駕駛盤,那怕是假的坐在車裡不發動車子,也是好的。
    偶爾有幾個大膽的好心人肯讓我發動了車子開,我必不會辜負人家,把車當當心心的開在台北市空空蕩蕩的馬路上,又會開回來。
    開了兩三次,就會了。那時候用的大半是天母一位美國朋友的車——當然也不屬於他的,車屬於他做將軍的爸爸。爸爸睡覺去,兒子就偷出來慷慨的做好國民外交。
    我是開了好久的車子,才去進駕駛學校的。那個往事被寫成一個智斗警察的短篇,叫做《天梯》,已經收到書本裡去了。
    好的,從此做了一個養馬的人。
    我叫我的車子馬兒,對待每一匹生命中的馬都很疼愛,常常跟車講話。跑長途時拍拍車子,說:「好馬,我們又要跑羅!」
    那車子就聽得懂,忠心的水裡去,火裡來,不鬧脾氣。
    說到「水裡去」並不只是形容詞,開車時發生最大的事件並不在於一次國外的車禍,而在台北。
    我的經驗是,每次車子出事,絕對不在於馬兒不乖。決定性的出事原因,必然在於主人不乖。
    那是一個狂風大雨的寒夜,我姐就選了這種天氣去開「學生鋼琴發表會」,地點在植物園畔的「藝術館」。天不好,姐很傷心。
    這是家中大事,當然全體出動參加捧場。
    大雨中我去停車,停在「藝術館」和以前「中央圖書館」之間的一塊空地上。對於那個地方,我不熟,而且,那天太累了,眼睛是花的,累的人還開車,叫不乖。
    當我要停車時,看見一個牌子,白底紅字中文,靠在一棵樹邊,寫著——「停車場」。沒錯,就停在牌子下面。可是其他的車輛都駛得離我遠遠的,停在二十幾步路邊的地方。
    「好笨的人,這裡那麼空曠,怎麼不來停呢?」我想。等到鋼琴表演結束,家長和小朋友們捧了一些花籃出來,各自上車走了。我的車內派到爸爸和媽媽同坐。看見那傾盆大雨,捨不得父母淋濕,就說:「別動,我去開車來,你們站在廊下等。」又因為天氣酷寒,我怕父母久等會凍著,於是心裡就急了一點。發足往雨夜中衝去。
    停著的車子必須來個大轉彎才能回頭,我看了一下左邊的寬度,估計得倒一次車才能全轉。我看一下右邊,右邊樹下那塊牌子又告訴我——停車場。那個停車場一輛車也沒有,雨水中平平坦坦的。那就向右轉好了,不必倒車,一個大彎就可以改方向了。那時,我念著父母,又急。
    好,發動車了,加足馬力,駕駛盤用力一扭,馬兒跳了出去,是匹好馬。
    不過一秒鐘吧,我聽見不算大聲的一種衝擊聲,然後我發現——車窗外面不是雨水,而是一整片大水在我四周。車子在沉——是在沉,的確在沉。在沉——。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不驚慌,我根本莫名其妙,我以為自己進入了一種夢境。這不可能是真的。
    車子還在沉,四面部是大水、大水。
    我一定在做夢。
    那時小弟帶了他的全家人往他的車子去,夜寒,大家擠在傘下埋著頭疾走。就在那時候,侄女天明三歲,她一回頭,看見小姑的車子沉入「停車場」中去。她說:「小姑——」手中一朵菊花一指。
    這一來,正往自己車去,也帶著妻女的大弟聽見了,猛一回頭,忙丟掉了雨傘就往池塘水裡跑。這都是外面發生的事情。事後說的。
    我無聲無息在水中慢慢消失。
    我仍然在對自己說:「這一定是在做夢。」
    這時,水滲進車子裡來了,水快速的浸過我的膝蓋,水凍醒了我的夢,我又對自己說:「我正在死,原來是這種死法——真是浮生如夢。」
    就算是夢中吧,也有求生的本能,我用力推開被水逼住的車門,用力推,車門開了,水淹過了我。我不張口。我踩到椅背上去。我露出水面了,我看見四周有科學館、藝術館,還有那向我遠遠奔來的大弟弟。
    「救命呀——」這才不必要的尖叫起來。
    大弟拖我,我又不肯被救了,說了一聲:「我的皮包。」又鑽進水中去摸皮包。
    等到我全身滴水站在地上時,開始跟大弟激辯:「明明是個停車場,怎麼突然會變成一個大水塘?我問你,這是什麼鬼?」
    這時候家人都來圍觀啦!弟說:「你——難道不知道這裡有個池塘啊?」我盡可能不使牙齒打抖,說:「是剛剛變出來的,存心變出來淹死我的,從來沒有什麼池塘的,這是奇幻人間電視劇——。」
    爸爸當時立即指揮:「妹妹和弟弟回去——全身濕的受不起這種凍。有小孩子的也都快回去。媽媽坐別人的車也回去。這個車,明早請人來吊——。」
    我捨不得我的馬兒,一定要跟它共患難,我堅守現場,不願離開,不但不離開,硬逼家人快快去打電話,請修車廠立即就來救馬。
    那種情形下,弟弟們也不肯走了。爸爸說:「要有理智,這種大雨裡,都得回去,況且大家都淋濕了,快快給小孩們回去泡熱水。」
    在那個攝氏六度的冬夜裡,爸爸和我苦等吊車來,弄到清晨三點半,馬被救起來了。
    我只差一點就跟那兩位見義勇為的吊車好手跪下叩頭。中國同胞真好真好。我不是說爸爸。
    過了幾小時,我才真正弄懂了。
    那是個真真實實的水池,以前就在的,偶爾水池裡還有朵蓮花什麼的。我身上滿佈的浮萍也是真正的浮萍,不是幻象。那天下大雨,水池在夜間我停車時已經漲滿了水,所以,看上去就成了一塊平坦的地。再有那麼一個神經病,就把「停車場」這塊牌子給擱到水池邊上去。
    來停車的台北人,全不上當,很小心的避開這片告示,停得遠遠的,不會見山就是山。
    然後,來了一個回國教書的土包子,很實心的一個「初戀台北人」,就相信了那塊牌子,把車恰好停在牌下。過了兩小時,自願落水。
    「這是一次教訓,你可懂了吧?」爸爸說:「在台北做人,不要太相信你的眼睛。斑馬線上是壓死人的地方,好味陰花生是送你到陰間去的,賓館請你進去休息不是真正休息,馬在此地是用來殺雞的!」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次之後,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個金面的人來對我說:「誰叫你看見別人夫妻吵架就去多管閒事呢,自己功力全無,還弄神弄鬼替人去解。結果人家夫妻被你解好了,你自己擔去了他人的劫難——落到水中去。」
    家人後來說:「如果不是天明回頭得早,過兩秒鐘你的車子可能完全沒頂,水面又會合起來。我們絕對不會想像你在水底,總以為你突然開車先走了,也沒講一聲;這種事在你做出來很平常,不會奇怪。於是我們擠一擠就上別人的車回家,三天以後再報失蹤。你呢——在水底泡著呢——。」我說:「放心,會來托夢的。」
    後來夢中金面人又來了,說:「捨掉你的長髮吧,也算應了一劫。」夢醒,將頭髮一把剪成國中女生。等我過了數月,經過新竹一間廟,突然看見夢中金面人原來是尊菩薩。沉思了一會兒,我跪了下去,心裡發了一個大願,這個願,終生持續下去,直到天年了結,不會改變。
    至今還是擁有一匹愛馬,跟我的馬兒情感很深很密,共享人間快樂,又一同創造了許多在此沒有講出來的故事。我又想,那一次,應該可以請求「國家賠償」,怎麼沒有去法院呢?那個沒有去,是人生角度取捨問題,沒法說了。

《鬧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