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狗子動了一動,眼前陡地便撲出一大團紅火,漫天遍野,滾滾向他遮來。就像在前線上撲出的那團火一樣,就像剛才腦後被重重一擊扑出的那團火一樣……
    是剛才?……四圍黑壓壓的人群,他怎麼也衝不出去,數不清的拳、腳、棍棒、磚頭、石塊、鐵鍬、鋼條,劈頭蓋臉地湧來,攥住頭髮,腦袋被死死摁住,兩臂被反架過去,根本無法保護自己,眼見的一個漢子兩手抱起磨盤大的一塊石頭,就往右腿砸過來。他們知道他缺一條腿,左腿是假腿,就是要砸你的好腿,他猛地一躲,卻躲不動,石頭一下子砸在右腿腕子上,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便看到了眼前撲過來的那一團遮天蓋地的紅火……
    他甩了甩頭,想把眼前那團火甩走。腦袋好沉,有如九重磨盤,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好睏,困得麻木,困得暈暈乎乎。他擠了一下眼皮,又使勁擠了一下。擠一下鬆一下,再擠一下再鬆一下。他像試探著用眼皮的反彈力把眼睛睜開。眼皮很緊,像粘住了膠皮,他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就是睜不開。膠皮粘得很牢。粘死了。他喘了喘,一下子覺得極累極累,於是眼前那一團紅火就漸漸地暗下去。整個世界漸漸復又變得很黑很沉很深遠,四野無聲無息,一片死寂。
    驀地,他聽到了一種極低沉、極可怕的聲響。山呼海嘯,大地震撼,像是天空中有上千架飛機俯衝而下,又像是數百輛坦克碾壓而來。哳哳哳哳……猛的一個震顫,眼睛一下子竟睜了開來。天空一片灰暗,遠山近嶺一黑如漆。哳哳哳哳……那巨響依然在遠處轟鳴,已漸漸向他逼近。他不禁又是一抖動,頭也支了起來。哳哳哳哳……巨響依然如排山倒海之勢,洶湧而來。他長時間地愣在那裡,一時竟茫然無措。正如那次被圍困在山頭上,戰友們全犧牲了,唯他一人守在陣地。天也是這麼灰暗,四野也是這麼死寂,人也是這麼困乏,也是像眼前這樣,他突然間就明白到了這種可怕的聲音,似乎正有成千上萬的敵軍和數不清的坦克向他衝來……
    哳哳哳哳……巨響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他下意識地一下子抓住了槍。……槍還在!突然一陣激動,一陣亢奮。槍還在!心率突然加快,頓時間,力十足。剛才的那種茫然,畏怯,以及情緒的低沉和渾身的疲累頃刻一掃而光,腦子也少有的清醒,沒了一絲暈眩。他還有槍!哳哳哳哳……他下意識地肩膀一抖一甩,幾乎是一眨眼間,槍就支在了眼前,同時手已扣在了扳機上,動作完美無缺,一氣呵成。儘管他只用一隻手,左手左臂此時已毫無知覺。這是無數次夜間突戰訓練的結果。他從來都是優秀。
    哳哳哳哳……他突然愣了一愣,不禁皺了一下眉頭……錯覺?真是錯覺?軍校畢業的指揮員曾給他們講過,戰場上的錯覺容易讓人失去控制和暴露目標。一隻貓在身旁打呼嚕或一隻蜻蜓在耳邊震顫,如果錯以為這聲音來自遠方,就會產生一種可怕的聲覺效應,會讓你感到聲響如此巨大,猶如天崩地裂,翻江倒海。……真是錯覺?他使勁甩了下頭,用力校正這聲音的位置。……是的,錯覺。確實是錯覺。他不禁感到一陣失望,渾身一陣癱軟,隱約間還夾有一種說不出的惱火。
    哳哳哳哳……耳旁大概是一隻什麼蟲子,好像正在一片乾透了的樹葉上爬動……
    錯覺?他突然感到如此荒謬絕倫。莫非眼前這窒息一般的陰沉,絕望一般的灰暗,夭亡一般的死寂竟也全是錯覺!還有這渾身數不清的創傷,猛然襲來的巨大疼痛,以及剛才那恐怖和恥辱的一幕竟也全是錯覺!
    疼痛越來越甚,有如無數利刃一齊把他戳住。又是一陣強烈的暈眩,他猛一下閉住眼睛,映在腦海裡的只是一隻巨大的瑩綠色的表盤。
    時針正指向二十一點五十分。
    ……
    02
    二十日七時半
    老王聽人說過狗子槍法很準,但沒想到會有這麼準。
    被打倒的四人中,第一個正中眉頭,第二個打中額頭,第三個偏了些,從耳廓旁打了進去。估計是被害者轉身想逃,才給打偏了。第四個子彈是從腰際打進去的。從射擊這個角度來看,這應是個最佳位置。因為被害者已回過身去,想彎腰而逃。只有這個位置是致命的。
    四人中兩人當即斃命,兩人重傷,傷者正在醫院搶救。從傷情看,其中一人搶救過來的希望不大。另一人即使搶救過來,也沒什麼大用了。子彈從腰際打進去,穿透腎臟和脊椎,然後很結實地留在肝臟裡。
    會這麼準!老王從現場跑過來跑過去,跑過去跑過來。越想越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簡直不可能!狗子用的槍是一枝老掉牙的舊式步槍。極大極沉極笨,而且是在深夜,而且是身負重傷……速度又是那麼快。從現場的情況看,兇手必須一槍接一槍地射擊。村裡所有聽到槍聲的人也都這麼說,槍聲很緊,像幾個大爆竹串在一起,叭叭叭叭,一下子就完了。人們原都以為狗子用的是自動步槍或衝鋒鎗,沒想到是這種老步槍。
    老王和老所長在一塊兒算了算,試了試,打出了一發子彈,然後退膛取出彈殼,再取出子彈塞進槍膛,拉回栓,扣住扳機,瞄準,怎麼著也得四秒左右的時間。但四秒鐘在那時則絕對不行,時間用得太多,否則就不可能再打出第二槍。因為這四個人幾乎是一齊向狗子撲過去。距離很近,不到二十米遠,有四秒鐘肯定撲到身上了。
    最多只能用兩秒多點的間隔時間,這才可能打倒第二個人。打倒第二個人,第三個人才會愣一愣,或者嚇一跳,但這估計也只能用去一兩秒鐘的時間,如果這時狗子仍然不能再一次舉起槍來,那個人就不可能轉臉往後逃,很可能一下子撲上去奪槍,因為距離太近了,也就是一二秒。第三個打倒,第四個才會猛然轉身回逃。但如果再慢一二秒,就可能打不準了,因為第四個被打倒的地方離窯門口還不到一米遠。如果再遲一秒,就會逃進窯裡去,肯定就逃了,實在不可想像。狗子當時實際上只剩了一隻手……
    從現場看,這純粹是一起駭人聽聞、蓄意而為的惡性兇殺案。
    所幸,兇犯狗子並沒逃走,也不可能逃走。當他們趕到現場時,兇犯就一直昏迷不醒。估計是在打倒第四個人後,就失去了知覺。現在也一併在醫院搶救。
    派出所是凌晨四點二十二分接到報案,凌晨五點一刻趕到。救護車約遲十分鐘趕到。據目擊者和聽到的人說,案發時,是在凌晨三點四十分左右。
    根據現場的情況,案發時間確實在凌晨三點四十分左右。再準確完整一點,應該是十月二十日凌晨三時三十七分到四十二分之間。
    十九日二十二時五分
    他好像一下子就醒了。一看表,竟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要挺住,一定得挺下去。他明白,像他目前這種身體狀況,不斷地昏迷不醒是極度危險的。
    爬下去,一定要爬下去!他不斷地命令著自己,不斷地一下一下向前挪動。
    胸口火燒火燎的,好渴……
    越想越渴,越渴越想,一時間覺得真是渴極了。渾身上下如此多足以致命的傷口,居然還能覺出如此強烈的渴來,確實是太渴了。
    應該想辦法弄些水。假如能喝上幾口,眼下的身體狀況也許會好轉些,他越來越明顯地感到自己的體力和心力正在迅速地衰竭下去。身上有幾處傷口仍在不斷地往出湧血。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心跳紊亂,急一陣,緩一陣。有時會突然覺到自己馬上就不行了,倒在這裡再也不會醒來。
    不!得堅持住,一定得堅持住!沒人會來援救你,只能靠你自己!
    他又爬了起來。一邊爬一邊思忖著,在什麼地方能尋到水。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他慢慢數著爬動的次數,陣陣昏眩迷亂的腦子裡,只覺得眼前這條路太長太長。一來回十里多點,從下午爬到現在,依然遠遠沒有盡頭……
    好渴。渴死了……
    他使勁舔了一下舌頭。嘴唇很乾,舌頭也很乾,嘴裡也很乾。幹得令人發昏。
    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身體頃刻間就會崩潰。戰地衛生員講過,失血絕不能過多。有了傷口,第一要則就是迅速止血。流掉全身血量的四分之一就處於危險;流掉三分之一就會昏迷不醒,再多就無力挽救,必死無疑!
    他知道止血,但傷口太多太重太深太長,根本無法有效止住,也沒有任何止血條件和措施。只胸口到腹部這一道傷口,就有一尺多長。從山下爬到山上這一段路,幾乎就敞開著,灑在路上的血幾乎就沒斷頭。再後來雖然他用膠布粘住了傷口,又用布條纏死,但大片的鮮血還是迅速地洇開,滲出來。每一次大的撼動,就會滲出一片血來。還有頭上、臉上、脖子上、背上、腰上、腿上無數道傷口,鼻子撕裂了,一隻耳朵也爛了,左臂整個地給折了,右腿腕估計是粉碎性骨折,顏色黑紫,腫成水桶一般……
    全身都是出血點,他只能盡量的讓血流得少些、慢些。失血量大概早已超過了死亡警戒線。這就是說,他只能讓死亡來遲一些,緩一些,但已不可能阻止……
    他不斷地計算著估計著自己的剩餘時間和爬完這段路還需要多長時間。他必須趕在死神前頭。這是嚴酷的現實,他並不悲觀。猛然間又是一陣巨痛,疼得天旋地轉。他抖了一抖,緩了一緩。等巨痛慢慢過去,火燒火燎的感覺又陣陣襲來。
    ……渴,渴!
    生命的肉體,此刻對他似乎已毫無意義。但如果能喝上幾口,也許會延長一些時間。他不需要生命,卻需要時間……
    他又爬動起來。
    03
    槍很重很沉,在背上一晃一晃,這是一枝舊槍,但他擦得珵亮。自從來到這護林口上,尤其是在這一段日子裡,他幾乎每天都在擦槍,都在瞄準,都在練習射擊。雖然只是一枝老掉牙的步槍,可一攥在手裡,就立刻覺得有了依靠。
    槍桿子裡頭出政權。一擦起槍,就會莫名其妙地想起這句話。他常常有一種感覺,總覺得這枝槍是會派上用場,而且會很快。
    確實很快。今晚就是時候!這槍不能白擦,他身上的血也不能白流!
    他早就知道那些傢伙恨透了自己,他也早已預料到他們一定會來一次總清算,總報復。
    果真就來了。就是在今天下午。
    他預料到他們會極度地恨他,但還是沒料到竟會這麼狠。幾乎就是公開行兇,當場就能要了他的命。他們真敢下手!竟會把他傷成這樣!
    「小心老子們砸斷你的那條腿!」他們早就這麼罵他。他們知道他是殘廢。他把一條腿丟在了戰場上。
    沒想到他們真的就這麼幹了。不只是又砸斷了他的腿,還砸斷了他的胳膊,還有這一身的傷口,還有肚子上這一尺多長的一刀……
    他不知道他當時是怎樣從現場衝出來的。絕不是爬,確確實實是跑出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竟還能跑著出來,而且跑得很遠很遠。當時一點兒也沒感到疼,右腿就好像一點兒也沒受傷。他唯一記著的,就是左腿的假肢發出沉重的響聲。
    他們沒有追上來,也許是覺得打夠了,放他一條生路。
    也許是覺得他貪生怕死,打垮了,嚇跑了。
    他們想錯了。他們可能沒有一個人會想到他是跑回去取槍!
    他當時就想到了槍!想到了這枝老掉牙的舊式步槍!
    他們也許不明白,狗子不怕死!狗子死過一次了。如果算上童年從狼嘴裡救出來的那一次,狗子已死過了兩次!
    狗子活得早就是余頭!
    就是死,也不能白死!也不能現在就死!挺下去,一定要挺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挺下去!
    ……
    二十日七時五十分
    老王怔怔地呆在院子裡,兩眼死死地盯在那一攤血跡上。這是狗子的血,好大一片。看上去比打死的那兩人的血還多。
    老王並不老。他同狗子一樣,年齡都不大,三十出頭。叫他老王,一是因為他鬍子拉茬,二是因為他是派出所搞公安的。又沒個銜,就老王老王的叫。山裡人大概以為這是尊稱,叫老王是抬舉高看他。他清楚。
    老王在派出所裡也是個老幹警,同這一帶的人大都混得很熟。老老小小都能同他說上話。膽大點的敢卸了他的槍挎在腰上,摘下他的帽子戴在頭上。在派出所裡,他脾氣最好。
    然而此刻他卻一臉殺氣,滿面冰冷。兩隻眼睛能瞪出火星子。
    圍觀著的一群人裡,有幾個縮頭縮腦地想蹭過來。
    「滾!」他一聲怒吼,把那些人一下子全給嚇遠了。
    對這塊地方,對這些人,他好像在突然間就充滿了極度的厭惡和憎恨。
    他怔怔盯著院子裡的這攤血。這是狗子的血。
    他早就想到過,這地方是個出事的地方。
    孔家峁,百來戶的一個山村。很小很窮,卻靠一個大林場,大峪林場。大峪林場是國營林場,方圓百十里寬。四周大大小小設著幾十個護林點。孔家峁就算一個護林點。設著一個關卡,派一名專業護林員長年駐守。說是孔家峁護林點,其實並不在孔家峁,離村子這還有五六里地,在半山腰。要想進林場,彎彎曲曲就這麼一條山路,別的地方全是陡壁懸崖。崇山峻嶺,要想進去比登天還難。護林口就設在這山路上。也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裡不算伐木區,伐木也不從這兒運輸。按說並不重要,所以護林員大都設一個。護林員大都不是當地人,直接由林業部門委派,跟地方政府沒有什麼關係。
    因為這樣,老王就總覺得這裡遲早是個出事的地方。一個窮山村,守著這一山的木材,還有不出事的時候?然而老王在這兒呆了快十年了,這地方好像也從沒出過什麼事。眼看著上好的木材一車一車地從孔家峁運出來,運到鄉里的集市上,再由木材販子倒出去。木材的數量實在嚇人。窮困潦倒的孔家峁,也眼看著一天天富起來,個個都是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其實誰也清楚,孔家峁自個村裡,雖然也有著幾十個小小大大的山窪山嶺,但除了那滿山荊棘和亂石,除了那百十來畝長不好莊稼的山地外,根本就沒有木材!
    04
    老王在這地方呆了快十年,護林員走馬燈似換了一個又一個,卻從來沒有一個護林員找過派出所!好像從來也平平靜靜,相安無事。
    只是木材從來也沒斷過,照舊一車一車源源不斷地從孔家峁運出來!
    簡直讓人瞠目結舌!
    不過慢慢地就習慣了。他心裡清楚,老所長心裡也清楚。不是沒反映過,好像地區報社也都來過記者。來時義憤填膺,一回去就銷聲匿跡了。鄉里縣裡的領導也不是不知道,但對此好像誰也不置可否。他曾記得有個領導還為此發了火:「瞎扯淡!人家都不找,咱們著的是哪門子急!」
    好像誰也不著急。人家的事,人家都不著急,你著啥急!人家是誰?咱們是誰?不過慢慢地就想過來了。也真是瞎扯淡!護林點平安無事,老百姓脫貧變富,見不得窮人過年是咋的!閒吃蘿蔔淡操心!
    其實查也沒用。孔家峁的人說了,這是我們村裡的木材。沒人去查。
    護林員他大都見過。他還常常就走上護林口去。彎彎曲曲的山路正在不斷拓寬,路面上滿是車輪印跡,然而護林員笑吟吟的:
    「沒事沒事,挺好。啥事也沒有。」
    然後就遞上煙來。總是上好的煙。最高檔的名牌,好像這裡全有。
    他清楚這煙是怎麼來的。而且豈止是煙!
    的確很平靜。啥事也沒有。
    但他總還是覺得這兒遲早是個要出事的地方。
    他怔怔地盯著眼前這攤血。這是兇犯狗子的血。
    他清楚這裡的血為什麼會這麼多。狗子在這裡行兇殺人時,這種連續發射的急速用力,加上這種老式步槍猛烈的反衝力,足以重新撕裂他身上所有的傷口,結果必然又是一次大出血。
    「我們都以為他早給打死了,咋曉得還能爬下來!」往救護車上抬人時,有兩個村民一邊幫忙,一邊木然地一遍一遍地這麼說:「誰曉得他還能爬回來,我們真的都以為他一准給打死了。」他們咋也不信他竟然還活著,竟還能爬下來,更不相信他竟然還能行兇殺人!「真是有了鬼了,他還能爬下來這麼幹,真是有了鬼了……」
    老王依然死死地瞅著眼前這攤血。
    「媽的,沒想到狗子會是這種人。」老所長突然在老王背後這麼說了一句。老王轉過身瞅了瞅老所長。老所長不瞅他只瞅著遠處的林場。太陽大概就要從那裡頂出來。扎眼的紅霞灑滿老所長滿是皺紋的臉,血色淹沒了任何表情。老所長真老了,已快五十了,依然是老所長。老所長和老王都認得狗子。狗子也曾來找過他們。他們覺得那是政府應該管的事情,派出所插不上手。就是要管也不到管的時候。
    沒想到事情會這麼急這麼猛,一下子竟是幾條人命!
    「沒想到他會這樣。」老所長依然死死地盯著遠處恨恨地說。
    「真是沒想到。」老王也跟著這麼說了一句。
    「我們都看錯了他。」
    「真是錯看了他。」
    十九日二十二時十五分
    ……渴死了。渴得像掉在火缸裡。
    水……水!
    ……水缸。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窯裡的那口水缸。平日裡,這口水缸總也是滿滿噹噹的,可他總也捨不得洗,捨不得用,就是刷牙也只是那麼一小缸。
    水在山裡實在太珍貴了。人在山上,水在山底。挑一擔水,一來回得轉七八里。山路,彎彎扭扭,上上下下,能把人累死,出的汗比水也多。他只有一條腿,挑水就靠她。
    「老子真看錯了你!」她罵他從來都是老子長老子短,「缺胳膊少腿的,老子圖你啥了!」
    他從不還口,也不吭聲,就只是默默地由她老子老子的罵。她幾乎是個文盲,只念過兩年書。她說過,那不怨她。怨她爹,怨「文化大革命」。學校斗老師,爹就不讓她念了。她身體出奇的壯。頭,脖子,肩膀,腰,臀幾乎一般粗。連兩條腿幾乎也是一般粗。新婚夜他開她的玩笑,說她是汽油桶。她愣怔了半天,說她不曉得啥是汽油桶。她真沒見過。她是本縣人,她家比這兒更偏僻,深山的深處。只有幾十戶人家。連條像樣的路也沒有。架子車,小毛驢。手扶拖拉機也不多見,汽車就更難見到。嫁給他以前,她幾乎就沒出過村。他就對她說,汽油桶就跟水缸差不多。她瞪眼了,一發怒,一推一搡,差點沒把他從床上掀下來:
    「你娘的,缺胳膊少腿的,還笑話老子!」
    他癡癡地瞅著她。沒想到她會這樣,也沒想到她會這樣有勁。她那拳頭大的鼻子出氣像氣筒一樣響。細細的眼睛瞪起來竟也很大,圓圓的像個鴿子蛋,還能看見裡頭不點大的黑眼珠和一大片青青的眼白。她看上去就有勁。手鼓鼓囊囊的,腳鼓鼓囊囊的,胳膊腿鼓鼓囊囊的。說話走路,整個屋子裡就嗡嗡嗡地響。

《兇犯(天狗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