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個個古堡似的老磨屋矗立在河灘上,與殘破的鎮城牆遙遙相對,似乎在期待著什麼,又似乎在訴說著什麼?河水在階梯形的老河道中央緩緩流動,敘述著一條大河步步消退的歷史。沒有這一切,窪狸鎮上的年輕一代就沒法想像這兒曾有過一個繁榮的碼頭,也不會相信鎮子上有一個人就是從這裡啟航,開始了他歷盡風險的海上生涯的。那個人短促的歷史,連結了一條大河的興衰。當這條河的姊妹河──地下河出現不久,他也就死去了。
  那個悲慘壯烈的場面將永遠銘記在全鎮人心裡。他是老隋家最老的一個人,也是最野性的一個人。他在千鈞一髮之時,為了救出李知常而不慎捲入變速輪中,死的時候,成為無法辨認的一攤血肉。直到很多天之後,鎮上人的眼前還是閃動著血的顏色。窪狸鎮彷彿來到了一個特別時期,這個時期負有的特別責任,就是送走各式各樣的老人。李其生死了,接上又是趙多多、隋不召和史迪新老怪。上個時期的代表人物一個一個離開了鎮子,攜走了過去的歲月,使鎮上人覺得異常空曠和沉寂。隋不召遊蕩一生,既有遠航的經歷,又有敗家的劣跡。他無疑增添了全鎮的活力,可也的確散佈了淫蕩。當他殯葬入土的時候,哭得最傷心的就是那些足不出戶的年邁女人。他死了,可他救出了一個李知常。總之,他是鎮上爭執最大、最難以分清功過的一個老人了。
  隋抱樸一連多少天形同癡人。他蓬頭垢面,話語遲鈍,手臂抖動著去找含章、去找見素,後來一個人在叔父的廂房裡呆坐。很多人去安慰他,他握住別人的手說:「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人們也不明白他的意思。鬧鬧和大喜──兩個全鎮公認的善良姑娘,又要照顧含章、又要陪伴見素,還要去看抱樸。抱樸握著鬧鬧的手,用力地握著。他對面色泛紅、身子微微顫抖的鬧鬧說:「一個把血吐在了馬背上,一個把血灑在了粉絲房裡......」兩個姑娘走了之後,李技術員來找他商量給隋不召開追悼會事宜,說高頂街和鎮委的同志特別重視,魯金殿和鄒玉全都要親自參加。隋抱樸的神志清醒了一些,與李技術員一塊兒商量起來。可是哭得兩眼紅腫的張王氏也來了,堅持要為隋不召做道場。她代表了整整一茬老人的意見,抱樸也無力反抗。結果後來一邊是隆重的追悼會,一邊卻是盛大的道場。這邊的主持人是李玉明,那邊的則是張王氏。隋抱樸兩邊走著,將兩代人的悲哀交織到一起。這是窪狸鎮從古到今最奇異的葬禮了。這期間除了老隋家的人一片哀慟之外,再就是李知常和張王氏從心底難過了。李知常哭得昏厥幾次,最後都被老中醫郭運掐人中穴轉醒過來。他說:「老伯伯走了,我還留下幹什麼?」旁邊的人含著淚水勸慰說:「不能啊孩子,不能啊......」張王氏禱告著,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又流到細如手臂的脖頸上。沒有能聽清她在禱告什麼,但都在這抑揚起伏的聲音裡想到了歲月的流逝。隋不召下葬時,全鎮人都匯入了送葬的人流。墓地上站了黑鴉鴉的一片人,隋抱樸終於明白叔父是鎮上真正受到愛戴的人。大家都來跟一個老人告別,似乎忘記了平日裡對這個人的訕笑和各種各樣的指摘。人們好像在最後一刻才察覺到,窪狸鎮從今以後再沒有了一個天真爛漫的老人。他走了,帶走了一些遠航的故事、一些日子、一些色彩。老隋家的晚輩人往墓穴裡撒土,接上是眾人掘土,鐵鍬叮叮噹噹碰響了。這時候很多人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含章撒著土,哭著,突然身子一軟滑到了墓穴裡。人們停了鍬,大驚失色地呼喚她。含章死也不肯上來,大家費了好大勁才將她抱出。
  她坐在地上哭呀哭呀,壓過了所有的哭聲,終於使抱樸呆住了。含章的頭髮散在肩頭,蒙住了蒼白的臉龐。沙土弄髒了她的衣服、頭髮,她滿身都是沙土。她的身子在地上扭動,樣子極其痛楚。抱樸將她拉起來,她又倒下了。抱樸兩手捶打著沙土,急急地喊著,淚水不停地流下來。他摟抱著大哭不止的妹妹,搖動她,安慰她,她仍舊哭著。這哭聲使抱樸悲傷、驚愕、又無能為力。他問著她:「含章,你怎麼了呀?你不能這樣啊!你......」人們慢慢拍好了墳頭,一層層的人圍住了兄妹二人。有一個中年婦女在他們跟前蹲下來,伸手梳理含章沾滿了沙土的頭髮,輕輕呼喚了一聲。含章聽到呼喚,哭聲猛地止住了,叫了一聲「小葵」,撲到了她的懷裡。抱樸看著兩個抱在一起的女人,又回頭尋找什麼。他看到了小纍纍!小纍纍走了過來,抱樸把手放到了他的頭上。
  老人們再也不到窪狸大商店喝零酒了,因為大家只要圍上酒罈,立刻就會想起那個嗜酒的老夥伴。商店裡顧客稀少,女公務員和張王氏捱著寂寞的時光。張王氏每天仍堅持去給四爺爺捏背,所不同的只是下手狠了。她眼睛浮腫,面色陰沉,每天裡喝斥女公務員,然後就長長歎息,說活著真是毫無樂趣、毫無意義。一天下午她找到在郭運籐蘿下做氣功的隋見素,慢聲細語地數叨了一遍大商店的收入支出,然後無聲地離去了。這天晚上她買了一條有毒的(同:魚廷)(同:魚巴)魚,將其中含毒最多的魚籽炒了雞蛋,喝起酒來。她搖搖晃晃的走到墓地上,先在隋不召的新墳上躺了一會兒,然後就找到長滿荒草的男人的墳堆躺下。她等待著。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過去了,還是沒有異樣的感覺。天色放亮的時候,她終於失望了。但她還是躺著,回憶著男人活著時的一些事情。天大亮時,二槐不知怎麼巡邏到了墓地上,一眼就看到了仰躺著的張王氏。二槐低頭看看,嘿嘿地笑。張王氏閉著眼睛,罵了聲「崽子」,命令他把她背到四爺爺家裡。四爺爺在炕上躺著,張王氏像往日一樣脫鞋上炕,用一塊白白的布單蒙了他紅潤的肥胖身軀,捏起背來。捏完之後,張王氏就為庭院裡的盆花灑水。太陽升到屋頂的時候她回到了家裡,一眼就看到了那條魚:原來夜晚看不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條毒魚。她歎了口氣,心想:是老天爺不讓她離開鎮子啊。
  隋抱樸盡了最大的努力使粉絲廠恢復了生產。那台巨大的柴油機轟鳴起來,所有的輪子一齊轉動。李知常在每個皮帶和軸槓旁邊都加了安全罩。整個車間裡的人都一聲不吭,全神貫注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每道生產程序幾乎都讓機器取代了,那種神奇的力量無所不在。由一個曲軸晃動的長條大篩羅篩著豆渣,發出「(同:口匡;音:筐)當(同:口匡;音:筐)當」的聲音。粉絲房裡的一切聲響都是有力的、富於節奏的。古老的粉絲房一下子變得昂奮起來。可是工人們都整天沉默著,沒有一個人高聲說話,更沒有一個人歡笑。隋不召的死深深地震撼了窪狸鎮,就像巨大的機械撼動了整座粉絲房一樣。機器的威力很快就顯示出來,粉絲廠的生產能力猛然增大。緊接著就是曬粉場的擴大,是一輛輛滿載粉包的車子從街道上轆轆駛過。鎮上人一批又一批來觀看機器怎樣取代了手工操作,所有人都驚歎不已。來看的人沒有一個大聲喧嘩,他們臉上悲哀和興奮交織在一起。不少人看著看著,最後朝樑上旋轉的輪子深深地鞠一個躬,就離去了。
  李技術員經常到粉絲廠裡走一走,與滿身油漬的李知常研究問題。魯金殿和鄒玉全也到粉絲房裡,詢問生產情況,特別注重安裝變速輪之後的粉絲質量。他們都強調窪狸鎮是白龍粉絲的重要產地,稍有不慎就會影響國際信譽,影響整個的粉絲出口業。隋抱樸握著兩位領導的手,但很少說什麼。這個出自老隋家的公司總經理為全鎮所注目,因為他是在一個非常時刻走進了經理辦公室的。他在老磨旁邊耗掉了一大半青春。他每聽到那種隆隆的聲音,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動。後來,打瓢的那個黑漢無事可做,要求到磨屋裡去看老磨,抱樸一聽就火了。他很少這樣發火。他指著黑漢的鼻子說:「你也好意思說出口!你身強力壯像頭牛,憑什麼去看老磨!你他媽的也算個男人嗎?」他喊著,後來還罵了起來,罵著罵著一轉臉看到了鬧鬧熱烈中透出責備的目光,這才閉了嘴巴。他歉疚地拍了一下黑漢的後背,讓他到曬粉場去了。夜間,抱樸從粉絲廠出來,常常一個人在河灘上走著,默默地想著叔父,想著老人過世前不久的那場談話。
  那真是一場奇怪的談話。老人囑咐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事已經做了;第二件事他也必定會做。他在埋葬老人的當天就取了藏在牆壁中的航海古書,拿到自己廂房裡放好。在以後的歲月裡,他會愛護它,研讀它。他想自己這一輩子大概不會到老洋裡駛船了,但有了老人的書,就會做起遠航之夢。他發誓找到那個鉛筒。他在同時也暗自判斷了地質隊的功過──他們找到了巨大的能源;找到了地下河;可是他們也在河邊遺落了那個鉛筒,給一輩又一輩人留下了一顆痛苦的種籽。他發誓找到它。他發誓。
  含章從墓地上回來就病倒了,第一次向曬粉場請了病假。她不吃藥,抱樸親手熬製了藥湯,她都偷偷地倒掉了。開始的幾天她喝一點稀粥,後來什麼也不吃了。她靜靜地躺在炕上,頭髮散在肩上,仰臉兒望著屋頂,目光裡沒有怨恨,也沒有悲傷。抱樸坐在她的身邊,叫她,她就輕輕地答一聲。抱樸把她歪斜的身體擺正一些,又給她理順了頭髮。她一動不動。抱樸勸飯勸藥費盡了口舌,含章卻不答一聲。抱樸在炕下急急地走著、跺腳,說:「你總得吃一點啊。這怎麼行呢?只吃一點兒......」含章溫柔的眼睛看著抱樸,示意讓他坐下。他坐了,她伸出手去撫摸哥哥黑黑的胡茬。抱樸握了妹妹的手,驚奇地看著這手腕、這胳膊。這手鬆松的,柔軟極了,白得出奇。抱樸撫摸著她的頭髮,又一次勸說道:「起來喝一點粥吧──我來餵你,用湯匙,像你小時候一樣。」含章這一次搖搖頭,說話了:「我什麼也不吃了。我現在是明白了,媽媽不該生我......我應該跟媽媽一塊兒走。如今是晚了,我跟叔父一塊兒走吧。你不用勸了,我不會聽你。你不在的時候,我把藥湯都倒掉了......」她緩緩地說著,面容十分安詳,像在敘述一個美好的故事。抱樸緊緊地咬著牙關,一聲不吭。後來他猛地把含章抱到了懷裡,使勁地貼到胸口上,一對臂膀劇烈地抖動起來。他的那雙乾澀的、缺乏睡眠的眼睛望著窗子,嘴唇不停地顫著。他像自語,又像對著窗外的一個什麼人呼叫著:「晚了,什麼都晚了。什麼都怨我!我是隋家的老大啊,我沒有給你把病治好。這也怨你、怨老隋家、怨他媽的這個廂房、怨他媽的我們都是老隋家人!你到底想些什麼、你得了什麼病!你得講!得講!你悶在心裡,像我一樣,你要把什麼都毀掉嗎?你不結婚,不說話,你對李知常看也不看一眼,你要把什麼都毀了呀!你說要跟叔父一塊走,你走吧,老隋家人一個也留不住。可你臨走也要留下悶了幾十年的話,你要說話......這到底是怎麼了?老隋家啊!老隋家啊......」
  抱樸一雙大手不停地揉動著含章,像要把這個瘦削的、近乎透明的小身體全部揉碎。後來他自己也沒有了力氣,手一鬆,含章落到了炕上。含章仍用一雙溫存的目光看著哥哥。她搖搖頭,聲音十分微弱了:「我們家最苦的就是你了,不是叔父,也不是二哥和我。我玷污了老隋家的名聲,我不配做這個家裡的人......我說什麼?我怕你受不住,要不你會殺了我。我也急著要說,我要去找叔父說啊......」抱樸呆呆地看著她,像是一句也聽不明白。這樣停了一會兒,含章要求哥哥走開,回他的公司裡去。抱樸不走,含章說她是太睏了,她要睡一會兒。抱樸只得離開了。
  抱樸走後,含章就艱難地支撐著身子,爬到木凳上,從小後窗上向外遙望。從這裡可以望見蘆青河灘,那白色的沙土和碧綠的柳棵。有人在沙灘上走著,扛著什麼東西。往北一點就是連成一片的曬粉場,銀色的粉絲在微風裡飄動。她望著這一切,突然就想起了哥哥小時候領她在河灘上玩的情景。後來她又想起了母親,記起母親扯著她的手去摘眉豆角。父親的模樣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他騎一匹紅馬在河灘上馳過,又記起紅色的高粱田,馬鬃上的血珠向下灑落。她伏在小窗口,在心裡說:「我走了。我要隨叔父離開窪狸鎮了。我這時候老想為得了絕症的二哥、為忙個不停的大哥哭一場。我還想為那個人哭一場。那個人啊!那個人這時候來一下多好。我要告訴他我全身都不乾淨,我配不上他。我走了,我多想去看看老磨屋──我天天聽見它嗚隆嗚隆的聲音,聽著它長大了。我還想在公司經理的辦公室裡跟大哥道別,去跟那個曬粉場告別。我不配留在鎮上了,不配留在老隋家的廂房裡。我知道這樣哥哥會難過,可那是一陣兒。沒有了一個骯髒的妹妹,他們會過得更好。」
  含章最後看了一眼河灘和上面的藍天,就離開了窗了。她彎腰從櫃子下邊摸出了一根繩子,當這繩子緩緩抽出來時,她的手就抖了起來。她對自己的手感到氣憤,就猛地一拽──那把鋒利的剪刀被繩子帶了出來!
  她驚訝地「啊」了一聲,跌坐在了地上。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了!她不記得曾把剪刀藏在繩子一塊兒!這把剪刀,這把剪刀......她閉上了眼睛,渾身發冷,牙齒咯咯地響著──剪刀是為那個人準備的,而繩子是為自己準備的。她原以為只有繩子會用得著,就忘記了剪刀放在了哪裡。可現在,兩件東西一塊兒出現了,她不知挑揀哪一件好了。她咬著牙,沒有取剪刀,只去摸索繩子。可她在不由自主地挽著繩子,又神差鬼使地抓起了剪刀,「啪啪」地剪斷了繩子。她把繩子剪成一小節一小節,還是剪著。
  四爺爺被捏過了背,坐在炕上微微喘息。後來院門響了一下,他知道張王氏澆完花走了。他剛剛端過沏好的茶,長脖吳就來了。四爺爺端茶盅的手有些抖,抿了一口茶說:「我這幾天就得老了。」長脖吳笑笑:「四爺爺怎麼會老。」四爺爺搖搖頭說:「我是老了。手抖,憋氣,脈象也不好。」長脖吳認真地端詳著四爺爺的臉色,說:「你該讓郭運來看看。」四爺爺輕輕咳著,將茶盅推開:「趕明兒你讓二槐打幾隻鴿子,我先用幾副『肉桂燉鴿』。」長脖吳點著頭,心裡卻在懷疑四爺爺真的是有些老了。他記得從跟趙炳相識的那一天起,就很少聽見這個人的歎氣聲。有一天他見四爺爺在暮色裡向西走去,在趙多多的新墳邊徘徊不前,最後燃掉了幾張黃紙。那天傍晚長脖吳真覺得趙炳是老了。長脖吳為茶壺重新添了水,然後抄起衣袖坐在了炕上。兩個人默默不語。正這時院門響了,四爺爺腮肉抖了一下,手中的茶杯跌碎在地上。他咕噥道:「老隋家來人了。」長脖吳抬頭從窗上一看,見來的果真是含章。長脖吳看一眼四爺爺,說一聲「我去廂房了」,就走開了。
  含章倚在門框上喘息著,像是剛剛跑過了一段遙遠的路途。她盯著趙炳,汗珠一滴滴往下滾落。四爺爺依舊盤腿坐在炕上,一動也不動。他垂著頭說:「我在等那個『結果』。」含章的身子離開門框,像捕捉什麼東西似的,小心翼翼地繞著往前挪步。她靠在了炕邊。彼此都能聽見對方呼呼的喘氣聲。四爺爺猛地昂起頭來,一張闊大的臉盤迎著含章。兩雙眼睛對視著。四爺爺歎息一聲,伸出手來,將一杯冷茶拿到含章一邊。含章的目光隨著這隻手移動,最後伏身抓住了這只肥肥的大掌,狠狠地扭著,掐著。她嘴裡叫著什麼,又撲到他的身上,去掐他的頸部。四爺爺搖頭、搖動身軀躲閃著,卻是依然盤腿,碩大的臀部一寸也不曾挪動。含章撕碎了他的衣服,指甲劃破了他的胸脯。他的兩個大鼻孔活動著,蓬蓬地噴氣,終於煩燥地揮起一掌。含章跌開老遠,爬起來時鮮血已經從嘴角淌下來。她再次撲過來。四爺爺說:「怨我手掌太重......」他一句話沒說完,含章已經從衣襟下邊拔出了那把剪刀。她把剪刀往前直著一推,捅進了四爺爺的小腹中。
  血水順著剪刀湧上手臂。含章覺得兩手像被開水燙了一下。她尖叫一聲鬆開了,剪刀還翹翹地插在那個肚腹上。
  四爺爺跌倒在一疊被子上,兩眼仍然盯住含章。他把嘴唇鼓起來,又咬住。他說:「你快鉸一下,鉸一下......我就完了。你快動手......」含章往後退著,連連搖頭。四爺爺把頭仰靠在被子上,憋著氣說:「罷!罷!你到底還是個孩子,下不得......手去。我這會兒伸出兩根手指,就能把你......捻死!可我不了。我對老隋家人做得......太過了。我該當是這個......結果!」他說一句,腹上的剪刀就顫一下,血水越湧越多。後來這血水又慢慢變成了醬油顏色。
  含章先是尖叫,最後大聲呼叫著跳下炕來,推開門跑了出去。
  長脖吳奔出廂房,一眼看到了灑在地上的血珠,就驚慌地大喊起來:「殺人了呀!殺人了呀!逮住她呀!殺四爺爺了啊──!」
  街巷上的人越圍越多。人們互相呼叫:「殺人了呀──」直呼喊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是老隋家的含章用剪刀捅了四爺爺。老趙家幾個身強力壯的人用布單將四爺爺裹了,飛一般跑向了鎮醫院。粉絲公司的人全跑出來了,當隋抱樸和李知常跑到大街上時,見看泊的二槐正向天空放槍,阻止人群往出事地點湧。隋抱樸奮力扳開人群,二槐朝他罵著,他像沒有聽見。二槐又一次向空中放槍。隋抱樸呼喊著含章,左衝右突,仍不見妹妹的影子。天色將晚,霞光把街巷染得通紅。到處是呼喊聲、叫罵聲,人流一會兒湧向東,一會兒湧向西。民兵捆上了武裝帶,把住了所有的巷口。二槐喊著:「逮住兇手!」......有一個民兵忽然對著二槐的耳邊說了句什麼,二槐抬腿就向西跑去。人群中有人跑得快,就跟著民兵跑到了河邊。
  河邊的柳棵在風中搖動著,一切都是血紅的顏色。大家在霞光中張望,只能看到搖擺的柳棵。這時有一個民兵伸手一指說:「看!」大家順著手指看去,看到了有一個披散頭髮的姑娘在紅色的柳棵間一蹦一蹦地跑著。大家驚呆了,不知在叫什麼。那是含章,她渾身也是紅色的,一蹦一蹦地跑著,像騎在一匹馬上。
  「含──章──!」隋抱樸放開喉嚨叫著,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他的身後緊緊跟著李知常。
  他們跑著、跑著,突然身後傳來「勾嘎」一槍,含章就倒下了。但只停了一瞬,這個身披霞光的姑娘又重新爬起來,一蹦一蹦地往前跑去。
  二槐單腿跪地,瞄著准,又是一槍。那個蹦跳的紅色身影一晃,就像紅色的柳棵在風中搖擺了一下似的,倒下了......
  兩個男人跑近了,緊緊地將她抱在懷中。
  一個星期過去了。四爺爺脫離了危險,但仍需住在醫院裡。含章腿部受傷,已被鎮公安分局拘留。
  窪狸鎮突然間處於幾十年來最驚恐不安的時刻了。街上的人群先是潮水一般,亂嚷亂叫,接著又退回到各自的小巷裡。行人在街上碰了面,雙目圓睜,咬住嘴唇用力地點一下頭,就匆匆地分手。二槐帶領民兵日夜巡邏,並在老隋家大院外面加了兩個游動崗哨。鎮子變得死一般沉寂,雞狗鵝鴨也緘口不語。這情景又讓人想起老廟被大火燒燬的那些日子。只有粉絲工廠的機器依舊轟鳴。但工人們走出廠門小步疾趨,兩手抄在衣服兜裡,同樣是謹小慎微。
  四爺爺在市縣工作的兒子火速歸來,兩個兒媳也泣不成聲。他們一塊兒去找當地公檢法部門,鄭重地提出對含章要「從重從快」。小學校長長脖吳已經停止正常工作,日夜伏案,正起草一份「案情目擊記」。有人瞥過幾眼草稿,不甚明白,只記住了其中的一句:「俄爾,鮮血如注。」鎮上人異口同聲,都說老隋家的小女子這回完了。只有老中醫郭運沉默寡言,不願附和。他評論起受傷的四爺爺,只用八個字概括,說這個人至少得「三年扶體,十年扶威」。
  隋見素與哥哥抱樸多次探視妹妹,終於弄清了她與四爺爺二十年前後的一切細節。兄弟二人捶胸頓足,悲憤不已。抱樸讓含章好生等待,一切自有辦法。抱樸回到家裡,專心去寫一份「起訴書」了。他知道此舉關係到含章的後半生,常常覺得筆桿沉重如鐵。這期間見素、知常及大喜、鬧鬧多次來廂房看他,每次都見他臉色冷峻,奮筆疾書,只得無聲地退出。但抱樸並沒有扔下公司的工作,相反更加兢兢業業,仔細周到。公司裡的所有人見了神色莊嚴的總經理,都對他更加敬重。鎮委領導魯金殿及高頂街書記李玉明也對隋抱樸再三安慰,情真意切,使抱樸十分感動。他抓緊一切時間寫那份起訴書。一天黃昏知常、見素、大喜、鬧鬧都來了,抱樸展開起訴書,使這四個人大吃一驚:那是沒有裁過的幾卷大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鬧鬧找到開頭處念了起來,剛念了一會兒就聲淚俱下,接著其它三人都哭了起來。抱樸卻在屋裡不停地踱步、抽煙,花白的頭髮在燈光中一閃一閃。念了一會兒,大家都發覺這份起訴書雖是追根溯源,鐵證如山,但因為包容的東西實在太多,寫得太長,已經不合規範。這樣反而救不了含章。大家討論起來,知常建議只摘有關含章的那一點交給法庭,抱樸同意了。
  遞上了起訴書,抱樸這才輕鬆了一些。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判決了。
  李知常多次讓抱樸轉達他對含章堅定不移的愛情。他說:「含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等她。」抱樸原來擔心這個事件也許會徹底葬送妹妹的婚事,這時候聽了知常的話,兩眼不由得濕潤起來。他握住知常的手說:「等她吧,她是個苦命的好姑娘,她會給你建造一個暖和和的小家......」他們在一塊兒沒完沒了地討論粉絲公司的事情,對未來充滿了信心,都認為粉絲工業在窪狸鎮重新振興的日子不會太久遠了。李知常決心以此為開端推動全鎮的工業,提出了建立化驗室、利用地下河等一系列設想。隋抱樸說:「你放手做吧,窪狸鎮或許還會有人阻攔你。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不阻攔自己。這比什麼都重要。我們滿身都是看不見的鎖鏈,緊緊地縛著。不過我再不會服輸,我會一路掙脫著往前走。哪怕我的胳膊被這些鎖鏈捆折了,兩手淌血,我還是要掙脫。沒有這股勁兒,就沒法在窪狸鎮過一天像樣的日子。就是這樣,知常。」
  這個秋天的早晨,一個消息在鎮子上傳開了:老隋家族裡又要有人應徵入伍了。抱樸剛聽到這消息時將信將疑,後來終於得到了證實。要參軍的是剛剛初中畢業的一個小伙子,今年剛好十七歲,叫隋小青。小青的母親找到抱樸說:「孩子要走了,按鎮上規矩該擺幾桌酒席熱鬧熱鬧,可隋爺爺剛去,含章又在監裡,也就免了吧。」抱樸想了想,搖頭說:「還是按規矩辦吧。小青當兵是件大事,理該擺酒為他送行。多叫些人來,除了老隋家本族的,老李家、老趙家、別家的老人,都該請了來。」抱樸決定這事由他來操辦,小青的母親拗不過,只好依他。抱樸當即讓知常去請張王氏來做菜,去叫郭運來赴宴,叫弟弟一起來為隋小青送行。李知常回來告訴說張王氏喝得大醉,於是不得不改請鎮府食堂的韓大胖子了。
  酒宴是入夜後開始的。這是李其生過世後的第一場酒宴。鎮上老人在星空下踏著夜露走來,枴杖搗地咚咚作響。隋小青被酒桌上的老人們喊來喊去,他用脆生生的聲音應答著。隋抱樸在燈火下端量著隋小青,覺得他紅亮的臉龐簡直像蘋果一樣。見素不能喝酒,只能吃一點新鮮的蔬菜。大喜和鬧鬧為韓大胖子幫廚,菜上完了,就坐在了桌邊。一位白鬚老人端著酒杯站起來,大家都看清了他是郭運。老人提議大家為平平安安、無災無難的窪狸鎮,為這個臉龐像鮮果一樣紅的老隋家後代、鎮上派出的又一名兵士乾杯。大家一飲而盡。氣氛漸漸熱烈起來,見素讓一邊閒著的女公務員去大商店取來錄音機。音樂聲中,有人鼓著掌,歡迎鬧鬧為大家跳個舞。鬧鬧幾乎沒有怎麼推辭,就站起來跳起了迪斯科。熱烈而奇妙的舞姿使所有人都怔住了,大家屏住呼吸看著。抱樸看著鬧鬧嫵媚的面容、漂亮的牛仔褲,一股熱流在周圍奔湧起來。他看著,最後揉了揉眼睛,悄悄地離開了人群。
  他迎著微風往前走去,不知要走向何方。後來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回頭看了看,見是見素也走了來。兄弟兩個默默地走著,腳下踏著白色的月光。不知走了多會兒,兩個人一齊站住了。
  他們的前面是泛著淡淡白光的一座土牆──古萊子國的城牆。他們把背靠在了上面,久久地站立著。見素說:「我知道你在想叔父和妹妹。你心裡不好受,就離開了。」抱樸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吸著了煙,說:「我想起了他們。他們今晚如果也在看鬧鬧跳舞會多高興。我也想起了別的,想起了大虎、李其生,想起了父親。有月亮,有音樂,有人跳舞。這是窪狸鎮多少年來最好的一個夜晚,可是他們都不在這裡。我還想起了我們的公司,我想我分擔的責任真是太大了。老隋家的人一下子會變得這麼有力量嗎?他會對得起窪狸鎮嗎?不知道。不過我只知道一點點,那就是我再也不會坐在老磨屋裡了。隋大虎犧牲了,隋小青要走了。我在想老隋家這些挺好的男子漢,一個一個想了一遍。」
  見素握住了哥哥的手,緊緊地握著。停了一會兒見素說:「我這些天老想叔父。我後悔最後沒有跟他好好玩。他是盼河裡漲水,盼著開船出海,盼不來,就死了。可恨的是有人一聽他喊開船號子就嗤笑他......」
  「河水不會總是這麼窄,老隋家還會出下老洋的人。」
  隋抱樸說了一句,向回走去。但他走了一會兒又站住了。他好像在傾聽一種聲音。見素聽了一會兒說:「河水聲嗎?」抱樸搖搖頭:
  「河水在地下,你還聽不見。」
  見素終於聽到了。那是老磨在嗚隆隆地轉著,很像遙遠的雷鳴。這就是鎮上老人常常講起的那種聲音──老人們講那些背井離鄉的人,比如下了關東的人,半夜裡爬起來都能聽得見故鄉的老磨聲,嗚隆嗚隆的。可是見素此刻彷彿還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河水的聲音;看到了那條波光粼粼的寬闊河道上,陽光正照亮了一片桅林。
   1984年6月──1986年7月起草,改寫於濟南、勝利油田、北京

《古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