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倚戶作清談鶯花射覆 傾壺欣快舉天日為盟

  丁二和聽到田大嫂要報告原故,就不住地向她丟眼色,可是田大嫂滿不理會,笑嘻嘻地向田老大望著道:「你猜他今天來了,為什麼高興?」田老大道:「我猜不著,除非是炸醬麵吃得很痛快。」田大嫂笑道:「你別看小了人,人家現在雖然境遇不大好,但是人家原來是一個公子哥兒呢,連炸醬麵還沒吃過嗎?」田老大道:「你乾脆說出來罷,他到底是什麼事高興呢?」田大嫂道:「他為什麼高興呢?你不是說和他要在公司裡找一個位置嗎?他自己沒有什麼,只要他有了塊兒八毛的本錢,幹什麼也可以餬口。只是他的老太太,可以靠他養活,不用上街作生意買賣了。他這一顆心就踏實了,怎樣的不高興呢?」
  二和聽她這樣說著,一顆心倒果然踏實了,他夫婦兩個人,都帶了一分笑容,靜聽他們的回話。田老大道:「對了,我已經在公司裡給他想法子了,假使二哥願意去幹的話,大概總可以辦到。」大嫂向二和看了一眼,笑道:「怎麼樣?我這不是謊話吧?」二和站起來,向他兩口子一抱拳道:「足見你二位對我關心。」田大嫂正收著碗筷呢,卻把東西放下來不收,手扶了桌沿,向他望著道:「老實對你說,若是你一個人,還沒有這樣大的面子。廿多歲的人,還怕你找不著飯吃嗎?只是我們心裡,老惦記住了老太太,她又是雙目不明的人,冬不論三九,夏不論三伏,你盡讓她老人家這樣做下去,我們瞧著也是不忍。二和,我現在把話說明了,你還是幹不幹呢?」二和笑道:「我也不是那樣不識抬舉的人,你二位有了這樣的好意,我還有個不願高攀的嗎?」田大嫂就向田老大望著道:「我可同你許下了願心了,你可別讓我丟人。」田老大將手一拍胸道:「說到別的事情,我作不了主,公司本來就要用人的,我介紹一個人去作事,大概還沒什麼難處。」田大嫂就掉過來向二和道:「你聽見了?明天他到公司裡和你想辦法,後天你來聽信兒罷。」田老大笑道:「我可不是公司裡的經理,能夠說一不二。明天我一定去說,可是也得請人打打邊鼓,後日還不能夠準有回信呢?」田大嫂道:「也許有回信呢?不是來打聽消息,就不許二掌櫃來嗎?」二和笑道:「田大哥是好意,怕我跑往返路。其實我現在是整日在外邊跑,多跑兩回,那沒關係。我大後日下午來罷。今天上午,我本是受了一肚子委屈,這一喝一吃,又經你兩口子好意,這樣一抬舉我,我高興極了。今天我還沒作生意呢,該走了。」田大嫂見他帶進來的一隻空籃子,扔在牆角落裡,便笑道:「這算吃了我們無錢的飯,耽擱了你有錢的工。今天時候已經不早了,怕你也作不了多少錢生意了。」二和歎了一口氣道:「你是不知道,我今天還是真鬧著饑荒,家裡等了我賣錢回去開火倉呢。」
  田大嫂把碗收拾著,端了正要向外走,這又回轉身,放下東西來向他道:「要不,在我這裡先挪一塊錢去用,將來你有了事情了,可得把錢都歸還我。」說著,便在衣袋裡摸出了一塊現洋,在手心裡拋了兩拋,回轉頭來,對二和斜看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準是說同人借錢是一件寒磣事,不能借。」田老大將頭一擺道:「笑話!有道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人在外面混事,誰也有個腰裡不方便的時候,向朋友借個三塊兩塊,這是常事。漫說是咱們這樣的窮小子,就是開大公司大銀號的,也不是幾十萬幾百萬的,在外面借款用嗎?」二和聽到田大嫂說要借錢給他,本來透著不好意思,經他兩口子一反一復的說過了,倒不好再推辭,便笑道:「我怎麼敢說不向人借錢的話。只怕是借了以後,沒有錢還人家,可真難為情。」田大嫂道:「喲,塊兒八毛錢的事,誰也不能放在心上,不還就不還罷。」說著,就把那塊錢直塞到二和手心裡來,二和接著錢,連說了兩聲謝謝,拾起了屋角下的筐子,點著頭道:「我又吃了,又喝了,還借了你兩口子的錢,真叫我慚愧得不好說什麼。改日見罷。」他說著話,腳不住的走,已是到了跨院子外。田大嫂追到台階上,招招手道:「喂,別忘了,後天或是大後天,到我這裡來聽回信兒。」
  二和在外面院子裡回轉頭來看時,見她笑嘻嘻地豎起兩個指頭,二和也沒有去細想這是什麼意思,匆匆地到花生行去販貨了。微微作了幾小時的生意,就趕回家去看母親。這原因是很簡單,因為有了田大嫂借的那一塊錢,最近要吃的兩頓飯,是沒有問題的了。在晚上閒著無事,就把今天到田家的事說了一遍。丁老太點點頭道:「我說怎麼樣?交得好朋友,那是比親骨肉親手足還要高到十倍去的。到了後天,你還是到他家去問問消息罷。」二和道:「約了大後天去呢,提早一天去,倒現著咱們窮急了。」丁老太道:「咱們還不窮、還不急嗎?別人瞞得了,這樣的老街坊,咱們什麼事情,他不知道?你反正是成天在外面跑的,到他家去多跑一趟,這算什麼。」二和當時也就含糊地答應了。無如丁老太卻把這件事牢牢記在心上,天天催著二和去。到了那日,二和估量著田老大該回家吃午飯了,就在家裡放下了花生籃子,匆匆地向田家走去。
  因是算定了田老大在家的,並不曾向人打招呼,逕直的就走進了跨院子去,口裡還嚷著道:「大哥在家嗎?」可是這句話嚷出來以後,正面屋子裡,卻是寂然,一點迴響也沒有。二和腳快,已經是走到屋簷下立刻站住了腳,向屋子裡伸頭看了一看,因道:「咦,這屋子沒有人,怎麼院門是開的呢?」這才聽到裡面屋子裡有人答道:「二掌櫃,請坐罷。我大哥大嫂出分子去了。」二和道:「二姑娘一個人在家啦?」二姑娘將一根帶了長線的針,在胸面前別住,手摸了鬢髮,臉上帶了微笑,靠內房門站定,向他週身很快的看了一眼,很從容的道:「我大嫂子那天給你約會的時候,忘了今天要出分子。臨走的時候,她留下了話,說是那件事大概有希望了。」二和道:「那末,我明天再來罷。」二姑娘牽牽衣襟,低下了眼皮子,微笑道:「坐一會兒要什麼緊。」二和昂頭看看房門框,便不在意地樣子,走了進來。二姑娘將桌子底下一張方凳,拖了出來,放在門邊,笑道:「大遠的路跑了來,休息一會兒罷。咱們老鄰居,倒越過越生疏了。」她說話時,在外面提了一壺開水下來,將桌上的茶壺加上了水,分明是裡面預先加上了茶葉了。接著,她在小桌子抽屜裡摸出一盒煙捲來,二和坐下了,卻又起身搖著手道:「你別張羅,我不抽煙。」二姑娘道:「你不是抽煙的嗎?」二和道:「我現在忌煙了,那天在這裡抽煙,是喝醉了酒。」
  二姑娘放下煙卷盒,斟起杯茶。當她斟茶的時候,低頭望了茶杯子裡面,卻微微的顫動著,似乎她暗地裡禁不住在發笑罷。二和立刻起身,將手遙遙的比著,連連的點頭道:「多謝多謝。」二姑娘將茶斟完了,退後幾步,靠了裡面門框站定,將一隻右腳,反伸到門檻裡面去,人也一半藏在門簾子裡面,遠遠的向二和望著,微笑道:「二掌櫃煙已忌了,怎麼又喝上酒了呢?」二和端著茶杯在手裡緩緩的呷茶,眼光也望了茶杯上浮的清煙,答道:「我哪裡要喝酒,那天也是悶不過,想把大傻子找到大酒缸去談談。不料倒是令兄去會了東。」二姑娘道:「你成天在大街上跑,還悶的慌嗎?」二和喝過一口茶,把杯子放下,昂起頭來歎了一口氣道:「唉,二姑娘,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二姑娘左手扯住了門簾的邊沿,右手伸個食指,在門簾子上畫著,眼睛看了指頭所畫的地方,微笑道:「我怎麼不知道,您不就是為了那個女戲子的事嗎?」二和臉上紅起了一層薄暈,搭訕著,把桌子上的香煙盒取了來,抽出一支煙,點了火緩緩的抽著,昂起頭向座中噴了兩口煙。二姑娘微微的轉過身來,向二和看一眼,因道:「二掌櫃,我和你說得鬧著玩的,你可別生氣。」二和笑道:「你這是什麼話,你府上一家子,待我都好極了,我從良心上感激出來,正不知道要怎麼報答是好。二姑娘這樣的說一句笑話,我還要生氣,那也太難了。二姑娘你坐著。」他說時,.還點了一下頭。二姑娘向他微笑著,見牆角落裡有張矮凳子,便彎腰撿了過來,放在房門口,半側了身子坐下,將鞋尖在地面上連連畫著,不知道是畫著記號,或是寫著字。
  二和道:「二姑娘你平常找點兒什麼事消遣?」二姑娘笑道:「我們這樣的窮人家孩子,還談什麼消遣兩個字。」二和道:「那倒也不一定。鄰居坐在一塊兒,說個故事兒,打一個啞謎兒,這是消遣。鬧副牙牌,關著房門,靜心靜意地抹個牙牌數兒,這都可以算是消遣。」二姑娘點點頭笑道:「你這話也說得是對的,不過就是那麼著,也要三頓粗茶淡飯,吃得自自在在的人家。我們家還不敢說那不愁吃不愁穿的話。我姑嫂倆除了洗衣作飯而外,沒有敢閒著,總是找一點針活來作。原因也是很簡單的,無非藉著這個,好幫貼一點家用,至少是自己零花錢,不用找我大哥要了。」二和道:「像二姑娘這樣勤儉的人,那真不易得。」二姑娘抿嘴笑道:「不易得嗎?也許有那麼一點。我想著,我簡直是笨人裡面挑出來的。」二和將手裡的捲煙頭扔在地上,將腳來踏住了,還搓了幾下,眼光注射著地面,笑起來道:「果然是二姑娘先前說的話不錯,老鄰居倒越來越生疏了,見了面,盡說客氣話。」二姑娘微微的笑著,昂了頭,看門外院子裡的天色。二和沒有告辭說走,坐在這裡不作聲,也是無聊。於是第二次又取了一根煙卷抽著。口裡噴了煙,也是對院子裡看。偶然對二姑娘看看,正好她也向這裡看來,倒不免四目相射,二姑娘突然把臉紅了,將頭低下去。
  二和噴了兩口煙,搭訕著道:「光陰真是快得很,記得我在這裡住家的時候,好像是昨日的事,現在到了這裡來,我可是作客了。」二姑娘道:「其實你那回搶著搬家也太多心。我大哥喝了幾杯酒下肚,真是六親不認,可是他沒喝酒的時候,對人情世故,都是看得很透徹的。」二和道:「雖然是這樣說,也虧著田大嫂在家裡主持一切,有道是牡丹雖好,也要綠葉兒扶持。」二姑娘點點頭到:「對,幸虧他還有三分怕我大嫂,要不然,他成天喝酒,那亂子就多了。」二和不知不覺的,又把那根煙抽完了,接著,再取了一根煙抽著,因放出很自在的樣,腿架在腿上,微笑著道:「談起大嫂,在這大雜院裡,誰也比不過她,配我們田大哥是足配。」
  二姑娘只微笑,低頭望了自己的鞋尖,低聲笑道:「那楊月容若是不走,伺候丁老太,那是頂好的,丁老太也很喜歡她。可惜她是一隻黃鶯鳥,只好放到樹林裡去叫,關到籠子裡面來,她是不甘心的,有機會她就飛走了。」二和道:「唉,你還提她幹什麼。」二姑娘笑道:「其實她也用不著這樣跑,就是在北京城裡住著,大家常見面,二哥還能攔了她不唱戲嗎?」二姑娘把這句話說完了,回想到無意中說了一聲二哥,不由得把臉紅了。則是把頭抬起來,卻又低了下去。二和倒沒有理會她是什麼意思,還是微昂了頭噴著煙。二姑娘笑道:「我可是瞎扯,你別擱在心上。」說時,很快地瞟了二和一眼,接著道:「本來我這譬喻不對,黃鶯也好,畫眉也好,你把它關在籠子裡,怎麼也不如在樹林子裡飛來飛去自在。」二和道:「那也不一樣啊,有些鳥雀,它就樂意在人家留住著。雞鴨鵝那是不用提,還有那秋去春來的燕子,總是在人家家裡住著的。」二姑娘道:「那總也佔少數。」說著,帶了微笑,身子前後搖撼著,在她的表示中,似乎是得意的,也可以表示著很自然。二和道:「用鳥比人,根本就不大相像。鳥天生成是一種野的東西,人要像鳥那樣亂跑,那可是它自己反常。」二姑娘點點頭道:「對了,月容不光是會唱,還長得好看呢。若照她長得好看,應該把她比做一朵花。二掌櫃,你猜,她該比一朵什麼花?」二和微微皺了眉毛笑道:「我實在不願提到她。二姑娘總喜歡說她。」二姑娘笑道:「一朵花長得好看,誰也愛看。她那樣一個好人,忽然不見了,心裡怪惦記的。」二和微笑了一笑,沒有作聲。二姑娘道:「真話嗎。有那長得不大好看,無論這花有什麼用處,有什麼香味,人家也是不大愛理的。」
  二和聽了這話,不覺對她看了一眼,心裡連連地跳蕩了幾下。二姑娘道:「這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著,好花好朵兒的,生長在鄉下野地裡,也許得不著人瞧一眼。若是生長在大宅門子花園裡,就是一朵草花兒,也有人看到,當了一種稀奇之物的。」二和笑道:「這話也不能說沒有,可是花園子裡的花,那也只好王孫公子去看看,窮小子還是白瞪眼。」二姑娘笑道:「那也不見得,遇著個王三小姐拋綵球,也許她就單單的打在薛平貴頭上。」二和笑道:「我可講的是花,你現在又講到人的頭上來了。」二姑娘也省悟過來了,何以不說花,而說人?便紅著臉笑道:「人同花都是一個理罷。」說時,抬起兩隻手來,倒想伸一伸懶腰,但是把手抬起來一小半,看到二和站在面前,把手依然垂下去。二和向院子外面張望了一下道:「田大哥還沒回來,我該走了。」二姑娘扶著牆壁站了起來,像是送客的樣子,可是她口裡說道:「忙什麼的,再坐一會兒。」二和道:「我不坐了,今天還沒有做生意呢。」說著,站起來拍了兩拍手,雖見二姑娘並沒有留客的意思,但是也不像厭倦著客在這裡,因她手扶了門框,低著頭還只管微笑呢。因之又走到房門口,看看天色,出了一會神,見二姑娘還是手扶了門,低著頭的,這又重新聲明了一句道:「再見罷,我走了。」隨了這句話,人也就走出跨院子了。
  二姑娘倒是趕了來,站在屋簷下,低聲笑道:「我還有一句話,明天別忘了不來,可有了回信了。」二和道:「我當然來,這是關於我自己飯碗的事,我有個不來的嗎?」二姑娘站著,低頭凝神了一會,也沒說什麼。二和見她不作聲,說一句再見,可又走了。二姑娘招招手,笑道:「我還要同你說一句話。」二和見她這個樣子,便又回轉身來相就著她。二姑娘低聲笑道:「明天你來了,看到了我大哥大嫂,你可別說在這裡坐過這樣久。」二和倒不想她鄭而重之的說出來一句話,卻是這麼一回事,也就對著她笑了一笑。二姑娘紅著臉,也只有微微地以笑報答,二和同她對面對地站了一會,說不出所以然,終於是說聲再見走了。
  這一次二和回去,是比較的高興,同母親閒談著,說是田家二姑娘,你看這個人怎麼樣?丁老太坐在椅子上,總是兩手互相掏著佛珠的,聽了這話,把頭偏著想了一想,問道:「你為什麼突然問出了這話?是他們提到了二姑娘一件什麼事情嗎?」二和道:「那倒不是,我覺得二姑娘對咱們的事,倒真是熱心。」丁老太道:「本來嗎,她姑嫂倆對人都很熱心,你今天才知道嗎?」二和也沒有跟著答覆,把這話停了不說。丁老太卻也不把這事怎麼放在心上,只催二和次日再到田家去問信,果然的,二和只作了半天生意,帶著花生籃子,就匆匆的跑到田老大家來。
  還沒有進那跨院門,王大傻子迎著上前來,一把將他的手抓住,笑道:「我正等著你呢,你這時候才來?沒什麼說的,今天你得請大家喝一壺。」二和道:「喝酒,哪天也成?為什麼一定要今天請你呢?」王大傻子依然把他的手握住,笑道:「這當然是有緣故的。你先請我喝上三壺,回頭我再告訴你。」二和笑道:「不論怎麼著,大哥要我請你喝一喝酒,這是應當的。有什麼告訴我,沒什麼告訴我,這打什麼緊!」王大傻子兩手一拍道:「你猜怎麼著,你有了辦法了!田大哥已經給你在公司裡找好了一個事了。你猜猜這事有多少薪水罷。」二和笑道:「我猜……」王大傻子伸了三個指頭道:「有這麼些個錢,並不是三塊錢,是三十塊。有了三十塊錢,你母子兩個人都夠嚼谷的了。」二和道:「不行罷?」王大傻子道:「什麼不行?田老大剛才對我說的,一點兒也沒有錯。他現出去打電話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咱們先上大酒缸去等著。」他說時,挽了二和一隻手胳臂就向外走,口裡還道:「田大嫂,我給你一個信兒:丁二哥請我喝喜酒,我們在大酒缸等著呢。」二和還要說什麼,王大傻子拉了他一隻手,已是拖到了大門外,笑道:「走罷,走罷,我嗓子眼裡癢癢了,」帶說帶笑著,已是拖到了大酒缸。
  這是熟主顧,也不用招呼,店伙已是送過一壺酒來,兩個人已是圍了一張小桌面坐著。王傻子把兩腿伸直來,兩手按了桌沿,腰子一挺,笑道:「喂,給我們找一點兒好下酒的,今天是我們這丁二哥請喝喜酒,不能省錢。」掌櫃的在櫃上坐了,正閒著呢,便插嘴道:「怎麼著?丁二掌櫃快辦喜事了嗎?」二和笑著,連搖了兩下頭,「啊」了一聲,田老大隨了這「啊」的一聲,已是踏進酒店了。他笑道:「二哥,怎麼盡搖頭?」酒店掌櫃的笑道:「他說喝喜酒,我想喝什麼喜酒?就是二掌櫃到了歲數了,該辦喜事了。」田老大道:「是嗎?丁二哥把那位楊……」二和站起來,兩手同搖著道:「絕對沒有這件事。你問王大哥就知道。」王傻子笑道:「你和他找了一件好事,我說這是喜信兒,要他請我喝三壺。現在,他哪裡談得上娶親?就是娶親,我也攔著他呢。坐下來,喝酒,喝酒。」他說著,把左手座位邊的小凳子,伸腳勾開,又拍了兩下。
  田老大左手按住酒杯,右手拿了筷子,不住的夾了煮蠶豆,向嘴裡扔著,眼珠轉了兩轉,向二和笑道:「王大哥把話都告訴你了?」二和道:「沒有呢,他只糊里糊塗的對我說,要喝我的喜酒,我知道什麼喜事?」王傻子站了起來,將手指住田老大道:「你你你問他,我還能冤你嗎?田大哥,是不是他的事情已經找妥了?」田老大笑道:「這也用不著著急,你坐下來,咱們先喝酒。」王傻子道:「你說,不是三十塊錢一個月的事嗎?你說,你不說,我也坐不穩。」田老大見他臉上像喝了好幾斤酒一樣,紅透了眼睛皮,便笑著點了兩點頭道:「對的,對的。是三十塊錢一個月的事。王大哥,現在你可以坐下了罷?」說時,連點了幾下頭。王傻子提起上壺來,斟一杯酒,唰的一聲,昂起脖子來喝下去,向二和道:「我能冤你嗎?快喝罷。」二和越聽說這些,越是糊塗,愣愣地向田王二人看著。
  田老大端起酒杯來,先喝了一口,然後把杯子放下,還按了一按,表示了沉著的意味,向二和道:「雖然是由我介紹的,也可以說是你自己的力量。我把你的姓名籍貫,開了字條,送到經理那裡去。他說是你的同鄉,又問到你是幹什麼出身的,我看到他的意思不壞,就把你們老爺子的名字,也告訴了他。他說那了不得,找到一家來了。他當年就向你們爺老子老太太全借過錢。把你派在調查科,當了一名辦事員。這比背了電線在滿街跑,那就好多啦。經理還真來個乾脆,當時就下了批子,讓你明天到公司裡作事。老弟台,你說這件事辦的痛快不痛快?沒什麼說的,咱們各人面前先幹這一壺。」說時,把瓶子式的小酒壺,一把捏了起來,左手拿了杯子,右手把壺向裡面倒,倒一杯,就喝一杯,接連的喝了三杯。
  二和笑道:「田大哥,儘管的高興,可別喝多了。」田老大頭一擺道:「沒關係,你大嫂子說我會辦事,今天可開了大恩,讓我喝一個醉。」說著,又端起杯子來,向口裡倒下去一杯,手裡捏了一杯,還不住的挪搓著,偏了頭向二和道:「老二,我們一家人,待你全不錯呀。將來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要多起來,我要喝過兩壺之後,酒前酒後的要有什麼話把你得罪,你可別向心裡擱著。」二和紅著臉,也倒了一杯酒,向他舉了一舉,一口乾了,然後放下了杯子,伸出一個食指向天上指著道:「當了這麼大的太陽說話,田大哥待我這番好意,算是把我由爛泥坑里拉了起來。我要是忘了你這好意,我不是丁家的子孫。」田老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朋友交得好,彼此心照,不在乎起誓啦。」王傻子在這一邊,也就點點頭。
  果然的,二和為了起誓,將來就很有點感著苦惱呢。

《夜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