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司馬藍家住在村前的一棵皂角樹下,三間麥桿草房,兩間山白草苫廂,和一院桐樹,院子裡放一把蘿圈椅,盛了一院黃朗朗的日光,還有在院牆下拱土的豬。他坐在蘿圈椅上,椅邊放了一碗炙黃芪藥湯,曬著暖兒,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和死了一模一樣。有兩隻蠅子從他家的茅廁飛出來,落在他的臉上,就像落在晾在日光下的一張洗鍋布上。
  砰砰啪啪之間,司馬藍人就瘦將下來,脫掉棉衣,穿上單薄的裌襖猶如一根彎了的扁擔。杜柏領著鹿、虎去縣城的教火院賣腿皮已經走了整八天,照理五天六天都該返回來,可他們這一去歲歲月月的。這幾天,司馬藍吃過早飯就在椅子上坐著等他們,等急了就到村口去,不時地朝梁道張望著。村人說村長,鹿虎還沒回?他說我不是等他們。村人說下決心住院了?他說都是鹿和虎做弟兄的情意,這喉病自古村裡有人好過嗎?除了上兩輩的杜拐子,再往後的下兩輩還有人活過了四十歲?他刀瘦病黃的臉上,掛滿了輕描淡瀉,彷彿對人之生死,看得十分輕淡,甚至早已置之度外,可一旦有人從梁路上走過,明明知道那不是鹿、虎和杜柏,他卻也要死死盯著,直到那人由近至遠,消失了身影,才肯悠長地歎著氣兒把目光無力地縮回。
  這一天,他又從村口信步到了樑上,望見遠遠走來幾人,近了時才看清是去縣城倒賣藥材的別村人家,是一些素昧平生的過路陌人,挑著擔子,提著行李,說說笑笑走來。他看著人家從他身邊走過時一言不發,待人家遠去以後又大聲把人家吆喝下來,追上去說你們在縣城見沒見鹿、虎和杜柏?人家問誰是鹿、虎和杜柏?他說鹿、虎是我兄弟,杜柏是我妻哥,他們去教火院賣腿皮讓我去縣醫院做手術。那一群人便盯著他審視一陣子,說你不是瘋子吧,我們知道你兄弟妻哥是誰呀。說著人家就走了,留下他癡癡地立在山樑上,想到自己是一村之長,竟有這樣怕死的失態窘境,啞然笑了一聲,淚就湧滿了眼眶。默默沉沉呆了一會兒,轉身要回村裡時,看見藍四十立在自己身後。她依然穿了那件紅毛衣,穿了有褲紋的銀灰色的直筒褲,脖子圍了淺綠的方圍巾,臉上深含了一層灰濛濛的淒楚,扶鋤低頭立著,要往自家後梁的小麥田里去鋤地,看見他朝她走來時,她扛起鋤就往梁下去了,他便叫住她,歉疚地大聲說,我快死了哩,這些日子沒有去看你。立在田邊的小路上,將背留給他,她既不轉身,也不說話。他走到她的背後,又把嗓門提高些,說是真的,四十,我真的活不了幾天啦。她卻說誰能擋了死呀,死就死了嘛,你活三十九,也算高壽了。這樣頭也不回,含冰帶霜地說了,她便徑直往梁下去了。
  他在原處立了一會,跟著她往她家田里走去。
  她鋤她的小麥,他就坐在她的地頭上。冬末的最後一絲寒意已經不見了,日頭黃餅樣懸在頭頂。山脈間如牛群背樣起伏不止的梁梁嶺嶺,都在日光中泛出褐茶色的光芒。空曠的田野裡很少有人在勞作啥兒。這是剛剛踏嶺鋤麥的季節,許多人家都還在初春的閒日裡慵懶。四野只有司馬藍和藍四十,她鋤著小麥,不時撿起鋤出的石頭、瓦片扔到溝裡,從那溝裡發出岑寂黃亮的聲響。司馬藍則坐在田頭的一塊石上,曬著暖兒,盯著她的鋤起鋤落,待她鋤到他的面前時,他說你得在田頭砌一道防水溝,不然雨一來水會從麥地裡過去,又說我一輩子最對不住的是你,不放心的也是你。然後她就鋤著小麥返身往遠處走去,土紅色的嚓嚓聲,均勻地響在她的鋤下,停頓片刻,又朝田的四周瀰散。而他便把說了半截的話截斷下來,待她又鋤回來時接著說,我不該死在你前頭,我怕將來你死了無兒無女,後事沒人操辦……她又轉身鋤著新的幾垅去了,他只好又斷下話兒,待她再鋤到近前說,過半月你往這麥地裡施一遍肥,人糞不夠了撒一遍柴草糞。說我死了以後,你賣些糧食,賣幾棵樹,再喂一頭豬,我交待鹿、虎幫你拉到集鎮上,賣些錢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壽衣、棺材準備著……就這麼鋤著,說著,說的人好像自言自語,鋤的人彷彿什麼也未曾聽見。他的話輕飄飄地在她的麥苗間跳來跳去,她鋤地的吱嚓不時地把那聲音埋蓋下去,又鋤將出來。日光在頭頂漸紅漸稠地熱了,田地裡的新土氣息在溫暖中羊毛樣腥濃鮮烈成一團一團。身下的溝裡,偶爾傳來野兔或者黃鼠狼那紅血血的叫,使這山樑上顯得愈發空靜和遼遠。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就不再說了,像話說盡了一樣,世界上就剩下她土色的鋤地聲。他就靜待默坐,看日將平南,獨自捲了根煙點燃吸著,起身到她身後把她鋤出來忘撿的幾個碎石頭扔到溝裡,默默往回村的路上走去。
  她終於就停下鋤說:「藍哥……我看你能活過麥天。」
  他回身正面盯著她看了一陣,發現她雖已三十七歲,風霜雨雪,除了眼角那兒存有幾條橫紋,還如五年八年前一樣草綠花紅,鄉下女人的春韻在她臉上也依然初春的氣息樣四處飄蕩。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那股清淡馨香味,伸長脖子把那女人的味兒嚥下了。
  他說:「我吐血了,前天吐了一口,昨兒又吐了一口。真的沒有幾天可活啦。」
  她盯著他看了許久,像要從那臉上找到他的死色,就終於找到了似的,輕聲細語說:「你走吧。該備棺材了,去我家把那棵桐樹伐了,想吃點啥沒人做了去我家,我想通了,也到了快死的年齡,沒啥可怕了。」
  這樣說著,淒哀的聲音從她嗓子走出來,就如從那兒抽出的一條淚濕了青色綢緞,水水淋淋,又光光滑滑,柔柔和和。說完了她就接著去鋤她的小麥了,土紅色的吱嚓聲又在空曠中響起來。日光在她起起落落的鋤上如軟玻璃樣落上落下。他瞅著她起落的鋤頭,瞅著她隨鋤起伏的淚臉和額上一綹汗濕的烏髮,說,鹿和虎去教火院賣皮八天了,要能賣出個好冤價,我就去縣醫院做手術,死馬也當成活馬醫。賣不下錢今年春天我就打算死了哩,沒病時竹翠給我洗衣端飯,可眼下她天天指桑罵槐,想打她又怕這身體反沒有她的力氣大。說完這話,他就無奈地上了梁道,沿著梁道徑直外村東走,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幾里路後,他爬上一個梁頭,仍然不見鹿虎和杜柏,便坐下歇了一息,又死了一樣躺下睡了一覺。
  司馬藍是在午飯後的時辰裡被女兒籐找回家裡的。回到家他看見杜柏、鹿、虎正在家裡吃著飯。桌上擺了四個菜,有雞蛋有肉,還有油烙饃,這都是往年賣皮賺了大錢的慶賀飯,不賺錢是不肯這樣無度的。然大門前卻沒有往日賣完人皮必有的擔架或者架子車,院落裡也一片空白著。他心裡一下冰寒地凍了。鹿、虎和杜柏都康康健健,完整無缺哩。懷著最後的希念往院落的一個牆角瞅了瞅,以往他賣完皮子回來都把擔架或枴杖收拾到那兒的拐角,這一會除有靠掛的掀鋤,再就沒有一樣東西了。他知道這次生意做敗了。他想他只能聽天由命等死了。他臉上浮著感激踏進房屋,笑著說你們回來了?鹿、虎和杜柏就尷尷尬尬從飯桌前站起來,做了錯事又吃人家飯樣疚愧著,說四哥,去了八天,沒做成一筆生意。
  說除去路上三個整日,五天的光陰都在教火院裡等著,寸步不敢離去,可五天裡硬是沒有新的燒傷病人抬進醫院。說外面世界的時勢真是不能與往日相論哩,說如今城裡的大小工廠都在歇業,工人們發不出工資來,看病也都不再報銷了。說還看見城裡夫妻都是工人的家裡,去菜市場上撿菜葉,日子過得比我們鄉下人還緊巴。說聽說縣長縣委書記過年時都發不出工資了,誰還敢有點燒傷就買塊皮子植上去?說燒傷的病人不是沒有,可都不像往年有錢哩,說倒是有一個公家的人住在教火院,胸口上被剛燒滾的開水燙掉了巴掌大的一塊皮,以為是一筆冤皮生意哩,問植不植喲,那人說多少錢一寸?就說你是公家的人,報銷哩,把你胸前那塊皮補起來,給五千塊錢吧,那人說五千就五千。說司馬鹿洗了澡,驗了血,把右腿內側的皮讓醫院割去了巴掌大一塊兒,補到了那人的胸脯上,可去收錢時,那人說啥年月兒了,你們三姓村到教火院不知做了多少皮生意,你們報過一次稅嗎?要補報一下你們得報多少?
  那人是縣裡的一個局長呢。
  沒有收回一分錢,只給了一兜補養品,便讓他們回來了。司馬藍就果然看到屋裡的桌上放了許多醫院病床的床頭櫃上都有的點心,罐頭,還有喝起來又腥又甜的麥乳精。鹿、虎和杜柏是真的覺得對不起了司馬藍。司馬鹿還把右大腿的褲子脫下來,讓司馬藍看了那浸有血絲的一腿白紗布。司馬虎說:「不是我們不想賣皮子,可再等幾天我們乾糧吃完了,盤纏花完了,連人也回不到耙耬山脈了。」司馬藍臉上淡漠著,坐在一條長凳上,接過籐遞過來的一雙筷,夾著炒雞蛋慢慢吃著說,鹿、虎、杜柏,你們都坐下吃飯吧,賣敗了就算賣敗了,免得你們賣了皮子,又治不好我的病,人財兩空了我死都不能安省哩。
  這時候大家都又坐在桌前了,說了許多生死由命的話,籐、葛、蔓也都把叔們用腿皮換的罐頭打開了。杜柏還說了一句,雖然生意做敗了,可那局長答應日後三姓村誰做腿皮生意都不消報稅的話,然就這個時候,竹翠從廚房端著一盆黃亮的雞蛋麵湯進來了。竹翠的臉上因為生意敗了便公然著燦燦的笑,進門說吃呀,你們都吃呀,生意不成心意盡到了。然後拿起幾個小碗,給她哥杜柏盛碗湯,又給弟弟鹿、虎各盛一碗放到桌子上,最後給司馬藍盛湯時盆裡見底了,她把勺子在盆底刮著說,籐她爹,你也想開些,活了三十九,也該滿足了,不定我們都還活不到你這年齡哩。說著把僅有的小半碗蛋湯盛出來,司馬藍欲去接湯時,她把那湯遞給了吃餅乾噎住的三閨女。「蔓,慢慢吃,喝半碗湯把嗓子順一下。」
  這時候天塌地陷的事情發生了,情景風雨雷電地變化了。司馬藍接湯的手僵在半空裡,如兩枝枯乾的椿樹枝樣僵硬著。他那辟啪一聲瘦下來的臉上蒼蒼茫茫灰起來,一層雲白從那灰白中浸漫著。他咬著牙說籐她娘,你給我盛來一碗湯。竹翠就誇張地張著大嘴道:「沒了呀,你快死的人了還給女兒和客人爭湯喝。」司馬藍便利眼刺著她,喝斥說沒有你去廚房給我燒。竹翠便從他的利目中躲出來,一臉輕輕鬆鬆,像兒戲又像認真著,說今前晌你去哪兒了?你在藍四十的地頭像狗一樣蹲了一晌兒,餓了渴了你回來讓我侍奉你,你咋不讓藍四十給你燒湯呢。說你以為你是先前呀,身強力壯,又是村長,動不動可以揍我一頓哩,睡到半夜可以把我打到床下邊,然後提個馬燈跑到藍四十的家裡去說我的千萬不是哩。說我好不容易熬到你快死了呢,我侍奉你一輩子侍奉到頭啦,想喝湯你到那破鞋家去吧。竹翠這樣高腔大嗓地吼叫著,像憋在心裡的淤血死肉都化開來吐將出來了,且越說越快,唾星四濺嗓門兒冰雹雨滴地爆起來。司馬藍拿起勺子朝她砸過去,她從哥、弟、女兒們的驚亂中跑到院落裡,扯著嗓子對著左右喚,鄰居們趕快來救救我竹翠呀,不救我司馬藍就要把我打死啦──他快死啦他怕我還活在世界上──然後又轉身對著上房吼,哥你不能不管你妹呀,你妹在司馬家受一輩子的氣──鹿弟虎弟你們可都是證人哩,你們說我一輩子侍奉你們哥哥是不是如牛如馬喲,可你們的哥哥直到今兒前晌還去找那騷女人──快死了還找那女人……
  一個村落都在竹翠的喚叫聲中動盪起來了,空氣白嘩嘩地哆嗦著,院落裡的雞伸長著脖子躲到牆角或從院牆上朝著院外飛。屋裡的人不知所措地木呆著。村落裡的腳步水嘩嘩地朝著這兒湧。杜柏從屋裡衝出來,一腳把妹妹從大門裡踢到大門外。拿了菜刀舉在半空的司馬虎在杜柏身後被五哥司馬鹿緊緊抱住了。籐、葛、蔓在屋門口驚慌失措,罐頭餅乾都還拿在手裡邊。一片混亂,滿天下叮叮噹噹,空氣中唾沫橫飛,到處是吆喝怒吼,吵罵聲此起彼伏,鍋和碗的碰撞白血淋淋地落下一地。院落裡鞋和石頭飛來舞去,竹翠像一捆結實的柴禾樣,被她哥杜柏從門框裡枝枝叉叉踢出去,倒在地上立馬又一個骨碌爬起來,拍拍灰對著湧來的村人們叫──「都看呀,司馬藍快死了還一腳步把我從門裡踢到門外呢──他弟弟拿著菜刀要把我砍死哩,你們說我一輩子嫁給他司馬家過過一天的順心日子嗎──他是村長,你們不管他誰能管了他──他這樣短情霸道老天還不快睜眼讓他死了呀!」
  村人們海海浪浪湧來了。女人們在院外拽著滿臉淚水鼻涕的杜竹翠,男人們潮進了司馬藍家的院落裡,就發現村長司馬藍倒在上房有菜有饃的桌子下,高大的身軀如擱淺在沙灘的蝦米一樣抽搐著,嘴裡吐出的一團白沫裡,血絲紅艷艷地纏繞著。
  ……
  下了幾天雨。
  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把耙耬山脈浸透了。司馬藍一連數日臥在床上,滴水不咽,時斷時續的呼吸,像一截一截的麻繩在那間幽暗的屋子裡,維繫著他枯葉樣的生命。空氣中的潮濕,又黑又沉地在他的床前籠罩著,村人們誰到他的床前看望過,他都丁點不知道。不消說他終是死之將至,村人們已開始為他忙亂後事了。伐了房後的一棵大桐樹,解成二寸後的木板,架火烘乾,木匠便在他家院裡搭個帳棚做起了棺材。木香四溢的鋸聲刨聲響個不停。油塗棺材的漆桶放在司馬藍的窗下,黑涼的棺材味就從窗縫越進屋裡襲逼著司馬藍朝死亡走近了。為了司馬藍的死,妻子竹翠如火如荼的熱情在司馬家院裡到處飄散。木匠說棺材頭的檔板用楊木還是用柏木?她說用柏木,說他好歹也是村長,好歹讓我生下三個閨女哩。做壽衣的女人們說壽袍是用綢子還是用黑斜紋?她說用綢子,一日夫妻還百日恩。竹翠似乎忽然之間年輕了,她帶個雨帽一會兒旋到這,給做棺材的木匠送盒煙,一會兒到那兒給縫壽衣的女人們送去一卷線。她如一隻麻雀樣飛來飛去,嘰喳不息。就在棺材合縫那一天,在壽衣縫好入箱那黃道吉日裡,雨過天晴了,一個晨時的日頭又鮮又嫩地掛在村頭上,把山脈上的梁道、村落、房屋、街巷、樹木都照得清新黃亮了。街面上的積水,鏡子樣發著白光。做壽衣的女人從各家把一件一件疊好的壽衣拿著往司馬藍家送,做棺材的人把膠鍋熬得又粘又稠,把棺材縫粘得針縫兒沒有。閒下的村人們,在司馬藍家院落裡圍著棺材說哪兒縫寬了,還要加點膠,哪兒不平了,還要擱一刨;女人們把壽衣傳看著,說誰縫得針腳大,誰縫得針腳小,誰的針腳更均勻。正七嘴八舌之時,關著的上房門驚天動地地拉開了,村人們嘩啦一聲啞下來,看見村長司馬藍扶著一扇門立在門框裡,像鑲在那木框裡的一具乾屍。可他的棉襖褲子都穿得齊整異常,每一個扣兒都規規正正地扣起來。那當兒,日光正面曬著他,把他瘦成銹刀的臉照成了鐵青色,把那一把格外粗疏亂麻的鬍子照成一團閃光的芒刺兒。驟然之間人們看見他的頭髮全白了,幾天間在床上獨自躺臥使他再也沒有他原來高大神威的模樣了,彷彿穿越了一條上千里的黑死胡同,終於精疲力盡了,接近死亡了,可這時候胡同走盡了,看到日光了。他無力地瞇著雙眼,看了看那在最後合口的白棺材,看了看女人們傳來傳去的綢壽衣,把目光落葉一樣飄在了女兒們身上。
  他說:「籐,葛,蔓,你們還想讓爹活著嗎?」
  三個閨女就在人群含著眼淚共同叫了一聲「爹」。
  司馬藍說:「都過來,扶著爹到門外去一趟。」
  三個閨女從灶房和人群裡走出來,籐忙慌慌地扶著他的左胳膊,葛和蔓扶著他的右胳膊,他就像趟著齊腰深的水樣趟著人們驚白的目光朝門外走過去。他走得很慢,彷彿要掙斷一根繩索,到木匠們面前時,他說你們做你們的活兒吧,我就是不死,也總有一天用得著。到那壽衣邊上時,他說沒必要做那麼好,再好也是埋到土裡呢。
  司馬虎正在熬膠,他端著膠鍋說:「四哥,你敢走動嗎?」
  司馬藍卻問:「你五哥腿上化膿了沒?」
  司馬虎說:「都能挑水劈柴了。」
  司馬藍就走出大門了。走出大門人們就想他活不過今夜了,迴光返照來到了。每個人死前的最後一絲氣力,在他對人生的留戀中將要被耗光殆盡了。木匠對身邊的司馬虎悄聲說,該通知杜柏領著土工去墓地挖墓了。司馬虎說我看見我哥眼裡的光還生生氣氣亮著哩。木匠說快死的人眼裡閃藍光就該入棺了。司馬虎往門外走了幾步,又走回來說,你們看我哥不要人扶還能走路呢。所有的人便壓著腳步朝大門外邊去,黑雲烏烏在門外立了一大片,看見司馬藍挺著腰板,像風後直起的一棵玉蜀黍,一步一步飄著向藍家胡同走。籐、葛、蔓在司馬藍的身後慢慢跟著,一步一趨,似乎司馬藍隨時往地上一倒,她們就會從半空把他捧起來。村人們還看見這父女四人,在胡同口立下說了一陣話,像司馬藍問了啥,讓三個閨女答,三個閨女低頭默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頭,他們才又有前有後地朝胡同深處走。
  竹翠就對村人說:「該忙啥忙啥吧,他是臨死前去和人說幾句告別的話。」便都看著他們父女四人,踏著泥水去往藍四十的家。
  村子裡的三姓人家,除了藍、杜、司馬家的三條主街外,零七碎八還有幾條小胡同。他們父女四人從藍姓街上走,看見本家一個兄弟正在忙著出殯辦喪事,孝帽一片如堆在半空的一層雪。司馬藍一問方知,兩天前他的一個遠門兄弟死去了。34歲就死了。他領著女兒在街口站一會,又朝一條胡同拐過去,不料胡同中有家杜姓的女人昨夜喉嚨一疼上吊了,女兒們哭得昏天黑地,淚水把胡同濕得沒有干路走。司馬藍臉上的死青也因此厚起來,他說我真的是活不成了,到處撞見死人哩,說著三繞四行到了藍四十家的門口兒。
  這是三間新起的瓦房屋,被雨水洗得碧藍一片,連磚瓦的硫磺氣息都在碧藍中清晰可見了。藍四十正在院落裡把積水改到一條水溝裡,用牆下的一堆黃沙墊出一條甬路來,抬起頭看見院裡站下幾個人,司馬藍如鬼一樣的青臉把她手裡的鐵掀嚇掉了,砸起的泥水濺在她的臉上和鮮紅的毛衣上,頃刻間她的臉色便一片驚白了。她沒有去擦臉上的水珠兒,任那水珠砰砰啪啪地砸落在地上,就那麼一片死靜地盯著司馬藍,盯著他身後依次出高低如三棵草樣的籐、葛、蔓,死寂宛若夜霧樣被院落淹進去。當她的目光尋問著落到籐的臉上時,籐猛然朝前走幾步,演戲樣啪地一聲在她面前的雨水中朝她跪下了。
  葛和蔓也都跪下了。
  姐妹三個跪在泥水裡,把臉抬起來,乞乞哀哀地看著藍四十,像跪在神前盯著神像樣,悲苦乞求的目光烏雲了一院子。從頭頂洩下的日光,照在她們那十七、十六、十五歲的嫩臉上,淚水在那些臉上橫流著,低淒的哭聲便在院裡溜著地面嗚咽開來了。老大蔓一邊哭著一邊朝泥水裡磕著頭,叫了她有生以來第一聲的四十姑,顫抖著嗓子說,你救救我爹吧,除了你沒人能救他了呀……我五叔六叔的皮子生意做敗了,只有你還能讓我爹去醫院做手術。說求你去九都做一次人肉生意?吧四十姑,只要爹能多活半年或一年,你讓我們姐妹們幹啥都行啊……這樣哭著喚著,在司馬籐的帶動下,老二葛和老三蔓就都朝四十跌跌撞撞磕頭了,異口同聲地說著和籐一樣的話。她們的額門砰砰啪啪地磕打在泥水上,抬起時流海上就汪下一片泥水朝著眼裡嘴裡漫。藍四十一聽是求她去做一次人肉生意,臉上的惘然立馬變淡了,繼而是一陣青紫和青紫褪去留下的雲灰色。她彷彿被那哭聲和央求推到了一個絕境裡,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一下,似乎稍一動彈就會掉在崖下淵裡死了去,把剛想伸出去攙拉籐的手悄悄縮回來,木然地掛在半空的空氣上,她開始點點滴滴地審視她們身後的那個男人了。把目光一針一線地移下去,越過雨水,越過泥團,越過黃沙,又從他的鞋褲襖上緩緩地朝上挪動著,最後把目光擱在那張被深水悶了樣的青臉上。她從那兩眼枯井似的眼窩裡,看見了燒紅的針樣的兩束光,看見那光在兩窩眼淚中淡淡明暗地閃爍著,彷彿微明時候那人也就還活著,滅了時那人也就死了去。她被那兩針目光的閃灼震動了,被一種渴望懾住了。她臉上隱含的羞恥和怨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板正的毅然和半是睥睨的問:
  「你那麼想活著?多活半年一年到底有多好?」
  司馬藍把眼淚閘在了眼眶裡,說我知道去住院也是敗刀子?,先前村裡去做過手術的人沒有一個能熬過幾個月,可眼下聽說縣醫院有了新機器,說我手術了要再能多活半年,我就能把靈隱渠修通,把靈隱水引到村裡來,讓全村人都活過四十、五十、六十、七老八十歲。藍四十彷彿沒有聽到她想聽的話,把目光從他那死人的臉上移開來,望著院落的正東方,像看著一片茫茫枯乾,不見邊際的山脈樣,眼睛裡忽然空洞無神了,人也變得有氣無力了。這時候籐、葛、蔓就跪著朝前移半步,六隻胳脯抱著他的雙腿愈發地哭喚央求著,求她看在她們的份上去做一次人肉生意,求她救一次司馬藍的命。
  一個院落堆滿哭喚和哀求。
  一陣沉靜之後,藍四十冷眼看了一下司馬藍,轟隆一聲問了一句話──
  「籐、葛、蔓,讓我去九都、鄭州做十次人肉生意也行,可我讓你們父親和你們的娘分鋪過日子,你們答應不答應?」
  院落裡的哭聲立馬偃息了,無旗無鼓了。
  安靜像黑夜一樣鋪展著,日光落在積水上的聲音像樹葉落在沙地一樣乾裂裂的響。籐、葛、蔓仰起的三張臉,在四十身上木板著,目光如冬草一樣萎縮縮地呆。司馬藍聽到這話把頭扭過來,剛好和四十投來的目光撞在一起,彭的一下院落裡響滿了目光的撞擊聲,司馬藍在那熾白的撞擊聲中,房倒屋塌樣,也同樣朝四十跪下了。
  天塌地陷地跪下了。

《日光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