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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黃是條極為極為大眾的狗,其形象,也平常得十二分可以,往足處去說,也無非同類的一般水平而已。它的不凡之處,在於它記下了許許多多人類的破綻。
  在張家營子,黃黃時不時地凝視一日路程之遙的正東。尤在太陽平南時候,它便常常看見這方百姓所托寄以繁衍人世之希望的那脈名山之下,生冷地坐落著一個監獄。獄門的外圍,漫生著悠然野草。不消誰說,草間自然而然開了許多小花,白的或者黃的,粉淡間或淺紫,各色各式,滿目的琳琅。黃黃還發現,監獄不斷地槍斃罪犯,寒涼的槍聲,穿過一片溫暖的紅色,四散開來,自然也走進它的耳朵。這當兒,就會有一陣惡寒,從它背上穿過。它受了一個冷驚,不得不從地上站將起來,朝著正東一陣狂吠。
  這時候,獄牆下的野刺紅、映山紅、仿蓮紅、金鐘紅、仲春紅,而更多的是滿世界的喇叭花,粉粉淡淡,在槍聲裡紅得川流不息,鋪天蓋地。紅艷艷的槍聲,朝獄後白果樹山升漫時候,黃黃便凝視著山腰上的小瓦廟,便見廟裡坐著一個孤獨的和尚,雙手合掌於胸前,念著佛語,普渡著芸芸眾生。也許在他的普渡中,那死了的人,來世或許是一個人物,也亦未可知。
  山上的小廟早已年久失修,扭歪的牆柱對你說,它的倒塌,不在今日便在明日,決然不會超過後天。然而,小店卻在風雨飄搖之中,終是挺過了許多年月,它伴著監獄一日日地站在山上,卻不斷地更換它的主人。據說,如今那個和尚,雖非十分的正宗,卻也是靈山大寺中正堂主持的同姓同族。情況是否屬實,連黃黃也是道聽途說罷了。
  2
  正午時分,鎮子出現在了黃黃的眼裡。
  黃黃從山樑上下來,站在一座橋上。鎮子是果然地比村子要大,且鎮子中央,還有一幢樓房,鄉村的客車從那開進開出。三月的流水,在橋下清清翠翠地流,舒舒如無頭無尾的一匹綢布。橋下有鎮子上的女人,她們把洗好的衣物,搭在河邊的堤上樹上,先干的布衫、褲子,便在風中飄飄揚揚,劈啪出獵獵之聲。
  一個女人說:「聽到沒?昨兒半夜的槍響。」
  另個女人說:「聽到了,脆得很。」
  黃黃從橋上過去,踩著她們說話的聲音,輕輕躍躍。它的兩個主人也已上了橋頭。走過的山梁子,在她們身後漸次地小下。黃黃用它的尖嘴咬咬婆婆的褲管,又扯扯兒媳的褲管,便又跳著跑往橋上。兒媳說鎮子到了。黃黃望一眼河橋,又抬頭望一眼頭頂的太陽。太陽爽爽朗朗。奇怪得很,婆婆說,梅,幾點了?叫梅的兒媳抹開她的衣袖,說下一點。真是怪得很,婆婆把肩上的包袱另換一個肩頭,說每次從張家營子來鎮上,無論是天不亮出門,還是太陽走到村頭出門,到這橋頭總是這個時辰,從不惜時。叫梅的兒媳望著婆婆的臉,疑問浮在臉頰之上。婆婆說是真的。上次我去招子廟,吃過早飯才從家裡動身,到這兒是這個時辰,橋下有兩個媳婦在洗衣物,洗旗子。這次我們半夜起床,走完十里路還不見太陽出,到這兒卻還是這個時辰,還有兩個女人在洗衣物,洗旗子。
  兒媳便笑了。
  婆婆正經著一張臉:「真的是這樣。」
  兒媳說:「不定今天又要撲空了。」
  婆婆說:「和尚說過,三天之內,獄裡肯定有人要死的。」
  兒媳笑笑,也就入了鎮子。
  鎮上筆直的南北大街,劈破了許多民宅,粗暴地橫躺在鎮子中央。有一遊街示眾的人群穿街而過,威嚴而又荒涼。
  黃黃朝著示眾的人群不知山高水低地狂吠起來。兒媳說黃黃,你瘋了!
  婆婆說:「別提去招子廟的事情了。」
  3
  午時的鎮子,照常是有幾分冷清,更況且這個時辰,正是人家的飯時。然在黃黃的眼裡,已經遠比它的寄藉之地張家營子繁鬧了許多。至少在張家營子,見不到有叢人群,將另外一人捆綁起來,胸前掛一紙牌,讓他在背後倒敲著銅鑼,慢慢騰騰地穿街而過。而別的旁人,貌似押解,其實在那人身後,並歹真的如何,各自吸著紙煙,閒談了什麼話題,只待那人倒敲的銅鑼,聲音淡了,或敲的慢了,才想起朝他屁股上踢去一腳,再或拿剛燃的煙頭,小心地朝那持鑼錘的手上戳燒一下。燒一下,那人就要跳一下,將那銅鑼敲得響亮而又均勻,使一條街上,都滾動著銅的聲音。只要那銅聲響亮,這叢人群,也就各持一身善良,說說笑笑,悠閒得如散步一般。這樣的風景,張家營子絕無僅有,就連那叫狐狸的知青,把張家營村的六頭耕牛,全部殺死,村人也無誰動他過一個指頭。
  黃黃跟著遊街的人眾,一跑一跑直到路邊的一架井台之上,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同主人到白果樹山上的招子廟去,而不是來這鎮上趕集。回頭一眼張望,兩個主人遠遠走在後邊,它就不得不坐在井台的青石條上,稍事喘息著等她們來到,現出一臉熱鬧丟失的懊悔。
  說起前往監獄的招子廟,黃黃對這宗秘密早已爛熟於心。雖然自己身為一個畜牲,無非一條黃狗而已,但它卻是主人家裡極其重要的一員。發生在張家營子的任何一樁事情,它都看在心裡。任何一件事情,對主人家的震動,它的胸口都要隨之急迫地起伏。說起來,它是同叫梅的女主人一道走進張姓的家門,而成為張家真正的一員。事實上,張家有的事情,它比這年輕的梅知道得更為詳盡而具體。
  但是,它卻總是沉默著不言,它所知道的,你只能從它那雙小圓眼中看將出來。那雙圓眼,不斷地流露出它隱藏秘密的全部漏洞。這時候,它端端坐在井台的一角,冰涼的石條,使它一路的燥熱立刻散去,雙眼顯得神秘而又安詳。末梢掛白的尾巴,舒展著貼在石條上,發散著它內心激動的熱氣,模樣兒極像昨夜它臥在年輕的主人身邊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是在晚飯以後,村子裡靜得無聲無息,除了村落下面河溝的水聲,正艱難地爬上山坡,在各家院落試探著腳步以外,就是夜蝙蝠在頭頂的飛響。梅拾掇了鍋碗,男主人在屋裡批改學生的作業,婆婆從屋裡走出來,在月光中遲疑片刻,將梅從灶房喚出,坐到了黃黃的身邊。
  婆婆說:「梅,你嫁過來二年了吧。」
  兒媳說:「有事?」
  婆婆說:「我明兒想去白果樹山的招子廟。」
  兒媳便默下不語,朦朧的月光,洗在她的臉上。她臉上的清瘦,如同秋天的一片黃葉,寫滿了將落的苦愁。招子廟的故事,原在下鄉之前,本是城裡人對鄉土社會嘲弄的談資,年少時聽過一笑了之,剩下的只是內心對鄉下人愚昧的藐視。如今風雲變幻,社會動盪,使自己不得不淪為一個鄉下的民辦教師、和張老師結婚,也本是為了對命運的解脫,以求一息安定,哪怕一生不再返城,只要心中能有閒適便好。同來落戶的知青,斷斷續續都又返回了鄭州,最快的僅下鄉三個月,便回省城做了百貨大樓的服務員。要知道,當時的政治形勢,導致物資極其匾乏,鄉下人買不到火柴,不得不用鐵鐮與石頭撞擊取火,是常見的事情。而那做服務員的同學,卻又專賣火柴、煤油、布匹等日常用品,消息傳來,同車來到張家營的八名知青,誰的眼睛都紅了半晌。就是最後離開張家營的,也在一家工廠做了三年工人。活雖累些,但工資高得出奇,還在學徒階段,每月就拿到六十七元的錢。剩下的她,又在張家營孤獨了整整三年,返城的人每年都有,到她面前卻總是沒有名額。到臨二十八歲,就是在城裡說出這個數字,對方也會暗自哎喲一聲。懷著索性做一個農民的心境,完婚二年,卻從未有過身孕。當然,她不會同一般女人一樣因此自暴自棄。醫院的醫生又明確說你們夫妻都生理正常,只是年齡大了。懷著信心有安排地進行夫妻生活,月經卻總是如期而至,從不錯誤一天,連懷孕的假相也未曾有過。既然成家,當然渴望膝下有兒有女。要認真說來,倒不怕無女無兒,丈夫是村裡的老民辦教師,不消說的知書達理,操行高正,為人篤厚;婆婆雖不識字,卻因自己是落戶的知青,凡事又都讓著三分,真的不能生育,想她也不會有如常人一樣指桑罵槐。可是自己卻受不了沒有兒女的寂寞。
  她用手梳理著黃黃背上的絨毛。問婆說:
  「你不是已經去過了招子廟嘛。」
  「和尚說無死無生。去的都不是時候。」
  「等誰死呢?」
  「那監獄不斷有人死哩。」
  她的手在黃黃的背上忽然僵住,月光在臉上冰出一層青色。房牆下的蛐蛐,咯咯出刀切青菜一樣脆生生的叫聲。村街上走動的腳步,踢踢踏踏,把從河溝爬上來的流水聲,踩得七零八落,如從樹冠上漏落的一片片月光。腳步漸漸遠去,流水聲又彌合著走進院落時候,她說明兒我和你一起去吧,倒真想看看那和尚招子的戲法。
  4
  依照鄉間的說法,要招子當然是自己親自去了更好。至少這樣更見其虔誠的顏色。梅同婆婆一道來了。
  張老師說,我說婭梅,你怎麼信了這套。
  她笑笑,娘已經獨自往那跑了幾趟,我陪她一次也是應該。語言上的道理和其中的孝心,非土生土長的女子所能道出。可究其實質,事情的另一方面,怕除了做兒媳的自己,只有無言無語的黃黃,心裡是明白著一個的確:
  她想去監獄探望一次那叫狐狸的知青。
  狐狸已經在獄中蹲了整整五年。
  一個乾裂的下午,村人們忽然發現棚下的六頭耕牛,皆都倒在紅水艷艷的血漿裡。牛的脖子下面,各有一個拳頭一般的血洞,黑烏深深,如同半山崖上突然伸出的洞口。牛都死了。
  連剛出生的牛犢也未能倖免。仔細說來,這怕要是國家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殺牛案了。為此,新任的省革委會主任,都在案呈上作了批字;地區的專員,又專門給縣委書記作了從快從嚴的幾點指示,公安局長便親自統領所屬人員,浩浩蕩蕩住進了張家營子。
  三日之後,狐狸被抓走了。黃黃記得了那時的梅,站在人群的背後,淚水漣漣。那一年是知青大返城的開始,張家營子的八名知青,已經走了五名,僅還有它的主人梅、狐狸和另外一人。梅似乎早知是狐狸殺死了耕牛,早抓晚抓是時間的事,然被抓走卻是一定了的。所以她並不感到驚奇,只感到對狐狸的迷惑和戴上手銬的酸楚。同一節火車把他們運出省會,同一輛汽車把他們運到縣城,又同一輛牛車把他們拉到這張家營子。至今,該東的東,該西的西;返城的返城去了,蹲監的正走向囚車。留下的和這張家營子,日後是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世的蒼涼,這當兒如雨前的烏雲,罩在檯子地的上空。地下一米多處,是被考究為文化層的黃土,這土上站的人們,卻一片片死著不言,只有狐狸走向囚車的腳步,咚咚咚地炸在地上。狐狸走在村人們給閃開的通道上,囚車的後門向他敞開時,他用手抓住了門邊,手銬與鐵門相碰的聲響,生脆如鐵器敲打著河水。似乎,他走得很毅然。可是,他縱身要上車時,卻突然轉過身子,在人群中搜了一眼。
  一名男知青和梅擠了過來。
  狐狸對男知青說:
  「知道我下落了,給我送一條煙抽。」
  男知青點了點頭。
  狐狸又對梅說:
  「婭梅,返城以前去看我一次。」
  梅也點了點頭。
  狐狸又說:
  「萬不得已,也不能和張天元結婚。」
  梅沒有點頭,淚卻怦然地碎在檯子地上了。
  5
  鎮子是很夠古老的,黃黃覺得,鎮子的降生,沒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還在它極其幼小的時候,踏入這個鎮子,大街的有些地段,曾是新房新捨,牆壁光潔平整,滿街趕集的鄉下人,臉上都漾蕩著粉紅粉紅的笑。笑是熟過秋的那種撲鼻的香味帶著落地的果實和谷草的乾焦,在鎮子和鎮外任何有人的地方跳動。你走到街面上,和善的買賣聲不絕於耳。供銷社門口如同廟會的街口,進出的人群,擠出鹽色的汗味,還有食堂、饃鋪、燒餅棚、包子館、楊記鐵鋪、針線小店、雞蛋市、菜市、豬羊牛馬市、染店、糧店、牙醫房、照相房、中藥房、洋貨房,等等雜七雜八,混沌著熱鬧在鎮子裡,亂哄哄一片可又自成規矩。臨街的牆壁,釘了一行行洋釘,掛著許多待賣的獸皮。
  可是這一些,在今兒全都沒有了。儘管還是熱鬧,卻絕然不是一種味道。黃黃在街上走著,瞪著驚奇的雙眼,想,沒有三百年,哪能有這翻天倒地的變化?它一會跪在主人的前面,一會兒跟在主人的後面,東張西望,其模樣很像尋找舊時的印象。
  這已經走了大街的一半,原先的幾家飯鋪都閉門關窗,大門上貼了交叉的白色封條。她們立在一家飯鋪門口,梅說:
  「都封了。」
  婆說:
  「為啥?」
  梅說:
  「革命嘛。」
  婆說:
  「革命呀。」
  梅說:
  「這不是張家營子,你小聲。」
  婆媳又開始往前走。黃黃在她們前後顛顛兒跑。說大街上冷落是談不上的,閒人依然的多。他們的穿著,本來已經開始考究起來,款式和顏色,做工和布料,已經在鄉土社會領時代之先,可到了如今,卻又物不極而反,考究到不考究的程度。男人們一律綠的藍的,女人們也一律綠的藍的;老人略有變化,無非多一樣黑色。男人們是一律不梳頭的,無論老少,一色兒光頭或者平頭,走在街上,如遺落在樹上的壞蘋果壞梨,黑黑枯枯。卻鮮明亮亮的擎在空曠的天空。女人們無論老少,都是一色的剪髮,披一件深紅的方巾。這種單一的景象,不免令人覺得古板可笑。相比起來,梅雖是比鎮子更偏僻冷落的鄉下人,卻到底是在省會長大到十七八歲,氣質風韻,都是大城市的意味。下身雖是在鄉下裁剪製作的仿軍用綠布褲子,褲管卻少說瘦了三寸,上衣雖然是學生時代的舊衣,卻畢竟是燈芯絨的布料,小是小了一點,然因小又在下擺接了二寸寬的紅絨布,穿上去紅得燙眼,彷彿在她身上燒著一圈火光,反更加招人眼目,使人一看,便知這是城市的學生,下鄉的知青。她們從街上走過時,有許多人們扭頭看她,這時候優越感和不能返城的憂愁便混合著流在臉上。為了不使婆婆看將出來,她便走近婆婆,去取婆婆肩上的包袱,不想婆婆把包袱拿得更緊。突然說梅呀,到招子廟會,你有沒有別的事情?
  她突然淡下步子,身後緊跟著的黃黃,竟不經意地撞在了她的腿上。
  「就是想看看和尚到底什麼模樣。」
  這樣說了,梅又冷丁兒後悔沒有說出什麼,比如說想去看狐狸一眼。眼下不說穿了此話,到了監獄門口,又如何能說得出來?
  梅的心裡,因此潮潤潤地陰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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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狸這個人物,黃黃也一樣十分熟悉。黃黃的老家,其實就是張家營子西邊的知青點。知青點的房子是幾間土瓦房,立在檯子地上,如一戶新的人家。黃黃出生在夏天,記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顏色,冰天又雪地。村後的山梁,本來算不得高大,又少有巨石大樹,在白亮亮的雪天裡,光禿禿如一個白饃了。沒有太陽,山上卻有一層虛暈。那是雪光。雪天裡村人貓在家裡,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聽古。知青們決不和村人呆在一塊,決不和農民混為一談,他們是從城市來的都市人,遲早是要返到省會,過一種文明的生活。可是,寂寞卻又總是不那麼容易排解。有一男一女已經返城過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處理身子去了。剩下的梅和狐狸,還有另外一對,情勢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對兒早就聲稱,今天返城,明天就辦結婚手續。事實上,由不得自己,嚴峻的情勢將梅和狐狸撮到了一塊。先前的事情,黃已無從知道。黃所知的,就是這年冬天,知青點終於到來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燒早飯,狐狸起床進來,揭開鍋蓋一看,說人家滾在一張床上睡著,你在這邊侍候人家呀。梅說這個月本該我來燒飯嘛。
  廚房是接在瓦房山牆下的一間草屋,煤和柴禾堆了一地,雖零亂卻紅暖暖的舒服。連昨夜吃過飯的碗筷,也在案上隨意扔著,一切都如剛打過架的一戶人家:架雖打了,卻仍含有家的暖和。他們這種情況,與其說是懶散品性所致,倒不如說是對歲月和人生的抗議。連梅這種文靜秀氣的女子,也入鄉隨俗適應了這種鄉土的生活方式。要知道,早幾年在省會的學生時代,在自己小天地裡的床鋪上,是決然不允許有塵有埃,見到廚案上有只蒼蠅,也是要同燒飯的父親大吵大鬧。如今,適應了。社會的用語是,被改造過來了。狐狸走進廚房,把自己扔在柴堆之上,望著收拾案板的梅說:
  「人家都住到一塊了。」
  梅將案上的碗筷收到一塊。
  「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狐狸拿一根柴棒在手裡玩弄。
  「我們何苦要這麼清苦。」
  梅把碗放進一個盆裡洗著。
  「我們有什麼清苦?」
  狐狸將柴棒扔在地上。
  「人家都夫妻一樣睡到一塊了。」
  梅把碗在水裡洗出冷硬的聲音。
  「那是人家的事情。」
  狐狸站將起來。
  「我們的事呢?」
  梅沒有轉身。
  「返城了再說。」
  狐狸在柴堆站了一陣,毅然地走了出去,憤憤的情緒,從他身上劈哩啪啦抖落在地。那時候,剛半歲的黃黃在柴堆臥著一取暖,被狐狸的作派嚇得站立起來,驚驚恐恐地望著剛剛發生過的事情。然而,梅卻對這一切無動於衷,其冷漠如門外的雪樣不見一絲熱情,模樣兒彷彿她久經風霜,在愛情上吃盡了苦頭,有著許多破綻的教訓,甚至很想籍以寒冷孤獨的人生,極力忘卻生活中的破綻。狐狸憤然離去時候,梅如渾然無知,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可是,狐狸只在門外雪地拔了幾步,又車轉身子站到了廚房門口。
  他說:「你到底怎麼了李婭梅?」
  他叫她全名——李婭梅,可見其憤然決非淺薄。
  她說:「不怎麼。你昨兒不該在我面前動手動腳。」
  他說:「可人家,懷孕的懷孕,同居的同居。」
  她說:「那是人家。」
  他說:「你瞧不起我?」
  她說:「不是,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自己不想把自己當做畜牲看。」
  然後,狐狸不言不語。門外冬季的北風,從房後匆匆刮過,留下的冰色的聲音,牛皮條兒一樣抽在房牆上,響在房子裡。燒的是煤,廚房裡有熏人的煤氣。太陽已經出來,在門口照一團透亮的薄光。麻雀在狐狸的身後,歡叫出一條水落石出的清溪,叮叮噹噹地在雪地流淌。狐狸說你能和我好好談談嗎?我都快瘋了!
  梅說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談著嘛。
  重又走進屋裡,梅在用刀切著蘿蔔,準備拌蘿蔔絲做早上小菜,密碎的刀聲響遍廚房的角角落落,像深秋時節降臨的小冰雹子,一刀一粒地打在狐狸的臉上。為了暖化那冰雹粒兒,狐狸將黃黃抱將起來。黃黃通過自己的絨毛,感覺到狐狸的雙手濕淋淋的汗膩。他把他的手汗都擦到黃黃的毛上去,樣子卻像在替黃黃梳理毛髮。他的手有些抖,如同端了一碗發燙的開水。其實,他說我只不過拉了拉你的手,我們是城裡人,不能和這鄉下人一樣的封建。她說你說我封建就算封建吧。我看這張家營子不封建,夏天不也有人往麥秸堆的縫裡鑽。就是啊,他的手忽然不抖了,汗粘在黃黃的肚毛上。人家就這樣,他說我也不過拉了拉你的手。
  梅停下手裡的活兒,板板正正旋過身。
  她說:「你真心對我好?」
  他說:「你也信賭咒?」
  她說:「對我好上次保送上大學你為啥沒投我的票?」
  他說:「你不是也沒投我的票。」
  她說:「六個人中就你是自己投自己的票。」
  狐狸先不說話,把黃黃放在地上,將手插在褲兜站了一陣,如同經過一陣深刻思索。事實上,他僅是那麼站了站,用牙刮了刮上下嘴唇,便毅然決然說,你要答應嫁給我,讓我替你死掉我都不猶豫。梅立下不動,說嫁不嫁的事情再說吧,那麼多下鄉知青,在鄉下成雙成對,海誓山盟,比梁山伯祝英台還堅定千倍萬倍,可回到城裡,進廠的進廠,入機關的入機關,結果呢?一對也沒成。環境一變,什麼都不一樣了。
  7
  狐狸去打坡。這豫西伏牛山區,把打獵叫做打坡。也有說打獵的,那都是識文斷字總想跳出鄉俗的人的用語。打坡時狐狸總帶上黃黃。並不憑黃黃能幫上忙兒,然扛上獵槍,身後跟一條狗,哪怕是一隻狗崽兒,卻總是一種作派的風範。這一天,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黃黃所知其中末梢,倘是黃黃告訴狐狸三言兩語,狐狸也決不會一氣兒殺死六頭耕牛,使張家營子誤了一季耕種,七十餘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飯,狐狸他也不至於蹲進監獄,死得那樣不明不白,沒有一點顏色。早飯時候,由於梅的臉色柔和,狐狸便心血來潮,說丟下飯碗要去打坡,射一隻兔子蒸了。梅說好大的雪,狐狸說打免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無聊。便就說定去了。丟下飯碗,黃黃和梅,跟在狐狸身後,一步一拔地來到樑上。雪是幾天前下的,樑上隱約有路。梅同黃黃在梁路上閒散。狐狸穿一雙深腰膠鞋,艱難地拔在崖頭溝邊。風景不消說的好,陽光明明淨淨,薄得猶如一張亮紙,踩上去有碎裂的聲音。對西溝裡的河水,化了幾天前的積雪,玉液樣流出一條帶子。河邊的梢林被雪覆著,你以為是陡然湧滿了凝固的雲,陷進一條溝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間,來了一溝北風,雪落雲散,留在樹梢上的是幾聲滴翠的鳥叫。狐狸朝那溝邊走去,梅在樑上盯著他賊樣的身勢。就這時,從樑上搖來一個身影,走近了,才看見是每兩週一趟的郵差。鄉下的郵差,當然沒有省會的郵遞員那麼舒適,太陽出來時候,騎個自行車,大街小巷一轉,將報塞進人家門縫或門口的信箱,一日的工作就算了結,回去還要領取投遞補助費。鄉下的郵差,無論風霜雪雨,每日都要跋涉五十里山路,中途若遇上一個熟人,能將報紙、信件捎到村莊,那該是他一件高興事。因此,他走上梁子,看見梅在路上,便特赦一般過來,問了幾句常話,知道是張家營子的落戶知青,便將十餘張報紙,一封信件,托付代轉,匆匆著又往別村去了。
  信是張老師的,落款是省報編輯部。報是省報,由各公社用知青專用款項,給各知青點訂的唯一的報紙。「切事情都彷彿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張報紙時,居然打開報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見一篇散文,署名是張老師:張天元。黃黃捉小鳥回來,看著她將報紙擎在手裡,一臉興奮的紅光。那紅光似乎是塗抹的油彩,鮮亮紅潤,將她身邊的白雪都映出了虛暈。這鄉下,她自言自語,真看不出來。她便笑了,微細的笑聲,如一口熱氣從她嘴裡呼出。笑完了,她將黃黃叫到身邊,用手輕柔地撫摸,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頭髮。接下,又將那封信對著日光照照,再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經明白,那封信是給張天元寄的樣報。
  莫名的喜悅和驚奇,如火樣燒在她身上一她忽然對著溝底喚:「狐狸——你上來!」
  槍響了。黃黃在樑上驚出一個冷顫。從溝底傳來了狐狸的回話:「打中啦——」
  稍時,狐狸上來了。獵槍扛在肩上,槍管頭上挑的卻是一隻雞。母雞,白母雞。他滿臉揮汗,腿上沾滿雪塊,拔到半坡時,就對著樑上叫,說梅子——今兒中午蒸雞肉。
  梅說:「打中了?」
  他說:「打中了。」
  梅說:「是野雞。」
  他說:「家雞。」
  近了,梅便認出,那雞竟是張老師家的雞。
  狐狸說:「是了也活該。」
  梅說:「狐狸,這天下沒有你不恨的人?」
  狐狸說:「外村都是下鄉知青去教書,回村青年去種地,偏他媽張家營子顛倒著。」
  梅盯著狐狸的臉。
  「你能教得了?」
  狐狸一個冷笑。
  「我不如你李婭梅,總不至於不如張天元。」
  梅張了張嘴,黃黃看見她把含著的話兒嚥回了,將手裡的信裝進了口袋裡,把十餘張報紙捲成一個卷,便不言不語了。
  於此,黃黃便銘記了狐狸與梅的愛之破綻。
  8
  黃黃臥在鎮上國營食堂的飯桌下,看它的主人們吃飯。三月的春光,爬過來曬著它的臉。它有點疲累,半睜半閉著眼睛,面向年輕的女主人。
  梅說:「張老師,有你一封信。」
  「哪來的?」
  「報社。」
  「報社?」
  「你的文章登報啦。」
  「你別瞎說我和報社誰都不認識。」
  「你看看,第三版。」
  「哦……」
  9
  梅說:「張老師在省報登文章啦。」
  「真的?!」狐狸驚著,「不會吧?」
  「這個月二號的報,在我枕頭下壓著你去看。」
  「你看了?」
  「一連看了四五遍。」
  「好嗎?」
  「好。」
  「好了又怎樣?不照樣還是農民嗎?」
  「農民怎麼了?」
  「你別這樣看著我。」
  「怪了,一說到農民你眼都瞪斜了。」
  「我不想讓你提到張天元。」
  「張天元怎麼了?」
  「我發現你一說到他眼睛又明又亮。」
  「我自己倒沒這感覺。」
  「村裡有人說張天元想娶你。」
  「張天元想娶我他們怎麼會知道?」
  「說他娘給他介紹了三個對像他都不同意。」
  「這就是想娶我?」
  「人家說他是拿那些姑娘和你比。」
  「他知道我不會一輩子淪落這鄉下。」
  「若不是這一點他早就跪下向你求婚了。」
  「說實在張天元那人真不錯。」
  「德才兼備又紅又專不是?」
  「你這麼說我還真該嫁給他。」
  「就怕有我狐狸在他不敢來娶你。」
  10
  從食堂出來,黃黃便看見了鎮外的山脈,既呈青又呈黛,彷彿寫在三月的風光畫,景景物物,都有一種水清山明的氣味。從那景物中穿溝而過,沿著河灘的沙石路道,翻越兩座石橋,那麼,白果樹山下的監獄便到了。
  三天前,黃黃同老主人去招子廟時,走過監獄,撞到的一幕情景,今天黃還歷歷在目。那當兒,雖才剛過三日光陰,可春天卻似乎還不十分明顯,山還顯見有光禿禿的灰色,漫散著一股冬末的腐氣。你不仔細審看,幾乎意識不到荒草坡上有萌發的綠色,楊柳樹上的楊絮柳花,不在你面前飄然而至,你也決然不會想到春天其實就在你的身前身後。天還些微的冷著,半月前,還有一陣雨夾雪的氣象,那時人們都還沒盡脫棉衣棉褲,或者絨衣絨褲。他們走了一天的路,到監獄前時,正為日落時分,恰巧這時,看見一行隊伍,從山溝中回來,個個都無精無神,肩扛了極頭鐵掀,一行兒走在一條路上,整齊的樣子,彷彿不是有誰督查,而是那山路僅一腳寬窄,不整齊便要躍入身下的溝壑。而事實上,那路寬得很,可以顛顛簸簸地開走汽車。由此可見,那隊伍也極有素養,不亞於古今的行伍或士兵。
  那是犯人在收工。
  黃立在婆婆的身後,遠遠站下不動,把那隊伍從面前讓去。隊伍拉得很長,一色兒穿了枯草色的麻布棉襖,後背是又大又自的編號。他們走過時,並不因少見外人而有誰多看黃黃一眼。然而黃,卻是認出了那隊伍中的狐狸。
  此後三日,黃總形影不離於梅的身邊,無論是進灶房盛飯,還是到張家營小學教書,間或到廁所解溲,走前跟後,絆著她的腿腳。可是,她卻永遠不會知道,黃要告訴她些什麼。前天下午,梅到村頭井上打水。放下擔子,黃不知從哪走了出來,突然跑至井台,咬著梅的褲子,哼哼叫著朝山樑上拽。梅愕然,朝黃的肚上踢了一腳,黃便淒傷地坐在井邊,朝著白果樹山的方向無盡地張望,待梅打完水時,未及挑上肩頭回村,黃的雙眼卻流下了兩行淚水。
  梅望著黃的眼淚愕怔,沿著黃黃所示的方向,卻只見白果樹的山頂,墨黑在一片山峰之上,進一步細望,也就是一片模糊罷了。事實上,這件事情的轉機,是在昨天時候,十里外的四坪知青點的一個女知青,抱著她的孩子,攜一路春風,來到張家營小學,將梅叫至小學院後,笑吟吟說李婭梅同志,我要返城了,咱們這批知青,留下的你快成絕無僅有了。
  梅抱著人家的孩子,想到自己與人家同年結婚,如今人家做了人母,孩子已滿週歲,能把阿姨叫成大姨了,然自己還是姑娘樣單純著身子,不免臉上有些掛不上顏色,倒不是說是她急為人母,或感到迫近三十的年齡,不生孩子怕日後突孕的痛苦,而是她明確無端地懷疑自己是否會生孩子。另一方面,和張老師結婚,天地良心可證,自己還是處女,如果誰說自己封建古板,不像省會開朗大方的女學生,那倒頗具道理,然說自己操行不檢,作風一般,那卻委實是屈解了人。儘管如此,問題卻嚴重到同張老師的新婚夜裡,自己沒有見紅,雖然張老師說,你怎麼還在乎這個。也許你們不同鄉下姑娘,鄉下的重活兒早該傷破了你的身子。可是,話又說回,自己同狐狸相好那些日子,卻是村人皆知,如果自己果真不能懷孕,別人心裡能不有雜七雜八之念?現在,抱著同學的孩子,同學卻忽然說你可真聰明,結婚二年,不生孩子,返城時輕輕快快,說走就走,看我,返城手續辦好了,因為這孩子還小,丈夫卻不和我離婚。
  梅說:「你真的要離?」
  同學說:「走投無路。」
  梅說:「什麼時間走?」
  同學說:「再在這替他養半年孩子。」
  梅說:「你一走,咱們這批知青怕只有我了。」
  同學說:「還有一直和你同班同座的狐狸嘛。」
  至此,梅突然驚著,問狐狸在哪,同學反而一怔,說原來你還不知道狐狸在哪?狐狸在半年之前,不知從哪被轉押到了白果樹山下的監獄。說:據說是白果樹山那兒,有大片荒地要開墾,有很多犯人被轉押過去勞動改造,開荒種田。至最後,同學說狐狸最恨的農村和土地,沒想到連蹲監也得同農民一樣去種地。這時候,黃正蹲在梅的身邊,兩隻尖尖的耳朵,椿葉一樣豎直起來。藉此,梅想起,黃這些天總引她朝白果樹山的方向望,想起三日之前,黃曾同婆婆去過一次監獄那兒的招子廟,心裡禁不住一個寒顫,生發了許多對黃的信任和感激。然可待她扭頭去望黃,黃卻從她身邊如釋重負地伸個懶腰,扭扭脖子,慢慢往張家營子的方向去了。
  11
  梅子和張老師過往日漸甚密,有人以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黃黃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節的時候。檯子地知青點的他們,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臘月,有條件的便早早打點行李,回省會過團圓年去了。這裡的所謂條件,就是路費盤纏,一來一回,火車汽車,車費要花二十多元。加之過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當然不可以兩手空空,雖然鄉下買不到什麼好的東西,可帶點大棗、核桃、板栗之類的土特產,細加划算,沒有十元二十元,也難以拿它下來。倘若再買一斤木耳什麼,沒有八十元錢的開支,決然打發不了一趟回家過年的所須。五年以後,人們說八十元錢,就如說自己丟了一支鋼筆;十年以後,再說八十元錢,在省城也就是一頓飯錢。然在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歲月,誰家有輛自行車,便是上等的富餘人家。藉此可想,八十元錢對於一個下鄉的知青,實則是一筆巨額開支。而家裡那邊,母親因病早故,父親是一家煤廠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閒蕩著待業,如此貧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筆額外的負擔。父親來信說,梅呀,家裡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來過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兒都是一樣,一副對聯就算過了一個春節。梅讀這封家信的時候,暗自哭了許久,和狐狸說起此事,語氣卻淡得如水。她說你走吧,我不回了,來回的汽車火車,我受不了暈車那個滋味。說時是在女知青宿舍,黃黃被梅抱在懷裡,摟得十分暖和,它望著她的臉,如望著一湖平靜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澀的隱含,就只有她自己心明瞭。狐狸說你是因為錢吧,這樣由我把你車票買了,好壞我父母各給我寄了一百。
  梅說:「我家也給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走。」
  狐狸說:「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這何苦,狐狸說不能把你一人留在鄉下呀。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梅說這兒有吃有住,倒還清淨。如此,狐狸便同其餘一道走了,落梅一個孤零,獨自守在檯子地的知青房。春節下了大雪,漫天飄舞,銀白世界,溝溝壑壑都堆著白的顏色。梅原本也是準備了過年的米面菜蔬,可遇了這場落雪,心境分外淒寒,獨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邊抱著黃黃,便倍感人生的孤冷,有時候,淚會愴然而下,滴在黃的頭上。黃黃由此,也領略了人世滄桑。梅索性不做飯了,它就陪她餓著,有時一天無食,也沒有一聲叫餓。可沒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張家營子喜慶的鞭炮聲斷斷續續。各戶人家,都開始在門上貼了大紅對聯,在門框上方兩角,插了柏枝,平常不見的香爐,也都不知從哪取了出來,裝滿黃沙、紅土,或以糖米代沙,將毛主席的偉像清到一邊,把祖宗的牌位遺像放在原先偉人的位置,再或乾脆,使兩者並列起來,平等於桌上,燃起了三炷草香,插在香爐,青煙繚繚。而知青點這兒,梅在床上,扯被子蓋了雙腿。依偎著枕頭,默默地半坐半躺,雙眼茫茫地瞅著窗外的皚皚白雪,任孤獨冷寞,烏雲樣壓在屋頂,侵入屋裡,籠罩著自己。就這個當兒,黃黃從她身邊離開了,不久黃黃領著張老師的母親走了來。來請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餃。
  梅便去了,領著黃黃。
  走出知青房時,梅才看見張老師原來一直立在門外的雪地,飄落的雪花將他埋成一個白絨絨的雪人。他的雙手端一盆漿糊,凍得紅光燦燦要掉在雪裡,和周圍的銀色相襯得十分艷亮,彷彿白的紅的都是一種假的顏色。至此,梅才看見,知青點的各門,都有對聯貼著,內容嗎,自然是那個社會與時代慣用的春聯,如:抓革命促生產欣欣向榮,斗私字材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鄉紅心一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之類。可梅這門框的聯句,意味卻忽然變了。
  上山易下山難山陡崖峭
  出世易入世難好自為之
  橫批是:豁達人生
  梅將這春聯低聲吟了一遍,不覺淒然心動。說是你寫的天元?張老師說抄人家的。梅說字不錯,擱解放前,你可以上街賣字。張老師臉上紅了,說別笑話了,就結伴往村裡走去。然僅此幾句,大有靈性的黃黃,已經從那語氣中聽出梅對他的尊敬,深情厚誼是談不上的,可說薄淡卻是顯然的不確。及至走進村莊,梅看到各家各戶的門聯,都是出自張老師之手,且內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話,譬如:不圖家境余富,只求門第書香;鄉壤人家鄉壤人心鄉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說起來也都是抄寫書聯上的字句,可在這抄寫之中,也就顯出了張天元的不凡,什麼門、什麼人家,寫了相應的句子,而不是隨便的紅紙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說那字,在城裡非書香門第,決然找不到有人寫得如此蒼勁。更不要說這個時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們這批下鄉知青中,即便擴大到她那個高中學校的老師同學,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筆的。從村街上走過,你如同走在張天元美術作品展的長廊上。只可惜他是生在鄉間,又在這個非常的年月。如長於都市,換一期時代,焉知他就不會成就了一番事業?
  梅說:「天元,你要是城裡人就好了。」
  張老師說:「農村也沒有啥兒不好。」
  長長地歎下一氣,梅不再說啥,穿街而過,到張老師家去了。這一問一答,一聲長歎,黃黃已經神會了那其中的滋味的澀苦。它不時地在雪地跑著扭頭,望望張老師,又望望女主人,在他倆的腿上蹭來蹭去,親眼於其中,陌生人看見,只能以為這人與黃黃,還有隨後的那人,是一個家庭必然無疑。
  12
  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張老師家過的這個春節,似乎勝於往年在省會過節的愉快。這一點,黃黃從她那總微帶紅暈的臉上能看將出來。有時候,黃在地上喚著,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張老師在屋裡相坐閒談,而黃是在院落的哪兒臥著,只要耳朵是貼著地面,黃便能聽到他們說了什麼,其中閒言裡的滋味,黃也能品嚐得出。
  及至從省城又返回張家營子的知青回到知青點,梅還斷不了說出一件事來,到張老師家閒坐一會。當然,僅由這些情形判斷,還不能說他們彼此有了愛情,而說有一些傾心的愛慕,也許不算為過。梅子在八歲時候離開母親,父親為了她和弟弟免遭繼母之苦,雖剛過三十,卻死下了續婚之念。在這樣的家境裡,作為姐姐的婭梅,十歲已經能燒飯洗衣,承擔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擔。過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裡姑娘的單純大方;另一方面,卻因失去母愛而始終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個具有母愛的女孩,說起被家庭溫暖融化一類的事,是從來沒有嘗過。這樣,忽然置身於張老師這樣的家庭,因為家裡沒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廂房,前院後院,無不籠罩著火光一樣珵亮的母愛。進一步說去,第一是她來自省會,省會對伏牛山褶皺的荒僻異常的張家營子人,無異於一個國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張老師年齡相仿的姑娘,儘管當時一個鄉壤之家,想娶一個省會姑娘作媳,實則是同流傳於民間甚廣的田螺姑娘之說無二,然處於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兒媳的心理,卻是濃重得很,不僅不讓她進灶房洗鍋洗碗,就連進灶房盛湯也是不行。本來,這是一種尷尬。可張老師在梅面前一再解釋說,我娘年紀大了,說話做事如果傷了你,你就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如何會傷?也就是把她當做兒媳看待的一些作為。既然張天元沒有這樣非分之想,自己當然該十二分釋然,如果扭扭捏捏,作派謹慎,語言小心,也就反倒顯出了那種關係裡的特殊。因此上,正月十五以前,梅懶得生火燒飯,幾乎是每天都到張家合夥。當然,你說她純粹是為了一碗飯吃,沒有另外意思,那也決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黃黃也能夠體察明鑒,無非不言罷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裡,梅可張老師坐在院落。雪早就化盡,地上光潔虛軟,遠處的山梁呈黃金之色。村落也靜得不見聲息。
  梅說:「天元,你該訂婚了。」
  張老師笑笑:「壓根沒想過。」
  梅也笑了:「你樣子厚道,原來也還騙人。」
  張老師厚下一臉正經:「真的沒想過。」
  梅也正經:「你沒聽過村人議論啥嗎?」
  張老師說:「議論啥麼?」
  「就我們。」
  「沒有。」
  「我聽到了。」
  「啥兒?」
  「還能是啥。」
  張老師默了一陣,他說你別信他們,農村人就這樣,喜歡說三道四。梅說我不在乎這些,不過有件事我想給你說清天元。她說有人說村裡有人給你介紹過兩個對象,你都回絕了,他們說你是看不上她們,他們說你看不上她們是因為我。你別生氣天元,我想我有話該直說: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鄭州人,我倒覺得我們挺合適,挺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讓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說農村不好,我是說怎麼比省會都比這鄉下好。讓我一輩子呆在鄉下,不說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親、弟弟都不會答應的。以前他們說,知青一到張家營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聽了直想笑。現在我知道……你先別吭,現在我知道,娶鄉下的姑娘確實委屈了你。你別笑,是真的,也別臉紅,咱們實話實說,都實事求是。你親眼看著知青們都一批批返城了,沒有一個女知青嫁到農村,也沒有一個男知青娶一個農村姑娘。就是這麼回事兒,沒辦法的事。我說你有合適的就訂婚,要是因為我耽誤了你終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想起來心裡也不安。你別不好意思,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也實事求是地說,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葉,也別拐彎抹角,男大當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一口不絕的模樣,張老師聽起來先還一身的不安,至後,也就漸漸適了。
  他說:「誰和你說了這些?」
  她說:「狐狸。」
  他說:「其實,你該和狐狸訂婚。」
  她說:「你真這樣以為嗎?」
  他說:「你們般配。」
  13
  說起來,那年從省城返回知青點,倒是狐狸最先趕回來。他趕著回來同梅過正月十五節。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來帶了省會的一些名產特產,還著意捎了糯米麵粉和元宵餡兒。張家營這方地場,土地不差,若風調雨順也自會糧豐草足,但卻是絲毫不出產水稻。南方人一日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節時候,才偶有所謂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頓鹹米飯。至於元宵,更是幾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餡是一般黑糖白糖罷了,味道十二分的大眾。狐狸一面向梅展示著帶回的糕點、麻餅、小糖、山楂片兒等,在梅的床上散開一鋪,一面說我還捎了元宵的粉餡,餡裡有花生、核桃、紅棗,咱們好好過一個正月十五。可他沒意想到梅對這些,卻不是他意想的歡天喜地。他將這些擺在梅的面前,梅又將它們收拾到他的包裡。
  狐狸說:「你吃吧,全是你的。」
  梅卻說:「我爸爸和弟弟好嗎?」
  狐狸怔著:「你沒說讓我去看看他們呀。」
  盯著狐狸那略有怪責的臉,梅將那東西收拾乾淨,拉上包的拉鏈,再無話說。既沒有埋怨狐狸一句,也沒有稱道狐狸一句,一時間心裡的蒼涼,便無窮無盡,彷彿一個無水的干湖,除了幾絲雜草的肆意延勢,連往日間清水綠色的一絲痕跡也尋它不著。相比之下,回想起仍在面前的張天元一家,細膩熱情,更顯出人與人之差別。無論家境如何貧寒,如母的父親,知道有人返往遠在他鄉的張家營子,不會像狐狸樣捎來許多省會的食物,但他親手製作的油炸麻葉,無論如何會用塑料袋兒裝來幾片。比較說,那麻葉沒有狐狸梢的任何一樣東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替代。算起來除了在和張家相處的時間,每晚躺在床上,除了翻翻已看過的幾本小說,大多時間,都是在等狐狸回來,等狐狸捎一些家裡那些她常思常念的情況,等狐狸描摹一番父親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變化,比如又換了一張桌子,床是如何擺放,怎樣和她上年春節所見不同。可他卻一句你沒說讓我去你家看看他們,使梅啞然,而又心境淒寒,一方面恨自己當初忘了交待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狸,既然對我忠心不渝,卻連這點常識之事都想不起來,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將床上的東西收拾乾淨,提起包兒遞給狐狸,說:
  「掂你屋裡去吧。」
  狐狸急白:「都是給你捎的。」
  梅說:「要吃了我去討你要吧。」
  幾句話不見熱冷,將狐狸送至門口,便閂門上床躺下了。也不見得睡著,只是為了仔細想想。要說想了什麼,確又不明不白,只感到滿心的空蕩和失落無以填補。這樣捱到日落西山,看見夕陽一片片掉進窗內,黃黃在床邊嘰嘰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節的元宵,照習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該吃上一頓,便起床拿上那面和餡兒,走進山牆下的灶房,見案髒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氣,默默立了一歇,又提上面和餡兒,去了張天元的家。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