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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值這樣的時候,夕陽把黃昏脹得大極,從夜飯的碗裡漫將出來時,孩娃兒便驚驚戰戰著,把自己撕分開來,一半給了這鄉土社會與他有關的日雜事情;另一半,送給了父母杜撰的人生傳奇。
  在那傳奇中間,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後,張家營村最早的房舍前後,夜夜都響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喚,聽起來委實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說,只要黃昏悄然到來,村人便早早地閂了大門,團在院落裡,或窩在床頭上。孫兒上茅廁,那是一定要拉著爺的褲帶。女孩娃拉著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虛汗點點滴滴地落下來,天久日長,便弄出了一地泥漿。
  這一年歲,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盛夏;社會上大的動盪已經過去,小的風波還一浪接著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學,比如公社改為鄉,大隊改為村,重新選村長,之類之類,都日日夜夜干擾著鄉土社會歲月的平靜。不過孩娃兒不管這些。是年他已五歲,虛歲入六了。黃昏在他眼裡無邊無際。從這時候開始,他都想著那個傳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個清晨,一把火在麥場上燒將起來,就什麼都不曾留下,僅有一把灰燼。
  要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條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轉曲折,九曲迴腸,望不到盡頭,彷彿,沒有張家營子,便有了這道故事。而事實上,張家營子是這道故事的後裔,村人們也都是故事的子孫。菊子是為山虎的不專死去的。他們結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裡,桃紅李白,山樑上披綠掛綵。從冬末就開始綻紅吐黃的北方梅,在他們的草房後面,日漸地衰敗下去,然被梅花引開的山草刺、迎春紅、節節高和極其平常大眾的小紅花、野白花,卻開得盛艷爛漫。春天的氣息,瀰漫著這兩間孤單的草屋。到了夜黑,遠方賀喜的送客漸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後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樑上,返回時已經精疲力盡。回到家裡,他們在門口有了,番親熱,菊子開始收拾酒席的殘羹剩菜,山虎去屋裡鋪床拉被,準備著他們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盤,淨了酒盅,把東西歸到位置,從灶間出來,忽然看到一隻言生從院落跑將出去。自家是沒有牲畜的,也許是狼。為了不讓狼在新婚夜裡,房前屋後的餓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門往山樑上去,剩菜中多有肥肉,向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樑上的一棵柿樹下,重新回到家裡,門上院落門,門上草屋門,到屋裡山虎已經睡了。床上鋪的是她親手織的套花單子,他枕著她親手縫製、親手繡花、親手裝滿香草的枕頭,安安洋詳地和衣睡了。他為他們的婚事操持了三冬三夏,多墾了一半田地,國存了幾缸糧食,打製了一套傢俱,又新蓋了這三間草屋。這屋裡滿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極,他該好好睡上一覺了。她動手脫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隨意地解著。可是,當她解開他的布衫扣兒時,卻看見他山巒一樣健壯的胸脯上繫著一個女人的胸兜。那兜兒簇新,貼著他的胸膛,如掛在山樑上的一塊兒白雲。她怔了怔,拿過油燈,仔細辨認一番。那兜兒委實是女人的胸兜。她家鄉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過孩娃,都要戴上這樣兜兒,護著那猛然脹大的xx子下田勞作,膽大的女人,在炎熱的夏天,坐在村頭吃飯,脫了她的布衫,就露出這樣的胸兜。這兜兒是終年不離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時候才掀開兜兒的一邊。不過,那些兜兒多是紅的,紅得如一片雲霞。她曾問她們,她們說紅的避邪,越紅越好。不消說的,這兜兒是另一個女人給他的信物,貼身的信物。她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男人。沒想到他躺在婚床上,還敢戴著另一個女人的胸兜兒。原先,她以為他厚誠忠篤,勤勞無比,正直老實,卻原來他是一個敗壞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過她的男人一樣,愛戴女人的胸兜兒,愛藏女人的發卡兒;有時,還把女人的耳環吃糖樣含在嘴裡。她於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濁,如盛雨時黃河氾濫的水。那水粘粘稠稠,濤濤漫漫,卷盡了土地上的塵灰、柴草、豬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髒物。
  山虎他們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妻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據說,豹子梁子的人,是黃河邊上來的移民。黃河連年改道,氾濫成災,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莊稼,人們終年過著饑荒歲月。後來,一位老人咬了牙齒,統領家小,便背井離鄉,逆河而上,擇高安業,在豹子樑上落營紮寨,耕種繁衍,終於又成了一處村落。
  山虎是當地土著,家在山林深處\世代以打獵為業。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槍法極好。一天夜裡,他的老父親忽地做下一夢,夢見山林起火,風助火勢,所有野獸都聞火逃去,偌大山林,連只野兔麻雀也沒留下。於是,一家獵戶,便活活的餓死山上。夢醒來老人一身驚汗,雖是謊夢,老人還是痛定思痛,帶上乾糧、草鞋,在這茫茫山地走了三個月零七天,找到這道老虎梁子,見山高水深,土地豐厚,才決定送二子山虎到這種地,自己仍和大兒子回原處打獵,以備果真有一朝一日,山人突起,獸們遠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為生。
  張家營人,從三歲起都會唱一道歌謠:
  老虎梁子高又高,
  樹枝樹葉在雲霄;
  老虎梁子長又長,
  頭東尼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麥粒兒長得像石頭;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樑上的漢子壯又壯,
  一腳能跺平黃土梁;
  樑上的女子純又俏,
  人們見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裡,山虎睡得呼風喚雨,每一個呼吸都一陣風吹草動。他的妻子在他身邊哭得淚水漣漣,眼淚瀝瀝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濕了那個胸兜兒。另一個女人的兜兒。屋外世界異常安靜,沒有了往日夜裡總被吵醒的狼嚎。夜鶯偶爾的鳴叫,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自門縫擠進屋裡,一絲一線地響在她的耳邊,彷彿是什麼在靜夜對她的召喚。她咬著自己的牙齒,把哭聲壓成薄薄的氣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企盼著他突然醒來,聽她對他有一番愛的訴說。
  然而,他鼾聲如雷。另一個女人的胸兜兒,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動。樣子像這一睡就再也不願醒來。無奈何,她從屋裡走將出來。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獨了片刻,去他墾種的每一塊田里走了一遍。然後,又回來在他床前站了許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繩,朝著樑上去了。就終於死了。
  26
  黃昏終於盡了。
  張家營子陷落在遲暮的靜寂裡。這孩娃兒跟著他的奶奶,帶著他的黃黃,追著夜前的最後一幕亮色,從村頭蹦回來,遇到一叢路邊的草棵,他偏偏拐個彎兒,從那草棵中過去。有時能趟出一隻飛鳥,有時能趟出一隻「蹬倒山」的大螞蚱,有時,趟出一個空空蕩蕩。遇到大的石頭,他不繞不彎,從那石頭跳將過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頭,有時要伸出腿來,絆他一腳,可他偏偏就要從草棵和石頭上趟過跳過,邊跑邊叫:「來電啦!打麥啦!」「來電啦!打麥啦!」他的叫喚像一股從山縫中擠出的溪水,清清澈激地在村落裡流淌。這是麥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屍,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兒。田地分了幾年,責任在自家門戶,豐收歉收,糧足與糧缺,都是自家經營的事情。在這樣的年月裡,新得的土地,與鄉人有極其篤厚的情感。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肯讓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穫?在村街上擠擁的,是小麥焦枯的氣味。脫落的麥粒,在牛、羊的腳痕中盛了半滿。碰不到草棵、石頭,孩娃兒就尋那牛腳窩兒,一腳踩下,麥粒兒隔著他薄薄的鞋底,蟲兒一樣蠕動在地上。他用力地擰一下腳掌,以為已經碎了麥粒,就跳到另一個牛腳窩兒裡,他的奶奶在身後叫他慢些——慢些——他卻反而更快,恨不能從村街上飛將起來。到自家門口,他飛射過去,破門而入,大聲地叫道:
  「來電啦!」
  「打麥啦!」
  「機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說著他們撰作的故事。三十二萬字的手稿,被他們冠以《歡樂家園》的書名,正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張凳上,有將近尺厚,如同他們的孩子樣得著孕育的厚愛。三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們給兩週歲的孩娃兒過了生日,靜躺在一張床上,彼此枕著對方的胳膊,孩娃兒熟睡在他們身邊,他說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為她睡著了,她卻隔著孩子,把他的頭攬在懷裡,說:
  「菊子死了?」
  他說:「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寫出來吧。」
  「寫啥兒?」
  「這故事。」
  說的時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個季節,續續斷斷聽完了他的敘述。炎熱的夏季過去以後,土地迎來了秋天的淒清。他們夫妻去老君廟教書的時候,山樑上的土道邊,溝溪的流水裡,崖上的荊棘上,到處都是《歡樂家園》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飄著掛著。四下裡看不見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見莊稼的棵秧。該收的收了,種下的還未及發芽。山樑上空空落落,從張家營去往老君廟小學,要通過一條河溝,那河水整個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鬧鬧,呆夠了,厭煩了,此刻落了下去,變淺了。沒有了青嫩嫩的生長,夏季的水草也日漸枯萎下去。樑上、山坡、小學的榆樹、桐樹、槐樹等,北方的家常樹木,大小葉子都在枝上果得膩厭,開始了一片片下落。小學的廟堂裡有窩燕子,也不知哪天離去向南了。沒有了河水的喧鬧,沒有了草樹的綠色,沒有了夏天的繁茂,他們就那麼地踩著淒清,到小學教室裡教書,到張家營家裡吃飯。來來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來來往往在《歡樂家園》裡。終於挨到了深秋時候。
  她說:「天元,寫出來吧。」
  他說:「寫《歡樂家園》?」
  她說:「我們不能這樣平淡了一生。」
  他說:「寫出來了又怎樣?」
  她說:「無論怎樣。」
  他說:「寫吧,我寫。」
  她說:「別的家事和一應煩亂你不要應記。」
  這就開始了人生一段漫長的耕作。到了收穫的時候,不消說人心平添了幾分歡愉。三年的時光,除了孩娃兒與老母,張家營無人知道他們在日夜耕種什麼。沒人知道,他們在寫一部叫《歡樂家園》的小說。孩娃兒衝進了院落裡。
  「有電了?」
  「場上燈亮啦,照明著一世界,螞蚌蚊子都在那燈下飛。」
  我去打麥,張老師說你在家看稿,把錯字白字挑透徹,不要讓人家笑話我們是鄉下秀才。新華字典就放在床頭上。
  這年的張家營子,已經有了一絲現代文明的氣息。雖說檯子地那兒的知青房,已經敗落到漏雨如柱,再也沒有外面世界的消息,從那房裡的知青嘴裡誇耀出來。無論遠瞧近瞧,那都不過是兩排土房罷了。於是,從山梁外面,卻艱難曲折地爬進來兩根電線,使村裡幾位一生沒進過縣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電之夜,在山樑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還有愛唱的媳婦,在村頭的燈光下面,瘋瘋癲癲地唱了半夜古戲,將花木蘭和穆桂英都差一點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麥機上卻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鎮子和縣城的城郊,打麥機都用了十年以上,這樑上的村落,才想起去買它一台。機器用牛車拉了回來,卸在場上,土地卻分了,那機器就經受著它風吹雨打的命運。還是去年政府部門一道指令,強迫各村配置打麥機械,張家營才賣了三棵老樹,買回一個馬達,使村落的原始,朝著機械文明大大邁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熱裡透著涼爽,散發出小麥的枯氣。村裡打麥是實行公正的抓鬮排號,張老師家排在今晚下夜。現在,張老師要去將田里的麥捆一擔一擔挑到檯子地的麥場上。孩娃兒跟在他的身後,他看見父親的內心,有許多歡快的風景,省裡的出版社說,無論如何,三月底要將《歡樂家園》寄往社裡,下廠排印。就要出一本書了。這該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來做父親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婭梅無非將那傳說實實在在、詳詳盡盡、原汁原湯地記錄下來。人家卻說《歡樂家園》是中國版的《根》,作者是中國的哈利。《根》是美國什麼樣的小說,哈利是誰,張老師夫婦並不知道。但他們知道,原算子原饃,原湯原水地寫也是好小說。
  是不是好小說倒無關緊要,然這《歡樂家園》卻使這鄉村的日子過得異常田園起來,連婭梅時常對鄭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許。往日夜夜念叨的父親、弟弟,都從她嘴邊漸漸少了。縣裡因為她是僅有的幾位在當地落戶的知青,曾要調她到縣教育局去。不說不需天天與粉筆打交道,做一個鄉野的教書匠,至少換個環境,房裡有一盞電燈吊著,出門也能看到幾棟樓房,可她卻毅然回絕了。
  「我不想離開家。要調把天元也調去。」
  張老師說你自己願去去吧,到底是個縣城。她說正寫這《歡樂家園》,我怎麼會離開張家營子。
  究其實質,留下她的怕還不是家和孩子,也許真是那《歡樂家園》。每天夜裡他坐在燈下,寫上一千來字,幾頁稿紙,然後給她細推細敲,再塗塗改改。第二夜他寫的時候,她便將前夜的手稿謄抄一遍。孩娃兒呢,由他奶奶領至村頭聽古,然後回來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著他們,也看著歡樂家園。
  他說:「真怕我們白寫一場。」
  她說:「沒白寫,反正我覺得日子厚實了。」
  她給他倒一杯開水,或者問他,還寫嗎?他說再寫一會兒。她就去灶房,點上油燈,生起火來,挖半碗白面,擀一片兒麵條,煮一碗夜飯,端到他的面前。她的賢淑,她的知禮,使他激動不已。吃完了他自己洗去,回來後她已經鑽進被窩,將那寒涼的被子暖出一股四溢的熱氣。他靦腆地笑著,鑽到她撩開的被裡,夫妻的情感便火一樣燃燒起來,將那間房屋烤得僻僻啪啪。夫妻的溫馨,這時候在火光的縫隙,如這季節的一絲涼風,亦如雪天的暖氣,流動出細細的歡樂,在床上床下,屋內屋外,播種著春天的青山綠水。那時候,裝著睡熟的孩娃兒心驚膽戰,在他們身邊或腳頭,緊緊地縮成一團,不敢弄出一絲一毫的響動。到真的睡著了,看見的卻是菊子在樑上吊死的身影,如一條又黑又粗的柱子,懸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甚至有些時候,菊子走來時,冰涼的腳趾,就踩在他發熱的鼻頭,還有山虎的哭喚,一波一浪地在村街上起伏成一個湖面。
  27
  山虎醒來的時候,自己的衣服齊整整放在一邊,身邊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揉揉惺忪的睡眼,陽光已經默默地走上窗台。他開始起床穿衣,穿衣時他看見自己為妻子準備的兜兒還繫在胸上,便後悔昨夜兒沒有送給妻子。依著他們土著獵戶的習俗,新婚夜裡,男人要從自己身上摘下一個充兒送給妻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後,女人要把那兜兒染上處女的經血,來日將兜兒掛在窗上,告訴行人自己的純潔。回娘家時,她要把那血兜兒帶給父母,倘若女兒沒有這樣的血兜兒,或兜兒是一片白雲,不見一滴紅梅,那就是說,你家女兒敗壞不貞,所有獵戶因此將對這個女兒眾說紛紛。
  山虎出門找菊子去。外面的風景絢麗得無以說法。陽光裡居然就沒有一星塵埃,站在這條樑上,能看見那條山梁的風吹草動。草窠間的紅花和石頭,在搖擺之間,不時地露出它們的臉兒。麻雀星星點點地飛在天空,彷彿被什麼驚動了,在山樑上叫個不停。一大群哇哇呱呱的烏鴉,在梁頂的柿子樹上,擠成一團,亂麻麻的吵嚷,使這茫茫野野的老虎梁子,驟然間熱鬧起來,看看近處,房前屋後,自己開墾的田地,一片連著一片,莊稼油油的綠,和天空原本著一個顏色。山虎在這顏色中走著走著,在他幾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時,梁頂柿樹上一團團的烏鴉,突然間沉靜下來,整個山脈便靜默悄息。這突來的沉重的靜默,使他猛地停住了腳步,四下打量一眼,大聲叫了一聲菊子——,張開口時,嘴裡立馬被清香噎了。太陽曬在他的唇上,就像火光貼了上去。她幹什麼去了呢?他用舌頭舔舔嘴唇,把日光咽進肚裡,將手卷在嘴上,又叫著女人的名字。猛然有了一個驚怔,抬頭往樑上一望,便狂呼亂叫著朝大柿樹下跑去了。菊子死在了柿樹上。
  月亮出來了,水嫩的光色照著張家營子的街街巷巷,這時候似乎每一棵樹下,都藏匿了一個秘密,一個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顏色,在樹影裡發出吱吱的聲響。孩娃兒懷著驚懼的好奇,一棵樹一棵樹去猜測它隱藏的秘密,去編織他自己的故事。然而無論何樣的開頭,故事的結尾,卻都是恍惚惚地看見菊子那清瘦的臉龐。在樹下的月光中隱隱現現。山虎那一聲聲的哭叫,從極遠的山樑上走來,穿過月光,穿過村落,到孩娃兒想像的那棵樹下,變得微細而又明亮,如同一根根寒天的冰條兒,凝在樹下的月光之中。進一步探尋下去,便果真看見山虎抱著菊子的雙腿,像抱著兩根寧折不彎的栗木棒子。及至將菊子從柿樹上卸下來,她又不肯趴在山虎的肩上,不肯閉上她惱怒的雙眼,不肯合攏她痛哭的嘴,不肯隨山虎回到她的洞房裡去。於是,山虎就抱著她冰硬的屍體,如抱著一段枯乾的木頭,每天夜裡,在他墾種的田地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孩娃兒害怕了,回頭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後邊與碰到的婆娘說著啥兒;找伴兒黃黃,又不知它鑽到了哪兒,便慌慌忙忙追上父親,拉著他的手說,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見啥兒啦?」
  他當然不會輕易說出他的秘密,不會說出他聽到的《歡樂家園》。他只是默默地走著,拉著張老師的手,走到檯子地裡。走到那一片麥場之上。走進那輝煌的燈光下面,由燈光的明亮,替他驅趕走那道恐懼的傳奇。然後,沉進自己的鄉下世界裡,去燈光下捉飛蛾,去麥棵堆裡扒蛐蛐,或者靜靜站著,比一比這電燈和月光,到底誰更顯得明亮一些。
  麥場就碾在檯子地以東,不方不圓,幾分地的光景。這是孩娃兒家的麥場,檯子地是分給他家的責任田。說起來檯子地是村中的一塊肥地,又平整,又肥沃,離村子又近。分地的時候,本來是用抓鬮的古法,並不一定能分給他家,然做母親的婭梅;卻一定要種這塊土地。張老師說,哪能你想種就給你種呢。婭梅就去找了隊長。隊長也說,哪能你想種就給你種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麥蜀黍,這是分莊稼人的命。
  婭梅說:「可我想種這一塊。」
  隊長說:「村人都想種這塊。」
  婭梅說:「給我家少分一畝地也成的。」
  隊長說:「其實這地離村近,反而遭牛羊。」
  婭梅說:「我知道這地是塊豬狗場。」
  隊長說:「就因為這地能讓你想起知青時候嗎?」
  婭梅不語,隊長說你到底不是我們鄉下的人,想種了就種吧,到抓鬮那天你撿最小最小的鬮兒抓,那上面我寫上檯子地。那天婭梅就撿了最小最小的鬮兒抓,就種了這塊檯子地。由此可想,她下鄉十餘年也算是實實在在的農民了,無論哪一樣情形,她都十分在乎土地的好壞。再也不像當初做知青那樣,一舉一動,仍有著城市人的心境,對土地說到底無情感可言。頭年分得地來,麥後播種玉米,她說咱們套播一些黃豆吧。張老師說這幾種地,向不實行套播。她說地是我們的,我們想套播就套播,管別人什麼。讀初中時,自然課上曾講過套播豐收。面對她那些都市人的天真固執,張老師有時也感到哭笑不得。不過對她這種對農物的關心,他還是深感一種興奮。至少說,對於農民,對於鄉土社會,對於犁摟鋤耙,她已經不再是袖手一邊、隔岸觀火。他對她說,套播不是不行,只是豆子沒有玉米耐旱,而這山梁坡地,望天吃糧,鬧不好黃豆不收,玉米也少收許多。
  於是,她就勾下頭去,說我二年回鄭州一次,當了農民。總想給城裡捎些稀罕的特產。捎些黃豆回去,由父親做成豆糕,或者煮城裡見不到的黃豆稀飯,也算做兒女一份孝心。張老師再也不說什麼,單獨闢出半畝地來,秋天種了黃豆。結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為了保住黃豆有收,他放學回來,仰仗地離村近,從井裡一擔一擔挑水澆豆,一季節下來,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層厚繭。這時候,她倍加感動,摸著他肩上的厚繭,和他擁在一塊,如在床上一樣,枕著勾擔或者鋤把再或別的什麼,曬著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著不動了。之後她的手又摸著他亂蓬蓬的頭髮,微微閉著雙眼,還真如睡熟了一樣。
  「原來在鄉下也有這樣的快活。」她說。
  他睜眼望著朝他們驚望的孩娃兒。
  「鄉下的快活和城裡的快活終歸不是一樣。」
  她說:「比起來還是鄉下的好些。」
  他說:「我就怕你厭了鄉下婭梅。」
  她說:「不會,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他說:「還是老君廟小學的老師。」
  她說:「那倒是次要。我更喜歡的是咱們這個家,不倫不類,既不是城裡的小日子,也不是農村的地道莊戶,倒像穿了爛衣服的洋娃娃。」
  28
  走在村街上,人家說張老師,娶個城市的媳婦比鄉下的受活不假,孩娃兒那麼大了,她是城市人,說說笑笑可以,幹活還要靠你自己,你可不能逮住了就是那種事情,身體要緊。
  他疑住:「怎的了?」
  人家不笑,一臉勸戒:「那種事半月一次,就行。」
  他更疑:「啥事兒?」
  人家說:「男女的事,你和婭梅在檯子地上。」
  他一個釋然笑了,說沒有的事。
  有時候,婭梅拉著孩娃兒走在村頭,會突然從哪扇門裡走出一位她的鄰嫂,一把將她拉至路邊,聲明說,婭梅呀,嫂子想問你一件事情,你千萬不能見怪。她說你問吧,不怪的。人家卻不立刻問她,只說我們鄉下女人粗俗,說出來怕你生氣,不說又覺得對你和張老師身體不好。這樣反覆地闡釋說明,她也一再聲明決不生氣,那嫂才爆出一句:
  「你們城裡女人是不是迷著那種事情?」
  「什麼事情?」
  「男女的事情。」
  「怎麼問了這個?」
  「有人看見你和天元大白天還在檯子地上睡著,當著孩娃兒的面就那那個個了。你得應記天元的身體,他得種地還得教書。」
  她聽了這樣的話,拉著孩娃兒格格格地大笑一場,一方面覺得鄉下女人的粗野,一方面又覺得人家是對天元身體的真正關心。前後推算,來到張家營已十年有餘,開始,還對這樣的野事感到深惡痛絕,簡直俗不可耐到無以容忍。可是到了今天,她也已習以為常,不僅不會感到有什麼不適,相反的,當呼吸在這鄉村大眾的氣氛裡時,反感到異常愉快了。這種心境,發自對於返城的徹底絕望,和對於鄉土生活氣息的消化。或者說,她已經完完全全把自己看作鄉村的一員了;完完全全,被一種鄉村的家庭溫暖所溶化。夜晚躺在床上,她竟說天元呀,那一天真叫人後悔,倒不如真的在豆地裡夫妻一場,看看光天化日下到底什麼味兒,也免得今天讓我背這樣的黑鍋。
  檯子地頭上的酸棗棵已經半人多高,在月光中呈灰黑之色,小球似的酸棗在那灰黑裡,發出一種藍瑩瑩的光色。夏天夜晚的習習涼風,將野棗棵兒吹得前後擺動。孩娃兒和蟈蟈僵持不下。他不走那蟈蟈竟死了樣無聲無息。他懷疑蟈蟈就貓在面前最高的酸棗刺上。他緊緊盯著那棵棗刺不動。盯得久了,那棗棵忽然在風中晃動成黑乎乎一團,彷彿一個魂魄在向他靠攏。他忽然間身上顫了一個六歲的孩娃兒特有的哆嗦,張了一下嘴巴,緊迫地後退一步,本想驚叫一聲,可還是憑著他的膽略控制了自己,努力使自己沒有叫出聲音,只回頭看了一眼,借助著麥場上的燈光,和在不遠處走動的父親的身影,他就戰勝了自己,戰勝了驚恐。
  不就是一枝棗棵嗎?他對自己說,可又隱隱看到,似乎母親也立在麥場上的燈光下面。他想證實一下,可又不敢回頭,生怕在轉眼之間,蟈蟈會從這棵棗刺跳到另一棵棗刺上。那樣就前功盡棄了,可是,一想到母親,他就又想到了那一道傳奇。母親總是拿著那一疊兒傳奇讀個不停,還念出聲音,彷彿是專門讀給孩娃兒的故事。讀到一個章節,她就合上稿紙,和父親商商議議,然後,由父親用紅筆在那稿紙上圈圈畫畫,塗末塗去,弄得一天雲霞,滿紙是燦爛的紅色。最後,到了夜晚,月色在窗上水樣游動,發出很響的聲音,如同一絲頭髮在風中擺動那樣。他在被窩裡看著那月光擺動的聲音飄來飄去,他們卻以為他已入了夢鄉,父親拿起他剛寫過的稿紙向母親朗讀起來,他念到:
  那天夜裡,風高月黑,山樑上模糊一片,遠處的森林是一種墨的顏色,看上去像沒有邊際的一湖黑水。還有他墾出的大片田地,莊稼在夜裡不時發出一種怪異的響音,雖然微細,卻委實令人悚然。山虎就那麼坐在山樑上,望著山野的黑色,聽著田地喃喃的細語。他就那麼坐在寒涼的山樑上,抱著菊子的的屍體,默默地等著死去,像等著死去的菊子醒來。他把自己的手擱在菊子的臉上,從她的額門往下撫摸,她的臉冷得如凍了三冬的青冰,把他手上的熱氣吸得一乾二淨。夜是靜得不能再靜。蛐蛐的叫聲,在腳下的地埂兒上,嘹亮而又單調;山梁下的河水,嘩嘩啦啦,也似乎在醞釀著一場從不曾有過的山洪。那些聲音也都寒冷得很,帶著濕淋淋的水氣,擠擁進山虎的耳裡。山虎的手摸到菊子伸出的舌頭時,他渾身哆嗦一下,說菊子,你把舌頭放回嘴裡吧,菊子不言不動,他便解開衣扣,把菊子的臉悟在胸上,捂在那還未及送給菊子胸的兜兒上。他暖啊,暖啊,直從三更暖至東方發白,嘴裡還不停地念叨,說你好苦的命呀菊子,才活了十九年就尋了短見,是我對你不好嗎?我哪兒對你不好呢?為了娶你,我三年前開始日夜地墾荒,整整開了九十九畝;為了娶你,大小傢俱,我一應準備了九十九件;為了娶你,我用馬往你家馱了九十八樣彩禮,還有這件胸兜兒,加上去也是九十九件;為了這件小小的胸兜兒,我一個男人家,一針一線,親手縫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針,可你不等我把它戴在你的胸上,你就先我去了。為了什麼呢?你好狠心的菊子呵……他說。山虎這樣自言自語,自言自語,到天亮時分,菊子吐出的舌頭果然縮了回去,眼也終於閉上了,模樣兒極如睡熟似的了。
  說起來,老獵人選上了這道梁子,自然也要為兒子選一房媳婦,這樣才能使兒子在老虎樑上有家有業,安心耕種。老獵人扛著他的獵槍,帶著他的兒子,走越森林,走越河流,一直正南走去。早聽說正南的重山峻嶺之中,有一道豹子梁,那兒居住了許多從黃河邊搬遷過來的移民。據說,那兒的女子,因食黃河渾水,長得渾圓結實,因食黃河鯉魚,皮膚又白又嫩;加之連年遭災,人又變得勤儉純樸。且因之移民,更願和土著人結婚,以求盡快在當地落葉生根。他們父子夜宿露營,日夜兼程,整整走了三七二十一天,翻過了九九八十一道山梁,多繞了七七四十九道山彎,才終於找到那道梁子。原來這豹子梁並不富足,林不深,樹不高,上亦不厚。移民們因久懼洪水,擇高而居,多住在一些山頂嶺脊。冬天北風呼嘯,夏時烈日曝曬,歲月並不比河邊悠閒,無非再也不需對洪水擔驚受怕而已。他們到那樑上時,已是薄暮時分,住進一戶草庵人家。人家中有二位老人帶著孫女過活,其兒女兒媳,都遭黃洪淹沒。那當兒,孫女上山砍柴未歸,二老在門口種菜,他們過去攀談一陣,討些水喝,太陽也就西盡,不得不住宿下來。老人給他們父子燒了綠豆湯喝,說趕路人辛苦,綠豆湯清熱敗火,喝湯時說起家事,才知這兒多有野狼。白日尚好,夜間便狼嚎陣陣,誰家有一頭豬、一隻羊,多則能引來上百條黃狼,少則三條五條。所以各家各戶,不能飼養,不能牛耕,無不懼怕狼災。於是,獵人父子,便應記在心,夜間裝好火藥,將槍靠在門後。
  說老人家孫女拾柴回來較晚,進門時見家中有陌生客人。頭一低進屋去了,對獵人的兒子並不在意。只是夜飯已過,睡至夜半,先聽到日常的狼叫,後聽到一聲槍響,再聽到狼群四逃的疾速之音,心裡便有些警覺起來。第二天早早起床,便看見院內扔著一條死狼,槍眼透了腦兒,一股鐵砂從左眼進去,由右眼出來。這下孫女驚了,四處張揚家裡住了一位神射。鬧得天剛亮就有許多村人來這看這神射獵人。
  及至獵人和他的兒子起床,人們便都驚了,原來打死野狼的不是老獵人,而是他的兒子,是年兒子才剛滿十九。
  這是村中打死的第一隻黃狼。
  然而,狼災來了。這天日落時分。忽然有四隊狼群從四個方向擁來,把幾十戶人家團團圍定,狼嚎聲如洪水氾濫,濤濤浪浪漫滾在山上山下,一時間移民驚得怨天尤人,家家閉門關窗,無不埋怨獵人多事。可獵人父子,對此不驚不詐,似乎早有所料,一面通知村落人家,大人小孩不要出門走動;一面離開房舍,躲到一個隱處,朝東面、南面的兩群黃狼察看一陣,找到兩隊狼群中的兩個頭狼,父子一齊開槍,砰砰兩聲,兩隊狼群便失了頭羊的羊群樣四散開來。之後,父子又躲躲閃閃,移至村落西北,爬上一棵老樹,又找到兩隊狼群的兩隻頭狼,射了兩槍,這狼群便狂叫起來,然卻並不往村落靠攏。如此三番五次,每天都有狼群在黃昏時分朝村子撲來,每天村落人家都足不出門,只有獵人父子守在村頭。先是父子二人同守一處,後來狼群日漸多了,撲來的次數日漸勤了,二人就分開守村,一東一西,或一南一北,這樣整整達半月之久,每天都要打死頭狼。繼而,狼群漸次少了。再往後,三朝五日才會有一群復仇的黃狼撲來,到了村口,又不敢真的撲進村莊,只是在村外轉悠怪叫。再往後去,十天半月沒有一群狼來。可是,忽然有天夜裡,沒有聽到一聲狼叫,早上起床,人們發現夜間開始下的大雨逐漸少了,村落裡並沒有積存多少雨水,稍高的路面都還露在外面。就在那稍高之處,家納涼吃飯的門口石上,都有一隻兩隻黃狼站著臥著,它們不吼不叫,只睜著深藍黝黝的眼睛,盯著各家大門。誰也不知它們是什麼時候摸進了村子。誰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黃狼。誰也不知這偌大的狼群靜悄悄溜進村落,要給人們帶來什麼樣的災難。這個時候的獵人父子,從床上起來,趴在牆頭看著,又對視一眼。
  兒子說:「怎麼辦?」
  老獵人說:「它們要走了,可又不肯輕易地走,總要討點血的。」這樣,父子就在院裡對視沉默,直至雨水最後完全消停下來,只是偶爾從天空掉下遲來的幾粒雨滴。老獵人對他的兒子說,沒別的辦法了,便很從容地走進灶房,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己勾動槍機的食指。父親出來時,右手鮮血淋淋,散發著一股熱腥的氣息,左手拿著他的右手食指,看著他的兒子。時間已經是日出以後,村落上空一塵不染,被一夜雨水洗滌成冰潔的玉色,深綠的瑪瑙樣閃著光澤。村外四邊的天空,則呈出紅銅白銀的合光。合光下潮濕的土地上,潔淨的森林裡,茂盛的野草中,到處都散發著濃烈的清新之氣和陣陣的涼意。父親那血腥的氣息,在這清新裡如同突然匯入的一股河水,將那些氣息的平穩、閒適,沖得踉踉蹌蹌,站不穩腳跟。兒子望著父親那張堅毅的臉,學著父親的樣子,決然走進了人家的灶房。
  兒子舉起刀時,聽見父親在院裡猛喚:「左手食指。」
  然後是手起刀落和湧流的一股血氣。
  老獵人左手用盤子端著父子二人的指頭,舉著右手,明證著他們砍掉的正是勾槍機的右手食指,大開院門,朝村中央的一隻老狼走去。從食指的斷口湧出的鮮血,在日光中紅紅亮亮,如同半空中的一個血泉。整個村落的街街巷巷,都汩汩潺爰著他們父子的血氣,彷彿整個村落都沉進了一個紅色的湖中。臥著、站著的狼們,嗅到這股血氣,都朝村子中央擁來,黃爽爽一片站著,如同茫茫的重山峻嶺,一隻隻狼眼,好似重山峻嶺中幽深的一洞洞井口。那隻小牛一樣大的老狼站了起來。老獵人把盤中的指頭放在它的面前。那兩段手指呈出蒼白的雲色,斷處倒還是艷艷的水紅,極如兩截白皮紅心的蘿蔔。老狼朝前走了一步,看看那兩截指頭,又把目光擱在獵人的胸上,老獵人這時回望一眼,他的兒子和幾個膽大的小伙,扛著幾十隻被打死的黃狼,走過來放在老狼面前,然後退了回去。
  那一刻村子靜極,冷丁兒從樹上滴落的雨粒,轟然炸響在村子中央。就那麼靜了一會兒,老狼過來在盤上對那手指辨認一會兒,沒有認出其中一個是左手指頭以後,才銜了那兩段指頭,尾巴在空中擺動一下,又過來數十隻大個黃狼,從地上背起了那十餘隻同類。老獵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老狼銜著那兩節斷指慢慢朝村外走去。
  背了同類屍體的大個狼們仍跟在它的身後。
  狼群走了,千餘隻黃狼舉家北去,開始了往深山移民的大遷徙。村人們都爬在樹上、牆上眼看著狼們離開了豹子梁。從此豹子梁再也沒有了狼災,人們過起了能夠養雞、養豬、飼牛飼羊的日常生活。在黃狼大遷徙以後,村人們在村中沒有散開。早知這父子來意的族長老人,集中了整個樑上十六歲以上的姑娘,任他們父子挑選。老獵人看上了老族長最小的女兒,她又健壯,又漂亮,是年二十二歲,大兒子三歲,娶回去正可以下田勞作,生兒育女。老族長說你們為豹子樑上除了一患,就領她去吧。可是獵人的兒子卻不同意,他看上了房東老人的孫女。老獵人說她才十六,兒子說我願等她三年再婚。為了什麼呢?老獵人問他的兒子。兒子說她雖然十六,長得瘦弱,也沒有族長的女兒漂亮,可我們父子分守村口的那些夜裡,都是她陪伴於我;就連我們斷指還狼,也是她替我砍掉了她的一個指頭。
  直至此時,老獵人才看見自己的兒子,十個指頭完整無缺。豹子梁的老族長和他的村人們,也才發現躲在他們身後那十六歲的女子,左手食指正血流如注地昏死在地上。
  那十六歲的女子,就是新婚死去的菊子;那獵人的兒子,就是老虎梁人的早祖山虎。
  29
  菊子死了,她的屍體又瘦又小,如同活人一樣終日伴著山虎。可她的魂兒卻大得出奇,薄的出奇,呈出淺紫淡黑,如同一張剪紙樣,輕飄飄的無處不在。每天黃昏,便來到孩娃兒面前,同孩娃兒說話遊戲。儘管孩娃兒總是對那剪紙懼怕十分,然那剪紙卻並不真的恐嚇了孩娃兒,無非在他面前一閃一現,勾起他一些故事罷了。
  孩娃兒是果真抓了一隻蟈蟈。那蟈蟈也果真藏在魂影似的野棗刺的一片葉下。它終於敗在孩娃兒靜默的僵持,耐不得寂寞地叫了一聲,也僅僅是清了一下嗓子,孩娃兒便發現它臥的那片棗葉,在月光中比別的葉子晃動得厲害。孩娃兒是順著棗葉晃動的聲音,捉到了這只黃胖的蟈蟈。也恰在這時,麥場上傳來了悠長別調的叫聲:
  「強強——」
  「強強——」
  果然是母親在叫。她從家裡出來了。母親畢竟是都市的人,她的叫喚舒緩清麗,像從嘴裡吐出一條井水浸過的長帶,沒有一點生澀。不像張家營人那樣,說話斬釘截鐵,硬冷結實,彷彿是朝外吐著石頭。聽母親說話,天大的事情,與她都可商量。而聽村人說話,卻釘鉚得很哩,不見有再說的餘地。然而,許多時候,母親也是說一不二的。尤其從生性勞碌的父親眼中去看,母親倒不失為一位柔中有剛的女中豪傑。不能縱然地說,母親她完全沒有陰鬱的一面,但自徹底身嫁於父親以後,懊悔過去,悲歎未來之類的情況,確實少有。父親愛看那些遲到半月的報紙副刊,稱讚某一篇文章中的某一段落不錯。母親看了,卻斷然否認,說:
  「這難道就比你寫得好嗎?」
  父親說:「不能這樣比的。」
  母親將報紙扔在一邊:「你總是瞧不起自己。」
  父親往往為鄉村時事所慮,甚或對當今鄉土社會的一些名堂持否定態度。而母親雖然來自於省會的天地之中,卻從不對這些歎息,甚至讓人覺得她是漠不關心,而她關心的,卻是《歡樂家園》中的一些事情。換一句話說,她更關心自身和這鄉村的家境。一次,就是兩年之前,地區報紙登了他們學生的六篇作文以後,縣教育界終於知道,這全縣最偏僻的老君廟小學,原來是藏龍臥虎之地,原來還寄籍有鐵筆聖手,於是便來人讓他們編寫一份小學生作文輔導材料。來者是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長,說出口的言談,自然帶有政府指令的意味。不料她卻斷然拒絕。說是義務編嗎?答說教育界的事情,向是義務,老師們為人師表,也都從不計較酬謝。她說我們也有許多事情,老君廟一至五年級,所有課程都由我和天元負擔,你想能抽出空嗎?來人不得不敗興而去。倒使父親深感不安,說怎麼能這樣待人婭梅。她說我們無求於人,何苦要彎下腰來,與其去義務編寫別人的東西,倒不如趕早寫完自己的還好。當然,日後正是母親的這種外秀內剛的脾氣,招致了許多人生的挫折。那些事情說起來,令人感到後背有陣陣寒風穿越。然也正是母親的這種脾氣,終於使《歡樂家園》於去年完稿,通過了省出版社整整一年的審查,四審皆過,還有幸被列入重點圖書出版計劃,要求他們將洋洋四十萬字,就原稿刪去十萬,於本月底寄往省城。
  說起來時間還是綽綽有餘。可因為上個月孩娃兒病了一場,日夜發燒不退,最後鬧到不得不去縣醫院診治,這樣就憑白耗去了一個半月。接下,又臨了麥收,對《歡樂家園》的刪改也便不得不日夜兼程,以求三朝五日之後,能送往縣城的郵局,讓它盡早踏上最少半月的郵途。孩娃兒拿著蟈蟈走回麥場的時候,父親正將一捆小麥撂在打麥機下,說婭梅你不在家裡守著,跑到這兒幹啥?她說我來幫著打打麥子,不然人家還真的以為我只能同你說說笑笑,好吃懶做哩。
  打麥機前邊,已經高高堆起一垛曬焦的小麥。檯子地那端,遠遠站著奶奶的身影和嗅來嗅去的黃黃。山梁別處的坡地上,月光溶溶,不時傳來小麥割完沒有的問詢。除此以外,便是對面山梁小李莊的燈火,時滅時暗。偶爾看到一條路上晃著一盞馬燈,不一陣拐進了一塊田地,或掛在了田頭的一棵樹上。吸取去年的雨訓,家家戶戶都乘著月色收割,力圖趕早使小麥入倉。這當兒,多年不見的大躍進圖景,倒很像是《歡樂家園》描寫的一種風光:山虎成群的兒女,到每年的六月,開始播種一種叫「夜生」的糧食。這糧食便是玉蜀黍的鼻祖。它棵大粒小,穗兒圓圓滾滾,籽是紅白顏色,中間有一小溝。父親看一眼對面樑上有聲有色的忙碌,說你回家去吧婭梅,通一遍稿子要緊,這兒用不著你。孩娃兒立在父親身後,倒是首先看到母親提了一個黃帆布兜兒,不消說裡邊裝的是他們的傳奇故事。每當他們忙的時候,去哪的時候,他們總是把那傳奇故事裝入布兜,提在手裡或鎖在箱裡。有時也掛在牆上。母親看著父親的胸,先自笑了一下,說你們都來場上,連強強、黃黃也不在家,看著看著,我自己也害怕起來。又說燈裡、瓶裡也沒油了。
  「看到了哪?」
  「菊子快要活了。」
  「你就在這兒看吧,冷了圍住麥稈,開機器時你幫我遞遞麥子。」這樣說著,父親便解了麥捆上的繩子,大步地走入了月光下的田地。
  30
  小麥是豐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檯子地邊上,看那濤濤麥海,倒也不失為一種享受。那當兒,母親同父親收割麥子,父親地地道道農民似貓在麥地,把嘩嘩的割麥聲揚在天空。母親卻到底不行,每割幾步,便要直起腰身,望望太陽,掐一穗遲熟的青麥,揉揉放在嘴裡。她說天元,料不到這麼豐收,要每畝打八百斤小麥,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話,就往省城捎上兩千斤去,也讓你爸你弟吃些鮮面。」
  她就遙望南邊。那邊是省會鄭州的方向。當然她看到的只是黃黃爽爽的田地,灰白茫茫的麥海。然在她的心深之處,自不消說,她已經靈犀到近千里之外省會鄭州。無論歲月和命運對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讓她徹底忘卻那方生養之地,實則是勝於蜀道之難。儘管父親和弟弟,都曾經對她的生活有過詰難掣肘。回想過去,畢竟父親對她有過養育之恩;而弟弟,也畢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們全部返城那年,春節她回到省城過年,張老師作為一位知音,將她送到鎮上的車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陽。偏這時買過了車票,她又說天元,我這一走,如在鄭州能找個臨時工做,也許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陽,買了火車票,又在洛陽呆了一天,同游了龍門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過路客車,到家時已近黃昏。父女二人見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場。家裡住的是父親單位的一間一分為二的老民房,建於解放初期,在屋內能看見太陽月亮和點點星光。所謂的兩間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父親、弟弟各住一間,她回去了,便將弟弟趕到了父親床上。這樣三朝兩日尚好,過完春節,還沒到初五,弟弟便忽然問說:
  「姐姐,你什麼時候走?」
  「去哪?」
  「四伏牛山那個張家營子。」
  「我不想走了,那兒的知青只剩下我一個。」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聽說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點驚叫起來。那時候,弟弟已經參加工作,因家境貧寒,工種也不甚好,僅是一個街道小廠的車工,連大集體的工人也還不是,卻又偏偏談了一個模樣不錯的對象。且對像還是一家銀行的出納,上班時總穿一套配發的綠色制服,胸前別著「中國人民銀行」字樣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們宣佈,她是全民性質的工人。這樣力量懸殊的對比,弟弟自然要對人家敬如尊神。
  她說:「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說:「我這樣的人她去哪兒找?鄭州城也只有我一個。沒結婚我連她的襪子都洗了。」
  她說。「你是男人,腰桿要直著談戀愛。」
  弟說:「誰讓咱家條件不如人。不瞞姐說,她媽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一陣難受,可又無可奈何。一句誰讓自己條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淚水。晚上躺著,聽著一板之隔的那邊,父親和弟弟睡在一張床上,父親說你往裡邊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弟弟說你沒看我是挨著牆睡,也不能讓我睡到牆縫去吧!於是吵了幾句,父親就索性不睡,坐在床頭徹夜地吸煙。弟弟霸佔著床,睡了一覺,動起惻隱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徹夜未歸,把床讓給父親,這樣熬到初七,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對象那兒,只吃飯的時候回來待上半個小時。
  父親說:「你小子真是不要臉啦!」
  弟弟說:「姐姐不走你讓我睡到哪兒?」
  她開始找同學們以敘舊為名,晚上就住在那兒,白天則回家裡給父親、弟弟燒飯。同時,一方面請求以父親的誠實厚篤,到父親單位換回一份同情,給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廠的搬運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間向朋友訴苦,看是否能在哪兒弄出半間房子。類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許多心血,到頭來唯一的收穫,是父親在工廠的車間頭上,釘了半間油氈棚子,搬出了這間老房,給她和弟弟備讓出一張床來。父親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場,說:
  「我還回到鄉下去吧。」
  父親說:「都已經住下了,回去幹啥。」
  弟弟沒吭。可父親搬走的第二個晚上,弟弟卻把對像領回家住。一間房子,木板一隔,兩邊各設一床,他們說笑到深夜,她說弟的對象,我們一塊睡吧。人家卻直言不諱,說姐呀,你在鄉下辛苦,自個兒一張床睡吧,我和他擠在一張床上,反正我倆早就想結婚了。那個時候,省會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會,隨著時勢的急劇開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樣東漸,使這個大都會城貌雖然依舊,然人的精神卻日新月異。市內出現了幾家不售舞票的舞廳,終於轉得使青年人有些瘋癲的狀態。影院上演日本的《望鄉》和墨西哥的《葉塞尼婭》、《冷酷的心》等片子,創下了建國以來罕見的票房收入。據說,有的待業青年,在本市連場看《望鄉》,可以通宵達旦,甚至追著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開封去看。面對這種景況,你能說些什麼?弟弟說他對《望鄉》沒怎麼看,只陪著對像看了六場。他這樣說時,有一種對《望鄉》被政府禁演了的遺憾。又說其實《望鄉》是很健康的,不過是中國人少見多怪罷了。少見多怪,他說得多麼有理有據。那個晚上,他和對像睡在裡屋,先是嘀嘀咕咕說些啥兒,壓著嗓子,還惟恐她在外面聽見。就連對象的笑,也壓成了一股細泉。再後來,也許他們以為她睡著了,開始無所顧忌起來,把床鋪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嘎;連彼此喘息的聲音,都彷彿暴風驟雨一樣穿越隔板,嘩嘩啦啦澆注在她的內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動彈一下。

《最後一名女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