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六
  第二次找工作又沒有成功,這時我才真正明白了找份工作的困難性大大超出我原來的想像。
  (以下略去1600字)……
  離九點鐘還有兩個小時,一個人呆在小房間裡實在乏味。我忽然想起是不是趁她沒準備搜尋搜尋,說不定從哪個角落摸出一封信一張條子一點蛛絲馬跡,這裡這麼多博士生都是優秀青年,這一年誰保得准?我翻了抽屜沒找到什麼,又揭開毯子去看那床單,仔細看了也沒有什麼,心裡想著床單也許是我來之前剛換過的,猶豫著是不是揭了床單再看。正想著忽然覺得非常慚愧,一個男子漢做這些事太猥瑣了點,站在那裡臉上就燒熱起來。走到客廳裡,那巴西姑娘和一個男人摟著在看電視,我一低頭就開門走到了外面。七點多鐘了外面亮亮光光的和下午三點鐘一樣,這提醒著我,自己現在是在北方。家裡那張地圖的輪廓浮現出來,那上面一條緯線從聖約翰斯拉到了哈爾濱附近。又想起爸爸媽媽的老態,送我上火車時那顫顫巍巍憂心忡忡的樣子,這才是幾天以前的事情卻恍如隔世。
  在清風裡我漫無目地緩緩走著。我知道自己是在時間裡行走,它正迅速地離我而去。它什麼也不是卻又是一切。人有了這點感悟,就扼殺了自己的幸福,與痛苦結下了永恆的姻緣。我想像著自己正存在於一百年一萬年之前或之後,我就在那時的天地間緩緩走著。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時間深處化為烏有。這樣想著我蠕動著嘴角給了自己一個嘲笑。大西洋吹來的風挾著一點溫熱撫過我的面頰,一方小小的池塘上兩隻鵝嫻靜地浮著,幾隻野鴨在鵝的周圍轉來轉去。遠處高速公路上,無窮無盡的小轎車貼著地平線移動。我在草坪上躺下,感到了太陽留在草中的溫暖氣息,還有難以捉摸的那一絲草的清香。我望著天空,白雲一朵朵如鑲在藍色天幕上,似乎不動,看久了又發現它們在移動,在改變著形狀,在大西洋上飄過來,緩緩地向西邊向紐芬蘭島深處飄去。我久久地望著這片天空,覺得它高得有些奇怪有些陌生。我凝神仔細去體會這種陌生的感覺,想把這種感覺抓住了用語言表示出來。這種感覺飄來飄去模模糊糊似有似無,我一次次努力使它變得清晰,結果歸於失敗。我實在也說不出這高得奇怪而陌生的天有什麼特別之處。也不知躺了有多久,周圍房子裡的燈一間一間亮了起來。我忽然一驚而起,看看表已經九點多鐘,這時候天還沒有黑透。
  通電話的結果又給了我一次打擊。老闆娘說,一星期工作六天,每天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周薪二百二十塊錢。我向她指出如果這樣一小時的工資不到三塊錢,提醒她政府法定的最低工資是四塊二毛五。她說:「包吃包住呢,吃兩餐飯一天就沒有多少時間了。」我還想討價還價,話沒說完她就打斷我說:「那就是這樣,Nobargain。家家中國餐館都是這樣。」我抓著電話筒怔了一會,那邊忽然又傳來一句:「想好沒有?」我突然意識到這是按時間收費的長途,也沒有回答就掛上了。
  回到小房間裡,我摸黑倒在床上,頭腦中一片麻木,又像有無數小斑點跳動著佈滿了那黑暗的空間。我感到了心臟跳動的節奏,應和這節奏,心中不斷地跳動著「怎麼辦」這三個字。倦意湧了上來,心中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漸漸被倦意所覆蓋……忽然燈一亮,我睜開眼看見思文站在床前。她說:「睡著了?」我說:「不知道,幾點鐘?」她說:「十一點。」我說:「那可能睡了一下。」她說:「睡了一定要蓋東西,這裡晚上冷。」我扯過毯子蓋了。她又問:「電話打通了?」我這才記起打電話的事,心裡覺得窩囊,說:「問是問了一下,太遠了,工資又低。」她說:「早就跟你講,不要抱希望,碰上了就碰上了。」說了一會我說:「我還想睡。」她不做聲,眼睛若有所詢地望著我。我明白那意思,卻一點心情也沒有,只裝作不懂。她說:「那我隔壁睡去了。」卻站著不動。我把身子往裡面挪一挪說:「要不你睡這裡,擠著睡。」她又說:「那我隔壁睡去了。」我迷糊著眼說:「今天還是好累,沒有精神。」她馬上說:「那你睡吧,我也去了。」說著關了燈,門一晃,客廳裡一束燈光射進來,馬上又消失了。
  七
  星期天還是照著思文的意思請了客。我越是找不到工作就越是想省下每一塊錢,但終於拗不過思文,一切按她的主意辦了。那天下午我提著兩箱啤酒跟在她後面,垂頭喪氣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嘴裡忍不住嘀咕幾句。她回過頭來說:「男子漢,男子漢!心放寬點就不行?都窄成一條縫了,幾十塊錢的事,有什麼老嘀嘀咕咕的呢,老太婆!」我說:「聽了你的還不可以?現在什麼事都聽你的了。」她說:「那你還麻雀喳喳的念個不停。」我說:「我才念了兩句。」她說:「跟你說要生我的氣現在就生完,可別到了晚上還是這陰沉沉的臉,別人還以為我們怎麼樣了呢。看到了什麼他們一回去馬上就打電話都通知到了,第二天人人見了面就有了話題。中國人到哪裡都是中國人。」我「嗯」了一聲。她又說:「你心裡不要想那麼多,也不是誰一定要聽誰的,誰對就聽誰的。你剛來有些事又不清楚,我是對的就照我辦,有什麼呢。」我說:「買都買了,還要怎樣呢。」
  兩人忙了一下午把菜一份份備好,只等人都來了就炒。思文又去問了同屋的兩個姑娘,請她們早點做飯。巴西姑娘出去了,印度姑娘就在廚房做起來,滿屋子都飄著咖喱味兒。
  趙教授遲遲不來,思文打電話去他家問了,也不在家。思文拿了啤酒要另外幾個人先喝著。魏力過幾天就要去哈利法克斯讀博士,一個勁地鼓動我們搬到他那間房去住,說那裡便宜。思文說:「離學校太遠了點,冬天在風裡雪裡走半個小時才到學校,又那麼大個上坡。」魏力說:「七九年開始,到我那間房是第六代大陸留學生了,有人走了總有人接上來,可別在我手裡斷了。你們去了是第七代,交了班我就安心了。」我聽說便宜就有了興趣,魏力說:「兩個人住才兩百二十五塊,還怎麼便宜呢。」思文說:「貧民窟還能不便宜。」
  這時一個人興沖沖進來,思文給我介紹是海洋系老李。我老朋友似的一本正經跟他握了手。他把手中的一封信搖得「嘩嘩」響,對思文說:「你看這怎麼得了,這怎麼得了!」思文問什麼事他說:「剛從渥太華開會回來,紐約又來了信,要我去開會,又要準備大會報告,你看,你看,剛回來的!」思文拿了啤酒給他喝說:「好事呀!」他喝著啤酒說:「手裡的研究放不下來!」思文敷衍著去了廚房,老李又挪到我身邊坐了,告訴我自己手中那個分子工程的研究項目最近有了突破性進展,又歎息關鍵性的突破是出自他的構想,成果卻主要歸了老闆。我說:「那太不公平了!」他說:「就是,就是!」又抱怨那看不見的種族岐視,中國人很難獨立地主持研究項目,總依附了別人。思文從廚房出來把話岔開,他轉個彎又回到了原來的題目,滿嘴的術語聽得我似懂非懂。我看見他這樣固執,心裡湧上來一種惡毒的衝動。我朝他那邊探了探身子,特別關心似的問:「生物方面有沒有諾貝爾獎呢?不好意思我連這個都不清白。」他說:「有醫學生理學獎。」我說:「也包括你那個分子工程吧?」他警覺起來搖搖頭說:「不包括不包括。」我歎息一聲說:「那太可惜了,這又不公平,不然明年你就是世界名人了。人在這世上活著,大半也是為了名是不是?」他把身子往後一縮,斜著身子望著我臉上,想研究出我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特別真誠地又好奇地望著他,等他回答,心裡卻幻現出一張臉擠著眼睛在嘿嘿地笑。也許我臉上的真誠過份了點,他似乎品咂出一點意味,這並不是什麼好話,口裡囁嚅著:「這嘛,這嘛……」我忽然一拍手,恍然大悟說:「有有有!牛滿江就得了諾貝爾獎的,他是搞分子工程的不?」魏力在一旁說:「老李呢,沒得說的!」他漲紅著臉說:「開玩笑,開玩笑。」思文從廚房探出頭問:「誰來幫幫忙?」他馬上站起來說:「我來我來!」放下啤酒瓶去了。魏力對我眨著眼朝他的背影努嘴一笑,我不笑也不搭話,把頭偏開了去。
  趙教授來了,大家站起來表示客氣。我注意到老李頭向另一邊偏著點,坐著不動拿本雜誌看著,不一會思文開始上菜,兩隻龍蝦切成幾大塊,紅紅的炒了一大盤。斟啤酒的時候我看那滿桌的菜,沒有那盤龍蝦還真撐不起場面。思文舉了杯說:「高力偉你講一句,大家到這裡都是歡迎你來。」我也舉了杯說:「歡迎我來,歡送魏力走,大家乾了這杯。」思文說:「高力偉你忘記趙教授啦!」說著把杯舉向趙教授,「您到我們這宿舍來,真是寒舍生輝!」我連忙說:「感謝感謝!」又怕不能傳達對他的謝意,我敬了趙教授三次酒,「感謝」也念了幾十次。我看龍蝦就那麼十幾塊,心裡一直猶豫著是不是自己也夾一塊過來吃,從沒吃過的東西。看見老李夾了一塊又一塊,心裡恨恨的做不得聲。還剩兩塊思文夾一塊給趙教授,我馬上伸過筷子把最後一塊夾過來。吃了又覺得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怎麼這一塊就抵我國內幾天的工資?
  說說笑笑大家吃完了飯,又聽趙教授講自已征服北美的經歷。我盡了做主人的責任伸直脖子認真去聽。他說起二十多年前自已剛從台灣來的時候,出海捕過龍蝦,餐館洗過盤子。又說起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委員會的什麼委員,經常在渥太華等地飛來飛去,東海岸每年捕殺海豹的數量都要由他批准,因此他從來不輕易說Yes和No。幾個人聽得入神,臉上生出興奮的神色,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但我的野心卻一點也沒被激發起來,這一切離我非常遙遠。只有老李在一邊看他的雜誌,嘴裡自言自語地嘀咕著說:「都聽多少遍了。」不時輕輕抽動一下嘴角,不屑似地哼哼幾聲。我湊到他身邊悄悄說:「是你們系教授呢。」他又哼出一聲說:「怕什麼,又不是我老闆。」說著手放下去翹一翹大拇指說:「我老闆。」又翹一翹小指頭,「他。」我本來覺得吃飯前噎他厲害了點,畢竟是客人。心裡懸懸的過意不去,湊過來想委婉地陪個小心,見他氣還這麼盛,也就算了。
  趙教授走了氣氛更加活躍,幾個人搶著說話報告最新動態。一個說,趙潔這個月打了七個長途回上海,聯繫她先生來的事,電話帳單來了卻不肯認帳,氣得她同屋的加拿大姑娘跑到電訊公司查了電話號碼是打到上海的,她這才付了錢。一個說,小劉為了一個月省Share電話那五塊錢,對同屋的人申明自己不用電話,要打電話了跑到我這裡來打。可老有電話找他,最後不好意思還是出錢了。說完故事又評論說:「看看同胞們都做些什麼事,我臉上都臊得發燒。他宿舍我可沒勇氣去,見了他的同屋我臉上都掛不住。同胞們被人看不起呢,也不要都說是種族岐視。」又一個說:「要聽真正的最新動態啊……」說一半又不說了,說:「晚了吧,該回去了。」思文把門堵了說:「你說,不說今天不能走。」他又說:「要聽真正的最新動態啊……這才算真正的新聞呢。」有人說:「什麼神神秘秘的東西,羞羞怯怯半天也說不出來。」思文說:「你今晚可喝了我兩瓶啤酒的!」那人說:「都記著了!我剛好是喝了兩瓶。林思文的東西可不是吃了就吃了的,都記本子上。」思文說:「不講也隨你,反正講了才能回去。」那人說:「看在兩瓶啤酒份上我這就講了,再開瓶啤酒給我,喝著講著,有情緒。這新聞不說三瓶啤酒,三十瓶也抵得。」
  喝口啤酒伸直了脖子「咕嚕」一聲吞了,壓低聲音說:「知道不,文靜上星期又換男朋友了。」一圈人情緒馬上調動起來,催問那男的又是誰,這消息又是怎麼傳出來。那人詳細報告了。那男的我沒見過。有人說:「文靜有句名言大家知道不,她說這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要孩子,瀟灑著活到四十歲就去自殺。」別人插話說:「活到四十歲她哪裡就捨得去死,」說著扮個鬼臉,「起碼要活到四十九。」大家轟地笑了,都伸直了身子,頭一起向後仰去。我笑得打跌說:「都還是留學生博士生呢。」馬上有人說:「留學生也是人嘛,博士生也是人嘛。」那人說:「這算什麼名言,還有一句才算真正的名言呢。我這可不是聽傳說來的,是不轉彎聽她前面男朋友說來的。她說──」頓一頓說,「兩位女士到廚房裡去一分鐘好不好?不去?反正我今天有點醉了,就著說句醉話。她說,聽著了,枕邊的話!她說,男人呢,怎麼對她好愛她說好聽的話都沒有用,要把男人的本事拿出來,真滿足了她才行。」大家又轟笑起來,直了身子頭往後仰去。思文拉著另一個女士的手說:「看這些男人,看這些男人!」那女士說:「這男的是誰,也太缺德了,佔了便宜還外往炫耀。」魏力說:「你這個論點就不對了,封建!男女平等,誰占誰的便宜呢。來加拿大都幾年了,封建思想還沒肅清,一冒就出來了。」又催那人招出那男人的名字。那人說:「我醉是有點醉了,機密我還是知道洩露不得的。」大家掰著手指數著文靜有過的男朋友,一邊說:「一定是這個了。」「一定是那個了。」那人一概搖頭說:「別套別套,套也套不出。我這裡說了明天他不掐死我!你們願意我被掐死?」一共數出來七個,聽了這話又把兩個走了的刨去,再刨去文靜的白人老闆,在那四個裡面猜來猜去定不下來。有人說:「這七個是公開的還有秘密的要進一步考證。說不定這屋裡就有一兩個。」互相指著鼻子說:「下個被考證出來的就是你了。」又嘻笑一回,都說文靜還算是個女中豪傑,她那樣想了,就那樣做了,她居然就敢。喝光了啤酒,一個個舌頭醉裡打著滾說:「你喝醉了。」「你自己才喝醉了。」醉意朦朧離去。
  八
  和思文天天買了報紙來看,在外面跑了三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在魏力走的那天,我們搬到鮮水街的那幢房裡去了。魏力說:「這我走就把心給放下來了,傳了六代的香火沒有斷在我手裡,你們將來搬走也傳給新來的人。」
  又指著請上貼的夏、春、秋、冬四幅山水日曆畫說:「還是七九年的,都這麼多年了。畫的主人的名字都沒人知道了。」我說:「怎麼就知道是大陸人,說不定是台灣香港人。」魏力指一處圈了的日期的小字說:「打電話作的記號,簡體字。」我湊近看了是「上海長途,三分鐘」幾個字,於是說:「將來有人修留學生史,這就是文物了。」
  學校附近實在找不到便宜點的思文才答應搬去的,搬去之前還抱怨我不肯耐心點好好找。我問她怎麼學校附近房子就貴了這麼多,她說:「這是夏天,到冬天你就知道了,這麼深的雪,」說著在膝蓋上劃一下,「這麼大的風,」說著晃一晃身子,「人都會吹跑去。去年我從教室到宿舍,都是彎了腰退著走回去的。」我問她學校有沒有小套間租,她說:「有的,一室一廳,五百塊一個月你住不住?」我一吐舌子說:「別嚇我,我膽子小。」她說:「文靜就自己一個人住了一套,她想得開。」我說:「跟她比,她活四十歲就算了,一年是一年。」她說:「學生總有有錢的,加拿大學生很多兩個人同居了租一套,到下個學期男朋友女朋友又換人了,不算奇怪。他們不像我們幾塊錢也算著要省。我們的留學生靠獎學金養了老婆孩子,還開輛破車,還有錢存到銀行去,外國學生沒人相信,都說難以想像。」我說:「中國人生存能力是強,窮慣了嘛!」
  鮮水街到紐芬蘭大學要走半個小時,是凱塞琳開了小車為我們搬的家。凱塞琳是思文系裡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師。我看著她一點都不小,快四十歲了。偷偷問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兩歲。於是我也叫她小老師,她聽了一臉的高興。思文告訴我說:「小老師最善解人意,每次來看我都戴著我送給她的景泰藍手鐲,提著蠟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的,偷偷的笑。凱塞琳一邊開車一邊問:「Areyoutalkingaboutme?」我吃一驚,怎麼外國人也這麼善於察顏觀色。我用英語說:「你聽不懂中文,怎麼知道我們在談論你?」她說:「Iknow」。我對思文說:「可見世界上人心都是相通的。」思文翻譯給她聽了,她連連點頭說:「Ithinkso。」我又說:「在國內只以為西方人自行其是,看來並不是這樣。」說了要思文翻譯給她聽,思文說:「你講話也要看人看場合。」思文用了家鄉的口音講這句話,似乎這就可以隱匿得更深一些。幾口箱子和一些飲具分兩次運完的,第一次我抱一隻撿來的黑白電視機坐在前排,第二次後排塞滿了,思文就坐在我身上。小老師說:「EachtimeGaohassomethingonhim。」樂得我和思文笑個不止。搬完了思文留她吃晚飯,她一口應了。又問能不能把她丈夫麥克也叫來。思文說:「Ofcourse。」她馬上就打了電話。做菜的時候思文說:「外國人觀念和中國人不一樣,凱塞琳是美國加州大學畢業的博士,麥克是旅館烤麵包的,想不到吧?」我說:「那她丈夫還不是個出氣筒,怎麼活下來的?」思文說:「我看也挺好。」我趁機說:「要是中國人,這做丈夫的要倒血霉了,別在的陽世上做個什麼人了。」思文警惕地望我一眼說:「你這是說誰呢?」我說:「說那些得了勢的中國太太呢,當然你是例外。你不例外那還有誰例外!」說著麥克來了,提著一個巧克力蛋糕,凱塞琳把蛋糕提得高高地說:「Mikemadeit,Mikemadeit。」吃飯的時候麥克問我到加拿大這幾天什麼事情最感到新奇,我心裡想:「最新奇的就是你的後腦勺那根辨子,跟中國清代男人一樣。」又不知說了他會不會不高興,於是說:「最奇怪的是那麼大墓場就在市中心,總是給人一個提醒,不怕傷了每天來來往往的活人的心嗎?」思文譯給他們聽,他們一齊笑了。
  他們去了我問思文:「這裡算不算貧民窟呢,這麼髒的地毯。」她說:「也許就算,誰知道呢。」我說:「有電爐、暖氣、熱水和冰箱,在中國也算好的了。」她說:「你又拿中國來打比,你現在站在加拿大土地上,你知道不?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嫉妒你,可你呢,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怎麼大家都想往這裡跑,來了就不想走?」我說:「那得謝謝你,讓我跌到福窩裡了。」她說:「要換了別人的丈夫會這樣想,你心裡無動於衷。」我說:「電爐呢,暖氣呢,有了也就這回事,沒有什麼了不起。」她說:「沒有也就那回事,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當個總統皇帝,億萬富翁也就這回事,也不會長生不老,所以跟當個討飯的也一樣,埋到那墳場都是一樣,大家都公平了,對不?」說著微笑著望著我。我說:「咦,看不出啊,留了一年學,想得多了!進步了!」她說:「天下事什麼不是有了也就這回事,可沒有就不行!死了皇帝和叫花子也沒有區別,活著時這點區別對一個人來說就是所有的一切了。很多東西你不到加拿大來就不會有。」我說:「你現在假洋鬼子樣的!」她笑了說:「人家是好你也不想承認,以為這就衛護了你心裡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是嗎?我還不知道你!」我說:「要崇洋你去崇好了,只是別沾了個洋字屁也是香的。還起了個名字叫瑪麗呢,你知道瑪麗是誰,是《霓紅燈下的哨兵》中的那個女特務!」她倒在床上笑得直滾,上氣不接下氣說:「高力偉,你真的逗死人,真的可愛真的好玩。跟了你我真的會多活幾年。」說著爬起來抱著我的頭吻了一下。我說:「嚴肅點,什麼可愛,好玩,以為你是幼兒園的阿姨吧!」她又笑著倒在床上,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笑完了又喘著氣說:「你記錯了,那個女特務是曲曼莉,不是瑪麗。」我說:「那證明你還不是女特務。」她又樂得從床上跳起來,笑著嚷著來抓我的臉,「這一年你怎麼學油了,看我不撕掉你的嘴。」
  九
  那天晚上我們幾乎一夜沒睡。睡下去才知道那張席夢思的彈簧完全鬆了。睡著睡著兩個人都往中間滑。思文說:「也不知魏力和他太太這兩年怎麼睡的。」我說:「這床都睡過六代留學生了,多少對人在上面幹過一些什麼事、它能不松嗎?它的歷史使命早完成了,現在是超期服役。」思文說:「要算也可以算文物了,和那幾張畫一樣有歷史意義。」我在黑暗中摟了她說:「兩個人又滾到一起來了,這是天意,不知你現在有情緒沒有?」她說:「你今天搬東西累了,明天好不?」我說:「好容易有了一點情緒,你還推來推去,我也不一定要,只要你以後別怪我沒有熱情。」她說:「今天不安全,過這幾天就好了。」我說:「隨你。」說著想把手抽回來,她用脖子壓住了不放。我說:「怎麼啦?我瞌睡了。」她湊在我身邊說:「抱一下也不行嗎?」聲音輕柔不勝嬌羞。我說:「抱有什麼意思,抱得我有了情緒你又不肯來,害得我自己睡不著。」她說:「你要來就來。」我說:「什麼叫你要來就來,算了!」她說:「光是抱一抱不行嗎?你總是叫我不滿足。」我說:「你總是無法滿足。」她說:「我不是,我不是。」我說:「你不是不是,你是是。」她說:「不肯抱就算了。只有我們,一年沒見面,倒好像天天在一起呆了一輩了都厭煩了。」我說:「這怎麼怪我,我說要來你自己不肯。」她說:「你只知道來,來!除了這個總還有點別的內容。」我想也是,這幾天竟沒說過幾句親熱的話,平平淡淡就過來了。我想來想去想想出一句好聽又顯得自然的話,想來想去卻想也想不出來。「我愛你」呢,太做作了,「親愛的」呢,又太肉麻了。
  正為嘴笨生自己的氣,情急之中突然冒上來一句就說:「其實這一年我真的很想你呢。」這話我自己聽去也空空洞洞,覺得言不由衷,幸虧在黑暗的掩護下她看不見我的表情,不然以她那麼敏銳的觀察力,會要當場揭穿我的做作了。我正擔心著她會不會察覺我話語中的虛偽,克服著心裡那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的阻攔,鼓起勇氣,準備她提出疑問我就以堅定的口氣堅持下去,忽然感到她的頭往我肩頭靠攏,一隻手也慢慢摸索過來,猶猶豫豫似乎在克服著心裡的羞怯,終於停到了我的胸前輕柔地觸摸。這溫情的舉動使我感到了慚愧,也有點難以接受。心想女人真是感情的動物,一句好聽的話就把她的判斷力瓦解掉了。我正想再補充說點什麼以鞏固她的印象,聽見她在我耳邊說:「是真的天天想我啦,你沒騙我吧?」語氣中並沒有一絲懷疑,而是想催促著我把那句話再複述一次,而其中所包含的嬌羞,我相信一個近三十歲的女人只有在黑暗的掩蓋下才有勇氣表露出來。我忽然感到,思文,這個女人,我的妻子,雖然整天的在外面衝鋒陷陣,精明強幹咄咄逼人,但內心依然非常軟弱。這種軟弱使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快感。
  這些天來,我心中的自卑越來越濃厚,在她面前也越來越沒有勇氣表露出男人的自信,越來越依仗那種執拗來掩飾內心的虛弱。現在忽然覺得,生活中居然還有一個人在感情上需要我,在這天涯海角,我存在的意義還可以得到一種渺小的證實。在這一瞬間,我內心的自卑消逝了,用胳膊把她摟得更緊,直到她發出幾聲輕輕的呻喚,似乎這樣就能夠更充分地證實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力量。她陶醉地把頭貼著我的肩,呼吸有點急促吹得我耳根子癢癢的,在黑暗中聽得清清楚楚。這時,我心裡有一種自責,無論如何,思文對我的忠誠是無可懷疑的,我卻懷著一種陰暗的心理想探究她是否在這一年中有著什麼陰私。而且,她直到今天還生活在佔有我全部感情的幻覺之中,她不知道在過去的一年,名義上屬於她的東西已經有人在分享,甚至有了喧賓奪主的意味。在白天,她那種精幹引起了我不可抗拒的反感,現在,卻又覺得她有些可憐。畢竟那種氣度,也是被沉重的外在壓力逼出來的,在這異國它鄉你不關心自己就沒有人關心你。我這時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出國對我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多麼大的損傷。可她現在正沉醉在征服北美的夢幻之中,對這一點毫無意識。也許,我得強迫著自己調整了心理狀態,去接受這樣一個新的妻子的形象。
  正想著思文的頭在我肩頭動了一下,含含糊糊說了幾句什麼,我沒聽清楚。嘿,女人撒嬌起來連話也說不利索了!我在心裡暗暗發笑,似乎在黑暗中看見了自己的笑臉。我忍著笑,我知道一笑她就會把羞怯全撒了回去。我湊在她耳邊盡可能輕柔地問:「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好不好嘛。」我在語氣中摻入了一點玩笑似的溫柔,為了給她的嬌憨一種鼓勵。她果然領悟了這種鼓勵,舌子含在口中幾乎說不清話:「問你呢,你剛才講的話是真的?」我吃了一驚,在心裡重複著:「你剛才講的話是真的嗎?」我剛才一直想著自己的心事,哪裡講了什麼話呢。
  我在心裡緊張地思索一遍,想不起自己講了什麼話,值得她來反問,又疑心自己心裡想著的什麼,被她用一種難以說明的方式偷聽了去。我試探著說:「我剛才講了那麼多話,你問的是哪一句?」她把蜷縮在我懷中的身子一伸腿一蹬,又回到原來的狀態說:「這你都不知道,可見你不是認真說的。你說這一年天天想我!」我沒料到她這半天沒有做聲,是一直在想著這句話,而且被改造成「天天想我」了。我心裡慚愧著,含糊其辭地說:「我講的話句句都是真的。」但思文不放過我,說:「不說句句話,後面的話我都沒聽清楚,我只問這一句。」我這時很恨自己還沒有修養到睜了眼說瞎話也臉不變色心不跳的程度,被催逼著說出漂亮的話,感到非常痛苦。每逢遇到有這種必要性的時候,我心中總有一種本能的力量在抗拒,以維護內心的驕傲。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它除了說明自己的不成熟再也不能說明什麼,但卻很難克服這種內心的反抗。現在思文又在催逼著我,我如果滔滔不絕說出一大篇動聽的話,她也不會有什麼懷疑,或者一邊表示著不相信一邊就全盤接受了。但這些動聽的話即使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我也不願因為迎合別人的歡心而說出來,特別當這個人是我的妻子。我掩飾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睡吧,我瞌睡了。」她把我一推說:「最不喜歡聽這句話!」我笑了說:「瞌睡了都不准,都快兩點鐘了。」她說:「你還沒回答我呢,回答了我就讓你睡。」我心裡暗笑女人真是奇怪,多聽一遍就過癮了還是怎麼的呢。於是說:「我說的話每句都是真的,當然那句話也是真的。」為了自己內心的驕傲,我繞了個彎子回答她,又生怕她會不滿意,非要我把原話重複一遍。
  我在心裡作好了妥協的準備,打算她再追問就放棄這種含蓄的抵抗。不料她很滿足地說:「好,就相信你了。我最喜歡的是別人喜歡我,最不喜歡的是別人不喜歡我。別人喜歡我我才喜歡他,別人不喜歡我我就不喜歡他。我喜歡不喜歡一個人主要看他喜歡不喜歡我。」我忍著了笑,對著黑暗伸伸舌頭做做鬼臉,說:「那你這個人沒有原則。」她馬上說:「那你說誰有原則?人都這樣。」我說:「人都這樣。要是人只有原則沒有偏見人都不是人了,而且人的偏見都是從自己的立場出發的,這是理解人的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她說:「那你對我有沒有偏見?」我說:「那當然有,不然我怎麼喜歡你不喜歡別人?」她說:「我怎麼就沒怎麼感到你喜歡我?」我意識到這又是個扯不清的話題,避開了說:「今天月亮好,都照到屋裡來了──好啦,我睡了啊。」說著向另一側轉了身子,把毯子拉緊。她把我的身子掰過來,把我的手從她頸下拉過去繞到胸前安放好,輕輕拍一拍,似乎對那隻手作了某種暗示性的交待。我只裝作不懂,手停在那上面卻一動不動。她又按一按我的手背,讓我體會那一團柔軟。我的手這才盤旋起來。這時她把身子滑下去用頭抵了我的胸說:「那我再問你,你是怎麼想我的?」我暗暗叫苦,這問來問去沒個完了。我說:「怎麼想你?還是放到心裡想。總不能向世界宣佈說,我想著林思文呢。那不合適吧。你問也問得太奇怪了。」她也意識到問得沒有道理,卻仍不放過了我,說:「我再問你一句,真的是最後一句了。」說完又不往下說,等我催促她。我偏不催,故意出幾口粗氣又打起鼾來,她一推我說:「裝什麼傻,你又不打鼾的。」我說:「那你快說,我真的眼睛也睜不開了。」說著誇張著打了個哈欠,把手從她胸前移開,想從她頸下抽出來。
  她壓緊了我的手,又把它放回去說:「問了這一句就讓你睡去。你說真的,不准說假的,這一年有別人到我們房裡去過沒有?」我又在暗中一笑說:「有啊,好多人去過,胡大鵬也去過。我們打牌還打過通宵呢。一年沒去過人那怎麼可能?」她說:「別扯,有別的女的去過沒有?」我說:「別的女的,讓我想想,哦,隔壁馬老師愛人來借過餐票,對門方老師愛人還來借過拖把。」她在我胳膊上一擰說:「講真的不,不講真的我又用大勁了。」我恍然大悟說:「搞半天你問的是莉妹子!」我們把第三者都叫做莉妹子,「讓我想一想──想清楚了,有莉妹子來過,這一年十多個都不止。」她把手用力一擰說:「你說真的,不說我又用大勁了。」我「哎喲」一聲說:「輕點輕點,我說真的你又要揪痛我的肉,逼我說假的!沒有呢!」她鬆了手說:「假的是沒有真的那就肯定是有了。你告訴我她是誰。其實這一年你一個人在家裡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喜歡吃醋的人。真的她是誰呢,長得漂亮不?漂亮還好,不漂亮我都沒面子了。」我嘿嘿笑了說:「林思文呢,你當我真的瞌睡糊塗了是不?」我尖了嗓子學她的聲音:「有也是可以理解的,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喜歡吃醋的人。」她又要擰我,嚷著:「你說真的,你說真的!」我說:「說真的我倒要問你,你是為自己在這裡有了莉伢子造輿論嗎?你一個人在這裡很寂寞的,有也可以理解是不?真的他是誰呢,漂亮還好,不漂亮我都沒面子了。」她說:「放不得心的只有男人!一個個都是花心花腸子花腳貓。」我說:「那文靜是男人還是女人?」她說:「好啊,你把我去比她!」伸了手又要擰我,我抓住了說:「再擰我的神經興奮了,這一晚又沒有了。我怎麼會有莉妹子,我只有你。」說著這話我心裡想起舒明明,慚愧著夾在這中間,兩方面都在迫不得已的背叛。思文鬆開手說:「這還差不多,好,你睡吧。」她說著在我肩上親出一聲脆響,轉了身過去說:「我睡了你別動我,要是明天做事沒有精神,那我要怪你。」
  在黑暗中我睜了眼,呆望著天花板的一片漆黑。偶爾有車從門前馬路上駛過,車輪擦地的沙沙聲聽得真真切切。一束街燈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在玻璃茶几上幽幽地泛著淡白的光。我想著舒明明在地球的那一面是不是睡了,馬上又省悟到現在是國內的白天。來了這麼些天,我沒給她寫信,我們之間的事就這麼完了,又何必再去招惹。再說我也不知道她回信寄到哪裡才不至於洩露了秘密。我極力想回憶起她的面容,卻怎麼也想不清晰。我感到有點恐懼,這麼熟悉的人,這才二十多天,怎麼會呢?我又想著如果地球可以打個洞,是不是可以用一根繩子吊到那一面去。我在北方她在南方,而且又不是在正對面,這個洞得斜著打。我考慮著怎樣在頭腦中那個想像的地球上打這個洞,角度該怎麼傾斜,想來想去越想越不明白,頭腦裡丫丫叉叉的象架著許多樹枝。這時突然像有一道電光掠過我心中,一下子把舒明明的面影照得如此生動如此清晰。我想像著舒明明那小巧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在我房子前面那條林蔭道上,手裡提著那只綴著藍色小碎花的布袋,眼睛癡癡迷迷的望著前面的路口,我就在那裡等她。互相看見了交換了眼神,卻又裝著不認識,我推了單車,她就跟在我後面走。到了僻靜之處,我跨上單車腳點了地,也不往後看,感到她在後面坐上了,猛地蹬一下就飛駛起來,她的一手只就抓住了我的衣角。
  正想著思文輕輕叫一聲:「高力偉。」我嚇了一跳,閉上眼不動,她又輕叫幾聲,把身體往我這邊靠一點,我還不動。她又靠近一點,貼近了輕輕碰我,見還是沒反應,坐起來把電燈打開。我含糊地哼哼幾聲,用手遮了燈光。她說:「人總是往中間滾,這個席夢思要不得了。」我叫她下了床,把裝書的紙盒一掀,書都倒在地毯上,把紙盒折起來塞到席夢思中間,試一試果然好得多。我說:「下次去撿一張好的來。」重新睡下,她推著我說:「睡不著。」我說:「別想那麼多就睡著了。」她說:「好,不過我還要問你最後一句話。」我說:「MyGod!都有十幾個最後一句了。要是明天做事沒精神,那就要怪你。」她說:「我只問你,你到底還喜不喜歡我?」我說:「都問過多少次了。這傻問題我再不回答了。」她說:「跟你說認真的你別繞來繞去。我剛才睡在這裡想這件事,想也想不明白。」我說:「我是喜歡你呢,不喜歡跟你結婚幹什麼?」她馬上說:「那是以前,我問的是現在。」我說:「天,天!要我怎麼說!」她冷靜地說:「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我說:「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她說:「你來有這麼多天了,我沒有覺得你喜歡我,我覺得你變掉了。我等待了又等待,今天實在忍不住了才來問你。」我想,女人的直感你想騙也騙不過。我說:「思文你抱怨我我也不為自己辨護,到了這裡我心情一點都不好。我覺得自己一錢不值,窩囊,我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自信都沒有,這叫我怎麼有心情?真的我沒有心情,沒有心情。」說著我鼻子一酸,聲音也顫抖了。她一隻手慢慢地摸到我臉上,又摸我眼邊有沒有淚,說:「我理解你,力偉,我理解你。我實在忍不住了才問一句,你沒變心就好,就好。是我不對,我不該惹你不高興。我沒想到這一點,現有我放心了,睡吧,天都快要亮了。天四點鐘就會亮了。」

《曾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