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6節

  十五
  對那天的事情我完全沒有料到,然而發生了。事後回想起來,我仍然疑惑為什麼那樣一件小事會在自己心中產生那樣絕望的感覺,人常常會連自己也難以理解。和思文結婚這幾年來,我們爭吵過很多次,但我從來沒有認真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也沒有感到兩人之間已經不可理喻已經無可奈何。我還常常有意製造一些小小矛盾,使平靜如鏡的生活湖面也有輕微的碧波蕩漾。如有時她要我陪著上街,我偏說不想去,一定要聽她訴說別人的丈夫多麼有耐心,外面天氣多麼好,商店的東西多麼誘人,直到她拉下臉來,我才恩賜般的姍姍起程。又有時她要我到她家去,我馬上說前不久剛剛去過,等她說盡好話作出種種許諾,我才勉強同意。哪怕是她出國之前發生過幾次真正的爭吵,我也不覺得自己就喪失了主動,因此也不必認真。然而這一次,我卻產生了真正的無奈之感,隨之也對她產生了一點厭惡性反感。我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心靈的輕輕一動,就預示了一種完全相反的感情方向。那天晚上,思文說要準備寫論文了,要我把從國內帶來的資料找給她。我很高興地說:「你快寫,明年離開這個地方。你快寫叫你外婆奶奶也做得。」她說:「外婆奶奶,我不喜歡聽!」
  我說:「一高興忘記就把你叫老了,叫你小姑娘你喜歡聽不?」我從箱子裡把資料找給她。我在國內的時候她寫信給我,要我從三個可能方向去為她的論文找資料。她所列的方向都很狹窄,我花了十多天在圖書館反覆查找,複印了二三十篇文章。她接了資料吃一驚似的說:「這麼一點,我以為有多少呢!」她說著比劃了一個厚厚一摞的手勢。我說:「你列出的方向,要找的我全部找了,幾十年前的雜誌都翻到了。」她拿了資料在燈下一篇篇翻看,我坐到床上去看《歷史分析方法》。她把那些資料翻得嘩嘩的響,臉色越來越難看,我用書擋了臉裝作沒看見。突然她把那些資料往地上一掃,站起來說:「Garbage,garbage,allgarbage!」我放下書看著她不做聲,撇嘴嘲諷地望著她。她更加生氣,跺著腳去踩那些資料,又踢得到處都是,然後雙手摟起來抓成一團,塞到字紙簍裡。
  我感到非常意外,這不是我認識的林思文,我無法迴避心裡湧動著的那種疏生的感覺。我又感到了一個男人在不能過一種有自信的生活時的悲哀,這悲哀迅速地化作一種抗拒的心理衝動。到加拿大來這些日子,我在屢屢碰壁之後,已經在心裡承認了自己的無能,承認了現實的冷酷,任何一件事在尚未開始之前我就準備接受否定的結果,只有對思文我不是這樣想的。畢竟她是我的妻子,我在心裡很難以現實的態度去看待兩人的關係,也沒有任何隨著環境的變化調整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的心理準備。至少她可以理解,我的能力不必在這個社會得到證明。現在我覺得現實又以不動聲色的冷漠向我逼近了一步。
  我默然望著她,把她的舉動看作一種表演,平靜中帶著一點憂傷一點嘲諷。她怒氣沖沖地望著我,用挑戰的眼光回答我的冷漠。我不動聲色,心想,她一點都不傻,她能夠理解我目光中的冷漠和輕蔑。我知道她在期待著我的反擊,這樣她的怒氣的進一步爆發就有了足夠的動力。我偏不生氣。對視了一會,我乾脆把目光轉開了去,又開了門準備下樓去。她擋到門口,把門用力一拉,壓得我手指生痛。我火氣一沖,點著了似的要燃燒起來。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又壓了下去。我從容地走到字紙簍邊,彎了腰想把那些資料撿起來。她像終於發現了挑戰的方向,衝過來推開我,把套在字紙簍上的塑料袋紮起來,「蹬蹬」地跑下樓,丟到垃圾桶裡去。我抱了頭坐在椅子上,腦中空空洞洞一片麻木。她也坐在那裡,怔怔地望了燈出神。桌上的小鬧鐘合著心臟跳動的拍節,發出清脆的聲響。我斜了眼去偷看她,覺得她是另一個人與我沒有關係。怎麼可能呢,我的妻子我卻毫無辦法。這事情何其荒謬又何其現實,荒謬得難以理解又現實得無法擺脫。人世間一定有許多這樣的故事,兩個最親近的人卻相距最遙遠最難溝通最難理解。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呵欠湧上來,我又感到了自己的存在。我開了門走下樓去。和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冷落她,也折磨自己,我在這含蓄的報復中感到了快意。窗外幾個小孩敲著窗子,鼻子貼在玻璃上,舉著手中的啤酒瓶,想問我有啤酒瓶沒有。我對他們做個嚇人的鬼臉,他們也對我吐舌頭做鬼臉。我又嘻嘻地笑,他們也做了笑臉。我拉上窗簾,他們又敲一敲玻璃,走了。我輕手輕腳走進廚房,把思文丟掉的塑料袋打開,把資料拿出來,壓在沙發下面。三樓的那對少年男女從外面逍遙回來,安妮嘻哈著問我為什麼這麼晚了還躺在沙發上。我說,學你丈夫的,吵架了就在這裡過夜。兩人爆發出一陣大笑。男的說,今晚我們不能吵了,再吵我只能睡地毯了,「Sodirty!」說著兩個摟抱著上樓去了。
  半夜的時候,我被一隻冰冷的手觸醒了。朦朦中看見思文站在那裡。我又閉了眼裝睡,她說:「都看見你眉毛動了。」我忍不住要笑,說:「別吵,我睡得好好的又被你吵醒了。」她說:「上樓去,這會著涼的。」我說:「著了涼也不關你的事,我自己涼自己的。」她說:「不關我的事,誰帶你去看醫生呢?跟你說好的,你就別再固執。」我還賭氣說:「你以為我是小孩子,你拍拍左邊我就左邊走,拍拍右邊我就右邊走。」她說:「你躺在這裡,我也睡不著。你不生氣了好不?你生病了買藥又要花幾十幾百塊錢呢!」我說:「我身子骨棒,病在我身上扎不住。」她說:「跟我充什麼好漢!」說著把我用力一拉。我起來跟她上樓說:「把我瞌睡吵醒了。」她說:「說什麼都沒有用,求你也沒有用,一說要花錢剜你的肉你就怕了。」我掙開她的手說:「那我還睡回去。」她一把拖住我,笑著說:「高力偉,你好玩,真的很好玩。」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思文不在了。我走出去,聽見廚房裡有瑣細的聲音。我輕輕走下幾級樓梯,彎腰探頭一看,思文正在垃圾桶裡翻找。我心裡好笑,故意弄出點響聲,又把樓梯踩得「咚咚」響走下去。她馬上回到電爐邊,從冰箱裡拿了牛奶去煮。我說:「幹什麼呢?」她說:「煮牛奶。今天早上吃牛奶麥片粥好不?」我望了窗外說:「哦,煮牛奶,牛奶在垃圾桶裡。」
  她不好意思笑笑說:「那些資料呢,你撿到哪裡去了,我想再看它一看。」
  「還看什麼,Garbage,allgarbage。」
  「你是男子漢胸懷就寬廣點,跟我這樣的人認什麼真生什麼氣呢,你知道我一氣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了。」
  「這倒是你的新脾氣,在加拿大培養起來的,你別急,馬上我就會適應了。昨天還是有收穫,起碼我知道了,你一生起氣來就什麼都不管了。」
  「高力偉你不要太敏感,我是,是心裡著急,只想趕快寫完論文離開這鬼地方。你不也想早走?」
  我說:「你急找我生氣,我急又找誰,找遜克利爾成嗎?──資料在沙發底下。」
  喝著麥片粥她又說:「明年你真的準備走?」
  我說:「跟你開玩笑呢!這裡再多呆一年,我得不得神經病也難說。」
  「書你也不讀了?」
  「讀?讀個鬼屁!獎學金能騙多久騙多久暫時就這麼騙著。」
  「那太可惜了,你會後悔的。」
  我說:「要後悔只後悔到這鬼屁地方來了。心呢,天天下油鍋一樣,煎也煎焦了。要不挖出來你看看,真的焦了。」
  她笑了用勺敲著碗說:「吃不下了吃不下了!這麼說是我害了你了!」
  「別的都算了,你把論文快點寫完就是做了善事積了德。我恨不得今天就到多倫多去。」
  「那你不走!」
  「要是我英語好有手藝,我不走?那麼大的城市,好恐怖的。」
  她說:「不是放不下我呀?」
  「放不下你,你氣得我好!」
  「你個男子漢呢,記仇記這麼久!」
  說著丟了碗把頭伏在我大腿上說:「這次我不對,你胸懷好寬廣,原諒了我這一次,我下次改正好不?」我看著她的後腦勺心裡挺不自然,又沒想到她會這樣,含糊著說:「好,好,好啦,好啦。」她側了頭仰起臉說:「你真的原諒我沒有你說清楚。」我說:「好好好,就這樣了。我洗碗去。」她抬起身子說:「你說清楚一句話,就讓你去了。」我說:「我本沒往心裡去,這些小事我還放在心上?你一定要我說,我反而就不說了。這你是知道我的。」
  她說:「變得好倔個人!反正你已經答應我了,下次再提昨天的事,你就不是男子漢。」
  「絕對的,絕對。你現在又記得我是男子漢了。再別說什麼男子漢男子漢,太羞人了。這三個字,我都擔當不起了。」
  十六
  那一陣子思文每天伏在桌子上看那些資料。她說:「高力偉,我怎麼辦?材料都看完了我也不知道寫什麼。」我說:「別看你是留學生,你的思維能力我一點都不佩服。」她說:「那你幫幫我。」我說:「民俗學我聽都沒聽說過,我怎麼懂!我開口都是胡說八道。」她說:「那你胡說八道我聽聽。」我說:「你不能寫純理論的題目,這你沒有優勢,承認不?」她說:「這是事實。」我說:「今天倒挺謙虛的。還有,你不能用北美的資料去做文章,這你也沒有優勢,承認不?」她說:「我才來一年多,北美我知道多少呢。」我說:「承認就好,那你說怎麼辦?」她說:「那我用這裡學的理論分析中國的事情。你一說我心裡就清楚了,我題目也有個方向了。」
  她又伏到那裡去看那些材料。到了晚上忽然拍了桌子說:「有了有了!」說著拿了一篇給我看,是分析中國現代離婚狀況的歷史變遷的。我說:「這也算民俗學嗎?」她說:「算的算的,我把它轉一下就變成我的論文了。」我說:「碩士論文,混一混就過去了。」她說:「至少要保證拿到文憑。我自己寫一點,這上面抄一點,再到圖書館抄一點。我最會抄了,別人不查對原書看根本看不出痕跡。誰會那麼勤快找原書查對?幾次作業都是這樣得了A。」我說:「這篇論文還不是垃圾堆裡撿來的。」她說:「你答應我了你又提它,你不是男子漢。」我說:「那就把我的腦袋剖開把那件事拿走好不?她說:「今天我再向你賠一次禮好不好?」說完詭秘一笑。
  她把桌子讓給我看書。有些單詞我帶的小詞典查不到,就用她的《新英漢詞典》。她說:「這多不方便,讀研究生沒本正經詞典。要你家再寄一本來。」我說:「值得寄嗎,豆腐盤成肉價錢!」她說:「說起錢又觸到你的痛神經了。」我望她一眼,她不再說話。過一會她扔了手上的書說::今天早點睡好嗎?」我說:「才十點鐘呢,十點鐘!」她說:「你就今天一次早點睡不行嗎?」我在心裡笑著,嘿,倒撒起來嬌來了。於是說:「睡覺的時間也要由你決定。」
  我從水房回來,她已經睡到毯子裡去了。我說:「這麼快就睡了!」她把毯子拉到眼睛下面,只露出雙眼追隨著我,一聲不吭。我說:「我再看幾分鐘書引一引瞌睡來。」一邊把衣服脫了,鑽到毯子裡看書。偶然瞟她一眼,她望著我,眼神好奇怪。我說:「把鼻子嘴巴露到外面!裡面有香氣吧。」她不做聲把毯子退到脖子處裹緊,眼睛依然望了我。
  我用眼角去瞟她,想起自己很多次在燈下觀察她的側影,她現在也觀察我了,只是不知她想什麼。恐怕她看久了,也發現了我的毛病。又想著還不至於,自己鼻子長得直,還經常跟她開玩笑說是「國標的」,以前的側影相張張都成功。看她眼神怪怪的,想問一句,馬上又覺得沒意思,搞不好又引出「喜歡不喜歡」這種永無休止的令人難堪的話題。在這世上有很多男人,他們對婚姻生活已經麻木疲憊甚至厭倦,在內心渴望有一種出人意料的艷遇再次激發起如火的熱情;但他們在妻子永無休止的追問中,仍然從容不迫鎮定自若,千百遍不厭其煩地回答那些毫無意義的追問。我做不到這一點,我被追問著說出那些纏綿的話,就會感到心裡受了損傷。我覺得那些花言巧語說了出去虛偽透頂可笑之至,飄在空氣中有一種金屬般空洞的輕響。雖然我也明白,那些話儘管已經重複千百遍,在妻子的耳中卻永葆青春。我內心那種執著的清高,阻止著我違背自己的意志去逢迎他人。有時在一種迫不得已的情勢下,偶爾說了幾句,臉上就熱烘烘地發燒。
  我打著哈欠說:「好瞌睡了。」馬上又意識到這話說漏了嘴,又說了她最不喜歡聽的一句話,於是默默熄了燈,一片濃黑馬上佈滿了四壁。在黑暗中我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在夜的掩護下,我可以自由地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我在睡覺之前經常有這種期待,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我忽然聽到了一陣沉重的吸氣聲,漸漸地化成了一陣抽泣。我吃了一驚,翻身去摸思文的臉,濕漉漉的一片,顯然她已經默默地哭了好久。我把左手伸到她脖子底下去摟她,心忽地「咚」地一跳,我的右手順著她的肩膀一直摸了下去,天啊,原來她赤裸著身子躺在這裡,而我卻根本沒有去碰她一下!
  我身子挨了過去說:「思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怎麼不告訴我呢,我怎麼就沒想到,原諒我好嗎原諒這一次,你胸懷寬廣。」我說得語無倫次,回答我的是一聲突然迸發出來的慟哭。她哭著用力把我推開,我又用力挨了過去,把她的頭摟過來,去吻她的唇。她竭力閃避著,我胳膊摟緊了她的頭,舌子想抵開她的嘴唇。她的牙齒緊緊咬著,無論如何也不張開,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反抗聲。她又兩隻手撐著把我推開,雙腳也彎曲了抵住我的身體,我想用力突破她的抵抗,她雙手狠命一推說:「不要碰我!」一邊大口的喘息。
  我還想挨過去,她的指甲掐入了我的胳膊,我感到了一陣尖刻的刺痛。我忍了痛說:「思文,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就混蛋這唯一的一次。我心情不好,做什麼都沒有情緒,這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
  我不知她在哭泣中是不是聽明白了我的話,她在黑暗中冷冰冰地說:「高力偉你不要碰我,說了不要碰就不要碰,碰了我只會感到不舒服。」她說著鬆開雙手。
  一股涼意倏地在我心中劃過,我身子哆嗦一下。在這冷峻聲音的沉重壓力下,我只好放棄了靠近的努力。她坐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穿內衣。我伸手開了燈讓她看得清些,她在燈光亮的那一瞬間用衣服遮了胸說:「關燈。」見我不動,她又用更嚴厲的聲音說:「關燈!」我只好把燈關了。她穿好衣服說:「睡吧,明天還有很多事呢。」我說:「思文,你一定要聽我說──」她打斷我的話:「算了,你也不必解釋,那都是多餘的,還可以說是滑稽可笑的。我知道你的心。你來這麼久了,我再怎麼遲鈍也明白了。」我說:「我承認的確是在逃避,但不是為了別的。我情緒太壓抑了,沒有心情,在情緒壓抑的時候沒有心情就只好逃避。這是真的,你別想得太多。」她很平靜地說:「睡吧,明天還有事呢,我不怨你,真的我一點都不怨你。」
  我還想解釋什麼,但就是想不出一兩句有力的話來。如果我是一個善於矯飾的人,也許還可以在她心中維持更長久一些的幻覺。我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接受對方首先是一種生理性的接受,排拒也首先是一種生理性的排拒。這種接受和排拒沒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說明,力量卻異常地強大。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到加拿大以後我對她漸漸地有了這樣一種排拒,這是我心中秘不示人的結婚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當她生氣起來,眼角皺紋的線條一道一道清清楚楚,在我心中就引起這樣一種感覺。我奇怪自己為什麼以前對這一點沒有一點意識?我內心有一種很執著的心理定勢,促使著我接受一個柔弱的而不是強幹的女性。女性的柔弱在我心中激起一種憐愛,這種憐愛又會化為強大的心理動力,我在蔭庇了對方的同時證實著自己。而強幹的女性則總是不斷地證明著我的無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多餘感到沮喪。這種心理好奇怪,我自己也在心裡給自己以嚴厲的批評,卻是徒勞無益。後來我知道這已經成為一種無法說明的本能,也許在我一生中已經無法改變。
  月亮升起來了,冷冷的圓圓的嵌在窗櫃裡。天邊的圓月使我產生了昏眩的遐想。在這歲月長河的某一天,我為什麼會在天涯海角遙望著他鄉明月?為什麼這樣一個遙遠的女人會睡在我身邊?這一切是不是有著什麼永恆的神秘意義?好像隔著茫遠的空間和悠長的歲月,宇宙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輕輕訴說。我在寂靜中感到了一個巨大而無形的影子的迫近。

《曾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