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3節

  五十一
  那幾天阿來阿長和做油爐的阿良下班後不急著回家,在地下室玩牌賭錢。他們賭是真賭,不是意思意思來點刺激。他們叫我也來幾把,我說:「不賭錢就來。」他們都笑起來說:「高先生有沒搞錯,不來錢的誰跟你來。打牌不玩錢,炒菜不放鹽,你今天出的菜不放鹽有人要沒有,你自己說!」我說:「那我還不如送錢孝敬你們,省得你們麻煩,多費一道手腳,我還落了個人情,說不定哪年在街上碰了還請我喝杯茶。」阿良洗著牌笑嘻嘻說:「你們別叫他,他輸了一塊錢他老婆都查得出來的,會排他屁股的。」阿長說:「不要說他這麼怕老婆,他是要留著錢辦大事業的。」我說:「你們陰一句陽一句,說了都白說了,以為我會往火坑裡跳吧!」在旁邊看了幾次,也明白了怎麼回事,心裡癢癢的起來,有一天終於坐上去說:「來幾手試試。」(以下略去400字……)
  一桌子的錢都被他摟過去,那泥塑的臉上露出沉著的笑意,我不甘心又玩了幾盤,怕輸牌也不敢跟,身上一百多塊錢輸光了,又退到一邊去看,捨不得走開,心裡好懊喪,幾分鐘兩天的活又打水漂漂了。阿長要借錢給我翻本,我說:「火坑裡跳一回,屁股上毛也燎了,還敢跳!」阿良說:「贏都是從輸開始的,輸不起的人就贏不了。」阿來說:「高先生不要把錢看得那麼重,輸的不過是錢,幾張紙,又不是命。」我只不做聲。想起該回去了,一看表,已經趕不上最後一班地鐵,只能搭阿來的車回去。他們到四點多鐘才走,我到家已經快五點了。思文還沒睡著,生氣地問:「這時候才回來,我一直沒睡著,我明天還要上課呢。」我說:「你睡你的,把毯子枕頭丟到地板上,我進來就摸了睡在地板上。」她說:「那也不行。幹什麼去了呢,回這麼晚!」我說:「看他們玩牌忘記了,趕不上地鐵只好等搭他們的車回來。」她說:「我今天九點鐘還有課,那肯定是上不成的了,我乾脆睡覺,反正去了也聽不進去,腦袋裡麵糊糊的一灘稀。」她又埋怨了好久,我也不敢做聲。
  十點鐘我掙扎著爬起來去小餐館幹活。思文躺在床上說:「今天按時回來啊,我心裡有點什麼就睡不著,瞌睡過了到現在我都沒睡著,一晚不睡覺怎麼上得成課?考試通不過就不得了。」我說:「好。」出門的時候她又囑咐一遍,我說:「好。」她說:「好就好,別到時候又不記得。」我說:「都刻到腦袋裡面去了。」晚上收工的時候,我瞌睡得眼睛也睜不開,想著家裡那張床不知有多親熱。他們換了衣服又玩牌,叫我也來一個,我說:「我雖然是個傻瓜也不至於不知道錢是不能拿去送人的。」心裡計算著時間,看他們玩了一輪猛的,桌上三百多塊錢都被阿良摟去了。我心裡猛地一振,瞌睡都沒有了。想起思文的話,又捨不得離開,想再看一輪有刺激的。看了有二十分鐘,想想不能再看,就悄悄離開,往地鐵站跑。我照例往人多的車廂上車,一節車廂上只有幾個沉默不語的男人,想著在報紙上看到的車廂行劫的報道,可別這幾個人都是串通一氣的,車一開就都圍攏過來逼我交錢。
  我著急地看表,晚了十幾分鐘,思文又要抱怨了,出了地鐵站我一路跑回去,到了家還不停地喘息。思文果然很生氣說:「又看玩牌去了。」我說:「才晚了幾分鐘呢,是地鐵它自己誤點了,車半天才來。」我這樣說著口氣猶猶豫豫,她不相信我,說:「又哄誰呢,哄鬼去吧。」我想:「要是自己有阿良那樣鎮定就好了,扯個謊也吞吞吐吐,真沒出息。」她又說:「求你做點好事,還要怎麼求呢,就差了沒磕頭了。」我爬到床上躺下,說:「對不起,行個禮。睡吧,睡吧。」她氣惱地用腳把我的毯子蹬下去,說:「睡,睡!瞌睡也氣跑了。」我把毯子拉上來說:「啊呀,不就差了十分鐘嗎,路走快點慢點車來快點慢點差個十幾分鐘也不一定呢。今天我錯也認了,就差沒磕頭了,明天十二點四十到家,晚一分鐘你踢我下床去!」她說:「昨天你是不知道,還不怪你,今天你又還這樣!我怎麼辦,你說我怎麼辦,明天又不上課?佈置的作業還沒寫呢。心裡又煩躁,又打不起精神,也寫不下去。」我爬起來一隻手撐著身子說:「我真的在這裡跟你磕個頭好不?說也說了不止十分鐘了。」
  她哭起來,用枕頭蒙了臉。我歎口氣,說:「值得不值得嘛,十幾分鐘的事!」去搖她的身子,她也不動。她也真的可憐,多少別人難以承受的她都承受了。在國內呢,還可以退一步緩口氣,即使什麼也不爭,清心寡慾也教著現成的大學。可這裡不成,不管多麼苦多麼難多麼大的壓力,都得強打了精神挺下去,沒有退路也沒有喘口氣的機會。還有,國內的父母、親戚朋友還眼睜睜看著你有出息呢!出息那麼容易麼,別人也不是傻子!我已經不想去爭這口氣了,心裡輕鬆一些,可她還想拼了命去爭。什麼叫做「把心一橫」,什麼叫做「打斷牙和了血往肚子裡吞」,我領教了她也領教了。這些都不會寫信回去說,只把漂亮的照片寄回去,父母都放了心。我把去尼亞加拉瀑布玩的照片寄了回去,父親來信說「要好好珍惜」。我要告訴他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累得路也走不穩,告訴他夫妻都要打離婚了,他能睡得著覺?思文比我好強,我還告訴家裡自己現在在幹著什麼,她寫信回去只說好的,時不時還把點美元夾在信中寄回去。誰願說自己在北美混得不行?都把國內的親人朋友做鬼哄。我閉了眼也能想像她母親接了信樂顛顛逢人遍告的神態。
  她哭了很久,我東一句西一句勸她,又倒杯牛奶給她喝,說:「醫生說牛奶催眠的。」她說:「冷的。」我又去電爐上熱了,讓她喝了,拍著她的背要她安靜下來。拍了很久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她說:「可以了。」我一翻身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思文把我推醒了,我一看表是四點多鐘。我說:「我都困得要死了,真的是要死了。」她說:「我到現在還沒睡著,你說怎麼辦?我睡不著你也別想一個人睡。」我說:「求求你,我瞌睡得神經就要斷了。」她嚷起來:「只有你的神經會斷我的就不會!我又不去上課?你給我想辦法!」說著手用力一推,我差一點掉到床下。我不敢跟她爭,閉著眼說些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話應付著她。她又使勁推我說:「醒來,醒來!」我說:「啊呀呀,積德吧,神經都要斷了!十點鐘還要去做工呢。」她說:「我已經都神經了!你這兩天還睡了,你白天做事也不要動腦筋。跟你說,你去換一個工作可以不?找個白天上班的,別每天深更半夜才跟個鬼魂樣的蕩回來!」我說:「換一個工作?找遍多倫多再也找不到這樣一份工作了,好不容易我走了一次運。我對天發誓,今天下了班就一路跑回來。」她說:「那還是太晚了。你跟老闆說,少要點錢,提前兩個小時下班。」我又氣又好笑,說:「你是老闆就可以,要不你把我們公司買了下來。」她再說些什麼我朦朦朧朧聽不清,她一推我說:「醒著!我知道你捨不得那點錢,就不顧我的死活。」我實在沒辦法了,說:「好,好!我今天請兩個小時的假,十點半鍾回來,衛生留給他們搞去了,讓他們罵我一次。誰叫我罪該萬死竟敢晚回來十幾分鐘?自作自受!」她又側過身去睡說:「那也可以說是自作自受,你先睡吧,我睡不著了再找你。」早上八點多鐘她起來,我驚醒了問:「睡著沒有?」她說:「迷迷糊糊閉了一下眼,不知道睡著沒有。」我馬上說:「不知道就是睡著了。今天你別去上課了。」她穿好了衣服站在地上說:「昨天也別上了,今天也別上了,明天再別上了,拿不到獎學金你給我出?」我說:「又嚇我了,我有好大能耐你也知道。」她嘴聳一聳說:「沒有好大能耐我也不怪你,只是別跟吹氣泡似的說輕巧話。到了這裡,掙扎著也得像個人!」她吃了麵包,牛奶,把書包背在背上去了。我也不敢再睡,看著表快九點鐘,跑一趟唐人街還來得及。我到唐人街給她買了安神的杞菊地黃丸和人參蜂王漿,又趕去小餐館幹活。
  思文的失眠成了習慣性的,幾天也不能安安穩穩睡一覺。這樣她變得非常敏感容易煩躁,因為那天的十分鐘,在道義上我承擔著全部的責任,怎麼說我罵我,我都一聲不吭聽著。每天晚上下班就膽顫心驚,不知這一夜可怎麼過。開始她還堅持著不吃安眠藥,拖了一個多星期,實在不行了,臉都憔悴得變了形,去找醫生開了安眠藥。吃了安眠藥夜裡能睡一會,白天卻昏沉沉做不了事,過了幾天她又不敢再吃。她那樣敏感脆弱,我不敢有些微衝撞,每天下了班就往地鐵站跑,一分鐘也不停留。這樣我成了餐館同事打趣的對象。阿長說:「老高玩幾把也沒關係嘛,太太是老婆,又不是老娘。」阿良說:「別叫老高,她太太等她回去,做點什麼運動才睡得著呢。」又一個說:「老高別聽阿長的,趕快去好了,太太等急了。可惜我老婆沒這份情緒,我沒這份福,不然我也一路跑回去了。」他們一起哄笑起來,夾著「哎喲哎喲」的怪叫。對他們的玩笑我無動於衷,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他們認真。說得多了我說:「哎喲,哎喲,別把你老婆的神態都現在我眼裡,丟了她的人了。怕老婆是美德,這你們又不知道了!」說著我跑上去,他們還在地下室怪叫,喊著:「老高可留點精神啊,明天忙呢。」上了樓梯我在心裡罵:「可不是得留點精神搗弄你娘呢!」
  思文借了催眠的音樂磁帶來聽,我睡意沉沉陪她聽到很晚。」……我的身體很輕,很輕……一隻白天鵝飛過水面……」聽完一遍她還睡不著,我又把磁帶打回去再放一遍。經常是放了三四遍她還睡不著,我倒是被音樂催得撐持不住。她著急起來更睡不著,拉著我也不讓睡,我只好擰自己的大腿,拼了命打起精神給她數數;「一、二、三……」快數到一千了,她才躺在那裡沒了聲息。我不敢停一直數下去,數到兩千了,輕輕喊一聲:「思文。」沒有反應,我才停了去睡。她睡不了多久又驚醒了,問我幾點鐘。我哀求說:「我神經都快斷了真的快斷了。」她說:「誰叫你把我害得這麼慘,又想不負責了吧。」我說:「實在沒辦法呢,這個學期你休學算了,再這麼拖下去,兩個人都會拖死去了。」她把我一推說:「這個自私的傢伙,只會為自己打算。休學?又拖一個學期,又啊?又把獎學金退回去,又啊?我今年才十八歲,急什麼呢,啊?」我坐起來說:「那我還跟你數數。」她也坐起來說:「數也不用數了,高力偉跟你商量,你出去一下,我打個電話。」我說:「深更半夜的,你給人打電話,人都睡了,不怕吵了他吧!」她說:「那不要你管,你出去十分鐘就可以了。」我說:「要我出去我有什麼辦法,反正告訴你是半夜了。」
  我裹了毯子開門出去,聽見裡面門閂「喀嚓」一聲輕響。我就在門口坐下來,樓道裡靜悄悄的,燈光照在塑料地板上泛出橙色的光。我頭腦中刺刺的痛,卻又極為清醒。我也懶得去猜想她這個時候打電話給誰,打給誰我也無所謂了,反正不會是打給一個女人。我知道事到如今,我們關係的了結只是時間問題。我對她已經不抱什麼希望,正如她對我不抱什麼希望一樣。我們又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這種嘗試看來是多餘的,徒然增添了兩個人的煩惱,又耽誤了她的時間。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徹底改變再也無法挽回。人是那麼奇怪的東西,他被現實推著走,被現實改造,卻毫無反抗的力量,好像他根本沒有自己的意志。哪怕愛情這回事吧,也沒有力量違抗現實。流行歌曲那種溫情脈脈的撫慰,容易打動人卻不能認真,經歷過了的人才知道那不過是一種人們願意接受的幻覺。和思文的事情既然到了這種地步,一定有它的道理。這個道理我沒有看透,但我知道一定有它的道理,這也是一個人的命運。
  正這樣想著,一隻花貓從斜對面的門縫中探出頭來,窺視著我。我朝它招招手,它從門縫中溜出來,在離我幾步的地方蹲下,望著我。我又朝它招手,它又往前一步、蹲下,望著我。這樣對視了一會,我輕輕地把毯子從肩上掀下去,猛地跳起來去追它。那貓來不及縮回門縫裡去,一閃就往樓道那邊跑。我一直追過去,它在轉彎處停下,回頭看見我追過來了,又往前跑。它以為電梯口是一張門,往裡一衝,碰得「咚」地一響,身子一滾,又往樓道盡頭跑。我一直追了過去,把它逼到樓道盡頭。後面是安全門,可它過不去。那貓轉過身來,前爪伏著地,弓起背後身翹起,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我放慢腳步,盯緊了它,慢慢靠過去,離它幾步的地方停下來。我並不想抓它,也不想踢它一腳,它慢慢走過來我也不會碰它一下。可它嚇成這個樣子,我覺得很好玩。我一點點往前移,它想從一側竄過去,我腳一攔,它又退了回來。我再往前移動半步,那貓身子翹得更高,發出更大的「嗚嗚」聲,在夜的寂靜中聽得清清楚楚。這樣僵持了有兩分鐘,我再往前移動一點點,那貓又把身子往後縮,一衝一衝的想衝過去,我抬起一隻腳,做出攔截的樣子,它不敢衝過來。我怕貓的主人會尋過來,飛快地一回頭,就在那一剎那,那貓一彈,蹦得老高朝我臉上飛過來。我正轉過臉來,看一條影子過來,頭一偏讓開,順勢看去,那貓輕捷地著了地,一溜煙跑了。我慢慢走過去,看見思文站在門口,我問:「有一隻貓看見沒有?」她奇怪地望了我說:「貓?」我說:「一隻貓兒,跑得很快從那邊過來。」她說:「誰還管貓兒狗兒,自己人都管不了。」
  進了房子,我也不問她打電話給誰了。她望了我似乎等著我問,我躺下去說:「睡吧。」她說:「你生氣了吧!」我說:「什麼事情生氣?」她說:「剛才叫你出去,你生氣了吧?」我說:「沒生氣呢,這一兩年在老闆那裡忍氣吞聲習慣了,忍來忍去自己人也沒個氣性了。睡吧。」她說:「就知道你是生氣了。」我心想:「我沒生氣一定要我說生氣。」想一想應該說生氣才對。於是說:「好,我生氣了,生氣了。睡吧。」熄了燈躺著,她說:「你也不想問一問我打電話給誰了。」我說:「那我得自覺點是不是?你願意告訴我還會教我到門外等著?睡吧」。她說:「我打電話去紐芬蘭給趙教授,下次電話單來了你可以看是打到紐芬蘭不是。」我說:「好,打給誰也可以,睡吧。」她賭氣似的裹了毯子,背朝著我。我想做出點真生氣的樣子也來不及了,於是說:「誰沒有點自己的事呢,這不奇怪。睡吧。」她沉默一會說:「高力偉我們完了,我們真的沒有一星點點戲了。」我怕她激動起來這一夜又完了,說:「春天晚上還是挺冷的,毯子裹緊點。肚子也餓起來了。」她說:「那你去喝點牛奶。」我說:「算了,讓它餓去,睡吧,睡吧。」
  五十二
  每天跑兩個地方工作十幾個小時,路上還要兩三個小時,晚上又睡不好,我整天頭昏沉沉的,四肢骨頭相接的地方像是塞了棉花。每天上午出門,像赴湯蹈火似的,幾乎沒有勇氣去想怎麼度過這一天。深夜回來,又擔心著思文這一夜不能安神。每天出門進門時,都是精神上的折磨,過了那一瞬,倒又有豁出去的慷慨,天它要塌下來我也無法迴避。每過去一天,就鬆一口氣,似乎拋開了一點重負,可又不知道希望在什麼地方。人累得吃不下東西,我拚命多喝牛奶。多少次我想辭了韓國老闆娘小餐館那份工,又想到那會推遲了目標的實現,反而延長了痛苦。每天上工下工,我坐在地鐵車廂裡閉了眼抓緊那幾分鐘休息,在心裡默記著經過的站數。有時等地鐵車沒來,我就坐在候車大廳瓷磚地上休息一會,來來往往的人怎麼看我,我也不管它,反正都不認識。沒有體面的人多了一份自由,不必為了維護體面辛苦自己,這使我有點高興。有幾次工作時太疲倦了,我就裝作去解手,在抽水馬桶上坐幾分鐘。
  這天晚上下了班,我進了地鐵站,站在往下去的電梯上,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以為是停電了,但電梯還在下行。我摸著下行電梯的扶手,竭力睜大眼睛去仰望天花板上的燈,只感到了模糊一片的暗黃色。我心裡一驚,記起醫生說過勞累過度會出現視網膜脫離。下了電梯我憑印象往一邊靠,摸索著往前去,手碰到了冷冷的牆。我靠著牆坐了下去,轉臉去看那牆。我記得牆是紅色的,現在卻什麼顏色也看不到。就這麼瞎了嗎?想到這裡我心中還是很平靜,好像即使真的有這麼嚴酷我也能夠接受似的。我把五指伸到眼前張合晃動,只感到了一個朦朧的影子。一列地鐵轟隆隆開過來,在站上停下了,我聽到了有人上下的腳步聲。我扶著牆站起來,伸了手慢慢摸過去想摸到車廂的門,腳貼著地面向前滑動,怕一腳踩空了掉了下去。還沒摸到車廂呢,聽見了車門合上的聲音,便停了下來。列車隆隆遠去,隧道深處傳來的「喀嚓喀嚓」聲漸漸消失。我退回去靠著牆,想著今晚又晚回去幾分鐘,思文又要抱怨了。我扶了牆摸著往站台中間走,這樣下一趟列車來了我可以摸到車廂而不會踏空。估計到了中間,我又靠了牆坐下去,仰了頭竭力睜了眼去看那燈光,仍舊是一片模糊一片的暗黃。我心中那麼平靜我自己也不理解,什麼事情它要來你也沒有辦法。似乎在那一瞬間就決定了,這雙眼真的瞎了,就不必再活下去,解決的方法就是在列車到來的那一剎那,從站台跳下去,一秒鐘後就完全解決了。
  漸漸的燈光強了,我閉了眼,聽見列車聲從南邊傳過來。列車停穩了我睜開眼,欣喜地感到一切都正常了,分明有兩個黑人從對面的車上下來往電梯那邊走。我看得見了,沒事!上了下一趟車我心裡害怕起來,如果剛才真就這麼毀了雙眼,這活著就難了,沒意義了。那樣回國去是不可能了,不敢見父母也不敢見朋友。死也不敢死,死那麼容易,聽見列車開過來,近了,往下一跳就解決了。但自己死了父母也得死,至少也得堅持活到他們去世那一天。我想像著自己怎麼摸索著寫了信回去報平安,人卻不敢回去;想像著自己知道了父親母親去世的消息反而鬆了一口氣;想像著一個沒有了自己這個人的世界一切依然如舊。又想像著自己寂滅了內心一切的想法,每天背了架子鼓下到地鐵站「答答」的敲,來來往往的行人憐憫地望著這個盲人,往紙盒中丟一點錢。又有幾個小孩跑到跟前來仔細觀察,看我是不是真的看不見。列車隆隆開來,我知道身邊有了更多的人,就「答答」地敲得更加起勁,雙手靈活地起落,配合得更加巧妙,鼓錘上纏著紅色的布帶,在空中劃出瀟灑優美的孤線。夜裡地鐵站漸漸寥落,我伸了雙手把紙盒中的錢攏起來,一張張摸著辯別是多少,疊好,塞到口袋中去,背起鼓,一根長竿點著路面,平靜地咀嚼著生命的悲涼,在霓紅燈下慢慢走回去。想到這裡不敢往下再想,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又傻子似的自己笑了,記起早幾個星期看見一個中國男人在地鐵站拉二胡,有不少人把錢給他,又有人告訴我這個人的母親是某某名人呢。當時我還遺憾自己什麼樂器也不會。還是敲鼓好,敲鼓聲音大,敲鼓容易。我覺得自己這種構想並不那麼拙劣,甚至還是「goodidea」呢。
  第二天我辭去了那家小餐館的工作,不敢再做下去,哪怕當自己是頭牛呢,我也得讓這頭牛喘喘氣。韓國老闆娘很遺憾,問我是不是嫌七塊錢一個小時太少了,可以再加五毛錢。我告訴她說,不,我在報社找了一份好工作,每個小時十八塊錢呢。她望了我呆了似的,半天說:「You'relucky,verylucky!」
  思文的失眠拖了快一個月,辦法想盡了也不見轉機。她去看了心理醫生,醫生說是焦慮過度引發的情緒失衡,保持心理平衡安靜就會不治而愈。她越想平靜就越平靜不下來,對自己生氣也對我生氣。學校的作業和考試使她焦慮,兩人的關係也使她焦慮,現在又多了一層焦慮,不能消除焦慮的焦慮。
  那段時間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觸犯了她,她睡不好已經成了我無可推脫的罪責,因為她情緒失衡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對這一點我不敢辯駁。看她一天天憔悴不成人形,我也著急起來,在無可奈何中總勸她要多喝牛奶,她不喝就嚇她說,吃再不補上點身體就垮掉了。有幾次我做出很親切溫柔的姿態,她卻推開我說:「算了算了,又何必呢。你也別來安慰我,我也不是小孩說逗就逗了,我要就要真的,你又沒有。」我搓了手在一邊窘迫地笑,說:「要怎樣才是真的呢,怎樣才是真的呢。」她說:「真的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像,我在心裡恨著自己:「別的地方做得也像,做了三年炒鍋的牛皮吹了臉也沒變色,怎麼這就不行!」這個敏感的人,她太瞭解我了,瞞不過她。哪怕我做了很充分的心理準備,臨場發揮總是不行,被她點了出來。我真的的恨起自己來,恨完了還是不行。這樣幾次之後,我也不好意思再做出那種姿態。我所能做的就是像一個朋友那樣去關照她,哪怕是個朋友呢,也得盡做朋友的責任,我只能如此了。這時我對友情和愛情的區別體會得特別清楚,就隔那麼薄薄的一層紙,卻鮮明地劃出了兩種感情的界線。
  這天晚上我陪了她折騰到兩點,音樂也聽了,數也數了,牛奶也喝了,她總算安靜地睡去了。我馬上抓緊時間去睡,也許她過一會就會驚醒過來。睡下去卻睡不著,這一兩年來的種種生活景象,那混亂無序的畫面,一幕幕在心中顯現,像河水一般流淌過來,流過無阻礙的心的河道。躺久了我胳膊支撐著輕輕翻了一下身,思文驚醒了。她問:「幾點鐘?」我一看表是三點多一點,卻說:「快五點了,你兩點鐘睡的。」她說:「那快天亮了。」我說:「騙你呢,怕你又著急沒睡著,其實才三點鐘,你放寬心睡。」把表伸過去讓她看。又說:「再睡一覺,一說話就讓瞌睡跑掉了。」她說:「你睡了就別動行不行?」我說:「我睡著了,動不動我自己也不知道,剛才我動了沒呢?」她說:「就是你動醒的。」我說:「要不我抱了毯子睡到地板上去好不?」她說:「那由你,我沒有趕你啊。」我說:「睡在地上我還睡得著一些。睡在床上越不想動就越記得這件事就越想動,就越睡不著。」
  我把毯子鋪在地板上,半墊半蓋。地板很硬,我有些不適應。但我還是感到好些,壓力消除了,想打個滾也可以。精神上的一放鬆,睡意就上來了。快要睡著的時候,思文叫我:「高力偉,高力偉。」我不理她,把氣出得更粗一些,又轉為輕微的鼾聲。她開了燈把腳伸下來在我背上點一下說:「打什麼鼾呢,你又不打鼾的。」我坐起來說:「還沒睡著?」她說:「你還是睡上來,你睡在地板上我更加不習慣。」我說:「那我會動來動去的。」她說:「實在想動就動一下算了。」我只好睡到床上去說:「你這樣敏感怎麼會不失眠,一星點變化都不適應。」她說:「睡不著了,睡不著了,心裡又煩躁起來。你害得我這樣還怪我敏感。」我說:「春天來了,心裡煩躁一點也是正常的,你不要自己去成天那麼大,越記得煩躁就越煩躁。」她嚷著說:「我煩躁也煩躁不得!心它要煩躁我也沒有辦法!什麼春天不春天,都是你害的又怪春天,開始失眠的時候根本沒到春天。」她把失眠全部怪了我,我心裡本來就不服氣,這時說順了口道:「自己心裡不放鬆,情緒不平衡,老是怪我,醫生都說了是你自己心裡作怪!你越是抱怨我就越是睡不著就越是……」她嚷著說:「還不是你,還不是你!你又想不承認了,你又想翻案了!」她雙腳亂蹬,把毯子蹬下去。我說:「我不清不白背了這個罪名都一個多月了,還要我背多久?」她用腳來蹬我說:「又想翻案,不是你那還是誰!」說著用力一蹬,把我蹬到床下去了!
  我扶著地爬起來,笑著說:「亂蹬亂蹬的蹄子!我不翻案好吧,不翻案。」她見我一臉的笑,倒有些意外,望著我不做聲。我說:「下了床就順便去解個手。」到水房解了手,對著鏡子做出可憐的神態,想帶點表演性做得更動人些,卻在鏡中看見一副滑稽的模樣。又自己笑一下,笑紋盪開去凝在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怪樣。回到床邊我說:「下了床就順便睡在地上算了。」說著把枕頭往地下一扯,又去扯毯子。她把毯子抓了抱在胸前不鬆手,又不做聲。我拉了幾下拉不動,又把枕頭撿回去說:「好了,好了,睡吧,再翻騰幾下就天亮了。」我又怕她會說「對不起」之類的話,又說:「也別說什麼了,我瞌睡得腦袋都要掉下來了,你明天還要上課呢。」她鬆了毯子,熄了燈兩人睡下。我心想:「對不起也不說一句,好,好,這樣也好。」
  拖了一個多月,思文的失眠不治而愈。她能睡好了歎息說:「啊呀呀,一個多月不知怎麼過去的,我以為就是那樣拖下去拖死了呢。」我說:「你要知道你好偉大,你救了兩條命!」
  五十三
  我和思文都感覺到,再這樣拖下去已經沒有意義,於是心平氣和地討論分手的問題。
  不知是誰先說出「離婚」這兩個字。兩個人繞過來繞過去暗示著,還是繞不過這兩個字,終於被誰先說了出來。以前在氣頭上很多次說到離婚,事後兩人又迴避著,現在竟心平氣和說出來了。我們都知道這種冷靜的討論一旦開始,事情就再也無法挽回。
  思文也不願這樣拖下去,她對我絕望了。她非常現實,既然分手無可避免,就要趁早,時間對她更加寶貴。我呢,這一年多來,離婚的念頭萌發之後,就像一隻怪獸,順著不同的黑暗路徑,在濕潤的空氣中尋著嗅著,沉重地喘息著,最終都回到那唯一的窩巢中來。現在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去辦理這件事。沒有孩子也沒有財產,事情也格外簡單。在那個初夏的週末,我們坐在窗前從中午講到傍晚,她的面孔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像隔了許多歲月的朦朧印象。我們象老朋友一樣說了許多傷心動感情的話,說到認識的那一天,說到一起到黃山去玩,記憶中的細節都活生生描繪了出來。她提到結婚那天我被客人灌醉了搖搖晃晃,她還發了朋友的脾氣。我提到那年考研究生她說兩人都考起了她就要飛到屋頂上去。說著說著好幾次似乎都要改變了話題。有一瞬間我幾乎要動搖了,她再多說幾句我就會哭出聲來把她抱住。但兩人都很清醒地及時剎車轉向,把話題拉了回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必要再試一試,已經試過很久也沒有意義,感情用事的確很危險,對這一點思文比我看得更加清楚。我們說好不要互相怨恨,她說:「我心裡也不恨你,你是個好人。」我心裡非常沉重,為她的前途擔心,怕誤了她這一生,那樣我就永遠不得安寧。這種想法我不敢說出來,這個好強的人是聽不得這樣的話的。她那種沉著自信的神態給了我一點安慰。
  我們說好了星期一到領事館去辦手續,辦了手續她就搬到多大的單身宿舍去,那裡正好空出來一間房子,機會難得。這裡我再住一個月也得搬走,別人已經來催要房子了。她要我借兩千塊錢給她,我同意了。沒有更多的話可說,我開了燈說:「思文,我現在來跟你做個實驗,你把兩隻手交錯這麼叉起來。」她按照我比劃的把手指交叉起來,問:「什麼意思?」我說:「你看你哪只手的拇指在上面?」她說:「右手拇指。」我說:「你交換一下,叉起來把左手拇指放到上面。」她照我說的做了,說:「挺彆扭的。」說著就鬆開了。我說:「別動,別動,這是做試驗呢。」她又把手指交叉了說:「快點,不舒服呢。」我說:「打比一隻手就是一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她說:「有點明白了。」我說:「你說。」她說:「你說。」我說:「不舒服吧?也不是左手有問題,也不是右手有問題。」我說著把左手和右手攤一下,「兩隻手要配合得好才好,不然那兩隻手都難受。手還是這兩隻手,配合不好就只好分開,也不要怪左手,也不要怪右手。」她這時把兩隻手分開,甩幾下似乎想甩掉難受的感覺,指了我說:「也不要怪左手,」又指了自己說,「也不要怪右手。」我說:「是的。」她說:「我們的事其實不是這麼回事,事情到這一步怪你也怪我,只是怪來怪去怪誰也沒用了。」我說:「你要怪我,怪也怪得不怪,不怪才怪呢。不過既然怪我怪誰也沒用了,還是別怪的好。」她說:「你倒會為自己開脫!說到底你到底要多負一點責任。但是我還是接受了你的這種說法算了,求個心安理得,將來也不後悔,兩人配合不好,劈開過有什麼後悔呢?哪怕就自己過一輩子我也不後悔。」她說著帶了哭聲,我心中淒切,連忙岔開了說:「做飯吃去,你還不餓嗎?」
  星期天我一覺醒來,已經是十點鐘了。思文還睡著動也不動。我想起要去唐人街買米買菜,輕手輕腳爬起來,怕驚醒她。到廚房燒水沖了一包方便麵,端到門外,輕輕帶上門,坐在樓道的地板上吃。那只花貓又從斜對面門縫中伸出頭來,衝著我叫一聲。我用筷子敲敲碗,把碗伸過去,那貓馬上縮回去了。我笑一笑,吃完麵把碗放在門口,下樓去了。
  快到中午我提了米和菜回來,思文正伏在桌子上寫作業。她見我回來了,馬上放下作業過來接了菜問:「碗是你放在外面的吧?」我說:「是呀,我還以為誰拿走了呢。」她很激動說:「你站在外面吃的?」我說:「我坐在那裡吃的呢。」她望了我的眼說:「也難得你這樣一個好人,離婚的事再商量商量,你願意不願意。」我沒想到這一件小事還會使她激動,說:「商量商量是可以,要真正有決心改變這種局面,你要想好了別衝動,一時的衝動也沒有什麼用。」她訕訕地笑笑說:「那就算了,我跟你說著好玩的呢。」
  按原來的約定,星期一思文下了課就到領事館去,我在那裡等她。我騎車去了,等了一會,她穿著那件小碎花連衣裙從馬路那邊斜插過來。她走到跟前,我從草坪上站起來,朝裡面走。她輕輕拖一下我的衣服說:「急什麼呢,我是懂道理的人,會讓你為難嗎?」我跟她站在鐵欄杆外面,她沉默著。我說:「想法又改變了?」她說:「沒有。」我說:「沒有你想說什麼就說。」她沉吟說:「我說一句,你聽就聽,不聽就算了。我們是不是一定要這樣,高力偉你最後最後想一想!」我說:「到這個時候說這些話已經晚了點。」其實她如果作出明顯的表示,我也並不是不能改變主意,我的抗拒並不那麼堅定,但我需要她作出明白表示。我正想著她真表示了我該怎麼辦,她說:「現在進去吧,我也是信口開河問一句。」兩人都在離婚申請書上簽了字,又簽了委託書,委託她的一個朋友在國內辦手續。出來時我冷眼觀察她,似乎也很平靜。我推了單車和她一起走,她說:「就這麼完了,做夢樣的好難想像,可心裡又知道這夢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我陪著歎一口氣,不做聲。她說:「你倒沒有事,你回國去一群姑娘都包圍上來了,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就不知道有什麼樣的命運等著我,可能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也不知道。」我說:「別說那麼悲觀。講句二意話放在這裡,你先找著試試,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了再來找我,我這一年半年又不會回國去。」她說:「把這句話先放在這裡。你如果回國去了,找誰也可以,我還希望你找個好的呢,就是不要找那個舒明明,我心裡恨她。」我說:「那不是主要原因,你又不信,我跟她都快一年沒聯繫了,我想她已經有人了。」她說:「那我心裡還是恨她。」我沉默不語,她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心裡恨她。」我說:「回去吃飯吧,你在後面坐了。」我騎了車,她跳到後面坐了說:「最後一次搭你的車了。想起那年你第一次搭了我到你家去,被警察抓了還罰了五角錢,我們說自己是大學生,不敢說是大學老師。」說起過去的事我鼻子一酸一酸的,不敢接口,於是說:「我們也沒有就成了仇人是不是?只是個熟人呢,他的車也搭得。」她說:「我想很多人如果能重新選擇,都不會選原來那個人,看透了。」我說:「又選了別人無非是重新看透一次。」她說:「那我們今天這樣做了毫無意義,只有不想那麼好才有意義。」我說:「天下總還有幾個例外,說不定就被誰幸運撞上了。」到了家她說:「明天你幫我搬家好不?」我說:「那當然。」她說:「下午我就把東西清好。」我說:「要什麼你都拿去,反正我飯在餐館吃。你東西也不多,叫部出租車也裝下了。」她說:「我已經跟趙文斌說好了,他開車來。」我說:「才幾塊錢的事呢,麻煩別人幹什麼。」她說:「已經叫了就算了。」我說:「想不到趙文斌還買了部車,幾個月不見,他派頭就不同了。」她一笑說:「像你這樣摳死了錢不鬆手的,那也沒幾個。到北美來一趟車也沒開過,也可惜了來這一趟。」我說:「再過一年,我就回去了,車也不學了。留在這裡我怕看別人的臉色。老闆臉色不好看,你要賺他的錢也只好看了。白人心裡也有點那個,他笑瞇瞇的他心裡對你有點那個。在這地方我算個什麼東西呢?」怎麼想自己也不能算個東西。她說:「綠卡呢,綠卡也不等了?一張綠卡抵得五萬塊錢呢。」我說:「綠卡說起來真是個好東西,可惜我又沒福氣消受。」
  晚上我下班回家,她還沒有睡。我說:「今天你早點睡呀!」她說:「睡晚的睡慣了,每天你都回得晚。反正這是最後一晚了,最後一晚。」我脫了衣服鑽到毯子裡,她也躺下來。黑暗中兩人似乎有什麼話說,又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沉默著卻等著對方先開口。我想等她先說點什麼,又怕她說什麼,過了一會她還不說話,我似乎又放了心,似乎又有點遺憾。我想說點什麼又找不到話頭,猶豫著終於下決心不再開口,倒了身子去睡。過一會她「嗯」了一聲,我不做聲。她悄聲問:「你睡著了?」我說:「睡著了。」她的手在自己的毯子裡似有意又似無意地輕輕觸我一下,說:「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我說:「知道。」她說:「今天是最後一晚了。」我忽然有點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怕領會錯了,說:「真的不好意思,不過──」不好意思。她馬上說:「你別胡思亂想。你想著我是什麼人吧。」
  第二天上午她很平靜地搬走了。往趙文斌車上搬東西的時候她還有說有笑的。她的情緒倒使我覺得自己心裡那種隱隱的沉重是沒有必要的。搬了過去,她上樓去開門的時候趙文斌說:「你們怎麼就會離婚呢,像你們這樣離婚的滿世界也只有幾對。下個月要搬到一起再打電話給我。」我說:「你要問我怎麼回事我自己也說不清怎麼,反正就這麼了。」把東西搬到樓上去,趙文斌說還有事,匆匆告辭走了,在門口對我丟個眼色。我心裡想:「真有什麼話說還會要等到現在來找機會說?」思文說:「你也去吧。我自己清理。」她一邊清理一邊哼著小調。我幫她接好電視機錄像機說:「那我這就去了。」她頭也不抬說:「謝謝你了,有空來玩。我的電話明天接通,通了打電話告訴你。」我下樓去,把樓下貼的各種小招貼廣告看了看,出門看見還有一隻提桶放在門角沒拿上去。我提了桶上樓,推門進去,瞥見思文側了身子倚在枕頭上,見了我馬上支了身子站起來。我似乎看見她眼中有淚在閃。還沒看真切呢,她轉過身對著窗子,伸手去拉窗簾,順勢用衣袖在臉上一擦。我放下桶說:「忘在樓下了。」說完也不敢再望她一眼,逃跑似的走了。

《曾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