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首先要歸功於遙遠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

四川有幸,中國有幸,公元前三世紀出現過一項並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

據我所知,這項任命與秦統一中國的宏圖有關。本以為只有把四川作為一個富庶的根據地和出發地,才能從南線問鼎長江流域。然而,這項任命到了李冰那裡,卻從一個政治計劃變成了一個生態計劃。

他要做的事,是浚理,是消災,是滋潤,是灌溉。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長鍤,站在滔滔江邊,完成了一個“守”字的原始造型。

沒有資料可以說明他作為郡守在其他方面的才能,但因為有過他,中國也就有了一種冰清玉潔的行政綱領。

中國後來官場的慣例,是把一批批傑出學者選拔為無所專攻的官僚,而李冰卻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實踐科學家。

他當然沒有在哪裡學過水利。但是,以使命為學校,竭力鑽研幾載,他總結出治水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八字真言(“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直到二十世紀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

他的這點學問,永遠水氣淋漓,而後於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卻早已風乾,鬆脆得難以翻閱。

他沒有料到,他治水的韜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計謀。他沒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將會時時成為戰場,沃土上的稻穀將有大半充做軍糧。他只知道,這個人種要想不滅絕,就必須要有清泉和米糧。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間老農的思維,進入了最清澈的人類學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麼生平故事,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壩一座,讓人們去猜詳。人們到這兒一次次納悶:這是誰呢?死於兩千年前,卻明明還在指揮水流。站在江心的崗亭前,“你走這邊,他走那邊”的吆喝聲、勸誡聲、慰撫聲,聲聲入耳。沒有一個人能活得這樣長壽。

李冰在世時已考慮事業的承續,命令自己的兒子做三個石人,鎮於江間,測量水位。李冰逝世四百年後,也許三個石人已經損缺,漢代水官重造高及三米的“三神石人”以測量水位。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居然就是李冰的雕像。

這位漢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偉大精魂,竟敢於把自己尊敬的祖師放在江中作鎮水測量用。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裡才是其最合適的崗位。

石像終於被歲月的淤泥掩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土時,有一尊石像頭部已經殘缺,手上還緊握著長鍤。有人說,這是李冰的兒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兒子。一位現代女作家見到這尊塑像怦然心動——“沒淤泥而藹然含笑,斷頸項而長鍤在握”,她由此向現代官場袞袞諸公詰問:活著或死了,應該站在哪裡?

出土的石像現正在伏龍觀裡展覽。人們在轟鳴如雷的水聲中向他們默默祭奠。在這裡,我突然產生了對中國歷史的某種樂觀:只要李冰的精魂不散,李冰的兒子會代代繁衍;轟鳴的江水,便是至聖至善的遺言。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