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夜色中這麼匆匆回想一遍後,就覺得眼前這個看上去十分尋常的「小山包」實在是一個奇怪的所在。

它是河西走廊上的一個博物館,也是半部中國藝術史,又是幾大文明的交匯地。它因無比深厚而長久沉默,也許深厚正是沉默的原因,恰如喧鬧總是淺薄的表情。

但是,就像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一樣,興旺發達時什麼都好說,一到了衰落時期,一些爭奪行動便接連而至。除了我們一再感歎過的莫高窟藏經洞事件,藏經洞之外的壁畫和雕塑也成了爭奪的對象。

莫高窟本是中華文明與其他文明友好交往的現場,這下倒成了某些人對中華文明很不講情義的見證。他們如果看上了什麼要有所動作,總需要給它的主人打個招呼吧。主人是誰?只能是莫高窟歷代開鑿者、續建者、繪畫者、雕塑者、供養者、巡禮者的血緣後裔。這是一個很大很大的人群,不應該偷偷繞過。

主人再窮再弱,也總是主人。

主人再不懂事,也總是主人。

而且,誰能斷定主人完全不懂事呢?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莫高窟曾經成為越界白俄士兵的滯留地。那些士兵在洞窟裡支起了鍋灶,生火做飯,黑煙和油污覆蓋了大批壁畫和雕塑。他們還用木棒蘸著黑漆,在壁畫上亂塗亂畫。

這些士兵走了以後,不久,一群美國人來了。他們是學者,大罵白俄士兵的胡作非為,當場立誓,要拯救莫高窟文物。他們的「拯救」方法是,用化學溶劑把壁畫粘到紗布上剝下牆壁,帶回美國去。

為首的是兩位美國學者,我要在這裡記一下他們的名字:一位是哈佛大學的蘭登·華爾納,一位是賓夕法尼亞博物館的霍勒斯·傑恩。

蘭登·華爾納帶回美國的莫高窟壁畫引起轟動,他非常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帶夠化學溶劑,因此又來了第二次。這次他乾脆帶來了一名化學溶劑的調配專家,眼看就要在莫高窟裡大動手腳了。

但是,他後來在回憶錄裡寫道,這次在莫高窟遇到了極大的麻煩:

事態變得十分棘手,約有幾十個村民放下他們的工作,從大約十五公里外的地方跑來監視我們的行動……以便有理由對我們進行襲擊,或者用武力把我們驅逐出境。

結果,他們只是拍了一些遺跡的照片,什麼也無法拿走。化學溶劑更是一滴也沒有用。

這幾十個從十五公里之外趕來的村民,就是我所說的「主人」。說實在的,我很為他們的行為感動。

後來華爾納在美國讀到一本書,是他第二次去莫高窟時從北京僱請一位叫陳萬里的翻譯寫的。這才知道,那些村民所得到的信息正是這位翻譯透露的。陳萬里先生到敦煌的第二天,就借口母親生病離開了華爾納,其實是向村民通報美國人準備幹什麼了。

為此,我還要向這位陳萬里先生致敬。

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普通知識分子,加上幾十個他原先不可能認識的當地村民,居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做成了這麼一件大事!對比之下,我看那些不負責任的官員,以及那些助紂為虐的翻譯,還怎麼來尋找遁詞?

陳萬里先生不僅是翻譯,還是一位醫生和學者。中國另有一位姓陳的學者曾經說過一句話:「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這位陳先生叫陳寅恪,後來兩眼完全失去了視力。

陳寅恪先生看不見了,我們還張著眼。陳萬里先生和村民沒有來得及救下的那些莫高窟文物,還在遠處飄零。既然外人如此眼熱,可見它們確實是全人類的精粹,放在外面也罷了;只是,它們記錄了我們歷代祖先的信仰和悲歡,我們一有機會總要趕過去探望它們,隔著外國博物館厚厚的玻璃,長久凝視,百般叮嚀。

莫高窟被那些文物拉得很長很長,幾乎環繞了整個地球。那麼,我們的心情也被拉長了,隨著唐宋元明清千年不枯的笑容,延伸到整個世界。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