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從我的敘述中已經可以感到,我特別看重海南歷史中的女性文明和家園文明。我認為這是海南的靈魂。

你看,不管這座島的實際年齡是多少,正兒八經把它納入中華文明的是那位叫冼夫人的女性;海南島對整個中國的各種貢獻中,最大的一項是由一位叫黃道婆的女性完成的;直到現代,還出了三位海南籍的姊妹名播遠近。使我深感驚訝的是,這些女性幾乎都產生在亂世,越是亂世越需要女性;因此也總是在亂世,海南島一次次對整個中國發揮著獨特的功能。

女性文明很自然地派生出了家園文明。蘇東坡、李光他們淚涔涔地來了,遇到了家園文明,很快破涕為笑;海瑞、邱濬他們氣昂昂地走了,放不下家園文明,終於樂極生悲。

女性文明和家園文明的最終魅力,在於尋常形態的人間情懷,在於自然形態的人道民生。本來,這是一切文明的基礎部位,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在中國,過於漫長的歷史、過於發達的智謀、過於鋪張的激情、過於講究的排場,使尋常和自然反而變得稀有。

失落了尋常形態和自然形態,人們就長久地為種種反常的設想激動著、模擬著。怎麼成為聖賢?如何做得英豪?什麼叫氣貫長虹?什麼叫名垂青史?什麼叫中流砥柱?什麼叫平反昭雪?……這些堂皇而激烈的命題,一直哧哧地冒著燙人的熱氣,竟然普及於社會、滲透於歷史。而事實上,這些命題出現的概率究竟有多大,而且又有多少真實性呢?

幸好有一道海峽,擋住了中原大地的燥熱和酷寒,讓海南島保留住了人類學意義上的基元性、恆久性存在,讓人們一次次清火理氣,返璞歸真。

在飛往海南島的飛機上,我一直貼窗俯視。機翼下的群山剛剛下過雪,黑白分明,猶如版畫。越往南飛,黑白越不分明,瓊州海峽一過,完全成了一幅以綠色為基調的水彩畫。

這種色彩變化,對文明而言,既是回歸,又是前瞻,回歸就是前瞻。我希望,在交通日益便利的時代,海南島不要因為急功近利而損害自然生態。現代人越是躁急就越想尋找家園,一種使精神獲得慰藉的家園,一種能讓大家抖落世事浮塵、如見母親的家園,一種離開了種種偽坐標、驀然明白自己究竟是誰的家園。只要自然生態未被破壞,海南島有可能成為人們的集體家園。

由於這樣的家園越來越少,人們的尋找往往也就變成了追趕。世間一切高層次的旅遊都具有哲學意義,看來消消停停,其實是在尋找,是在追趕。

又想起了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兩個追鹿的故事。是的,我們歷來是馳騁於中原大地的躁急騎手,卻一直不清楚自己在驅逐什麼、追趕什麼。現在逐漸清楚了,但空間已經不大,時間已經不多。

無論在自然生態還是在精神生態上,前後都已經是天涯海角了。

幸好,她回頭了,明眸皓齒,嫣然一笑。

於是,新世紀的故事開始了。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