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朱耷小十幾歲的原濟也是明皇室後裔,用他自己的詩句來說,他與朱耷都是「金枝玉葉老遺民」。人們對他比較常用的稱呼是石濤、大滌子、苦瓜和尚。他雖與朱耷很要好,心理狀態卻有很大不同,精神痛苦沒有朱耷那麼深。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與更廣闊的自然有了深入接觸,悲劇意識有所泛化。

但是,當這種悲劇意識流瀉到他的山水筆墨中時,則呈現出一派沉鬱蒼茫、奇險奔放,局面做得比朱耷還大。

這就使他與朱耷等人一起,與當時畫壇的正統潮流形成鮮明對照,構成了很強大的時代性衝撞。有了他們,中國繪畫史上種種保守、因襲、精雅、空洞的畫風都顯得萎弱了。

徐渭、朱耷、原濟這些人,對後來的「揚州八怪」影響極大,再後來又滋養了吳昌碩和齊白石等近現代畫家。中國畫的一個新生代的承續系列就這樣構建起來了。我深信這是中國藝術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國人在沉悶的明清之際的一種罕見的驕傲。

齊白石有一段話,使我每次想起都心頭一熱。他說:

青籐(徐渭)、雪個(朱耷)、大滌子(原濟)之畫,能橫塗縱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於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

早在齊白石之前,鄭燮(板橋)就刻過一個自用印章,其文為「青籐門下走狗」。

這兩件事,說起來都帶有點癡癲勁頭,而實際上卻道盡了這股藝術激流在中國繪畫史上多麼難於遇見,又多麼讓人激動。

為了朝拜一種真正的藝術生命,鄭、齊兩位高傲了一生的藝術家,連折辱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了。由此可知,世上最強烈的誘惑是什麼。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