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寫上海新歷史,關鍵在於重塑新的上海人。重塑的含義,是人格結構的調整。

對此,請允許我說幾句重話。

今天上海人的人格結構,在很大的成分上是百餘年超濃度繁榮和動亂的遺留。在二十世紀前期,上海人大大地見了一番世面,但無可否認,那時的上海人在總體上不是這座城市的主宰。上海人長期處於僕從、職員、助手的地位,是外國人和外地人站在第一線,承受著創業的樂趣和風險。眾多的上海人處於第二線,觀看著,比較著,追隨著,參謀著,擔心著,慶幸著,反覆品嚐第二線的樂趣和風險。也有少數上海人衝到了第一線,如果成功了,後來也都離開了上海。

直到今天,即便是上海人中的佼佼者,最合適的崗位仍是某家跨國大企業的高級職員,而很難成為氣吞山河的第一總裁。上海人的眼界遠遠超過闖勁,適應力遠遠超過開創力。有大家風範,卻沒有大將風範。有鳥瞰世界的視野,卻沒有縱橫世界的氣概。

因此,上海人總在期待。他們眼界高,來什麼也不能滿足他們的期待,而到手的一切又都不願意放棄。他們不知道,什麼也不放棄就什麼也得不到。對於自己的得不到,他們只能靠發牢騷來聊以遣懷。牢騷也僅止於牢騷,制約著他們的是職員心態。

沒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沒有統領全局的強悍,上海人的精明也就與怯弱相伴隨。他們不會高聲朗笑,不會拚死搏擊,不會孤身野旅,不會背水一戰。連玩也玩得很不放鬆,前顧後盼,拖泥帶水。連談戀愛也少一點浪漫色彩。

由於缺少生命感,上海人也就缺少悲劇性的體驗,而缺少悲劇性體驗也就缺少了對崇高和偉大的領受;他們號稱偏愛滑稽,但也僅止於滑稽而達不到真正的幽默,因為他們不具備幽默所必須有的大氣和超逸。於是,上海人同時失卻了深刻的悲和深刻的喜,屬於生命體驗的兩大基元對他們來說都頗為黯淡。

即便是受到全國厭棄的那份自傲氣,也只是上海人對於自己生態和心態的盲目守衛,傲得瑣瑣碎碎、不成氣派。真正的強者也有一份自傲,但是有恃無恐的精神力量使他們變得大方而豁達,不會只在生活方式、言談舉止上自我陶醉,冷眼看人。

總而言之,上海人的人格結構儘管不失精巧,卻缺少一個沸沸揚揚的生命熱源。於是,這個城市失去了燙人的力量,失去了浩蕩的勃發。

可惜,譏刺上海人的鋒芒,常常來自更落後的規範:說上海人各行其是、離經叛道;要上海人重返馴順、重歸一統。對此,胸襟中貯滿了海風的上海人倒是有點固執,並不整個兒翻然悔悟。

暫時寧肯這樣,不要匆忙趨附。困惑迷惘一陣子,說不定不久就會站出像模像樣的一群。

上海人人格結構的合理走向,應該是更自由、更強健、更熱烈、更宏偉。它的依憑點是大海、世界、未來。這種人格結構的群體性體現,在中國其他城市還都沒有出現過。

如果永遠只有一個擁擠的職員市場,永遠只是一個「新一代華僑」的培養地,那麼,在未來的世界版圖上,這個城市將黯然隱退。歷史,從來不給附庸以地位。

失落了上海的中國,也就失落了一個時代。失落上海文明,是全民族的悲哀。

秋雨註:此文發表在二十年前。當時上海的改革開放還沒有正式起步,上海人備受全國厭棄,連自己也失去了自信。因此,我在這篇文章中指出了上海人的歷史地位和心理品性,從文化上對他們進行了全方位的鼓勵,又指出了他們的致命弱點。文章發表後引起巨大反響,在此我要深深感謝上海市民。我對他們的嚴厲批評居然沒有引起任何反感,這在中國各地「地域性敏感」越來越強烈的情況下,極不容易。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