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翠綠群山間的一個小盆地,盆地中間窩著一個幾百戶人家的村寨。村寨的房屋全是黑褐色的吊腳樓,此刻正朦朧著灰白色的霧氣和炊煙。把霧氣和炊煙當做宣紙勾出幾筆的,是五座峭拔的鐘樓。

鐘樓底層開放通透,已經擁擠著很多村民和過路客人,因為在鐘樓邊的花橋上,另一些村民在唱歌,伴著蘆笙。

唱歌的村民一排排站在花橋的石階上,唱出來的是多聲部自然和聲,沉著、柔和、悅耳。這些村民有一年被選到法國巴黎的國際合唱節裡去了,才一開口,全場屏息,第二天巴黎的報紙紛紛評論,這是中國所有歌唱藝術中最容易被西方接受的一種。

村民們沒有聽過太多別的歌唱藝術,不知道法國人的這種評論是不是有點誇張。但他們唱得比平時更來勁了,路人遠遠一聽就知道:嘿,侗族大歌!

不錯,我是在說一個侗族村寨,叫肇興。地圖上很難找得到,因此我一定要說清它在地球上的準確方位:東經109°10′,北緯25°50′。經緯交會處,正是歌聲飄出的地方。

唱歌的村民所站立的花橋就像一般所說的「風雨橋」,很大,築有十分講究的頂蓋,又把兩邊的橋欄做成兩溜長椅。不管風晨雨夕還是驕陽在天,總有不少村民坐在那裡觀看河景,說說笑笑。此刻,橋頭的石階變作了臨時舞台,原來坐在橋欄邊的村民沒有起身,還是坐著,像是坐在後台,打量著自己的妻子、女兒、兒子的後腦勺。

這些站在橋頭石階上唱歌的村民中,不同年齡的婦女都穿上了盛裝。中年婦女的服裝比較收斂,是黑色為底的繡花衣;而站在她們前面低一級石階上的姑娘們,則穿得華麗、精緻,配上一整套銀飾,光彩奪目。據說,姑娘們自己織繡多年的大半積蓄,父母親贈與她們的未來妝奩,都凝結在這套服裝中了。這裡的財富不隱蔽,全都為青春在叮叮噹噹、閃閃爍爍。

領唱的總是中年婦女,表情比較嚴肅,但她們的歌聲在女兒輩的身上打開了歡樂的閘門。我一遍遍地聽,當地的侗族朋友在我耳邊輕輕地介紹著歌曲內容,兩頭聽下來終於明白,這樣的歌唱是一門傳代的大課程。中年傳教給青年,青年傳教給小孩,歌是一種載體,傳教著人間的基本情感,傳教著民族的坎坷歷史。像那首《珠郎和娘梅》的敘事長歌,就在向未婚男女傳教著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忠貞,為了愛情與忠貞應該做出什麼樣的抗爭、付出什麼樣的犧牲。

歌聲成了民族的默契、村寨的共識、世代的叮嚀。但是,這種叮嚀從來不是疾言厲色,而是天天用多聲部自然和聲完成。這裡所說的「多聲部自然和聲」已不僅僅是一個音樂概念,而是不同年齡間的一種共同呼應、集體承認。這裡的課本那麼歡樂,這裡的課程那麼簡明,這裡的教室那麼敞亮,這裡的考試那麼動人。

這所永恆的學校,大多以女性為主角。男性是陪襯者,唱著雄健有力的歌,作為對母親、妻子、女兒間世代叮嚀的見證。他們更以蘆笙來配合,不同年齡的男子高高矮矮地吹著大小不一的蘆笙,悠悠揚揚地攙扶著歌聲走向遠處。女性們獲得了這樣體貼的輔佐,唱得更暢快了。

我聽一位在村寨中住了幾年的外來人說,在這裡,幾乎每天在輕輕的歌聲中醒來,又每天在輕輕的蘆笙曲中睡去。我一聽就點頭,因為我這幾天住宿的那家乾淨的農家旅館,邊上就是一條河,時常有一群一絲不掛的小男孩在游泳,邊游邊唱。在近旁洗衣服的小女孩們不唱,只向小男孩們潑水。她們是主角,是主角就不輕易開口。明天,或者後天,她們就要周周正正地站在花橋石階的最低一級與大人們一起歌唱了。那些小男孩還站不上去,只能在一邊學吹最小的蘆笙。

我們平日也可能在大城市的舞台上看到侗族大歌的演出,但到這裡才知道,歌唱在這裡不是什麼「餘興節目」,而是全部生活的起點和終點,全部歷史的凝練和傳承,全部文化的貯存和展開。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