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修翎的一位女下屬贈送她一張「韓式汗蒸館「的貴賓卡。送卡的女科長說這家在祁北市開韓式汗蒸之先河的店是她小叔子開的,生意很火;說所謂「韓式汗蒸「是利用特殊材料及紅外線反射原理,加溫使人流汗而形成的一種高熱的物理療法,人體通過吸收加熱後的特殊材料,紅外線、負離子、亞離子、礦物元素,代謝皮膚有害物質,提高肌膚彈性,促進全身血液循環和新陳代謝,從而達到美容、美體和治療慢性病的作用;說享受韓式汗蒸是一種新的時尚,請修經理工作之餘不妨去體驗體驗。
    修翎平常工作很累,操心勞神,自我感覺隨著年齡的增長,性別特徵和女性魅力都在與日俱減,讓她產生一種失落,甚至內心有幾分恐懼。不說別的,僅就充任遲勝愚董事長情人一角,保持容貌肌膚的健美,從而保持對男人的吸引力和殺傷力也十分必要。況且,人生苦短,該享受的、該體驗的應該抓緊享受和體驗,四十歲的女人要是沒有緊迫感和危機感,那才不正常呢。
    於是,一個週末,修翎吃過晚飯,打車去了那家「韓式汗蒸館」,要親身體驗一下這種新的美容、美體方式,看看是否像女下屬向她描繪的那樣有神奇功效。
    進去一看,這家韓式汗蒸館的裝修和設施設備比修翎想像中的要差。所謂貴賓卡,只是享受價格上的優惠,並非要為「貴賓「開設特殊的單間,服務方式和服務質量也與非貴賓相差無幾。
    修翎被安排到一個三人間的汗蒸房,裡面可以供客人或躺或坐的沙發與一般足療屋差不多。另外兩個席位已經有客人了,同樣是女賓,修翎和她們之間被一道布簾子隔開,修翎就笑了,所謂貴賓待遇,不過如此。她有點兒後悔來這個地方。
    的確很熱。名目叫做「汗蒸」,其實就是「蒸汗」,把人的汗都蒸出來了,至於什麼紅外線、負離子、亞離子、礦物元素,有沒有或者有多少,大概只有天知道。不過,也算是一種別樣的體驗,既來之則安之,就老老實實讓人給折騰吧。
    布簾另一面的兩個女人顯然是一起來的,她們嘴不願意閒著,用聊天的方式排遣寂寞。
    「葉老師,我兒子最近表現咋樣啊?期中考試名次往下掉了五個位次,把我快急死了。」其中一人說。
    「還行吧。我看他這段時間挺努力,估計期末考試一定能進步。孩子應該有一定壓力,現在競爭多激烈呀,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誰努力得不夠誰就會落後。」另一個說。
    看來這兩個女人是學生家長和老師的關係,大約是家長巴結老師,請兒子的班主任或者主課老師來消費。修翎在心裡分析判斷。布簾子那面有人說話,對她來說也能起到排解寂寞的作用。
    「孩子的學習成績如何,對家長來說是頭等大事。葉老師您說,現在每家就一個孩子,他們身上寄托著父母全部的希望和未來,要是學習不好,成了廢品,對於這個家庭來說,豈不是要天塌地陷?」
    「對呀。所以說,我們這些教書育人的老師,肩上責任重大,整天誠惶誠恐,唯恐辜負了家長的期望。老師之間競爭也很殘酷,假如誰上課不受學生歡迎,班級的成績整體落後,日子也不好過。家長會找校長要求換老師,你的飯碗子就不牢靠了。」
    「是呀,誰家的孩子都耽擱不起,哪個家長都希望自己孩子的老師是最好的。老師壓力大,辛苦,我們都理解,要麼說老師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受人尊敬呢。」
    「哪裡、哪裡,現在當老師真不容易。幾乎所有的家長都想為孩子選擇好學校、好班級、好老師,可五個手指頭都不一般齊,人和人相比總會有差距,包括像我這樣的,年齡越來越大,身體和精力開始走下坡,和那些年輕力壯的同志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競爭,真有點兒受不了。」
    「年齡大說明經驗豐富。我就信任像您這樣有經驗、又有責任心的老師。我兒子調皮,要不是您對他嚴格要求,我真不知道他能成個什麼樣兒。」
    「我只是盡心盡力而已。誤人子弟如同殺人父兄,當老師的要沒有責任感,那就是犯罪啊!」
    修翎暗自笑了。一個奉承,一個自我表揚,現在的人怎麼都這樣啊!
    「我們做家長的,看見自己孩子整天被管得死死的,學習學習再學習,也心中不忍,可是有什麼辦法?關鍵是咱們國家人太多了,就業壓力會長期存在,考慮到孩子將來能有份好工作,除了從小抓他們學習,讓他們將來考個好大學,為長大成人參與就業競爭準備較好的自身條件,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你說到問題的根源了。之所以學生課業負擔重,之所以應試教育糾而不正,之所以高考有種種弊端卻無可替代,都和就業壓力大有關。看表面現象好像是教育出問題了,實質上是社會把強大的就業壓力前移,放到孩子身上去了。最近我讀了一部長篇小說《大高考》,是內行人寫的,揭示了中國教育問題的根源。中國教育存在的種種弊端,責任不在學校,也不在家長,除非就業率不斷提高,失業率能被控制到最低,許多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葉老師,您說得深刻。不過,降低失業率只不過是小老百姓的願望而已,遠的不說,咱都是祁北集團員工家庭,自從遲勝愚當一把手,六七個年頭了,根本不考慮員工子女就業,地方政府也沒有什麼解決就業的得力措施。說良心話,這些年多虧了學校老師,集團所屬的學校教學質量一直保持高水平,才讓那麼多的子女都考出去了。祁北集團的子女,只要考出去就再也不想回來,天南地北落地生根,我真的很佩服這些孩子,個個都不想回到祁北市來依賴父母,都不願意做啃老族。」
    學生家長把話題轉移到了祁北集糰子女就業問題,修翎作為掌管集團人力資源部門的負責人,心想隔著這道簾子聽聽民間關於這方面的議論,說不定會有什麼收穫呢。她雙目微閉,身體享受著熏蒸服務,耳朵卻在仔細聽兩個女人的對話。
    「不是孩子們不想回來,而是回來沒有就業機會。東南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和別的一些大都市,雖說生活壓力大,但就業的機會相對多。不像祁北市,一塊小天地,自成體系,地域相對封閉,人員也缺少流動性,祁北集團員工和家屬佔了大半壁江山,只要集團不招工,孩子們回來就是死路一條。」被家長稱作葉老師的女人正是葉國林的妹妹葉國淑。
    「只可憐了那些學習不好、考不上大學的孩子,沒有長成能飛得出去的翅膀,只能在這個小天地裡瞎混。這個群體也有相當的數量,他們當中幾乎沒有幾個人找到像樣的工作,除了啃老,別無出路。父母要是沒辦法,家裡很窮,就更慘。這也是一代人啊,他們是祁北市社會安定最大的隱憂。」
    學生家長分析問題有一定深度,聽得修翎若有所思。
    「你說得太對了。我身邊就有活生生的例子,比方我哥,是個老工人,退休了,我嫂子是家屬,沒工作。他們有兩個兒子,學習都不大好,都上的祁北集團技工學校,一個畢業了,一個半途而廢。老大給人干臨時工,一個月掙幾百塊錢,找個媳婦也沒工作,生了孩子三口人自顧不暇,我侄媳婦甚至跑到洗頭房客串小姐,還跟別的男人瞎混,鬧得離了一回婚,最後還是回來了,他們注定是這個城市的貧困階層。嘖嘖,本來家醜不可外揚,我連這事都說出來了。」葉國淑說。
    「葉老師,您還信不過我?我肯定不會說閒話的。都怨遲勝愚不考慮職工子女就業,比他們更早一些的孩子們技校畢業,都安排到集團廠礦生產一線幹活,組織個小家庭過日子沒問題。」
    「我那個小侄子整天瞎混,足浴城給人捏腳,飯館端盤子,啥都干,還在一家工廠當過保安,為保衛集體財產把一條腿弄瘸了,最終還是沒工作。我哥又得了癌症,一天天走向衰竭,像這樣一家人,往後該怎麼辦呢?」葉國淑繼續發感慨。
    「遲勝愚當政造成多少這樣的貧困家庭呀,一代人被他耽誤了。難怪祁北集團的老職工提起他都罵,恨不得殺了這個沒人性的。其實,並非生產一線不缺人,我聽說許多崗位的操作工都青黃不接,一個人頂幾個人用。」
    聽到布簾另一邊兩個女人對遲董事長咬牙切齒,修翎心裡不是滋味。她皺了皺眉頭,輕輕歎口氣,繼續閉著眼睛聽。其實,生產一線操作工青黃不接她作為人力資源部負責人十分清楚,這個問題遲早要解決。假如招收一部分待業子女,生產一線缺員的問題解決了,員工家庭最大的困難也解決了,豈不是兩全其美?不知道遲董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能得到群眾擁護的事情不做,偏偏要把自己弄成萬人恨。他這人叫你琢磨不透,不知是聰明過頭了還是愚蠢到家了。
    「可不是咋的。大家都說遲勝愚是外來的,和祁北集團的員工沒感情。咱在這兒犯自由主義,議論這位遲董事長,其實啥作用都沒有。」
    「老百姓嘛,只不過發發牢騷。正因為孩子們沒有就業機會,才要把孩子的學習抓緊。就像葉老師您,孩子在上海就業,再也不用發愁了。」
    「怎麼不愁?我女兒找的男朋友也是祁北集團員工子女,父母是工人,雙方家長收入都不高,孩子要買房幫不上多大忙。上海的房子是天價,他們要麼買不起,要麼湊夠首付買個小套,還要一輩子當房奴。這事情不敢想,我們這樣的父母愧對孩子,愁死了。」
    「祁北集團副處級以上管理幹部,年收入超過二十萬,集團高管的收入更是天文數字,他們的孩子在大城市買房,還不是小菜一碟?真是富了富得流油,窮了窮得要死,收入分配的差距被人為拉大,合理性在哪裡?人比人差多少,能當官有的善於巴結逢迎,有的運氣好,他們憑什麼拿那麼多,別的人憑什麼該受窮?什麼世道!」
    學生家長很是忿忿不平。修翎心裡算一筆賬,人家說得不無道理,祁北集團中層以上管理人員和普通員工收入差距的確天上地下,不過這種現象在國企也是普遍存在,抱怨一個遲勝愚有什麼用?老百姓真是井底之蛙,只能看到身邊的人和事,不能登高望遠,這大概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嘿嘿,這跟世道有什麼關係?主要還是祁北集團沒有一個好當家人。遲勝愚萬人唾罵,影響黨和政府在祁北集團員工、家屬中的威信,上級領導應該把這種人撤了。」葉國淑說。
    「哼哼,遲勝愚會巴結,省上有人器重他。已經給了他副省級待遇,據說可以干到六十五歲,祁北集團的人不知道還要讓他欺負壓搾多少年呢!」
    無論如何,聽到別人議論、指責遲勝愚董事長,修翎心裡不是滋味。她和他在一起,絕非用肉體交換利益,而是實實在在對遲勝愚這個人有感情,她從心底裡喜歡他,和他在一起能享受到女人和心儀的男人在一起那種快樂。仇伯英只是她法律意義上的老公,而遲勝愚才是她的男人。如果說從感情出發,修翎真想挺身而起,扯掉中間那張布簾子,和另外的兩個女人辯論一番,告訴她們遲董事長為了祁北集團的生產經營和改革發展,是如何殫精竭慮、日夜操勞;告訴她們遲勝愚其實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也是有水平、有能力的領導者,老百姓之所以罵他是因為對他不瞭解;告訴她們領導和群眾之所以看法不同是因為站的高度不一樣,遲董讓大家犧牲一點兒眼前利益是為了更大的長遠利益,他也並非對員工及其家屬沒有感情……但最終,修翎還是忍住了。跟這些層次低的人能說清楚嗎?別讓她們以為我是遲董事長的什麼人,故意為他開脫,假如她們說出更難聽的來,豈不是自取其辱?
    修翎有點兒心虛,畢竟她和遲勝愚之間並非純粹的上下級關係。
    有機會把自己聽到的來自民間的聲音向他轉達轉達,算是給董事長提供參考消息。這樣,也許對祁北集團全局有好處,對遲勝愚本人也有好處。不過,誰知道他能不能聽得進去呢?這個人太自負,高高在上,即使你是他的情人,也絲毫奈何不得他。

《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