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肚子叫領導練了拳了"

    突然就有了某種感覺。這種感覺是來自身體內部的一種信號,翻譯出來就是:內急的問題需要馬上解決。
    美味佳餚吃得舒暢,又喝了那麼多啤酒,肚子難免會有憋脹下垂的感覺。水火無情,我急惶惶離席,尋找能解決問題的去處。
    服務小姐面帶微笑為我指引方向。
    洗手間裡沒有坐便器,只有蹲坑,可見這家酒店在追求高檔次方面仍大有潛力可挖。我蹲下來,經歷過一陣酣暢淋漓之後,不經意就看見茅坑隔斷的木門板上用碳素筆寫著一句話:"您千萬不要向左看!"這話勾起我的好奇心,有啥不能看的?我偏看。一看,左面擋板上寫的是:"您千萬千萬不能向右看!"咦,怪了,右面還能有啥?什麼樣的廁所文學我沒見過?我再把頭朝右轉,右面擋板牆上寫的是:"您幹嗎左顧右盼?"
    奶奶的!我啞然失笑。這種並無惡意的惡作劇頗有幽默效應,它比起廁所裡常見的淫穢打油詩要高檔一些。拉屎的過程本無聊,搞些創作以排遣寂寞,應該應該。
    每每在外面吃大餐,我就會想起故土鄉親斥責饕餮貪吃的一句話:吃個驢×大張嘴。
    公款吃喝是經常的,故而沒啥不好意思,說吃就吃,冠冕堂皇地為革命工作而"驢×大張嘴"。迎來送往,答謝應酬,聯繫業務,潤滑感情,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任何一個天經地義或者人為製造的理由都是吃大餐的依據。儘管是在大西北的一座小城市裡,一桌酒席照樣超過千元甚至更多,基本上是一頓飯吃掉一頭牛。沒見過大世面的我每每回到老家,看到父輩鄉鄰們過的日子,就會覺得城裡人天天都在造孽。這些年反腐倡廉不住地念叨,貪官污吏也陸陸續續有栽了甚至斃了的,但請客吃飯根本算不上什麼,禮尚往來是我們偉大民族的光榮傳統,上級規定的餐飲招待標準基本上也是一紙空文,超過標準了在發票上變通一下也就成合法的了。城市人,尤其是官場上的人所做的事情,假如拿到農村去讓鄉親們評價,他們肯定覺得匪夷所思。這只是城鄉差別的表現形式之一。城市人一旦成了城市人,首先就學會了耍闊,個個都忘了自己的爹娘和爺爺奶奶祖爺爺祖奶奶都是農村人。城市人整個是農村人的不肖子孫!儘管籠統地這樣講有失偏頗,但我依舊經常這樣想。
    想這些做啥呢?沒用。大吃大喝這些事又不是吾輩能管的,不吃白不吃,白吃誰不吃?
    解決完肚子裡人為製造出來的問題,再回到吃飯的包間,洗手間板壁文學的幽默效應還掛在我臉上。一起吃飯的領導和同志們看我笑模笑樣的,自然就有了探詢的興致。
    "趙主任,你碰見美眉啦?"
    我未置可否。
    "你跑到女廁所去啦?"
    我仍然笑模笑樣的,不說話。
    "上一趟廁所還變得深沉起來了?罰酒罰酒,讓你心裡美不跟大家分享。喝,來來來,喝了,一口悶。"姓焦的副局長整了一滿杯啤酒,直接弄到我嘴上,做出要灌的架勢。
    "焦局長你非要讓我喝?喝就喝,多大個事兒!"我心裡窩火,臉上卻努力擠出笑容,然後把杯子從焦副局長手裡接過來,自主地大口大口喝,臉上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很誇張。不過肚子確實已經被啤酒灌得鼓脹,氣球一樣,要不是剛才在洗手間騰出了一點空兒,恐怕要脹得爆開。這些當頭兒的,官大一級壓死人,說叫我喝我就得喝,還得把厭煩隱藏起來。尤其姓焦的這混蛋,平時見了白酒不要命,今兒卻不知哪根筋抽的,非要讓大家喝啤酒,他自己又賴著不喝,把別人都往死裡灌。有本事咱來白酒,爺爺跟你單兵較量,把你不整到桌子下面去才怪!啤酒佔地方,醉倒是不會醉,卻能把人撐死,喝多了那味道比馬尿也好不到哪兒去。看陣勢大概還要喝下去,今兒不把這臭皮囊撐破看來都難過關。
    喝酒比給這些人寫講話稿還難受。誰讓我是辦公室主任呢?
    辦公室主任就是這樣的角色。身子是公家的,所謂上班就是讓領導撥著陀螺一般團團轉,眼窩一睜,忙到熄燈,東奔西跑,丟鞋掉帽,但就是不知道忙了些什麼,年終總結工作,別人都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套一套的,唯有辦公室死活說不清平常那麼忙都有些啥名堂,更談不上有顯赫的成績,不挨板子就是偉大勝利,不受處罰就是燒了高香。腦袋也是旁人的,領導說啥就是啥,叫你往東你不能往西,叫你劁貓你不能騸雞,說是職責上有"參謀"的功用,但是你認真"參謀"一下試試,你比領導還有思想,還尿得高,那不是找殘廢嗎?不管文采如何經常還要寫呀寫,坐在電腦桌前跟個人似的,但寫出的文章都是狗屁,言不由衷,沒有一句是自己本來想說的話,天下文章一大抄,東拼西湊,空話大話假話套話,先折磨自己然後再讓領導拿去折磨別人,罪孽大了去了!就連肚子也是公家的,經常要為各種各樣的事情去應酬,不僅要鞍前馬後地跑,聯繫安排請人接人,還要責無旁貸地去作陪去參與,領導叫你吃就得吃,叫你喝就得喝,不僅不能推托不能猶豫,還要義無反顧,就像董存瑞炸碉堡黃繼光堵槍眼一樣勇往直前。吃飯喝酒的理由五花八門,飯局多得讓你應接不暇,長此以往連吃帶喝,吃得你腸肥腦滿,喝得你肝上長脂肪,血液裡都是油,稠得流不動,隔三差五還會醉得不省人事吐得翻江倒海,讓你十分想念跟老婆孩子一起吃家常飯。
    最近機關流傳著幾句話描述我幹的這類角色,說"腦子叫領導諞了傳了,肚子叫領導練了拳了,票子叫領導贏了錢了,妻子叫領導解了饞了",損是損點兒,但也有幾分傳神。辦公室主任這活兒簡直不是人幹的。
    "再喝再喝!"姓焦的動作倒快,沒看見他倒酒,手裡變戲法似的又有了一滿杯,要往我的嘴邊送:"罰酒哪有只罰一杯的,三杯三杯!"
    我強壓住就要湧上來的啤酒,打了一個嗝。我用左手摀住嘴,右手搖擺著表示確實不能再喝了。
    "不行不行,你先把這一杯喝了,要是表現好,下一杯可以考慮讓你像征性地來一下。"焦副局長確實是領導的口氣,在酒桌上他也時時不忘自己"尊貴"的身份,時時不忘欺負我這個年齡比他還大三兩歲的下屬。姓焦的,我借用一下當地農民兄弟罵人的話,你簡直是"驢日的,馬下的,騾子堆裡長大的"——雜種一個嘛!
    "喝,喝,快點喝!"姓焦的不依不饒。別的人,包括我們單位的一把手曹局長都跟看耍猴兒似的看著焦副局長出我的洋相。我一下子覺得很屈辱。
    "拿來,我喝。"我臉上有些掛不住,眼睛就瞪得大了,聲音也提高了。我一把從焦副局長手裡搶過玻璃杯,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吞嚥馬尿一樣的啤酒。
    就在我手裡這一大杯啤酒即將被喝完的時候,我的胃作出強烈反應,不與我商量就急劇收縮,剛剛喝下去的啤酒連同胃裡原有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就不可遏止地噴了出來。這些內容豐富五彩斑斕的噴濺物主要的目標竟然是焦副局長油光水滑的臉、髮型考究的頭以及面料做工都很高檔的西服襯衣。這與我下意識地控制噴吐方向、有意識地發洩不滿有一定的關係。
    於是事情弄得很糟糕。
    "對不起、對不起,焦局長。趕緊趕緊,我陪你去洗,衣服我也給您乾洗一回。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抓起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巴,一秒鐘也沒有耽擱,趕緊十分謙恭地向焦副局長道歉,表情和態度十二萬分誠懇。我也畢竟從政多年了,練就了迅速變臉和輕賤自己的基本功,讓焦副局長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最終只能把惱怒收起來,否則他會更沒有面子,有形無形的損失會更大。姓焦的總體來看也不是傻子,弄了一頭一臉一身的污穢也是他自找。
    把頭和臉捯飭得基本乾淨了,西服卷吧卷吧裝進一個塑料袋裡交由我負責,襯衣上的污漬擦一擦也幾乎不留痕跡了,姓焦的依舊人模狗樣。
    "來,趙主任,這下我跟你好好喝一陣子。就咱倆單兵較量,划拳喝。你酒量比我大,咱倆誰醉了都是活該。你敢不敢?"焦副局長還是要找回面子,又跟我摽上了。
    "那有什麼敢不敢?你是領導嘛-領導在上我在下,你說幾下就幾下-,我奉陪就是了。"我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說,"不過,我建議咱們改喝白酒。啤酒我實在難以下嚥了。"
    "那不行。今天不許喝白酒。兩種酒摻著喝更難受,更容易醉,你連這都不懂?"
    "那,領導喝啤酒,我喝白酒。你用啤酒杯,我用白酒杯,還是一對一。我寧願這樣喝。"
    啤酒杯是大的玻璃杯,白酒杯是容量大約八錢的小高腳杯,兩者相比,論酒精含量喝白酒的還是吃虧。
    "不行不行,還繼續喝啤酒。你已經-現場直播-了,大不了讓你再-播-一回,我身上的衣服反正也髒了,再讓你吐上了我就光身子跟你喝。"
    這混蛋看來報復心太強,成心要讓我繼續出洋相。
    我振作精神,義無反顧,沉著應戰。剛才的"現場直播"緩解了肚子的鼓脹,論酒量我離醉倒還有十萬八千里,取勝的關鍵在於拳上要贏。以往但凡上了場子,我總是給所有的領導留面子,划拳遇上強的還可以認真較量,遇上弱的就忍讓三分,還要讓對方渾然不覺,今天既然已經這樣了,就跟姓焦的認真較量一番。
    真槍真刀的較量,結果我沒醉,焦副局長卻眼睛直了,舌頭打不了彎,肚子也眼見得鼓起來,憋脹的程度跟我彼此彼此。後來他也吐得一塌糊塗,只不過人家捂著嘴跑到了洗手間,比我的"現場直播"要有面子些。回來以後他一手捂著嘴,一手指著我的鼻子:"真有你的,趙主任!"
    今天看來我非得把這位頂頭上司給得罪了!不過,我是身不由己啊。好在今天的飯局只是本單位一幫人找了個不是理由的理由,團伙占公家的便宜,桌上沒有外人,肉爛了都在鍋裡,焦副局丟人也丟不到社會上去,最多是讓伺候吃飯的小姐看見了醜態而已。
    管他呢,先放開了搞,大不了事後再做些善後工作。對類似焦副局長這樣的領導也需要胡蘿蔔加大棒,只不過大棒要用好看的套子包裹起來,也許他還不至於因為喝酒較勁的事情給我小鞋穿吧?但我心裡終歸還是有點兒忐忑不安。
    誰也沒有料到,更大的問題出在飯後。焦副局長喝醉酒搞出了更大的動靜,把我們單位一把手以及所有出席宴會的人都驚得要跌跟頭。

《仕途(楊華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