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二)
    5
    趙越覺得此刻自己的思想領域裡也正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拔河,一方是王慧如、鄭松林和那個姓錢的副局長。另外一方則是那個一面之交的上尉。自己呢,就是墜在繩子中央的那個紅球。無論是地位還是利益的力量,當然也不能不包括晚餐的規格,前者都無疑比後者強大得多,簡直不是一個等量級的。更為偏頗的是,前者的進攻已經開始發動了,而後者卻聯繫不上,顯然又處於被動的地位。以如此微弱的力量和被動的態勢,應該說失敗已經是天定的了。
    可是事情又似乎不是這麼簡單,要不她為什麼還要猶豫呢,為什麼還會出現反覆呢?她驚異地感受到了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於冥冥之中正在通過一種無形的渠道,不動聲色地向她滲透過來。這種無形的力有點像氣功,柔軟如絲,細微如縷,又凝聚成一束堅韌的磁力,絲絲縷縷地包裹著她牽引著她,緩慢,柔韌,但是卻不容置疑。
    在四十分鐘的時間內,趙越沒有能夠使自己果斷起來。她反而變得優柔寡斷了。她覺得她已經不可能用一種輕率的態度來解決上尉的涮羊肉的問題。她仍然需要等待,等待上尉的電話。如果上尉不打電話過來,那她簡直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電話!」王慧如從房間裡仄出身子,朝趙越喊了一聲。
    電話是鄭松林打來的——也許是王慧如主動打過去的,他們顯然已經聊過一陣子了。想必是在她猶豫不定的這段時間裡,王慧如為了萬無一失,向鄭松林作了手腳。
    鄭松林開口便說:「小學妹,我已經安排了要請你和慧如,聽說你另外有約,好讓我們不平衡啊。」
    趙越對於鄭松林的這種腔調很不自在,但仍然媚聲一笑說:「我們這些外來的打工妹哪裡敢做處長大人賞光之想啊,在北京舉目無親,才給一個朋友打了電話。實在是對不起。說真的,我也很後悔。早知道鄭處長如此盛情,打我一頓也不敢另約。簡直是罪過。」
    鄭松林笑了:「你別甜言蜜語糊弄我,你鄭大哥是個老實人,老實人講老實話……」
    趙越心裡好笑,你算什麼老實人?王慧如說過,現在有點勢力又有點花哨的男人可以分為幾種,一種是有賊心沒有賊膽,一種是有賊膽沒有賊功夫,還有一種是既有賊心又有賊膽還有賊功夫。鄭松林就是最後這種人。王慧如為什麼說這話,趙越不便深究,但是她在對鄭松林的態度上,始終是注意把握分寸的。
    鄭松林說,「如果僅僅是我鄭松林,儘管我非常希望能和阿妹們共進晚餐,但是我也不能強求於人,老話說強摘的瓜不甜嘛。問題是我還請了錢副局長和馬老……馬老,是咱們的恩師啊……」
    趙越的心咯登一下緊了起來。馬老是PX技術領域的重要權威,當年馬老還在母校執教的時候,從校刊上看見了她的一篇論文,頗為賞識,並且就其中的E-CR參數的運用細節進行了修改。馬老於次年調到北京主持一項重點科研課題,又將這篇論文推薦給西德的一家學刊轉載,引起西德同行的重視。前年西德同行來華交流學術,馬老陪同前往H市,還特意引見了趙越,從而使初出茅廬的趙越聲名大振,為趙越此後在PX技術領域嶄露頭角開闢了寬闊的道路。趙越此次來京,之所以沒有主動去看望馬老,是因為畢業幾年陷入業務奔忙,學術上幾乎沒有長進,愧見恩師。據趙越所知,馬老對於鄭松林棄學入仕就表示過不屑和惋惜,而她雖然未入仕途,卻跟商界糾纏不清,這顯然也是馬老那樣終身治學的人所鄙視的。
    「馬老真的會來參加嗎?」趙越有些不太相信。
    鄭松林十分確鑿地說:「馬老親口答應了,我已經派車去接了。」
    趙越攥著話筒的手出汗了。她現在考慮的已經不是怎樣回復那個上尉的問題,而首先要思考的是馬老來了該怎樣解釋近年來學業的荒蕪。她的大腦此刻就像一台高速運轉的計算機,各種數據經過一番掃瞄處理,很快就歸納出一個方案。她最後給鄭松林的答覆是:「馬老能來,當然是我們這些做弟子的幸事。其實即使馬老不來,跟學兄共進晚餐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只不過我有點麻煩,正在處理。」
    鄭松林說:「我知道了,你約了一個軍官先生,相信你能擺平。」
    趙越笑笑說:「當然,無非就是吃頓飯,又不是國宴,我當然不會不識抬舉。」
    鄭松林乘勝追擊:「那我們就搞定了?」
    趙越愣了一下,緊接著就明朗地回答:「搞定。」
    放下電話,趙越不再猶豫了,立即又抱起電話撥上尉。現在,拔河的雙方在力量上已經出現了巨大的懸殊。她當然不會因為去見一個萍水相逢的上尉而讓德高望重的馬老掃興。也不會因為自己的諾言而叛離整個利益的家族。當馬老出現在拔河的一端時,局勢便已經不是她自己能夠左右的了。她甚至已經無暇顧及信譽了。
    電話打通了,接電話的還是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兵。
    趙越說:「小兄弟,你們連長回來了嗎?」
    小兵親熱地叫了一聲,「是趙小姐啊,我們連長沒有回來。他在等你呢,你什麼時候到啊?」
    趙越說:「你這個小傢伙,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去不成了嗎?你怎麼不告訴你們連長呢?」
    小兵說:「趙小姐你這不是為難我嗎,連長沒有回來我怎麼告訴他啊?」
    趙越束手無策了。想了想又說:「小兄弟,我現在遇到麻煩了,真的去不成了。你能不能出去找一下你們連長啊?」
    小兵回答說:「不行,我們連長命令我守電話,我不能擅離職守。」
    趙越有些惱火:「你們連長的命令就那麼重要?我可告訴你,我是你們連長的好朋友,你今天要是誤了我的事,我在你們連長面前告你一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小兵居然笑了起來:「你可別嚇唬我。我是在執行連長的命令,隨便你怎麼告狀,連長也不會批評我的。我們連長不會冤枉好人。」
    趙越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個靈感,說:「小兄弟你幫幫我,去找你們連長一下,跟他說明我今晚不能去,我改個時間向他道歉。你們連長不是喜歡擺弄電腦嗎?我在一個月後從南方給你們連長運兩台新品牌來。」
    小兵頓了一下,然後問:「趙小姐你不是開玩笑吧?」
    趙越說:「用你們當兵的話說是軍中無戲言,我說話是算數的。」
    小兵似乎來了興趣,進一步追問:「你給我們連長送電腦,不要錢嗎?」
    趙越感到事情有了轉機,慷慨回答:「當然是無償的。」趙越對自己突發的決定並不意外,自她從小兵那裡知道了上尉的一些奇怪行為之後,她也在不知不覺中對上尉產生了真正的興趣。她覺得送給他兩台電腦或者也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投資。小兵如此崇拜他的連長,現在憑空給他的連長掙回兩台新品牌電腦,他應該是高興的。
    可是趙越很快就發現她錯了。
    小兵的聲調嚴肅起來:「趙小姐,你認為我們連長會接受你的電腦嗎?」
    趙越聽出了小兵的弦外之音,一時有些緊張:「怎麼,……你們連長不是很喜歡擺弄……你們連長不是……經濟不寬裕嗎……」
    「趙小姐,我們連長是窮,可是他從來就不接受別人的東西。我們連長的電腦都是自己掏腰包買來的。你要是真的不能來,那你就別來好了。我們連長好心請你吃飯,他並不是想要你的東西。」
    「可是……我是你們連長的……朋友啊。」
    小兵說:「我知道了,趙小姐你肯定是一個很有錢的人,我們連長交不起你這樣的朋友。」
    話剛說完,電話就掛了。
    雖然王慧如已經出門,屋裡再沒有別人,但是趙越還是感到一陣發熱。不知道是她的話刺傷了那個小兵,還是小兵的話侮辱了她。
    趙越再一次感到了語言的困難,再一次體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巨大懸殊。是的,她是有錢,可是錢這東西在這種場合下變得毫無力量。這個小兵還真難對付,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訓練出來的,認死理簡直就是刀槍不入。在她接觸的那些人當中,可沒有像這樣難對付的人,就連相當高級的保安人員,只要打點得當,總是有辦法勾兌的。這一套看來在當兵的面前不靈了。趙越瞅著手機發怔,沒想到鬧出這麼一個結果。她思忖該再打電話過去解釋一下。撥號,占線,又要重發,有外線先搶了進來。竟然還是那小兵。
    趙越掩飾說,「剛才不知怎麼電話斷了。」
    小兵說,「不是線斷了,是我掛了。」
    趙越臉益發熱了。這當兵的性格,硬是不摻半點含糊。她連忙說:「小兄弟,剛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PX公司的,我可以幫你們連長買到價格最合理的電腦……」
    「可是你剛才說的是你不來吃涮羊肉了,你讓我們連長白忙乎了,你要道歉,可是你用兩台電腦來道歉,我想不通……」
    「小兄弟,我當真沒有別的……意思,其實我真的很尊重你們連長,……還有你。我只是想幫助你們連長……」
    小兵說:「我想了想,還是要對你講明白,我們連長並不是真窮。我們連長搞了一個什麼專利,北京市獎勵他兩萬元。上次團裡讓幹部給希望工程捐款,我們連長一下子就拿了三千塊。剩下的錢都買電腦了。還有,上半年有一個美國教授來咱們部隊參觀,跟我們連長交上了朋友,我們連長拿出一千塊要請他到大飯店嘬一頓。你別以為你是有錢人,可以隨便耍弄我們當兵的。我們連長請你,那是看得起你。其實我們連長才算是個有錢人。我們連長說了,誰是有錢人?有錢敢花才是有錢人,在沒有錢的時候敢花錢,那叫牛皮……對不起,我講了粗話。我們都相信我們連長說的,有錢再多只要他不敢花他就是窮光蛋。百萬富翁花八千請你吃頓飯也未必算得上闊氣,咱們連長花幾百塊請你吃頓涮羊肉,那是他的氣派。咱們連長恐怕認錯人了。他以為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可是我看你不像,你還不如那個外國朋友爽快。那次那個美國教授沒有讓咱們連長去大飯店,也是在馬二羊肉館裡涮的,跟我們連長喝了一瓶二鍋頭,才花七十塊錢,洋教授都喝醉了,OKOK地直叫喚——這可不是違反紀律,我們連長跟外國佬喝二鍋頭是上級批准的……趙小姐這樣吧,你可以來遲一些。我馬上叫人去通知連長……就說你有重要的事情,等辦完事情才能過來,可能要遲一點。」
    「不,先等等。」
    「就這樣了,反正趙小姐你今天一定要來,不然我還是想不通。再見。」說完,小兵生怕她又會拒絕,耍賴皮般地急忙又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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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電話,趙越好長時間沒有清醒過來。她想我這是怎麼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差不多就像是在夢裡。第一次到北京來,大事辦得劈荊斬棘,卻被一頓晚餐攪和得昏天黑地。她對於軍隊的認識是十分有限的,她見過的軍人大都是電影或者電視上的形象,那些形象雖然不乏孔武陽剛,但卻同電話中的那個小兵和小兵描繪的那個連長似乎相去甚遠。小兵捍衛他的連長就像是在捍衛一個領袖。她甚至有點喜愛這個愛憎分明又固執又搗蛋的小兵了。她現在開始在心裡揣摩,京西城外的那座軍營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那裡的人們是生活在怎樣一種境界裡呢?他們的視野裡是怎樣的一種顏色?那裡的天空是否會有一片湛藍,是否會飄動著一片溫柔的白雲?
    還有那個她一直不以為然的馬二羊肉館。也許那條街道的背後就是一片菜地,菜地上生長著秋日朦朧的陽光。也許還會有一條小河,清澈的河水粼光閃動,悠閒自得地流淌。
    趙越的心裡倏然湧上一陣無名的煩躁。大學畢業之後,因了所學的PX專業恰到好處地同撲面而來的潮流接上了軌,使她撞上了絕好的機遇,沒有為自己的前程花費任何周折,在跨出校門的同時就踏進了商海。這幾年幾乎全是生活在金錢大廈裡的縫隙裡,舉首不見晴空,低頭難尋芳草,沒有生活只有日子,委實難為了自己。就連一頓晚餐,也無法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簡直連生活的樂趣都失去了——現在她才發現這種生活方式並不令人愉快。
    王慧如抱著一束康乃馨,興高采烈地回來了。見趙越還在盯著手機發愣,笑笑問道:「尾巴甩掉了嗎?」
    趙越依舊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板姐,你知道馬老的家嗎?」
    王慧如警惕地問:「你要幹什麼?」
    趙越苦笑著說:「跟當兵的打交道,我們的戰略戰術還是不行。我不僅沒有把敵人打退,反而讓敵人俘虜了。你能不能帶我到馬老家裡先去一趟……」
    「什麼意思?」
    「我……我想先去拜訪一下老人家,晚飯我……還是要去見那幾個當兵的。」
    王慧如頓時把臉沉得陰氣濃重,火氣很大地說:「趙越你是不是發燒了?」
    趙越歎了一口氣說:「我可能真是有病了。」
    王慧如把鮮花往沙發上一扔,氣也不是,惱也無用,想了很大一會兒才無可奈何地說:「好吧趙越,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你,今晚這頓飯,你願意到哪裡吃就到哪裡吃。馬老那個地方你是得去一下,我告訴你路線,你自己去,帶上這束花。鄭松林那我會幫你圓場的。」
    趙越抬起頭來,有些意外地看著王慧如,不敢相信她竟然變得如此通融。事情在瞬間變得簡單了,趙越反而從心裡湧上一陣歉疚,覺得很對不起王慧如。
    「板姐,你看這事讓我攪和的……你算是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趙越充滿感激地看著王慧如,不過這種真情的流露趙越不會讓它持續很長,她很快便調整了情緒,臉上飄上俏皮的笑容:「這樣也好。今晚如果我陪你去見鄭松林,是你欠了我一筆。現在你幫了我一下,反倒成了我欠你的了。你毫毛無損就賺了我一個人情,看來有生之年我還得為你無償地奉獻一次。」
    王慧如淡淡一笑說:「得了便宜還賣乖。不過有一點我得提醒你,別把人都想得那麼不上品位。你今天繞來繞去,無非就是要繞開鄭松林。這有點過份了。鄭松林怎麼了,他再不討人喜歡也不是強盜,人家畢竟是國家機關的處長,對你對我都是天高地厚的。你今天的表現,確實有點不地道。」
    趙越說:「板姐你想多了。我哪裡是什麼要繞開鄭松林,我實在是騎虎難下啊。這樣吧,我給鄭處長打個電話,解釋一下。」
    王慧如說:「願意打你就打吧。嘴巴放甜點。」
    趙越沖王慧如眨了眨眼,嘻皮笑臉地說:「我先給他灌五百毫升蜜。」然後就抱起電話機辟哩啪啦地撳了一陣子。電話接通了,趙越以極其親切溫柔的聲音向鄭松林問候並且致謝,在一番甜言蜜語迷魂湯的灌溉之後,趙越坦誠地說明了她和某上尉預約晚餐的過程和她目前所面臨的難題,委婉地表達了她對鄭松林的歉意甚至是對自己處理不當的後悔。
    在趙越解釋的過程中,電話那端始終沉默,直到她說完之後很長時間,聽筒裡才傳來一聲不帶任何感情的問詢:「你的意思是不是今天晚上你不參加我們的活動了?」
    趙越心裡一緊,不由再次調整了音調,嫵媚地說:「我覺得今晚這樣的公共場合我參加不參加並不重要,我跟學兄相見相處來日方長,咱們不是約定下次來北京你帶我去爬長城嗎……如果學兄能夠諒解的話,我今晚就失禮了……」
    趙越很為自己的這番話得意。這裡面既沒有把話說絕,又不缺乏柔情蜜意,而且還有一些美妙的信息不動聲色地暗示了過去。她的主意事實上已經很明確了,她說的是「如果學兄能夠諒解的話,我今晚就失禮了」。如果鄭松林死乞白賴,那麼她還將繼續軟硬兼施不斷發起柔軟的進攻,直到鄭松林完全「諒解」為止。
    出乎意料的是鄭松林並沒有死乞白賴,甚至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遺憾和挽留的意思,而是很有禮貌地說了一句:「趙越,別為難了,你去吧。」
    然後那邊就把電話輕輕地掛上了。
    嘟嘟嘟的盲音像一條顫動的小河,從趙越的心裡涼絲絲地流過。舉起雙目,王慧如正坐在沙發上微笑地看著她,那笑容裡隱隱約約地包含著幸災樂禍的意味。
    沉默於是出現了。趙越忽然覺得一陣空虛,心裡生出一種難言的滋味。捫心自問,之所以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起緣不就是因為自己對鄭松林有那麼一點……那種感覺嗎?可是幹嘛要強調那樣的感覺呢?王慧如的話沒有說錯。鄭松林並不一定就對你有非份之想。就算有點意思,君子好逑也無可厚非嘛。人家起勁地讚美你是因為你需要讚美,人家做個要擁抱的動作或者表達個親近的意思,或許只是出於一種禮貌,甚至也是為了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幹嘛要那麼神經過敏自作多情?長期游刃在PX技術領域並且由PX技術引導進入貿易空間,趙越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大千世界紜紜眾生奔波忙碌,大都是為了解決一個問題,那就是人際問題,人際決定利益分配。自己在交際場合裡一向有大將風度,怎麼偏偏在今天馬失前蹄了?
    現在問題倒似乎是簡單了,以目前形成的局面,也已經不允許趙越回過頭來再選擇了。她不禁在心裡為那個上尉感到慶幸,在這一輪拔河裡,他以無法抗衡的劣勢,居然輕而易舉地戰勝了強大的對手。
    隨後,趙越進入了包裝狀態。選擇著裝在趙越是一項十分重要的工程,見什麼人穿什麼衣服,在什麼樣的場合穿什麼衣服,這對一個人的審美品位是一種嚴峻的檢驗。服飾的選擇恰到好處了,人的自信也就會應運而生。倘若衣服的格調與交際的氛圍不融洽,進場便先怯陣三分。穿錯了衣服甚至比說錯了話還要糟糕。見馬老穿什麼衣服她是胸有成竹的,學生在恩師面前,當然要莊重得體,但是年輕的女學生在年高的父輩面前也不至於要穿得老氣橫秋。趙越挑選了一身淡綠色的羊絨套裙,顏色和款式都顯得高貴且不誇張,端莊之外又跳動著新鮮的活力。穿在身上,自我感覺也很好,柔軟細膩,隔著薄如蟬翼的內襯,輕輕地摩挲著肌膚,與身體融匯出清爽的感覺。至於化妝,對於趙越來說就簡單了,對著鏡子似乎是不經意描繪幾分鐘就算完事。她就有這個本事,放下鏡子轉過臉去,只會讓你覺得她更加漂亮更加光彩照人了,卻不會看出她是化過妝的。對於自己的成色趙越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化妝不是為了掩飾或者誇張自己,而是為了更加真實清晰地表達自己。
    煥然一新之後,趙越又將牛仔服裝進包裡。這是為了見那幾個當兵的所作的準備。在那個所謂的馬二羊肉館裡,穿著不宜過於華麗,雖然是上千元的名牌,但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這套衣服穿在身上,既不輕佻也不扎眼,多少還可以掩飾一下自己形象的優勢,將與那裡粗礦豪放的風格渾然一體,從而在心理上減輕軍人們尤其是女軍人們的壓力,使大家能夠迅速縮短陌生的距離,水乳交融。
    在趙越換裝打扮的整個過程中,王慧如始終坐在沙發上冷眼相觀,直到趙越拿起電話向總台要車,這才站起身子將那束鮮花放在趙越面前的茶几上,陰陽怪氣地說「:晚上十一點你還不回來,我們就可以認為你陣亡在擁軍的前沿了。」
    趙越停住撥號的手,笑了笑說:「用你一句話說,別把人想得那麼不上品位嘛。」
    王慧如也笑了,說:「那我們就拭目以待。」
    7
    車子很快就要定了。
    新的意外發生在趙越快進電梯時,王慧如風風火火鑽出房間,大呼小叫吆喝趙越接電話。
    趙越猶豫了一下,疑疑惑惑地回到房間,抄起電話,先是沒有動靜,餵了幾聲,一個渾厚的男中音才出現,劈頭就是一句:「丫頭,你們到北京來也不來看看本官?」
    趙越嚇了一跳——「哈,是於副市長。」
    於副市長是趙越心目中形象頗佳的一位政府官員,此人四十剛出點頭,已是正廳級常務副市長了,正是仕途看好的年齡,因此自我約束特別嚴格,在H市有冷臉市長之稱,用商界的話說就是特別「板正」,是一塊攻不破的堡壘。風傳他曾經發出過「如果說中國只剩下最後一個不受賄的副市長,那肯定就是我於江山」的豪言壯語。
    因為業務關係,趙越多次秉承公司老總的旨意,去向於副市長進行「腐蝕」活動,所謂的「腐蝕」就是拿女孩子的笑臉去熔化於副市長的冷臉。剛開始的時候於副市長確實刀槍不入,即使是對趙越這樣鮮花盛開的美麗笑容也冰冷如常,但是效果還是有的,至少不像訓斥那些老總們那樣訓斥她。當然也不可能就給她一些額外的優惠,照樣是板板正正,有的呈件批了,有的呈件駁回,該辦的辦了,不該辦的不辦。
    前幾次公司沒敢明目張膽地表示意思,後來老總去意大利出差,帶了一雙皮鞋回來,讓趙越捎給於副市長。趙越氣短心虛地進了於副市長的辦公室,把裝在公文包裡的皮鞋扔在沙發的角落裡,卻沒有勇氣提及,只是東拉西扯地磨著於副市長對一項工程表態。於副市長不置可否,她也就不了了之,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沒等她走出市政府大門,門衛便把她堵了回去,說於副市長要她再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她當時嚇壞了,暗想一定是東窗事發,少不了要挨一頓臭罵。等她重新回到於副市長辦公室門口時,於副市長正在同她的老總通話。於副市長對著話筒說,「你小子認識我幾年啦?哦兩年,認識我兩年你還來這一套,那你就是狗眼看人羅。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一雙皮鞋就打發啦?老子不收便罷,要是開了戒,少說也得收個百兒八十萬的,你送得起嗎?什麼領導?你把老子看成是王寶森了。我知道你們這些王八蛋是怎麼想的,你們商界不是有一句話嗎,你們不是要把當官的當牲口喂嗎,餵飽了好讓你們騎在背上是不是?啊,是有人吃這一套,可是姓于的不當你們的牲口。感情?什麼感情?你摸著胸口說,老子下台了你還有沒有這份感情?老子手裡的這支筆不管用了你還送不送?你小子有種你自己來送,我好煙好茶款待你。你敢不敢?」
    那天趙越第一次見到於副市長說了那麼多的話,說到後來於副市長站起來了,一米八多的身軀像是一座山一樣堵在窗前,把話說得咬牙切齒。趙越駭出一身冷汗,心想,於副市長打完電話就該罵她了。不料於副市長扣上電話之後先點了一根煙,又灌了一口茶,再看看她,然後才慢悠悠地說:「丫頭,你把東西忘在這兒了,拿走吧。」她當時感到無地自容,囁嚅地說:「我……我……」於副市長揮了揮手說:「去吧。」
    自從那次之後,趙越就再也沒有去過於副市長的辦公室,但是於副市長的形象卻像大樹一樣長在了她的心裡。有地位、有權威而不污濁,事業有成又兩袖清風,那委實是一個值得尊敬的男人啊。趙越北上之前也聽說過於副市長在中央黨校進修,但沒想到他會親自打電話來。
    於副市長說:「丫頭,我現在在當學生,被管得好緊啊,一個多月沒有喝酒了,饞得很呢。你們也不給我解決點實際困難?」
    趙越連想也沒想,對著話筒歡笑著說:「給於市長解饞,這個客我們請定了……於市長,您不是在逗我們吧?」
    電話那邊哈哈大笑:「我這麼大個副市長,還跟你們兒戲嗎?我聽王慧如說了,今晚本來是鄭處長請客,正好今天晚上我們是自由活動,機會當然是再好不過了。要是我一個人呢,臉皮一厚也就蹭上去了,可是我還有幾個同學啊,省外辦的劉主任,交通廳的藍副廳長,黃城地區的溫書記,我可是還欠他們的,他們出去打牙祭也都是帶上了我。我剛才跟王慧如商量了一下,今晚我請客,但是由威爾斯集團買單。誰讓你們都是腰纏萬貫呢。我這個窮學生也腐敗一下,敲你們一槓子。」
    趙越立即響應:「既然於市長您賞光,那就不用威爾斯集團買單了,我做東。」
    「呵,那可不行。就讓王慧如買單。本官為他們威爾斯集團還是做過一些好事的,給我撐個門面還是有理由的嘛。」
    這時王慧如在背後捅了趙越一下:「跟於市長敲定,五點鐘以前,我們趕到黨校接他們。」
    8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王慧如和趙越便投入到緊張的籌劃之中。王慧如跟鄭松林通了話,鄭松林對於角色轉換完全同意。這些人聚在一起,當然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由誰作東就變得無足輕重了。王慧如提出,鑒於今晚出席宴會的人員之多,規格之高,份量之重,晚餐宜在四星級以上飯店進行,消費標準應在人均五百元以上。但趙越卻認為,於副市長一撥子人是黨政官員,比較注意形象和政策約束,尤其是還有國家部委機關的局長,彼此不是十分熟悉,這些人坐在一起互相之間往往會有戒備和試探心理。標準如果過高會使他們產生心理壓力。再說還有馬老,馬老是學界權威,太奢侈了會引起他的反感。反而弄巧成拙。因此趙越提出晚餐不宜定在高級飯店,中檔偏上一點就行了,譬如在北海漁村、帥府山莊和傣家樓這些地方,乍一聽名聲不是太震耳,訂上豪華包間,又有特色,人均消費在二百元左右。數字上看似低了,但是可以在酒水上作點文章。客齊後因勢利導發動各路神仙自己找感覺,爭取喝XO,實在不行就上極品茅台。至於餐後活動暫時不定,就看臨場發揮了。相信憑借兩位公關高手的手段,能把晚餐的氣氛推向高xdx潮,情緒調動起來了,玩什麼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王慧如將兩手合在一處,食指頂住眉心想了一陣子,覺得趙越的話有道理。然後兩個人就開始分頭落實。王慧如負責調度車輛,聯繫客人接頭方法,趙越則分別給幾家飯店老總打電話,詳細咨詢飯店設施、服務樣式以及菜餚品種特色來源等等。最後將晚餐確定在中天飯店龍虎廳。
    趙越是在前往黨校的路上才幡然想起上尉的。想起上尉之後,趙越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電話。這一次是沒有什麼含糊的了,只要電話打通了,不管接電話的是上尉本人還是那個小兵或者其他的什麼人,她都要明確而且強硬地通知他們,今天晚上本小姐是絕對去不成了。給予諒解,以後再道歉或者解釋,倘若不能諒解,那就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情了。如果說在前幾輪拔河中上尉屢次僥倖佔了上風,那麼,當於副市長這個龐然大物出現之後,區區幾個當兵的,而且還僅僅是萍水相逢的關係,當然是不在話下了。在趙越的心裡,於副市長的份量沉重如山。這絕不僅僅因為他的地位,而且還重在他人格的力量。如果說還要在趙越心裡拔河的話,於副市長一個人就能拔動一個團。
    眼看快到黨校了,趙越在心裡已經打好了腹稿,簡捷而不乏情感。她相信她能夠以真誠爭取到上尉的理解和同情。只要過了今晚,她會加倍補償她給上尉製造的難堪。
    可是糟糕的事情偏偏又發生了,趙越一連撥了四次,對方電話不是總機占線,就是分機占線。幾個回合下來,趙越已是一身冷汗。
    車子就在這會功夫繞過頤和園,逕奔黨校北門而去。遠遠的,趙越依稀看見於副市長的身影出現在大門西側傳達室門口,一絲絕望頓時從她心裡掠過——看來再也沒有機會給上尉打電話了,往下她的任務就該是陪同首長們招呼客人們了,那需要左右逢源滴水不漏,那是連一個細節也不能馬虎的。至於那些當兵的會怎樣失望怎樣奚落他們的上尉,她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上尉先生,實在是對不起了,本小姐今天是要做一個背信棄義的人了。只求你不要把我想得那麼糟糕,我確實不是存心要耍弄你們。
    車子停下的一瞬間,趙越便恢復了常態,漂亮的臉蛋上立即出現了春風般盎然的美麗笑容,拉開車門向於副市長奔了過去。
    於副市長握著趙越的手,神采煥發地笑道:「丫頭,我們在北京見面,是你的榮幸還是本官的榮幸?」
    趙越說:「當然是丫頭的榮幸。」
    於副市長說:「我看我們兩個都很高興,而且是真高興。說明你這個市民當得不賴,我這個副市長當得也不賴。不過本官今天可要勒索你們了,給我們弄頓酒喝喝。」
    然後張開雙臂,一隻手拉著趙越,另一隻手引導向前,一一介紹劉主任藍副廳長溫書記等人。再然後眾人就談笑風聲地上了車。
    轎車在中天飯店的門口停下,王慧如早已恭候在大廳裡,蝴蝶一樣迎出門外。隨著於副市長一行的到來,鄭松林和錢副局長也從車場出現了,一番介紹寒暄之後,魚貫進入大廳。
    人數基本上是原計劃的,只有德高望重的馬老因為臨時原因缺了一席。
    大廳裡金璧輝煌,室內有園,廊徊花香,燈泉映輝。於副市長昂首挺胸,旁若無人左顧右盼,上樓之前突然停住腳步,扭過頭去問王慧如:「王老三,看來你今天真是要讓我們腐敗一次啊?」
    王慧如笑容可掬地說:「吃了虎膽我也不敢拉首長們下水啊。薄酒一甕,小菜幾碟,給首長們打打牙祭而已。」
    於副市長哈哈一笑:「你這個滑頭,我看你這個薄酒不薄小菜不小。據本官所知,中天飯店人均最低消費是二百五,今天來的都是廳處以上的級別,你總不能讓我們都當半吊子吧?不當半吊子,標準往上走一點就是三百。我們八個人加司機,三九兩千七,再加酒水,當然也是高檔酒水羅,沒有四千抉你王老三結不掉帳。我可是跟你有言在先,我們幾個當學生的埋頭背了半個月的書吃了半個月的食堂,今天出來就是為了吃肉喝酒解解饞,你搞個花架子華而不實吃不過癮不說,當著國家機關的錢局長鄭處長的面如此奢侈,你是在影響本官的進步哦。」
    王慧如的臉色微微紅了一下,仍然明眸蕩漾地說,「於市長啊,你看老百姓難當吧,咱們請的既有父母官,又有京官,重要的是還有父母官的同學。咱們就算是小字輩的孝敬父母,總不能到街頭吃大排檔吧?」
    於副市長假裝糊塗地問:「為什麼不能吃大排檔?你問問我這幾個當官的學友,我們星期天湊份子潤肚子,哪一次超過了二百元?你再問錢局長,他們下基層什麼時候敢進三星級飯店?」
    富富態態的錢副局長連忙接茬:「是啊是啊,都是自己人,真的不用擺譜。其實就是湊個氣氛老同志新朋友喝點酒聊聊天,這裡消費是高了。」
    於副市長笑哈哈地看著王慧如說:「吃了頓飯,有人寫我的匿名信我可是饒不了你。」然後把大手一揮:「我看這樣,咱們轉場,王慧如你準備五百元,我們就到對面的川菜館,大魚大肉,再來幾瓶二鍋頭,喝他個天翻地覆慨而慷。反正我們剛剛考完試,索性放鬆一下。不過王老三你得給我弄精製二鍋頭,普通的本官不喝。」
    說完又左右顧盼:「各位大人同意於某的方案否?」
    眾口一詞均表示沒有意見。
    形勢於是急轉直下。一幫子黨政企又跟著於副市長挪動屁股,跨過馬路,在對面的川菜館二樓排定了座次。按照鄭松林的提議,男女穿插,王惠如挨著於副市長坐,趙越當然就挨著錢副局長坐。眾人又一致推舉級別最高的於副市長坐在首席。於副市長簡單地推辭了一下,也就心安理得地坐了下去。不過,坐下去之後又站起來,伸手把自己面前象徵一號位置的孔雀杯換到了錢副局長的面前,說:「哪裡是頭座?首都的官員坐在哪裡,那裡就是主席台。」
    這個動作做得既巧妙又得體,給了錢副局長一個燦爛的面子。大家都很快樂。
    於副市長說:「王老三你不要有那麼多花花點子,我們今天來的都是梁山好漢,當然不是造反的好漢,我們是喝酒的好漢,今天除了喝酒,其它一概免談。」
    於副市長的幾個同學也都響應說,「該出手時就出手,今晚放鬆地喝頓酒。」
    錢副局長剛進來的時候笑得比較勉強,但因座位排得比較理想,笑容也漸漸生動起來了,樂呵呵地說:「老於這是對我特殊照顧了,左有市長,右有市花,我錢某佔盡了天地風光,今晚要暢飲一番。」
    因為簡單,所以就迅速,幾碟涼菜很快就上來了,都是家常的普通菜。經過於副市長的戰前動員,大家的情緒空前高漲。
    只有趙越偏偏在這陣子功夫上了心事,終於輕鬆地坐下去之後,儘管她的臉上依然笑容嫣然,可不知道是怎麼了,心裡竟讓上尉又鑽了出來。有幾個問題在此時勢不可當地煩惱著她,上尉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恐怕他們已經等得焦急了。上尉將怎樣向他的朋友解釋自己的爽約呢?他的朋友們在心裡又是怎樣地看待那個未曾謀面的趙小姐呢?她似乎能夠看得見那些清貧而又認真的軍人們,他們可能正在談論著她,他們一定會善解人意地安慰上尉,而這種安慰也一定是以對她的不屑和鄙視作為鋪墊的。很難說他們在心裡已經把她想像成什麼人了。可以肯定,她已經傷害了他們每一個人。
    可是,不容她多想,這邊的活動已經正式開始了。於副市長端起酒杯,滿面春風地準備致詞,卻在突然間又停住了:「咦,丫頭,怎麼臉色不對?」
    趙越吃了一驚,緊急換上笑容;「沒有哇,我挺好的。」
    恰在這時,她的手機非常不合時宜地響了。一瞬間趙越愣了一下,但立即就湧上一個驚喜的預感。她的腦海快速地處理了一串數據,面帶難色地看了看於副市長,說:「對不起各位首長,我要處理一個小事。」
    於副市長打趣道:「看樣子需要迴避。你出去打吧。甩不著太著急,悄悄話儘管說夠。不要擔心喝不到酒,我們等你回來才開席。」
    趙越並不解釋,只是赧顏一笑,便輕盈地飄出。
    電話果然是上尉打來的。上尉說,「我一直在外面,不知道趙小姐另有安排。剛才通訊員才跟我說,他軟硬兼施還是把趙小姐拉過來了,我覺得有點強人所難了,我已經批評了他。」
    趙越的心裡頓時一陣感動。好一會兒還沒有回過神來,心想這個當兵的,還真夠善解人意呢。便說:「你也不要批評他,我很感謝你們對我的盛情。」
    上尉說:「盛情談不上。我們當兵的待人真誠倒是真的。不過這樣也好,聽說你最終還是決定跟我們這些大兵共進晚餐,我們很受鼓舞。但願不要耽擱了你的重要事情。你什麼時候能到?」
    趙越心裡一沉,壞了,他們還在等待她呢,這可怎麼辦?愣怔片刻才硬著頭皮說:「都怪我安排得不周密,你們好心好意請我吃飯,我卻一再反覆,弄得大家心裡不痛快……請你原諒我,我又遇到了事,我……」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趙越實在有點說不出口了。
    電話那邊也突然寂靜一片。趙越揣摩上尉可能會發火,她希望他發火。可是沒有。她聽見上尉似乎是牙疼般地哼了一聲,又過了幾秒鐘之後,才傳過來低沉地問詢:「趙小姐你是說你還是不能來?」
    趙越沒有回答。
    電話那邊完全明白了,一陣咯咯吱吱的絞線聲過後,渾厚的男中音才熱乎乎地撲了過來:「好吧,趙小姐你先揀要緊的事情辦吧。來不了就不要勉強了。我們只好下次請你了。」
    壓在趙越心頭的一座大山轟然倒塌,輕鬆的感覺像是春風一樣掠過緊張了一個下午的心扉,她心裡一熱,很有情感地說:「可是,你已經安排了……我讓你難堪了,實在是對不起你……」
    「沒關係,我會跟我的戰友解釋的。訂過的飯我們還照樣消滅,我代表你多喝一杯酒就是了。」
    趙越突然想起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壞菜,你要請你們政委出席,你請他了嗎?」
    電話那邊傳來崩的一聲脆響,略有停頓之後才似乎明白過來:「哦,你說的是那檔子事啊。哪有什麼政委,我手下倒是有個鄭偉,鄭州的鄭,偉大的偉。就是跟你通電話的那個兵。怎麼樣,他夠難對付了吧?今晚我要代表你收拾他一頓。」
    趙越這才又放了一次心,苦笑著說:「不,那是一個挺可愛的傢伙,你可不能收拾他。你們這些人都給我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都太讓我……說真的,我是真的很想跟你們在一起。請相信我說的是真的。」
    上尉說:「我相信。我們以後總是可以見面的嘛。朋友就是朋友,遠隔萬里也是朋友。這樣吧,趙小姐,就這麼定了。這一次就免了,下次到北京來,請你一定先打我個招呼,咱們的羊肉早晚還得涮一次,掛電話吧。」
    趙越無語,眼眶裡忽然一陣潮熱。
    「趙小姐,別惦記我們這邊了,咱們分頭行動吧。你在聽嗎?」
    「我……在聽。」
    「放電話吧。」
    「可是……我真的……」
    「趙小姐,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朋友之間應該是互相理解的。請你也相信我是真誠的。我先掛了。」
    趙越仍然一言不發,靜靜地等待耳畔的盲音。她不由迷茫起來。上尉不僅沒有發火,甚至沒有絲毫責備她的意思。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陣強烈的負疚感從心中最溫柔的地方湧出來,並向她寬廣的情感世界無限蔓延,這種感覺像清澈的河水,沖洗了覆蓋在心靈上的各種包裝,那種叫做真誠的情愫脫穎而出冉冉升起。哦,真誠,在繁華和富足的重重包圍之中,真誠尤其顯得重要。
    趙越渾身難受了。是的,還有什麼比真誠更加重要呢?在這種特殊的感受之中,她霍然想到,如果不負真誠的話,即使現在趕去馬二羊肉館,也應該算來得及。
    她剛往回走兩步,就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跳,她頓了頓,下了什麼決心似地才要抬手推包廂的門,就聽見王慧如在裡面叫:「趙越你還有完沒完?首長們可都在等著你開席吶!」
    趙越猛丁停住了手,她能掂量出這句話的內涵和份量。
    她躊躇起來,沉吟著,手就那麼輕輕地落在門上。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