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
    她的思想在黎明前出發了。
    一路上,她看見了星星、晨曦、山巒、森林和河流。她輕盈的身軀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越過千山萬水,從那座老邁的朔陽關的上空掠過,無聲無息地到達N-017,輕輕地落在他的枕邊。可是他沒有被驚醒,仍然在酣睡——他好像十分疲倦了,以至於連偉大的愛情君臨於耳畔之際竟渾然無覺,依然我行我素,十分世俗地閉著雙眼,享受著生理的片刻舒暢。
    在那一瞬間,她有想哭的感覺。她痛恨他的麻木,儘管她知道這麻木是偽造的。
    然後她醒了,醒來的時候發現窗外春雨霏霏。
    她驚異於自己還能心平氣和地睡懶覺,還會做出這樣一個情意綿綿的夢,尤其令她驚異的是,這綿綿情意還是落在他的身上。
    她怎麼會愛他呢,怎麼會把這樣一份情感同他聯繫在一起?他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啊,他甚至還是一個不健全的人。因為他對她的溫情居然熟視無睹,居然裝蒜。
    她只是對他感興趣,因為她永遠不可能熟悉他,所以她就要永遠對他感興趣。她曾經像研究猴子一樣地研究他,她像在動物園裡拋擲食物引誘猴子那樣引誘他,她試圖通過解除他的道德武裝而解構一種人生原則,試圖通過俘獲他而俘獲某種信仰。但是,她的一切把戲都在他鐵面無私的冷峻中土崩瓦解了。
    於是她又不得不學會仰視他。
    畢竟,他除了讓你痛恨以外,並沒有多少讓你討厭的地方,那你就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了。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俗不可耐的人啊,有多少低級趣味的人啊,可是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俗不可耐和低級趣味,仍然津津有味恬不知恥地活著,而且還不遺餘力地忙忙碌碌,為自己的利益不厭其煩地增磚添瓦,企圖活得更加長久,全然不顧別人的厭惡。他們像醜惡的蟲子一樣遍佈我們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只要你舉起眼睛,就能看見他們那污濁的身影——譬如她的丈夫康平。
    她當然知道她不是一個好妻子,但她沒有料到她的丈夫更不是一個好丈夫。韓陌阡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但韓陌阡是一個好男人。康平不是一個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男人,甚至壓根兒就不算男人。
    康平居然敢提出來同她離婚。他不僅製造了一個她和黃子川的莫須有的緋聞,甚至還搬出了她和韓陌阡的歷史往來。其實,他早就偷看她的日記了,早就知道她對「老阡」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但結婚三年多,他沒有走嘴說出半個字,這就可見城府之深了,也可見包藏禍心之大了。她在行為上沒有實質性的把柄,而他本人卻在近三年內先後同六個女人保持秘密來往,其中還有一個女人為了逼他離婚而上演過自殺未遂的醜劇。
    可——笑!這是荒誕造成的可笑。
    她終於明白了,他那貌似憨厚的眼睛,當初是因為懾於蕭天英的威勢才變得閃爍不定。而如今,蕭天英不僅沒有當上司令員,還退居二線了,而康平的老爹則由副參謀長提升為副司令員,接替了蕭天英的常務副司令員工作。他無需再對她百依百順了。
    想想看,這是一件多麼荒謬的事情啊,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埋下了荒謬的伏筆,她居然成了政治締緣的受蒙蔽者,並且同樣麻木不仁。
    她老是懷疑,自己從根本上就是一個來路不明人物,生活中有那麼多不明不白的事情,有那麼多解不開的謎。她不僅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對自己的現在依舊茫然,而對自己的將來同樣茫然。她以為她是堅強的甚至是強悍的,但她一次又一次發現,有一股她絕對無法想像的強大的力量自始至終都籠罩在她的頭頂,她無法決定自己的職業,無法決定自己的情感,無法決定自己的配偶,甚至無法決定自己的好惡。十六歲參軍的時候,她的父親要徵求(實際上是聽命於)蕭天英的意見,參軍之後從事什麼職業,她的父親同樣還是要徵求蕭天英的意見,跟什麼人戀愛,不僅她沒有權利選擇,那個被她稱之為父親的人也沒有權利選擇。如今她提出轉業,她的父親毫無作主的可能,還是要以蕭天英的意見為意見。蕭天英說個不字,她就得老老實實地把軍裝繼續穿下去。
    至於婚姻問題,更是蕭天英大手一揮就決定了的,蕭天英把巴掌往桌子上一拍,說,我看康平不錯,正經人家,革命軍人,行!
    於是就行。
    現在蕭天英又拍巴掌了,一巴掌把桌子上的茶杯拍得亂蹦,吼了聲:鼠目小人,流氓成性,離了他!
    於是就離。
    到底是將軍啊,勝敗乃兵家常事,聚散亦人之常情。可是感情呢?好像也沒有多少損傷,不像尋常百姓之家把事情看得重如泰山。現在認真起來,她恍然大悟,原來她一直都沒有開發出自己的感情,也可以說是沒有正確地使用自己的情感。因為她向來蔑視「愛情」。
    然而,她到底還是發現了自己的悵惘。沒有悲歡離合的傷感,只有悵惘。在這場荒誕的聚散中,她畢竟還是有損失的,丟了一件衣服還心疼呢,何況是丟了一個男人?
    她當然有理由緬懷韓陌阡。
    女人是一撇,女人天生就需要一捺支撐。一撇加上一捺才架起一個「人」字造型。傳說造物主宙斯最初造出來的人是個圓球,有四條胳膊和四條腿,後來為了人類行動方便,便將他們分為兩半,使他們只擁有兩條腿和兩條胳膊,然後再像攪拌沙子一樣地將他們攪拌開來,人類於是就永遠地處於尋找之中,竭盡全力地企圖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然而,這種可能性已經十分渺小了。在茫茫人海裡,大家的面孔都是差不多的,你作為一個女人或男人,每個男人或女人都可能是你的另一半,然而你真正的另一半卻只有一個,你找到他或她的可能性趨於無窮小。於是你最終要放棄尋找,遇上個差不多的,地位、學識、品德、形象……等等,似是而非,不管他或她究竟本來是不是你的那一半,得過且過,實在過不下去了則不過,則拉倒,則去他娘的。
    夏玫玫的後悔就在於,她最終沒有把韓陌阡培養出來。她說不清楚她是不是愛他,但是她對他感興趣,尤其是同康平比較起來,他因神秘和正派而充滿了魅力。有一點她不會懷疑,韓陌阡是一眼深邃的古井,無論是才華還是品德,都是不可能一覽無餘的,僅此一點,就足夠她勘探一生了。
    二
    在這個春雨纏綿的日子裡,在事業和婚姻都出現了荒誕局面之後,夏玫玫才發現她居然是一隻生活在藩籬中的小鳥,她以為她是孫大聖,從來可以無拘無束為所欲為的,而現在她弄明白了,她即使一跟頭翻上十萬八千里,也還是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眼下,還有什麼好做的?
    她拎起了練功鞋。老爺子已經不讓她跳舞了,認為她應該成熟了,應該在政治上或者其他正經的領域裡有所建樹了——難道跳舞就是不成熟?舞蹈難道不是正經的領域?豈有此理。
    練功房裡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已經二十七歲了的前舞蹈演員,又重新穿上了練功鞋,一遍又一遍地縱情舞蹈。
    沒有設計,沒有構思,所有的動作都是在瞬間從情感深處綻放出來的,她感到她的激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釋放,心靈的空間進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狀態。一招一式,一轉一扭,一躍一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全都由自己的情感支配。
    這不是舞劇,也不是表演,這是為自己而舞蹈,這是生命的本能袒露。為自己而舞的舞蹈才是真正的舞蹈,不是為了表演的舞蹈恰好是最充分的表演。真正的真實正在這裡。
    儘管窗外春雨瀟瀟,冬季遺留的冷風還在城市的上空迴旋,但她卻是大汗淋漓。汗水濕透了練功鞋,濕透了練功服,在臉上、胳膊上、腿上匯成無數條婉蜒的溪流,彎彎曲曲地落在地上,木板地面也是水漬一片。
    對面是一副巨大的鏡子,鏡子裡一個修長的女體在盡情地張揚。她驚異於自己的身材依然這般優美,驚異於自己的舞姿依然這般流暢,驚異於自己爆發的激情依然奔放。鏡子裡出現的是一個幾近瘋狂的舞者,生命的火焰在扭動的身軀上散發著燃燒的熱量。她跳的不是民族舞,也不是古典芭蕾,那是一套即興發揮的動作,是一個從藝術心靈裡流淌出來的自然的河流,是一道終於衝出了閘門的瀑布在澎湃飛瀉,是生命之花的姿意開放。
    似乎是直到現在——應該說是在N-017的時候開始的,她才終於對自己的藝術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和體驗,這才是真正的舞蹈啊,生命如同一片海洋,坦蕩、放鬆、自由,無風的時候像藍天一樣平靜,微風掠過,如綢緞般起伏,大風來了,便掀起驚濤駭浪。
    這美麗的肉體就是一支靈活的筆,在空中,在地上,在由視線編織的網絡中時而騰空而起,又時而輕飄若飛,用自己的身軀抒情,用自己的肢體寫意,痛苦、歡樂、幸福、憂傷、愛情、渴望、幽怨、失落……全都集聚在骨骼處,聚集在肌體的表層,在跳躍翻滾和扭動伸張中釋放出來,內心的意念清洗一空,塵世的喧囂蕩然無存。
    是的,她終於發現了,在表達人類情感上,沒有任何藝術能像舞蹈這樣盡善盡美,美術、文學、戲曲……與人體語言比較起來,所有的語言都是力不從心的,都是蒼白陳舊的,都因極大的局限而片面,都因靜止而缺乏生命的感召力,甚至連音樂也不能同舞蹈相提並論,只有舞蹈是無限的,舞蹈能夠表現的情感領域無限遼闊,從人體,從人的生命的核心處噴射出來的語言,不同膚色、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甚至是不同時代的人——只要他具有靈長動物的基本功能,那麼,他就能夠從那扭動著的、蜷曲著的、跳躍著的、開放著的、舒張著的、收縮著的……舞姿裡破譯出豐富的情感信息,她在你的血管裡迴旋流動流動迴旋,她點點滴滴滴滴點點地滲透到你生命的源頭……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人啊人,只有在進入到自己的藝術境界當中,他才是真正純潔無瑕的,是清澈的,是透明的,也是——幸福的。
    啊,啊,你看見了嗎,這裡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厭惡也沒有蔑視,這裡只有——「帶電的——肉體——在——歌唱!」
    站在更衣室的大鏡子面前,她驚喜地發現了自己仍然是美麗的,並且是年輕的,曲線在靜止中流暢起伏,胸部依然挺拔,像是驕傲的山巒,小腹沒有出現贅肉,平坦柔韌。還有雙腿和雙臂,修長潔白,目光落在上面,還能感受到彈性的力度。她有好幾年沒有這樣欣賞自己了,她在這個下午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認真地觀賞自己了,一片一片地讀著自己的青春,一頁一頁地翻閱自己的感覺,她突然爆發了更大的自信,在情感上,到目前為止,她仍然是一個未經開發的處女。因為她只經歷過婚姻而沒有經歷過愛情。
    她想,韓陌阡這個泥做的鬼男人是多麼不可救藥啊。
    三
    W市的天空天從黃昏時開始晴朗,一場春雨將滿城渾濁蕩滌一新,進入深夜便現出清澈的本色。
    回到那套已經乾淨了的營職宿舍,夏玫玫給自己沏了一杯新鮮的龍井——這是特供給蕭副司令的,蕭夫人一如既往地要分一些給她。儘管蕭夫人對她疼愛有加,但是,她是不會把自己最真實的聲音向她傾訴的。
    她關上了所有的燈光,搬一把籐椅,獨自坐在房間中央,開始進入一個寧靜的境界。
    窗外流動著一地月光,這時候她發現,她所居住的這個城市原來安靜極了,芸芸眾生都停止了奔波,耳畔只剩下微弱的天籟之音。月光果然是藍色的,是透明的幽藍,就像楚蘭的那篇小說。
    就在這個時候,她在冥冥中看見了另外一片天地裡的另外一片月光,看見了一個生活在另外一個空間和過去時的女子——那片幽藍的月光若明若暗如夢似幻,從樹林的稍尖上落下,鋪在一幢農舍的四周。她看見了月光下的那座井台,井台上立著一個修長美麗的身軀,流暢的曲線上反映著幽藍的光澤。
    哦,那個美妙絕倫的少女,像是從一幀名畫中走下來的裸體女郎,她正用從井裡汲出來的清泉洗浴著自己的心靈……
    那就是她最初同韓陌阡在一起留下的記憶。在她掠奪的眾多的書籍裡,她惟獨只認真讀了一篇小說,當初在趙湘薌拿來楚蘭的作品時,她就毫不含糊地斷定,楚蘭也讀過這篇小說——《蝮蛇》,但不同的是,這篇小說給楚蘭帶去的是文學啟蒙,而對於她,卻是情感啟蒙。就是這篇小說,使韓陌阡在她的心中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
    《蝮蛇》的背景是蘇聯衛國戰爭時期,主人公是一個失去家園和親人的孤女,女扮男妝參加了蘇聯紅軍,在騎兵連裡當了一名通信員。就是在那樣一個幽藍的月夜,在井台上,在泉水的沐浴下,她暴露了自己美麗的胴體,並從此成為她和那位英勇善戰的騎兵連長之間的秘密。他們深深地相愛了。後來在一次激戰中,她的愛人壯烈戰死,她義無反顧地撿起血泊中的騎兵連的旗幟,率領餘部吶喊著衝向敵陣,奪取了最後的勝利。再後來,戰爭結束了,這位女戰士卻成了社會上的多餘的人,她永遠地沉浸在對她的愛人、她的騎兵連和她的戰爭生活的懷念之中。她吸煙並且酗酒,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她揮動騎兵的巴掌毆打過企圖調戲她的政府官員,她經常把手槍拿在手上威脅那些誣蔑褻瀆她和她的戰友的那些婦人,她曾經在暴怒中開槍打飛一個女鄰居手中的臉盆,因為那個女鄰居謾罵她是「騎兵連的婊子」。她以自己強悍的愛情同整個平庸的社會進行頑強的鬥爭,可是她終究勢單力薄,她只能永遠生活在不被理解和不被容納的苦難之中,她最終成了一條人見人怕人見人厭的「蝮蛇」……
    讀完那篇作品,夏玫玫已是淚流滿面。
    從此,那片幽藍的月光便刻骨銘心地存在於她的生命之中。
    儘管她對戰爭中的情感命運還不甚了了,但是,她所受到的那份感動和震撼卻是實實在在的,這種感動和震撼促使了她對人生又多了一分思考和理解。她不熟悉戰爭,但是那篇作品所敘述的戰爭中的人的高尚的或悲壯的經歷,卻長久縈繞於懷並且點點滴滴滲透於她青春的生命裡。她沒有同任何人談起那片幽藍的月光和那片讓她久久沉迷的幽藍的樹林,包括受命對她進行「藝術輔導」的韓陌阡,只是在她的心裡,深深地埋藏著一座幽藍的井台和井台上那個幽藍的少女。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她就是她,她的遭遇就是她的遭遇,她的靈魂就是她的靈魂,在另外一個地方,在同一輪月光下,她們的靈魂已經匯在一起了,她們一起追求著美好的愛情,一起抵禦著世俗的濁流……而韓陌阡就是那個英勇善戰的騎兵連連長。她和她都是在十七歲年齡上走進一個男人的生活的,她無數次幻想過那場戰爭,幻想過在那血光烈火的橋頭爭奪戰中,韓陌阡揮動馬刀縱橫馳騁,她則緊緊跟在他的身後護衛著他……她曾經做過夢,就是在那座井台旁邊,他認出了她的美麗,在臨時連部的那間小木房裡,他走進了她的生命深處。她甚至認為韓陌阡會在同一時刻和她做著同一個夢,他們在夢中真實地實施過嚴密的纏繞。
    可是,沒有。
    夢後的第二天她見到韓陌阡時,注意地觀察了他的表情,而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以往一樣,一本正經,若無其事,絕無絲毫心跳和心虛的跡象。但她堅信不移,那個夢絕對是在同一時刻產生於他和她之間,他們絕對在夢中共同擁有過同一時間和同一空間。韓陌阡在她的心裡,就是那個騎兵連長——韓陌阡永遠都是一個揮動戰刀的騎士,不管他是不是真的。
    這大約就是她的初戀了,這樣的初戀是多麼沒有道理啊,沒有道理的初戀當然是脆弱的,在那樣的年頭還是可恥的,除了壓抑,她不敢有半點流露,她必須深藏。
    她可以向蕭副司令提出一切要求,但惟獨不敢陳言自己的初戀。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在蕭副司令的統治下,她永遠都是個孩子,他待她親如慈父,又嚴如暴君,他愛她如掌上明珠,又管她如少年囚犯,他籠罩著她的一切,又攪亂了她的一切,她在他那裡幾乎得到了一切也幾乎弄丟了一切。
    她為什麼要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呢?為什麼要接受他的統治?她有太多的疑惑,也有太多的想像。她比任何人都孤獨,她懷疑她的母親不是她的母親,同樣,她又懷疑她認為是她的母親的那個女人也不是她的母親,她懷疑她的父親不是她的父親,同樣,她又懷疑那個她認為是她父親的人也不是她的父親,她認為有個人最有可能愛她,但她同時又懷疑他不愛她,她認為她最有可能愛上那個人,但她又同時懷疑她是否真的愛他。她不僅懷疑別人,同時也懷疑自己。這個世界怎麼啦?什麼都是似是而非的,她到底是從那裡來的,在來到這個亂糟糟的球體之前,她在那裡,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是一滴水還是一顆樹,是一塊石頭還是一條小魚,抑或就是那條打遍天下的「蝮蛇」?在心裡,她永遠認為自己來路不明,而最有可能的,她就是那條蝮蛇。
    這種年復一年壓抑和懷疑的後果是嚴重的。在最該她作主的時候她漠然置之,在最不該她作主的時候,她偏要作主。
    四
    夏玫玫的電話不可阻擋地打進了N-017.
    「老阡,跟你通報三件事。第一、我已經向姓康的雜種提出嚴正聲明,離婚,正在交涉。第二、我轉業遇到了鎮壓,正在抗爭。第三、我有可能跟人私奔,正在密謀。」
    「希望得到祝賀還是哀悼?」
    「先說第一件事。」
    「擬同意。」
    「說得輕巧,你為什麼不離婚?」
    「我為什麼要離婚。我結婚可不是為了離婚的。」
    「王八蛋結婚是為了離婚的。」
    「我早就料定了,你們能夠堅持到現在已經是英勇卓絕了。」
    「你當初為什麼不反對?」
    「我有反對的權利嗎?」
    「但是你有提出娶我的權利。」
    「那樣的話,恐怕在三年前就分道揚鑣了。」
    「這麼說來我命中注定留不住男人?」
    「兩回事。我顧不上照顧你是因為我要做好人,康平顧不上你是因為他要忙著做壞人。而你需要一個不好不壞的男人。他必須是你的衛星。」
    「再說第二件事。」
    「擬不同意。」
    「理由?」
    「你沒有理由。」
    「我想換換環境。」
    「那可能會更糟。」
    「何以見得?」
    「你不具備獨闖天下的基本能力。」
    「這是你一生中最大的誤解,不然的話,我就是你舉案齊眉的老婆了。第三件事。」
    「擬不表態。」
    「理由?」
    「不干涉別人自由。」
    「如此冷漠!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責任感?」
    「你什麼時候把這種責任交給了我?」
    「難道我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什麼嗎?」
    「難道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了嗎?」
    「最不重要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但最重要的事情都發生過。是不是這樣啊,老阡?」
    沉默。長久沉默。
    「夏玫玫,你要挺住,冷靜三個月,你就會發現,太陽還是本來的那顆太陽,藍天還是那片藍天,幸福還在你身邊。」
    「不要假纏綿,我從來沒有自絕於人民的非分之想,我活得皮實著呢。津津有味,不屈不撓。按時交納黨費,積極參加組織生活,飯前便後洗手。」
    「那個畫家是什麼牙齒?」
    「抽煙,但不黃。」
    「形象?」
    「高大,挺拔。沒有酒糟鼻子。」
    「用不用指甲摳鼻孔?」
    「從來不,但喜歡用指甲摳耳朵。」
    「相對文明。生活作風?」
    「可以當一個普通的政工幹部,但沒有你死心踏地。」
    「擇偶不是點將。女人對男人太挑剔了,是嫁不出去的。」
    「無稽之談。我不是要跟畫傢俬奔,我正計劃到你那裡去,帶著你走。」
    「四海之內莫非王土,走到哪裡都是共產黨的天下。」
    「我們可以到美利堅合眾國去。」
    「即使到了台灣國民黨黨部,我們兩個人仍然可以成立共產黨的黨小組,還要按時匯報思想,按時交納黨費。」
    「老阡,你現在怎麼樣?還是那麼革命化?」
    「七情六慾一件不少,旁門左道一步不走。」
    「還穿士兵襯衣?」
    「在舉行韓陌阡同志遺體告別的儀式的時候,你會發現中共黨員韓陌阡同志的內衣外衣都是軍用品。」
    「是標榜還是標新立異?」
    「都有一點,但最重要的是習慣。」
    「好,我為本黨有這麼一位堅定的布爾什維克而感到由衷的高興。希望你早日到中央去工作,抓一抓不正之風。」
    「謝謝。但請記住,不要讓我抓住了你。」
    「你之所以對我躲躲閃閃,是不是怕有朝一日我會撞上你的槍口?」
    「你現在撞上我的槍口,我也會心痛的。」
    「謝謝。」
    打完這個電話,夏玫玫的心情好多了,死心塌地地睡了一夜好覺。
    五
    韓陌阡終於急如流星地回了一趟W市。不是因為夏玫玫,而是因為祝小瑜。
    當初祝小瑜被送到W市的時候,韓陌阡給妻子林豐寫過一封短信,大意如下:
    這是烈士的遺孤,我向教導大隊申請由我們夫婦撫養。第一、按政策,組織上每個月發給祝小瑜三十元生活費,可以在她身上花去二十元,餘下拾元連同祝敬亞同志的撫恤金存入銀行,留作他用。二、祝小瑜在N-017上的是農村學校,可以考慮留一級。三、孩子太小,暫時不要告訴其父去世的消息。第四,祝小瑜稱呼林豐為阿姨,對韓陌阡仍稱叔叔。五、拜託了。
    林豐是那種妻子型的妻子,跟韓陌阡生活幾年,沒有多少樂趣,也沒有多少不如意。都是行武出身,習慣於男人一門心思打天下。韓陌阡和夏玫玫的關係她聽說了,她比韓陌阡和夏玫玫更清楚,他們的那種關係其實沒有關係——當然這是站在社會倫理道德角度來判斷的。她對丈夫是支持的,也似乎沒有多少理由不支持,這個人從來不幹壞事,僅此一條,就不能不讓女人敬仰。一個人一年半載不做壞事並不難,三年五載不做壞事也不難,難的是十年二十年不做壞事,更難的是一輩子不做壞事。
    根據林豐掌握的情況,韓陌阡在前三十多年裡,基本上沒有做過值得一吵的壞事,而且就人格走向看來,一輩子不做壞事也是有可能的。當然,錯事難免。人非聖賢,孰能無錯?
    總的看來,這是一個相對正確的家庭結構。
    林豐沒有提出要韓陌阡回來,她只是在電話裡告訴韓陌阡,祝小瑜這幾天悶悶不樂,先是少言少語,後來又提出要回N-017,她認為她爸爸執行任務該回來了,她要回到N-017去看爸爸。
    後來弄清楚了,小姑娘在學校受到了歧視,有同學說她臉黑,頭髮也不好看,還說她沒有爸爸媽媽。
    韓陌阡一聽頭皮就麻了,很不禮貌地批評:「怎麼搞的,連個孩子都哄不住,不會想想辦法嗎?把情況摸清楚,到學校請老師注意一下。」
    林豐說:「已經到學校去過四次了,其他問題都解決了,歧視問題也不存在了,小學生懂事,講講道理,現在對小瑜都很好。但她還在夜裡蒙著腦袋哭。今天上午逃學了,中午我和韓大江等她回來吃飯,半個小時沒見人,派韓大江到同學家一問,上午沒上學。我們趕緊找,全樓道都出動了,最後從火車站把她找到了,怎麼勸都不回來,非要回N-017找她爸爸不可。後來答應她說要跟他爸爸和韓叔叔商量,她還是不回來,說要保證給她爸爸打電話,讓她爸爸來接她,不然她就不回家。小姑娘這回倔得凶,我只好答應她給她爸爸打電話,她要我保證她爸爸明天一准來,我也只好答應她了。你說怎麼辦吧,我聽你的。」
    韓陌阡說:「第一、穩住。第二、還是穩住。你請一天假,在家軟禁。第三、我馬上向政委請假,爭取明天一早到達。」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韓陌阡乘的是頭天下午的火車,凌晨四點鐘下車,沒有通知人接站,十二公里越野,到家已經快到清晨六點了。此時六歲的韓大江還在臥室裡酣睡,林豐則紅著眼睛和祝小瑜坐在沙發上——看來小傢伙是一夜沒睡,大有不見鬼子不掛弦的架式。
    門一打開,祝小瑜一個機靈就站了起來,直轱轤著眼珠子往韓陌阡的身後看,林豐起身去把門關上,祝小瑜自作主張,又去把門打開,再往樓下看,看了一陣子,突然就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爸爸,爸爸,你在哪裡呀,別捉迷藏了,你快出來吧,小瑜想你啊……」
    韓陌阡一頭躥到門口,抱住祝小瑜,「孩子……」一句話沒有說完,熱淚便滾滾而下,還不敢讓祝小瑜看見,只把孩子摟緊,不讓她回頭,卻是說不出話,任淚水從祝小瑜的背上溪流一般往下淌。
    另外一個方向上,林豐也招架不住了,淚眼朦朧,低下頭轉過身去,鑽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呼呼啦啦地放水,趁勢把眼淚甩進盥洗池裡,又兌了半臉盆溫水,端出來,既不敢看祝小瑜,也不敢看丈夫,把臉盆放在地板上,說了聲:「累了,洗把臉吧……」一語未了,又是泣不成聲。
    韓陌阡把祝小瑜放下了,彎下腰去,拎起毛巾摀住了臉。
    祝小瑜不喊了,也不問了,默默地、呆呆地看著韓叔叔洗臉,看著韓叔叔把毛巾捂在臉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擰乾了,又擦。看著韓叔叔把毛巾剛放到臉盆裡,又從眼眶裡淌出了兩條小河,順著耳朵根子往下淌。
    在這一瞬間,韓陌阡才體會到什麼叫心碎,什麼叫萬箭鑽心。他曾經認為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流淚的,可他沒有想到,這一次他會流這麼多的淚,似乎是三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淚水就在這一時刻全部一傾如注了。
    祝小瑜一句話也不再說了,後來就站起來了,慢慢地走過去,抱住了韓陌阡的腰:「叔叔,我爸爸,他再也不會來接我了,是嗎?」
    要堅強啊要堅強,要挺住啊要挺住!韓陌阡拚命地對自己說。
    「孩子,你爸爸……他病了。」
    祝小瑜抬起一雙亮晶晶的明亮的黑眼睛,看著韓陌阡。
    「我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是嗎叔叔?」
    韓陌阡的心裡在發顫,有一種萬箭穿心般的麻木的疼痛。
    「你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不過,會治好的。孩子,以後我會讓你看爸爸的。」
    祝小瑜的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仍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韓陌阡,像兩束黑色的箭鏃,不偏不倚地射在韓陌阡強硬的心中那片最薄弱最柔軟的地方。
    「我爸爸,他是死了嗎?」
    韓陌阡感到自己幾乎快要眩暈了,再一次彎下腰去,把祝小瑜抱了起來,「孩子,別再問了!答應我,今天不問。」
    祝小瑜在韓陌阡的懷裡,掙扎了一下,站到地上,一聲不吭。直到這時,兩顆晶瑩的淚珠才湧出眼窩,接著,又是一顆,只在瞬間,小小的臉蛋上便被淚水淹沒了。
    六
    韓陌阡在W市停留了65個小時。
    經過一天多的努力,祝小瑜終於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韓陌阡和林豐的說法——她的爸爸病了,正在治療當中,她爸爸請他最好的朋友韓叔叔和林豐阿姨照顧小瑜。爸爸病好之後會來看她的,但是她以後就在W市讀書了。在這裡讀小學,讀中學,還要讀大學。
    第二天上午,韓陌阡和林豐帶著祝小瑜和韓大江上了一趟街,見什麼要買什麼,要買什麼祝小瑜就不要什麼。祝小瑜搖頭多於說話,要不就說:「阿姨都給我買了。不要。」
    回到家裡,韓陌阡認真地檢查了祝小瑜的衣服櫃、學習方桌、學習用具櫃、零食櫃,果然一應俱全,還有一些小姑娘喜歡的零碎玩意兒。看來林豐做得很細,的確沒有虧待孩子。
    中午韓陌阡安排祝小瑜和韓大江一起看錄像,是專門從鄰居岳參謀家借來的《唐老鴨和米老鼠》。開始祝小瑜還是心神不定,看得很不專一。韓大江少年不知愁滋味,嘎嘎嘎咕咕咕地又笑又打滾,樂得耳朵都紅了。到底是孩子,祝小瑜漸漸地也就進入了情況,不時發出一聲兩聲笑聲。
    韓陌阡和林豐研究下一步的工作,韓陌阡半真半假地開玩笑,首先對林豐所做的工作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並且感謝,說是代表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全體官兵向林豐同志致敬。
    林豐開玩笑說:「結婚七八年了,我聽到的這種口頭表揚有一百多次了。你能不能拿出一點實際行動?你從來沒有單獨陪我上過街,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一件衣服。」
    韓陌阡說:「你知道我從來不愛上街,就是去了也買不好東西。再說,你有軍裝,要買什麼衣服?」
    林豐說:「現在提倡幹部在節假日和外出的時候穿便衣,我多少也得有件把行頭吧?穿軍裝上街,處處讓座不說,講價都沒法講。」
    韓陌阡愕然:「講什麼價?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商品都是明碼標價的。」
    林豐說:「現在不一樣了,搞改革開放了,商品流通多種渠道,可以討價還價了。」
    韓陌阡點點頭說:「改革開放理論上我是知道的,但還沒有想到有討價還價這一說。我們是軍人,不穿軍裝也得讓座。不穿軍裝也不要斤斤計較,我們收入不低,勞動人民不容易,不要顯得小家子氣。」
    林豐說:「我只是打個比方,想讓你給我買件把衣服。」
    韓陌阡想了想說:「可以。你知道我花不好錢,你自己買就是了,反正財權在你手裡。你看中的儘管買就是了。不過也不要買太好了,軍人還是應該以穿軍裝為主。」
    林豐歎了一口氣,再笑笑,說:「好吧,我自己買。遇上你這樣的丈夫有什麼辦法?」
    韓陌阡說:「小瑜的事情,還是任重道遠,更艱巨的任務還在後面。分析認為,現在無論如何還是不能將祝敬亞去世的消息告訴孩子,她自己猜測不要緊,只要大人不鬆口,給她一線希望留在心裡,傷害程度就會大大降低。目前要做的是,繼續嚴密觀察,一定不能讓孩子有任何委屈的感覺,家裡,學校,小朋友之間,可能會出現的問題都要考慮到。同時,要多找一些諸如《小兵張嘎》、《劉胡蘭》、《小英雄雨來》等連環畫,讓祝小瑜和韓大江都多看,培養堅強性格。」
    林豐對韓陌阡的分析和安排都表示同意,但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孩子自小沒有母親,是父親帶大的,母愛重要,我力所能及,父愛更重要,你要能夠在家多住幾天,肯定要好得多。」
    韓陌阡斷然否決:「不行,我最遲明天得趕回去。」
    「那就讓孩子喊我們爸爸媽媽吧,時間長了,對她心理發展有好處。在同學面前她腰桿也硬一些。」
    韓陌阡想了想,終於同意了。當初,他之所以堅持還讓祝小瑜稱呼叔叔阿姨,是基於兩個方面的考慮,一是考慮他撫養祝小瑜是受組織委託,讓祝小瑜改口喊爸爸媽媽有徇私嫌疑,二是考慮祝敬亞剛剛去世,技術上不好處理。
    下午韓陌阡帶祝小瑜到學校去的時候,對她說:「小瑜,你爸爸現在病得很重,半年之內可能不會來,你要聽阿姨的話。你不是沒有媽媽嗎?你看阿姨像不像你的媽媽?」
    祝小瑜說:「像,阿姨疼我,每次分東西,我都比大江多。」
    「那讓阿姨給你當媽媽你幹不幹?」
    「干。」祝小瑜回答得很乾脆,「阿姨就是我媽媽,老師都這麼說。」
    「那好,在你爸爸出院之前,你就叫我爸爸,你幹不幹?」
    祝小瑜低頭想了一下,說:「干。這樣我就有一個媽媽和兩個爸爸了。」
    「好,那就叫一聲我聽聽。」
    「爸爸。」
    韓陌阡停住了步子,摸了摸祝小瑜的頭頂。「小瑜,記住,我就是你的爸爸。」
    再往前走幾步,韓陌阡又說:「你比大江大兩歲是不是?大江要是惹你了,你不跟他計較是不是?」
    「大江不惹我,大江跟我說,要是有同學欺負我,就告訴他,給我報仇。」
    韓陌阡笑了。
    「上次阿姨……媽媽買了一盒巧克力,分給大江四塊,給我六塊,我又給大江三塊,大江都沒有吃,又還給我了。我也沒有吃完,還有四塊。」
    韓陌阡說:「你比大江大,應該讓著他,他呢,比你小,又應該學孔融讓梨,這樣你們倆就平了,你們要互相愛護,是不是?」
    「是。」祝小瑜愉快地回答,像個小小的士兵。
    七
    所有的事情都順利處理完畢之後,韓陌阡也曾動過念頭,有沒有必要同夏玫玫見上一面。但是權衡再三,還是堅決地扼止了這個想法。
    久別勝新婚,心情好了,自然就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得很透徹,夫道妻道都很盡職盡責。活到這把年紀,韓陌阡對於感情這東西就有了比較現實的認識,雖然說他一直認為,沒有美滿的婚姻,只有美滿的念頭,但是妻子是實實在在的,她能在你需要支撐的時候支撐你,而恰好是這次回來,韓陌阡更體會到了這種支撐的重要性。沒有了林豐,他就不可能有一雙輕鬆的腿。
    這夜,兩個人並肩躺在床上,很久都沒有睡著。
    林豐說:「陌阡,也才半年多的功夫,你就瘦多了,才三十多歲的年紀,頭上都有白髮了,臉上也是一臉滄桑了,像個四十多歲的人。」
    韓陌阡說:「你是不是感覺跟著我很受苦?」
    林豐說:「怎麼會呢?我感到很踏實。你這個人讓人放心。男人嘛,還是應該以事業為重。」
    韓陌阡不吭氣,但是心裡很溫暖。林豐是善解人意的,「事業為重」這樣的話他愛聽。
    韓陌阡跟妻子講起了N-017的生活,講起了七中隊,講得如數家珍。說:「這半年多,雖然頭上有了兩根白髮,但是收穫也不小。過去我沒有正經八百地帶過兵,這回有這麼一支隊伍管著,累,也很愉快。跟你說實在話,連我自己現在都發現我自己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
    林豐說:「你一直都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
    韓陌阡說:「不一樣,過去我很注意做人,那裡面有個『很注意』在裡面,有時侯甚至有些裝腔作勢。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過去的正派正直裡面多少有些刻意的地方。而現在呢,我對七中隊要求得十分苛刻,有些細節過去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現在我要求別人盡善盡美,那我自己首先就得做出榜樣,裝是裝不出來的,得養成習慣。刀在石上磨,刀快了,石面也光了。我在磨他們,他們也在磨我。」
    林豐說:「男人就應該這樣,你撲在事業上,我一點異議都沒有,兩個孩子都交給我,我不會拖你後腿的。我只提醒你兩點,一是勞逸結合,不要太累了,身體還是本錢,身體搞壞了,大事幹不了,小事也不能幹了,這是捨本求末的事。二是不要過於理想,一個人的成長,會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你的七中隊也不是生活在真空裡,也不僅僅是你韓陌阡一個人在當教員當領導,完全按照個人的意志去塑造人,是很不現實的。」
    韓陌阡說:「這個道理我明白,這些人基礎好,德才兩個方面都有優勢。我是能做多少做多少,但是,能做一斤,我絕不做八兩。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關鍵在於養官,關鍵的關鍵又在於養管官的官。我覺得我比較適合於做這項工作。至於頭上多了幾根白頭髮,身上掉了幾斤肉,臉上多了幾條皺紋,這都是自然規律,也不一定就是累的。你要是讓我成天貓在家裡養尊處優,說不定白髮更多皺紋更多。」
    林豐說:「那倒也是。你這個人天生就是一個累命。」
    韓陌阡故作輕鬆,笑笑說:「累命好啊,累命就是幹大事的命。你沒聽孟夫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雖然老相了一點,但實際上並不老嘛,這麼修煉下去,說不定會接受大任呢,你這個當夫人的,吃點苦頭耐點寂寞也是值得的你說是不是?「
    林豐笑了,說:「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大任』,反正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不過呢,我感覺出來了,我嫁的既不是雞也不是狗,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不落俗套的男人。我很滿足了。」
    然後就說到了夏玫玫。
    對於韓陌阡和夏玫玫的關係,林豐的態度自始至終都是很坦然的。韓陌阡不說,她也不問。倒是韓陌阡自己後來跟她說了,因為在韓陌阡看來,那是一種不正常的正常關係,既然已經有了家庭,無論是從道德還是法律的角度,一個男人都有對妻子說清楚的義務。既然是正常的,說說當然無妨,如果是不正常的,就更有必要說清楚了,說了,心裡就沒有什麼遮遮掩掩的了,韓陌阡希望自己心地一片純淨。林豐對那種關係表示充分的理解,並且以一個女人細微的觀察力,準確地分析出了夏玫玫精神中缺少愛撫從而導致多少有點畸形的事實,鼓勵韓陌阡繼續與之進行適當的交往,並且真誠地幫助她——對於丈夫幫助別人和對別人進行心理把握的能力,林豐是深信不疑的。
    林豐說:「真沒想到,一個在優越家庭裡長大的姑娘,在感情上會落到這一步。」
    韓陌阡說:「問題就在這裡。她沒受過磨煉,她是生活在理想中的,在現實中,她是一個糊塗蟲。不過有一點你可以放心,無論是生活還是日子,她都不會過得太差。這個人精神境界說單純很單純,說複雜也很複雜。但照我看來,她是堅強的,人各有志,她不滿足於隨遇而安,未必就是壞事。」
    林豐不解地問道:「可她為什麼要轉業呢呢?」
    韓陌阡沉思了一陣子,突然說了一句:「她為什麼就不能轉業呢?」說完了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這個問題他過去沒有怎麼想過,這一想,就是另外一個思路了——別人的思路。一般說來,一個人做一件事情,總是應該有一定的道理的,但她是夏玫玫啊,你認為沒有道理的事情她不一定就認為沒有道理,你有你的藝術,她有她的藝術,你有你的原則,她有她的原則。對夏玫玫這樣的人,你不能按照正常的(或者說看起來是正常的)思路來理解她。她的心理軌跡你無法把握,在她那樣家庭裡長大的姑娘,你今天熟悉了,明天還有可能陌生。
    韓陌阡說:「也許,她要求轉業不是一件壞事。一個人,只有當他選擇了自己最熱愛的工作,他在工作中才是幸福的。她希望獲得更大的施展天地。」
    林豐說:「這我就不懂了,按照我的想法,一個女同志,在軍隊工作應該是幸運的。部隊又沒有虧待她。」
    韓陌阡說:「虧待不虧待這些問題在夏玫玫身上不起作用,她追求的東西你不理解。」
    又說:「其實啊,從根本上講,女同志都不太適合在部隊工作。」
    林豐立即反對,「怎麼,你也重男輕女?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為什麼說女同志就不適合在部隊工作?」
    韓陌阡說:「我這只是一種理論探討。你要認真了,我們倒真可以認真地討論一下。不是說重男輕女,而是說男女有別,性別本身就是一種天然的分工,性別不一樣,分工也就自然不一樣。為什麼非要堅持男女都一樣呢?男女本來就不可能一樣嘛。在遠古,人類有了初步的理性的時候,男女就有了分工,譬如男人狩獵,女人守家;進入刀耕火種時代就有了男耕女織。而我恰恰認為這種分工是科學的,是符合人性的。男人的性別角色決定了他們就是要征服外部世界,女人的性別角色也決定了她們必須更多地哺育人類自身。過分地強調男女都一樣,恐怕會導致一種畸形的性別錯亂,最後是男性喪失了自我,不知道該怎樣去當一個男人,同樣女性也會在這種奇怪的蠱惑下喪失自我,不知道該怎樣去當一個女人。」
    林豐吃驚,她沒有想到丈夫的腦子裡還有這樣的想法。林豐問:「照你這樣說來,你覺得我們女性應該做些什麼工作合適?」
    韓陌阡想了想說:「女性的角色說到底就是母親的角色,父親的角色注定了他是要成家立業的,母親的角色則注定了她要守護和哺育這個家,如果說男人更多的是創造物質財富,那麼女性則更多的是創造精神財富,男人更注重於征服外部世界,女性則應該更注重於人類自身的健康和成長,包括生命和精神兩個方面。讓女性去打仗和打鐵同樣都是對於性別的不合理使用。所以我認為,女性應該更多地擔負醫療、教育、服務和藝術等方面的職業,以便合理地使用自己的性別……你現在的工作就比較合適。當然了,你是穿著軍裝參加這些工作的。但是夏玫玫跟你不一樣,她受的制約比你大,或者說她感覺的制約比你大。」
    「如此說來,我們穿上這身軍裝,都是對自己的性別的不合理的使用嗎?」
    韓陌阡笑笑說:「問題又麻煩了。我的性別觀只是一種理論上的見解或者說是一種理想,嚴格的性別分工是需要一個極其高度的文明的社會背景的,這種分工在本世紀甚至是若干世紀之內都很難盡善盡美。另外,你是搞醫的,只要不上戰場,就不存在合適不合適的問題。而上了戰場,中國男人就可以鋪開人海戰術,女人還是應該把伙房的工作做好。」
    林豐說:「好像有點奇談怪論呢,好像又有一點道理。你這個人,腦子裡就是要比別人多一些冷僻。」
    韓陌阡說:你正好可以把這一點看成是你丈夫的不同凡響之處。
    這一夜,兩口子說了許多話,在林豐的印象裡,這樣的時候並不多。這夜可以看成他們有婚以來最深入的一次交流。
    臨走之前,韓陌阡又做了兩件事,一是將祝小瑜更名為韓小瑜,二是把韓小瑜轉學到軍區總醫院附近的健康路小學就讀。

《仰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