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
    他們都走了。他們終於都走了。
    他們帶著夢寐以求的任職命令,帶著勝利者的亢奮,帶著大展身手的激情,帶著一肚子建功立業輝煌的夢想,當然,也還有的帶著沉重的、無法改變的遺憾,帶著無可奈何的酸楚,甚至還帶著無法平息的悔恨。優秀的或比較優秀的,淘出來的金子或淘下來的沙子,儀表堂堂的或短小精幹的,自命不凡的或自慚形穢的,天降大任的或亂撞運氣的,男的,女的,高的,矮的——總之,他們都走了,他們的軀體連同他們的靈魂一道離開了N-017,離開了貫山,離開了凝結著我們青春生命的七中隊。
    只有我,蔡德罕,一個穿了二十年軍裝的老兵,一個前七中隊的名列後茅的學員,一個前七中隊炊事班烹調手藝一流的的伙夫,中國人民解放軍一類編製序列裡的一名前三級專業軍士,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類編製序列裡的一名職工,一名編制之外的所謂的留守農場正班級場長,不顯山不露水地留在了這裡。我沒有你們那種鯤鵬展翅的豪情,也沒有你們那種虎落平原的悵惘,該得到的得到了,該失去的失去了,當命運的最後判決揭曉之後,我心靜如水,靈魂平穩坦蕩。我接受了命運對我的安排,哪怕這種安排是不負責任的,不講道理的,甚至是荒誕可笑的。這是我惟一的選擇,也是我惟一正確的選擇。
    現在,除了年年更換的幾個士兵,七中隊那一批人裡,留在這裡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像一棵莫名其妙的老樹,孤獨地立在這道曾經是我們大家共同擁有的山巒裡,扎根並且守望。我當然心裡明白,你們當中一定有人已經把我忘記了,沒有人會重視一個失敗者(在你們的心目中可能還是個弱者)。這我可以理解,畢竟又過去了十幾年,大家都在各自的崗位上爭先恐後(我知道從我們七中隊出去的人總是要站在潮頭的風口浪尖上的)。所有的人都沒有閒著,不管是已經當了師長處長團長書記縣長的,還是回家種田販賣小本生意的,層次儘管不同,但統統都在忙碌地活著,有地位的和沒有地位的同樣按部就班地忙碌。
    我也是這樣。儘管論起地位我可能是我們那六十三個人中間最差的或者是比較差的,我辛苦但我也很幸福。我是一個比較容易滿足的人,當然是相對而言的滿足。正是由於有了容易滿足的德行,才導致了我今天在這裡檢閱你們。
    W軍區撤銷了,朔陽關以南這片軍事禁區除了個別單位尚在服役,多數地盤都已「化干戈為玉帛」了。你們走向天南海北,當官的當官,發財的發財,走運的走運,倒霉的倒霉,幸福的幸福,受罪的受罪。只有我,十幾年來如一日,當一個兵,當一個盡職盡責有一份任務盡一份力的老兵,當一個教練別人並幾乎聽從任何人指揮的三級專業軍士,當一個全民所有制的職工,管理著四個士兵和六百多隻肉雞。
    哈哈,各位領導,各位同學,各位先生,你們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前基準中隊一位測地業務尖子現在竟然是一個養雞場的場長,當然是軍辦的養雞場的場長。本場產品供應內部,對外概不提供。你們別以為我是個企業家,是個下海的暴發戶,不,我還沒有那麼運氣和晦氣,我還沒有庸俗到為蠅頭小利而上竄下跳的地步。養雞是副業,留守看護這片營房才是本前三級專業軍士和軍隊職工的正當職責。
    何況,我們敬愛的祝教員還在這裡呢。
    你們可以把我淡忘,可是我怎麼能忘記你們呢?要知道,在最後的角逐中,總分成績第三十四名是蔡德罕啊?況且,那是蔡德罕有生以來敗得最窩囊的一次,在不決定命運的數次考核中,蔡德罕從來就沒有下過前二十五名,偏偏是在緊要關頭馬失前題,落了個第三十四。這就是老天故意跟咱過不去了,為什麼就不能是第三十三呢,既然不讓咱過那個坎坎,你讓咱考個第四十名第五十名咱也敗得舒坦,可是你卻給了咱第三十四名的名分,就在那個坎坎的邊緣,別人都越過去了,輪到咱大門就關死了。
    畢業考試獲得綜合成績第三十三名的是三區隊的路黃河。
    十八年之後,路黃河是某某省軍區某某某軍分區的副司令員,這個在十七年前以一點二分的優勢當仁不讓地從蔡德罕的頭上跨過,欣喜若狂地成為孫山的人,雖然當時只定級為行政二十三級的排長,但此後牢記當年的僥倖,發憤圖強,工作極盡刻苦,方方面面關係慎之又慎,前進的道路上暢通無阻,以至於在十八年之後其進步幅度跨越了七中隊多數學員,成為僅次於某某某師師長譚文韜和某某師政治委員闞珍奇的第三位師級軍官,大校軍銜,而某部師參謀長凌雲河和某部營房處長魏文建等人才是上校軍銜。
    蔡德罕跟任何人相比都能心平氣和,惟有跟路黃河一比,才深切地體味到「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不是瞎說。
    當然,蔡德罕有蔡德罕的幸福。至少,蔡德罕有他認為是真正的愛情的愛情。
    當初,在N-017接受熬煉的時候,蔡德罕對愛情這兩個字連想都不敢想,他連個家都沒有,連當個排長的願望都風雨飄搖,給他朵鮮花他也顧不上灌溉,給他個愛情他也沒有地方存放。那個時候,出風頭的是凌雲河和譚文韜他們,跟他們在一起,他除了竭盡全力保持自己的尊嚴,哪裡還敢有非分之想啊?愛情這東西對他來說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別說採摘,看起來都朦朧。在大隊部的女兵中,譚文韜和凌雲河都很受青睞,就算把大隊部二十多個女兵每人撕成兩半全都分給七中隊,也沒有他的份,他那時候想——在老婆這個問題上,他仍然有可能再次成為七中隊最後的一名——一個連孫山都沒有當上的人,哪裡還有臉結婚呢?而事實卻恰好相反,他差不多是那些人當中第一批結婚的。他有充足的結婚時間和精力。
    除了率先結婚和生孩子,這個十幾年來隱身於深山的土老冒,還有其他一些非常的舉動,也是七中隊那些幸運的或不幸運的人們難以望其項背的,譬如說他能夠利用一台車床製作各種造型精美的兵器模型,在養雞之餘用這些模型佈局謀陣,過一把炮兵團長師長的癮頭。再譬如說他在90年代中期就開始使用了計算機,並且掌握了P-OX技術,如醉如癡從事於一項運載工具的設計——當然,這種設計是沒有任何功利的,惟一的依據是他樂意,他可以在計算機面前重新操練自己失去的輝煌,從而彌補養雞生涯帶來的空虛。
    二
    宣佈完七中隊部分學員定級和任職命令的當天,蔡德罕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BGC醫院看望柳瀲。那時候,柳瀲的傷勢基本上痊癒,但是落下殘廢也基本上定型了。
    才二十二歲啊,豆蔻年華的姑娘落下個殘廢,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柳瀲一片茫然,夜裡常被惡夢驚醒,醒來枕邊一片淚痕。那些日子,柳瀲的腦子裡曾經醞釀過許多計劃,其中一個最可行的計劃便是積攢了幾十片安定。就在還要繼續積攢的時候,蔡德罕去了。
    蔡德罕除了扛去一大包水果,還抱了一抱從貫山上採摘的野花,醫院裡的醫生護士都忍不住竊笑——他們還沒有見識過用糧袋扛著幾十公斤水果去看望傷員的,也沒有見識過抱著一籮筐野花去看望傷員的——他們哪裡知道,這是蔡德罕有生以來第一次一次性地花這麼多錢,整整用去了他四個月的津貼。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種最能表達他心意的方式,他只能按照傳統人情的思維方式,用他的勞動,用他的血汗錢來盡可能地安慰自己。
    這個滿臉憔悴、渾身汗漬的老兵壓根兒不在乎醫生護士們的取笑,就那麼一本正經而又旁若無人地闖進了柳瀲的病房,把肩上扛的、懷裡抱的往地上一放,就站在一旁看柳瀲,看著看著就流淚了,一句話說不出來,滿腹的愧疚、酸楚,當然也還有委屈,全都集中在淚腺上,滔滔不絕、洶湧不可遏止。
    病房裡的人都被這條漢子的舉動驚呆了,就連柳瀲也被這無語的雷霆弄得手足無措。大家這才意識到,這不是一般的探視。
    醫生和護士們不再竊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同室的病友們,能夠行動的,也都無聲無息地離開,給這個漢子和他的傷員留一個安靜的空間。
    蔡德罕依舊一言不發,任滔滔熱淚一瀉千里。
    後來,柳瀲欠起身子,蒼白的臉上泛出紅潮,招呼蔡德罕說:「你這是何必呢,你這麼大一個男人,哭得驚天動地的,別人都被你嚇住了。」蔡德罕這才揮了一把淚臉,顫顫巍巍地說了聲:「柳瀲,我……我害了你……你不值得啊……」
    柳瀲說:「我傷了之後,自己都沒有為自己這麼哭過,就憑你這麼動心動肺地哭這一場,我也值得了。蔡德罕啊,你別哭了,我的腿還在啊。別哭了別哭了,我們說說話吧。」
    那天,蔡德罕在柳瀲的病房裡站了一個多小時,說起了自己的結果,說:「你看,你為我摔那一跤真不值得,我要是再出息一點……這個世界上,我最對不起的,一個是我的老部隊,一個是七中隊,再有一個就是你了。」
    柳瀲說:「怎麼能怪你呢,也是我一時不小心。說不定還是我害了你,說不定就是因為我受傷了,讓你分心了,才走的神,不然的話,也許你就不會出現那個誤差了。」
    蔡德罕無法形容自己當時聽了這話心裡的感受,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就是從那個時候,他發現這個在N-017大院裡一直不起眼、不被人注意的女兵,竟然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是那種善良的純潔的美麗。這個自小就失去了父愛母愛的人,這個一直是在貧困和飢餓中掙扎的人,這個一直以艱苦卓絕的堅強維持了自己自尊的人,在這燦爛無比的美麗面前,在柳瀲的病床前,隆重地屈下了雙腿,「柳瀲……蒼天有眼,……他該保佑你啊……」
    柳瀲說:「別擔心我,我會好起來的,就是失去了一條腿,我還有另一條腿,我們都還年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蔡德罕走後,柳瀲把她積攢的所有的安定片都扔進了垃圾簍裡。
    三
    在七中隊即將解散之前,已經升任教導大隊副政治委員兼政治部主任的的韓陌阡找蔡德罕談話,問他是願意復員還是想留下來繼續服役。蔡德罕幾乎連想都沒想,不假思索地回答「願意留下來繼續為國防事業做貢獻」。
    後來韓副政委就安排將蔡德罕調到了戰教連,擔任教練班長——儘管蔡德罕是七中隊的第三十四名,但是當個戰教連的教練班長,絕對是牛刀殺雞小菜一碟了。前幹部苗子和前七中隊第三十四名絕無大材小用的驕矜,倒是本本份份兢兢業業,在韓副政委的調教下,一步一個腳印地「為國防事業做貢獻」,在此後的第三年,也就是譚文韜擔任營長的那一年,轉為志願兵。
    柳瀲殘廢之後,先是在BGC野戰醫院住了一個月院,以後又送到W軍區總醫院治療,雖然保住了右腿沒被截肢,但是兩條腿無論如何也協調不起來了,走起路來總是顯得一長一短。後來又回到N-017,繼續在衛生所裡打針拿藥,復員之後沒有回到W市,在韓副政委的斡旋下,留在教導大隊軍人服務社當了一名售貨員。至此,七中隊的人和跟七中隊關係至為密切的人只剩下韓副政委、蔡德罕和柳瀲了。但此時的柳瀲已不再是以往那個伶牙俐齒的潑辣女兵了,柳瀲變得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中的迎來送往,很少再見到她有笑聲了。
    曾經有一個時期,蔡德罕不敢到服務社購物,他怕見到柳瀲,他拿不準像自己這樣一個功不成名不就的老兵有沒有資格去愛那麼一個美麗的殘廢姑娘,他曾經無數次在夢中和她相遇。有一次他夢見他變得很小很小,回到了辛酸的童年,在故鄉的那條他經常去捉魚摸蝦餬口的小河邊,他望著西邊的落日發呆,他在想,別人都有爹娘,我怎麼就沒有爹娘呢,別人家的孩子餓了冷了都有爹娘管,我怎麼就像一條野狗一樣沒有人管呢?他那天很餓,他聽村裡的人說過,過了那片林子,再往西走,他的爹娘就在那裡,他那天望啊看啊,等著爹娘出現一次,可是過了很久很久,也沒有見到爹娘的影子,他於是又哭了,他想他的爹娘是再也不會出現了,他便怏怏地站起身子。可是往哪裡走,卻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天邊的雲霞開了一條縫隙,有一陣輕輕的歌聲從雲端上飄下來,接著他就看見了從那歌聲的源頭,飄過來一片五彩霓裳,一個美麗的姑娘帶著天使般的微笑,向他招手。就在那一瞬間,他長大了,長成了一條肌肉豐滿的壯漢,他挺起了高大的身軀,邁著結實的步伐,向空中飄下的天使迎了過去,他接住了她,他抱起了她,她在他寬厚的胸脯上幸福地依偎著他,他和她一起在雲彩下面飄呀飄飛呀飛,越過了翠綠的樹林,清澈的河流,越過了橫貫田野的朔陽關,向著一個美妙的境界飄逸而去……
    後來,他醒了。醒來之後心跳不已。他知道他夢中的那個姑娘是誰。
    在一個清明節裡,他去給祝敬亞掃墓,意外地發現了柳瀲已經先到一步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然後把各自帶來的祭奠物品彙在一處,默默地完成了既定程序,再然後,兩個人就坐在祝敬亞墓前的一塊石頭上,無語地看天上的浮雲,看山下的田野,看遠處容貌依舊的朔陽關。
    終於,蔡德罕說話了:「柳瀲,都怪我,我連累了你。」
    柳瀲笑笑,沒有說話。
    蔡德罕又說:「你為什麼不回W市呢?」
    柳瀲歎了一口氣說:「我為什麼就要回W市呢?」
    蔡德罕說:「可是,在這裡,只要見到你,我的心裡就不是個滋味。」
    柳瀲說:「見不到我,你的心裡就是滋味了嗎?」
    蔡德罕吶吶地說:「我就是當牛當馬,也贖不下我的那份罪過啊。」
    柳瀲說:「N-017的空氣好啊,比哪座城市都好。」
    蔡德罕說:「是好啊,可是,委屈了你。」
    柳瀲說:「別說傻話了。你要是不打算離開N-017,就娶了我吧。」
    蔡德罕驚呆了,「柳瀲,你……何必呢,再怎麼說,也不至於……」
    柳瀲說:「是啊,我雖然腿殘了,可是沒有癱瘓,瘸得也不明顯,找個男人不困難,家裡介紹的,主動找上門來的也還真不少,可我還真不願意隨隨便便地把自己嫁出去,不是人們講的高不成低不就,是我壓根兒看不上。蔡德罕,我們兩個人有緣啊,命中注定我就是你的妻子。」
    四
    戰教連志願兵蔡德罕和大隊部軍人服務社職工柳瀲的婚禮規格很高,是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韓陌阡主持的,居然還驚動了W軍區的蕭顧問。蕭顧問讓秘書給N-017打來電話,由韓陌阡在婚禮上宣讀:「好戰友好同志好夫妻,一對新人兩個好兵三好之家;有情人終成眷屬,有志者平凡崗位成大業。」
    在七中隊所有的學員和大隊部的女兵中,最後戀愛成功的只有蔡德罕和柳瀲,他們是無心插柳,沒在意柳就成蔭,而且枝葉繁茂,一對不幸的人兒把愛情的幸福發揮得如火如荼,在他們看來,沒有比他們的婚姻更加美滿的了,不僅有真實的婚姻,更有真實的愛情,在蔡德罕的眼裡,柳瀲就是他的祖國,他就像熱愛祖國那樣熱愛他的妻子。
    這就是凌雲河和譚文韜之流可望不可及的了。當初他們把聲勢造得挺像回事,可是一旦離開N-017,便是勞燕分飛各奔前程了。
    叢坤茗最終沒有嫁給凌雲河。在復員回到地方之後,叢坤茗毅然加入了洶湧澎湃的「成人自學」大軍,大學文憑拿到手之後,又半脫產進修了骨科專業,四年之後成為W市西湖區人民醫院骨科第一把刀,成了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凌雲河曾經不屈不撓地寫過將近一百多封信。但只換回了三封回信,內容寥寥,說她沒時間談情說愛,沒時間會朋訪友,甚至沒有時間當科室主任,連感冒的功夫都沒有,根本不可能到某某集團軍某某炮兵團去當家屬。如果凌雲河執意要等,她也不反對,那就等她把某某某造成的時間損失補回來再說。
    至此,凌雲河就心灰意冷了,只好吞下一口苦水,退而求其次,在組織的關心下,同駐地一名地方官員的女兒建立了通俗的戀愛關係,然後結婚,了結了人生的這一麻煩過程,又重新抖擻精神向著炮兵團長的位置衝刺而去。
    某某某某年,北方某炮兵指揮學院基本系正營職學員凌雲河在數年潛心研究論證的基礎上,馭簡駕繁,寫出了一篇觀點犀利的論文《惶者生存——必須正視世界新軍事革命和我們的差距》。此文列舉了大量的事實,以80年代以來發生的多起局部戰爭為論據,指出:由於發達國家科學技術的飛躍發展,進入80年代以後,在軍事領域裡已經悄悄地發生了一場革命,這場革命以裝備的更新和創新為先導,將給未來的戰爭樣式、戰爭規律和戰爭手段帶來根本性的變化。如果說從冷兵器戰爭到熱兵器的變化是一個漸變的過程,那麼,由於計算機技術的注入,從熱兵器戰爭到信息戰爭則將是一個驟變過程。因此,我們固有的治軍模式、訓練方式、編製結構乃至軍隊秩序都將受到衝擊。為了盡快適應信息條件下高技術戰爭的需要,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要裁減兵員,簡化重疊的指揮機構,淘汰落後裝備,取消陳舊的訓練內容,走精兵強軍之路,集中軍費的主要部分用於科研,集中訓練的主要目的於培養適應高技術戰爭的人才,力爭在近年建設幾支在指揮、通信、情報、傳輸、機動以及戰鬥反應和戰鬥力等諸方面都接近現代化的精銳力量。
    這篇論文先是在軍隊一家傳播範圍十分有限的內部參考讀物發表,但緊接著就引起軍事理論學術界的關注,並引發了一場爭論。有不少有識之士認為,這篇論文雖然不乏偏頗,有過激傾向,問題尖銳,但是發人深思,事實也相對客觀,大有可取之處。但持不同意見的人也不在少數,有人甚至指責凌文是對我軍幾十年建軍方略的全盤否定,企圖推倒重來,是「唯武器論」的典型表現。後來還是總部一位首長發了話,說在軍事理論上也要搞百家爭鳴,學術問題不是政治問題,只要動機是好的,不是反軍亂軍,就要讓人說話,不要亂扣帽子,這才避免了一場麻煩,沒有受到口誅筆伐。這篇論文給凌雲河帶來的另外一個收穫是,得到了昔日的導師、某炮兵獨立師副政委韓陌阡的充分肯定。韓陌阡在其《淺論中國古代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一文裡,也捎帶著闡述了兵家前賢對於未來戰爭的科學預見和想像,認為,軍隊必須以準備迎接未來戰爭為惟一的使命,凡是符合這個原則的則立,否則則廢。軍隊不能養閒人做閒事,不能因循守舊。在新的世界軍事格局大前提下,從體制裝備到兵員構成,都應該有新的思路。這篇文章同凌雲河的文章雖然是兩個思路,但殊途同歸,都是強調走減員精兵科技強軍的道路,一師一生的兩篇文章一時間形成了遙相呼應的態勢。
    五
    楚蘭從某某政治學院畢業之後,在軍區小報擔任編輯,跟譚文韜通了幾封信,還打過電話,發現這個人在情感方面過於冷靜,冷靜得乏味,也就漸漸地淡了那份心事,好在大家原先都很冷靜,不像凌雲河那樣奮不顧身,基本上也沒有多少痛苦,說不聯繫就不聯繫了。楚蘭後來在報社遇上一位文學導師,由淺入深地愛了一把,隨著W軍區的解散,楚蘭和她的導師兼戀人也一起轉移到南方另外一個戰區工作,水到渠成地結婚了。
    譚文韜是在當上某部炮兵團參謀長那年結婚的,新娘子當然不是楚蘭。
    直到回到原部隊之後,譚文韜才知道在他就學期間,趙靈靈給他寫過很多信,都被老營長李建武保管起來了,李建武怕他分心,一直沒有告訴他。
    某年某月某日,炮兵某部中校團參謀長譚文韜從師部開完訓練誓師大會回來,發現自己的宿舍裡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十多年前的那片金璨璨的油菜在那一瞬間開滿了譚文韜那間不足十五平米的宿舍,趙靈靈說她是從北京讀研究生畢業返回,順便來看看老朋友,老朋友要是還認這個朋友,她就在這裡住一天兩天,老朋友要是不方便,她坐坐就走。
    後來女知青就問譚文韜的夫人在哪裡上班,譚文韜老老實實地回答,還沒顧上找,笑問趙靈靈是不是要擁次軍幫他找個女朋友。趙靈靈神色黯然地說,她結過婚了,但是又離婚了,她真不應該走那一段彎路。譚文韜當然明白那段彎路指的是什麼。譚文韜不鹹不淡地笑笑,似乎是很隨意地說:「你現在單身一個,我也是孤家寡人,合二而一也算是破鏡重圓了。」
    趙靈靈吃驚地看著譚文韜那張不帶表情的臉,疑惑他是在開玩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要報復我啊?當初咱倆只是有點意思,話沒說透,你不主動,我好意思表示什麼嗎?你是不是認為我落魄了,是死皮賴臉來纏著你的?」
    譚文韜的臉上仍然是不驚不乍的微笑,看不出有多認真,也看不出是不認真,說:「你太敏感了。」
    趙靈靈說:「離過婚的人都敏感。這樣的玩笑你不能開。」
    譚文韜說:「我說的是真話。你看,我這十來年了,不是一直都在獨守閨房嗎,現在不都講緣份嗎,這說明我們兩個還是有緣份的。」
    趙靈靈頓時就控制不住了,嚶嚶地哭了起來,說:「那時候年輕,也不懂得愛,就是朦朦朧朧的有些想法,其實,只要那天杜師傅再晚一點喊我們,就……就……」
    譚文韜有些不耐煩,說:「好了好了,你把主意定下了,軍官結婚還要報告,你不反悔我就報告了。」
    趙靈靈睜開一雙朦朧淚眼,理了理衣服和鬢髮,含羞答答地說:「你們當兵的也……這也太突然了。」
    譚文韜說:「我都快三十歲的人了,該有個老婆了。」
    「難道,你只是需要一個老婆嗎?」
    「你以為我還需要什麼?我還需要一個公主啊?」
    「就這麼簡單?」
    「還有必要複雜一下嗎?兵貴神速嘛。」
    趙靈靈沉吟了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哭了一陣子,然後擦乾眼淚,大義凜然地說:「要真是這樣,你就打報告吧。」
    豈料這一報告還報告出麻煩來了,譚文韜的老上司、副師長李建武一聽說譚文韜要和趙靈靈結婚,頓時七竅生煙火冒三丈,一拍桌子說:「豈有此理!我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的團參謀長,在整個某某某市都是暢銷品,豈能娶個二鍋頭?上次某某某市的劉書記聽說咱們還有一個二十九歲的團參謀長沒有結婚,喜出望外,請師長政委作媒,要把他女兒嫁過來,我都沒同意,為啥?就是因為那姑娘胳膊太長了,走路不好看,一甩一甩的。可那姑娘才二十四歲,怎麼說也是個黃花閨女啊。你倒好,不吭不哈地給我弄回個二鍋頭來。我不同意。」
    譚文韜不痛快了,說:「李副師長,話也不能這麼說,什麼叫二鍋頭啊?我們兩個也是青梅竹馬,有感情的。」
    李建武說:「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那時候你是待業青年一個,人家有權勢有地位,高興了帶你玩玩,動真的了就溜之大吉。現在見你像個人樣了,又來勾引,你居然一引就上,你也太沒出息了。」
    譚文韜說:「我們是軍人嘛,軍人總應該有點氣量。她雖然結過婚,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再說,我現在急需要一個老婆,老不結婚同志們老是議論猜測。」
    「哦,你小子就是為了不讓人家議論你猜測你,就隨便結婚啊,太不慎重了。」
    譚文韜反而做出困惑的樣子,說:「老婆就是老婆,又不是配班子,歷史清白,政治表現良好,沒有傳染病,這不就行啦?」
    李建武哭笑不得,更重要的是不知道譚文韜這小子是不是搞什麼陰謀詭計,說:「你先回去,這事沒這麼簡單,我得向師長政委匯報。」
    等譚文韜走到門口,李副師長又喊:「組織上能不能批准,我看很玄,你小子給我把該管的管住。那個趙靈靈還在咱們某某某市吧?你要是大頭一懵,小頭一熱,給我把生米煮成熟飯,我就提前掀你的鍋蓋,讓你吃不得倒不掉。」
    譚文韜聽出了李副師長的意思,滿臉不快地說:「李副師長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的組織紀律觀念你又不是不知道嘛。」
    譚文韜最終沒有同趙靈靈結婚,故事經過很複雜,敘述梗概又很簡單:先是譚文韜突然接到任務要到集團軍去參加一次作戰會,然後是由師裡幹部科的安大姐和某某某市婦聯的一名幹部聯合出面做趙靈靈的工作,在譚文韜歸隊之前就把她動員走了。
    之所以這樣處理,原因只有一個——譚文韜所在部隊的首長堅決不同意他和趙靈靈重溫舊夢。李建武說,就是你譚文韜到法院去告我們包辦代替,我們也不同意。什麼道理?沒有道理,就是不講理。李副師長辦這樣不講道理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兩件了。
    既然事情到了這一步,譚文韜也只好忍氣吞聲,個人利益服從組織利益,在組織的過問下,同某某某市市委劉書記的女兒結了婚。婚後,他倒是沒有覺得妻子的胳膊長一點有什麼不好,反而覺得挺實惠的。
    六
    蔡德罕和柳瀲結婚的第二年,W軍區解散,蕭天英離職休息,原W軍區炮兵獨立師、靶場和別茨山區的一些軍事設施劃歸南方的一個戰區管轄,教導大隊則劃歸獨立師管轄,成為該師教導大隊。以後精簡整編,營房就空了,大隊部設了個留守處,在原七中隊的營房辦了一個養雞場。蔡德罕就留在養雞場裡以志願兵的身份當了場長,先是領導了一個班,後來人員不斷減縮,最終只剩下四個兵。
    韓陌阡調到炮兵獨立師擔任副政治委員,臨走的時候要帶蔡德罕到獨立師去,蔡德罕說,首長去上任,帶上我這個老兵不像個樣子,也不符合領導幹部上任不帶隨從的規定。
    韓陌阡當時笑笑,就沒再堅持了。好在獨立師離N-017比較近,同在別茨山區朔陽關以南,心情好了或者心情不好了,驅車個把小時就到了。
    蔡德罕沒有想到,七中隊樹倒猢猻散之後,他居然成了同韓陌阡任聯繫最多的人。有一次已經半夜了,韓陌阡還行色匆匆地來了,下車就讓司機調頭回去,說自己今天晚上要在這裡談工作。
    蔡德罕好生詫異,他一個師首長,跟我一個志願兵談什麼工作?而且看樣子還要談一夜,這是真正的天方夜譚了。
    那天晚上韓副政委的確有點反常,當年的嚴厲和自信似乎被削減了不少,不僅不像過去那樣聲色俱厲慷慨陳詞,而且顯得心事重重的。一向反對酗酒的人,居然讓柳瀲做了兩個小菜,逼著蔡德罕陪他喝二兩。一邊喝酒還一邊沒頭沒腦地嘟囔:「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之類。
    蔡德罕對那些文縐縐的東西一知半解,但韓副政委心裡不痛快他是看得明明白白。
    那一夜,蔡德罕就陪著韓副政委住在他的工作室裡,但韓副主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跟他說了一個女人的故事,說那個女人原來一直愛一個男人,但是那個男人不怎麼愛那個女人,後來那個女人跟別人結婚了,又離婚了,以後轉業了,跟別人到外國去了,為了生存,連自己熱愛的藝術都放棄了。日子過得很艱難,人民解放軍的一名營級幹部,墮落到給別人當保姆擦玻璃的地步。
    韓副政委問蔡德罕,「你說那個男人他有沒有責任?」
    蔡德罕琢磨「那個男人」很有可能是韓副政委。蔡德罕說,那有什麼責任?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
    韓副政委莫名其妙地發起火來,說:「怎麼沒有責任?就算不是愛人,也是革命同志,再說,再說……我其實是很……很喜歡她的……」
    韓副政委完全醉了,把真話都說出來了。
    以後蔡德罕才從師部聽到議論,韓副政委那段時間心情不好,還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女人」,韓副政委同時還是師裡的紀委書記,那段時間查處一個團裡的後勤處長的經濟問題,查來查去,把師裡的一個主要領導牽涉進去了。按韓副政委的秉性,他當然是不會顧忌的,繼續深入查下去,電話不接,求情不理,壓力不怕,後來竟然連集團軍都有首長出來說話,說是人民內部矛盾,內部消化一下就行了,就不要往法律上靠了,搞得沸沸揚揚的,同志之間無法一起工作。
    這下蔡德罕就明白韓副政委為什麼把他的小家當做據點了。韓副政委把個紀委書記當到了沒有朋友的地步,在同一階層中很孤立,當然也很孤獨。
    韓陌阡當真一度陷入了巨大的茫然——這是怎麼回事,這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同志關係要考慮,原則就可以不講了嗎?
    蔡德罕從心眼裡敬佩韓副政委,他比韓副政委多個心眼,他甚至對韓副政委的人身安全感到擔憂。有一個下雨天,韓副政委又到養雞場來了,什麼也沒有說,就是吃了一頓飯,喝了二兩酒,一盤五香花生米、兩條黃瓜,再來個辣椒炒雞蛋,就打發了。
    蔡德罕那天卻說了許多,居然斗膽開導起七中隊人見人怕的韓副主任,不識相地說了一堆諸如「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之類的話,說得韓陌阡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柳瀲在一邊連連遞眼色,這老兄死活不予理睬。
    韓副政委聽得不耐煩了,把桌子一拍說:「難怪你蔡德罕畢不了業,看看你這個思想基礎吧,整個是明哲保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像你那樣我還算什麼副政委?天上掉個樹葉子都能砸死人,我要是前怕狼後怕虎,那我早就脫這身軍裝了。個人安危算得了什麼?想想祝教員吧,就算我韓陌阡是嘴上君子,祝教員可是用老命教育你們的啊,喪失立場的事,別人能做,我韓陌阡做不到!」
    至此以後,蔡德罕再也不敢「開導」韓副政委了,他發牢騷你聽著,他要喝酒你給他拍兩條黃瓜,但是一條要記住,不要惹他生氣。韓陌阡是蔡德罕眼看著就一天一天地老了去,四十出頭的年紀,倒有了五十往上的形象,上面更寬了,下巴更窄了,倘若不是一米七八的個頭撐著,倒是越來越像革命導師列寧了。
    有一次韓副政委又來了,就著涼拌黃瓜和辣椒炒雞蛋喝了足有三兩酒,自己把自己喝得臉紅脖子粗,倒在蔡德罕為他長期安置的床上,居然不斷地拍床板暴怒:「什麼叫內舉不避親?一派胡言!地球離了誰都照轉不誤,你的兒子就是有把地球踩個窟窿的本事,我也不要。老子當官,兒子就不許當官,這應該成為法律!蔡德罕你說是不是?」
    蔡德罕趕緊說是是是。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韓副政委在說什麼。
    韓副政委又拍著床板高叫:「要開殺戒!小不平可以以酒消之,大腐敗必須以劍除之。什麼叫阻力重重?全是遁辭,看一個幹部他穿什麼用什麼家裡擺著什麼就知道他是不是腐敗分子,給我一個團,我在大街上一天給你抓兩千個來,有二十個抓錯了你斃了我。蔡德罕你信不信?」
    蔡德罕趕緊說信信信。其實他心裡在想,韓副政委真是太書生氣了,這麼大個領導不應該這樣看問題的,這樣看問題是要吃虧的。
    韓副政委這段時間情緒已經到了極點,副政委他當得輕鬆,可是紀委書記這個職務卻搞得他時常火冒三丈,甚至於酒後失態。當然,他只在蔡德罕的家裡喝酒,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他都是滴酒不沾的。
    蔡德罕的本職工作還是養雞。
    養雞這份工作不是尖端科技,蔡德罕無師自通,當然也買了不少飼養書籍。按照他的思路,七中隊的學員,就是養個雞,也得養出七中隊的水平。
    有一天,韓副政委又來了,扔給蔡德罕一個塑料袋子,裡面裝了一些書本之類,對蔡德罕說:「你這個養雞場也算是個小型企業了,管理得不錯,有實際經驗。但老是養雞,也的確委屈你了。讀點書吧。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建議你報考某某企業管理函授學院。」
    蔡德罕開玩笑說:「我考上了,能給我一個大點的企業管管嗎?」
    韓陌阡眼一瞪說:「學還沒考上,你想那麼多幹什麼?」
    某年某月某日,炮兵某部進山打靶,某團團長譚文韜專程到N-017給祝教員掃墓,完了之後又到養雞場來看望蔡德罕和柳瀲。
    歲月悠悠,若白駒過隙。一別七八年,大家的變化都很大,柳瀲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嘻笑怒罵的小姑娘,朔陽關一年一度的春華秋實在臉上留下了成熟,也刻下了歲月的滄桑,倒是很有點農婦風度了,一見面,眼淚就不知不覺地沁了出來,抹著眼角對譚文韜說:「老了老了,再有幾年不見,大街上遇見了恐怕都認不出來了。」
    譚文韜說:「是沒有過去年輕了,但比過去更漂亮了。女大十八變嘛。」
    柳瀲撲哧一笑說:「到底是當官的,就是會說話。還變什麼變啊,都三十出頭的人了。蔡德罕你得學學人家譚團長,說假話都說得人心裡高興。「
    蔡德罕憨憨地笑,說:「我是一直在學習他啊,他是咱們七中隊的旗手嘛。」
    蔡德罕沒有炫耀養雞的豐功偉績,倒是讓譚文韜見識了他這幾年另外的一份傑作。蔡德罕和柳瀲的小家安在原三區隊的營房裡,將近八十平米的房子,被隔成了六間,有睡覺的房間,有吃飯的房間,還有一個巨大的工作室,裡面居然擺放著三十多門火炮模型,琳琅滿目,應接不暇,有中國最古老的火捻發射的「大將軍炮」,有戚繼光時代的「火機神營」的車載獨管炮,也有當今世界上最先進的自行火炮,整整一個三十多平米的房間,桌下地上全是精工制做的火炮模型,而且全是按比例縮小的,形象逼真,尺寸精確,就連內徑也都絕不馬虎,有的甚至連膛線歷歷在目,看得譚文韜心潮澎湃。
    譚文韜看了半晌,沉重地說:「可惜了可惜了,老蔡,一步之差啊。」
    蔡德罕笑笑說:「我原先也替自己冤枉得慌,這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呢。可是現在,不瞞你席團長說,我心安理得了。」
    譚文韜問:「你是怎麼想起來搞這些東西的?」
    蔡德罕說:「剛剛養雞那陣子,真是不甘心啊,好歹也是在七中隊這口爐膛裡熬煉出來的,居然落到了養雞的地步。可是,不甘心也不行啊。養雞這差使,它是我幹的嗎,只有一年,我就把技術上的東西掌握了,交給兵們,我便開始當起了甩手掌櫃,可是無所事事心裡又憋得慌,我一直在注意你們的情況,《解放軍報》我看,《解放軍文藝》我看,軍區小報我也看,各種消息我都留心,你是哪一年當的營長,哪一年當的團參謀長,凌雲河是哪一年當的副營長,哪一年當的營長,魏文建是哪一年當的指導員,哪一年當的團後勤處長,哪一年當的營房科長,我比你們自己記得都清楚。因為我差不多就是個閒人,只有閒人才有這些閒功夫。你笑我無聊吧?是無聊。」
    譚文韜說:「等一下,你剛才說什麼?我怎麼就不知道魏文建當了營房科長了呢,他不一直是沿著政工道路往前走的嗎?」
    蔡德罕說:「咱們都是同學了,有空你得跟老魏多聯繫,這個同志變了,而且變得很快。他也來看過祝教員,一下子就拿出兩千塊錢要給祝教員立碑。我說你拿這麼多錢麼,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老蔡,我當個後勤處長,一年管著上千萬經費,還缺錢花嗎?拿著。那派頭,很有點財大氣粗。我琢磨他可能不那麼嚴格要求了。」
    譚文韜聽了半天沒吭氣,想了想才說:「這年頭,還真得注意,一不留神,就把握不住了。社會風氣壞得很。有機會我要摸摸老魏的底。好,咱們別說老魏了。你這車床是從哪裡弄來的?」
    蔡德罕說:「有一次我到留守處去領津貼,看見幾個兵正把咱們教導大隊的一些廢舊器材往車上裝,一問,是賣廢鐵。我見有台車床模樣還是半成新,就跟他們說,論斤賣給我。他們說,你老蔡要是看得起,叫你的雞爹雞媽搬去就是了,也省了我們一份力氣。這台車床搬回來之後,我高興死了,叫上柳瀲,咱們雞爺雞奶鼓搗了一個多禮拜,還到汝定城去請了師傅,拾掇拾掇,還果真能用。起先,我想車個什麼玩意兒呢,柳瀲說,車個玩具吧,咱孩子一歲多了,除了從他姥姥家帶回來的幾個洋娃娃,別的沒有,洋娃娃也叫他玩成了泥猴子。我一想,有道理,我老蔡別的不比你們進步,兒子是先有了,老子沒當上軍官,兒子就不能翻個身?對,就從這裡開始,先給他造幾門炮玩玩。山溝裡的孩子,我要讓他玩上北京上海的孩子都玩不上的玩意兒。」
    譚文韜說:「好主意,從小就灌輸戰爭意識。不過你得保密,你的這個行為要是被假和平主義者知道了,恐怕要批判你。」
    蔡德罕呵呵一笑:「我管他個球。老子高興怎麼玩就怎麼玩。一開始,還真不順當,操炮咱手到擒來,擺弄這玩藝就眼高手低了。我最初車的是榴彈炮,硬是折騰了一個多月,還不太像。後來就好了,車了榴彈炮我又車加農炮火箭炮,我的兒子發了個大洋財,牛得很啦,跑到留守處跟別的孩子煽乎,說他爸爸有個軍火庫。可是這些炮都車玩了,還能車什麼呢?車點日常用品吧,還沒情緒。哎,席團長你說對了,他媽的車上癮了,就樂意車這玩意兒。後來我就訂了一份《兵器》。你看,我這裡還不光有炮,還有美國佬的E-14戰鬥機,F-117A隱身戰鬥機。看看這個,這是什麼?」
    譚文韜笑了,「老蔡你厲害啊,我做夢都夢見裝備一個『薩姆-8』地空導彈連,可我連一個發射架都沒有,你這裡的倒有兩個連的傢伙。」
    蔡德罕得意地說:「我還不光是給它車個模樣,我還對照尺寸來,你看這些炮,連高低機方向機滾盤上的刻度我都給它鑿上去了。只要給我條件,就連F-117A,我也能把它的腸子肚子掏出來看看。不信你現在把我調到兵工廠或修理所試試看,搞咱們這些老裝備的技術革新,我閉著眼睛就能當工程師。」
    譚文韜說:「你這樣一說,還真是個事,我這次可能會見到韓副政委,我要跟他說,想辦法幫你動一動,你這真是一技之長,說不定能發揮大作用。」
    蔡德罕連連搖頭:「老譚你千萬別提這個茬,我哪裡也不去,這山溝子好啊,與世隔絕,晴空萬里,你們有你們的大事要辦,我這個小日子還真捨不得丟。我跟柳瀲說好了,我們這一輩子就死心塌地在N-017過了,哪裡也不去,就是戰爭爆發了,我們也只服預備役。」
    中午飯就在蔡德罕家吃了,柳瀲腿腳雖然不方便,但四菜一湯還做得挺上檔次。譚文韜和蔡德罕一上一下地坐了,柳瀲和譚文韜的司機打橫,以兩個老同學老戰友為主力,柳瀲幫襯。
    蹉跎歲月,如白駒過隙,年齡和酒量一起進步。老同學把酒懷舊,無不感慨萬千。譚文韜帶給蔡德罕的四瓶「臨水玉泉」居然被不動聲色地吸收了將近五分之一。
    席間,譚文韜動情地對蔡德罕和柳瀲說:「我跟你們說實話,我這幾年又上過幾次學,陸軍學校上了,炮兵指揮學院也上了,大學文憑也拿到了。可是在哪所學校裡都覺得那裡不正規,就咱們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來得紮實。這裡才是我們的啟蒙學校,作為一個軍人,它是我的母校。在炮兵指揮學院,我跟闞珍奇和單槐樹又同學了,大家說起N-017,都很留戀。以後,只要有機會,我們就會回來的,來找咱們N-017的感覺。」
    蔡德罕說:「來了,我這裡就是家。你們當官的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回到N-017,我只供應水酒一杯,家常便飯。」

《仰角》